語言癌不癌?做一個XX的動作,其實一點都沒問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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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語言癌不癌?語言學家的看法》(聯經:2016)是五位語言學家針對台灣近年「語言癌」議題出版的新書,也是台灣語言學界第一本科普讀物, ...
社會觀察
語言癌不癌?做一個XX的動作,其實一點都沒問題!(上)
作者
何萬順
2016-01-09
圖片來源:天下資料,邱劍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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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語言癌不癌?語言學家的看法》(聯經:2016)是五位語言學家針對台灣近年「語言癌」議題出版的新書,也是台灣語言學界第一本科普讀物,由五位重量級作者分別站在語言與生活、句法、溝通、認知等角度,帶領讀者看見語言如何在不同的脈絡下變換形貌,而不該將這些變化一律視為「病態」、「謬誤」。
《獨立評論》在此以書摘形式,刊出本書作者群之一何萬順老師所著的第一章。
何教授搬出貼近日常生活的實例,要我們思考:詩人余光中有沒有語言癌?有沒有可能名廚阿基師其實是說話大師?帶領讀者的思緒,一步一步進入語言學的世界。
「語言癌」到「語言癌不癌?」
第一次在《聯合報》看到「語言癌」這個名詞,我很快就注意到相關報導中完全沒有語言學家的看法。
於是我認為這是推廣語言學科普的絕佳機會,應該舉辦座談會讓語言學家與社會大眾交流。
當下靈光一閃的題目就是「語言癌不癌」;我相信你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自認你懂我這麼說的意思。
這不是很有趣嗎?一個前所未聞又十分怪異的說法,但絲毫不影響你的理解,這是為什麼?
首先,請問「語言癌」中的「癌」是什麼詞?我想你一定同意是名詞。
因為「皮膚癌」的「癌」是名詞,而皮膚癌是一種長在皮膚上的癌;所以「語言癌」的「癌」也是名詞,是長在語言上的癌。
那再請問你,「語言癌不癌」,這裡的「癌」是什麼詞?我設想的是形容詞,為什麼呢?因為「語言髒不髒」的「髒」是形容詞,所以類推的話,「語言癌不癌」的「癌」就跟「髒」一樣,當形容詞用了。
然後若我們問「這樣的語言髒不髒?」,可以回答「很髒」或是「不髒」,同樣,我們也可以問「這樣的語言癌不癌?」,但答案可能有兩種,有人認為「很癌」,而我倒認為「不癌」。
今天我之所以可以把名詞的「癌」當作形容詞用,不但沒被批評,而且大部分的人大致上都還能懂我的意思,這其實要歸功一個人,就是余光中。
余光中1961年在〈重上大度山〉這首詩裡給了我們一個非常美麗的句子。
撥開你長睫上重重的夜
就發現神話很守時
星空,非常希臘
「星空,非常希臘」幾十年來膾炙人口;如果你沒聽過,那你大概不是台灣人。
但是有件事大家一定要知道,余光中當年造出這個句子,當時以及往後的十幾年很多人可是不以為然,如清大前任校長沈君山在《浮生三記》裡所記載的這段話:
大概是1973年,我邀請詩人余光中到清華來作對象是教授的講演,在滿座博士之前,他朗誦了他的新詩:星空非常希臘……等等,正在自我享吟哦的樂趣時,忽然一位聽眾,唬的站起來,也不打招呼,劈頭的說:『你這詩不通,希臘是名詞,怎麼可以當形容詞?……』
余光中本人對於這樣的批評當然有所回應,導致了「炮火連連,新詩朗誦會不歡而散。
」早於1967年余光中在《五陵少年》一書的自序中就已經說了:
〈重上大度山〉是我在東海大學開現代文學那一年寫的。
……至於「星空,非常希臘」一行,曾被一些頭腦密不通風的鄉下人指指點點了很久……
真有趣,余光中稱那些對他詩作有意見的人為「頭腦密不通風的鄉下人」,用李登輝的話說就是「阿達瑪空古力」(此為日文「頭コンクリート」的中文音譯,意不知變通)。
可是余光中自己卻不喜歡一些新創的詞,例如「性騷擾」與「知名度」,他反而較喜歡既有的詞,如「調戲」和「名氣」。
誰對誰錯、誰勝誰敗,我留給讀者自己判斷。
以上的解釋說明了語言中新的用法是層出不窮的,你我都可能是發明者或使用者;而其中某些創新與改變觸動社會上某些人的敏感神經,而導致正反雙方一連串非完全理性的反應。
正因為雙方的論述並非基於理性的論證,因此從理性的角度來看,勝敗就不重要了。
以上講的是社會上普遍看待語言的一種態度,但是語言學家的態度並非如此。
以下要談的第一個重點是這兩種態度的差異。
第二個重點則是以教育部長吳思華的一段談話作為例證,來釐清「其實」的用法其實並沒有張大春想的那麼「垃圾」。
第三個重點是探究阿基師和王品的「做一個ⅩⅩ的動作」並且釐清它後面的邏輯。
最後我們會總結以上的討論,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為語言究竟癌不癌這個問題的答案,指出一個大方向。
看待語言的兩種態度
看待語言有兩種態度,一是主觀,二是客觀。
從主觀的態度出發,你就會主觀地規範(prescribe)語言,你會說語言應該怎麼說才好,不這麼說就是不好。
例如,星空可以「非常藍」,不可以「非常希臘」;可以說「為您點餐」,不可以說「為您做點餐的動作」。
如果你是以客觀的態度出發,那麼你會客觀地觀察人們如何使用語言,並且對觀察到的語言事實給予客觀且精準的「描述」,而不是予以「規範」。
所以,《聯合報》的這個報導,就是從主觀的角度出發,告訴你有一些表達是累贅的,他們不喜歡。
譬如說「大家好,很歡迎大家來到今天我們的座談會」,這裡的「我們的」,其他還有「所謂的」、「有關」、「做一個ⅩⅩ的動作」都是不好的。
他們認為這是很嚴重的,是cancer;Itwillkillyou!既然他們是醫生,可以診斷你的病,當然就可以開藥給你。
所以「語言癌」的報導出來後,果然就有教育部、一些學者,還有大考中心的人,接二連三地跳出來,賦予自己「語言醫生」的職責,慷慨地提出了藥方。
而「開藥」這個詞的英文也恰恰好就是prescribe,和「規範」是一樣的。
這種主觀的看法和規範有以下一些特徵。
首先,他評斷的標準是武斷的、片面的,是他說了算。
就是別人主觀的看法可能跟他的完全不一樣,因為他們評斷的標準不同,所以他們如果辯論的話也只是各說各話。
其次,這樣的看法永遠是局部的,不看語言的全貌,不會嘗試告訴你這個語言整體的語音、構詞、句法、語意應該是如何,不會對這個語言做一個比較全面的規範。
永遠只是針對局部的某些點,既非全面、更非整體描述語言。
第三,這樣的看法大都假設某種合理的基礎,通常是美醜、對錯、聰愚、勤懶、繁簡等等。
余光中就認為「受英文、外文的影響,有善性西化與惡性西化」兩種現象。
吳思華則認為語言應該要「越來越精準、優美,而非越來越累贅」,所以精準好、累贅不好。
報導「語言癌」的記者們,他們覺得這樣的語言是癌、是嚴重的病態,必須要消滅它才能恢復語言的健康。
張大春則認為「其實」、「基本上」、「做一個ⅩⅩ的動作」是「垃圾話」,要除掉它語言才乾淨;他更進一步認為這僅是出現在語言上的「病徵」,真正的病源是「你的思考系統生病了」。
但是語言學家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是用客觀的態度與客觀的方法來觀察並描述(describe)語言。
科學是客觀的,所以語言學簡單說就是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語言。
做一個類比的話,就是語言學家看待語言的態度,就好像是物理學家看待這個宇宙中的物理事實一樣,因此,「語言學家研究語言的方法跟物理學家研究物質和能量的方法一樣」。
底下我們舉兩個例子來檢視以上這兩種看待語言的態度,也就是主觀與客觀的不同。
張大春和吳思華的「其實」
第一個是關於「其實」的真實例子。
針對「語言癌」的議題,張大春說他有次開車時聽廣播,主持人在短短17分鐘內,講了43次的「其實」;他堅決地認為「其實」是「垃圾話」。
此人非常公平,對自己同樣嚴格;有一天他發現自己也講了「其實」,花了一兩天時間治好這個「病徵」。
然而,客觀地來看,「其實」真的有這麼不好嗎?其實不然。
(請問讀者們:我在這裡說「其實不然」比較好,還是只說「不然」比較好?兩者之間的差別是什麼?請大家思考一下。
)
單從字面上來看,「其實」的基本語意就是「我說的這句話是事實」。
可是,難道我們每講一句實話就要加上一個「其實」,不然就不是實話嗎?當然不是這樣。
從中文「信」這個字的結構就可以看出:人言為信。
正因為講出來的話就應該是實話,從語意的角度來看,加上「其實」是多餘的,但是卻因此有了加強語氣的作用。
語言中這樣的例子太多了;「這是事實」、「這的確是事實」、「這的的確確是事實」,事實不變,但語氣越來越強。
與「其實」有類似功能而且也可能同樣被視為是贅語的還有「事實上」、「實際上」、「老實說/講」、「說/講實話」、「坦白說/講」、「說/講真的」、「說/講一句真的」、「我跟你說/講真的」、「我跟你說/講一句真的」等等。
但是好像只有「其實」比較衰,被批鬥成語言癌。
可見以主觀態度看待語言所導致的規範性判斷,是武斷的、是局部的。
除了加強語氣的功能,「其實」也反應了說話者預設的立場(presupposition)。
我們從一個實際的例子來討論這個面向。
2014年12月30日教育部長吳思華接受TVBS趙少康主持的政論節目「台灣新政局:特別企劃」的訪問,談話的主題是紛擾多時的12年國教,焦點在於教育部與北北基之間的爭議。
吳思華自己講話的29分鐘裡,他用了51次的「其實」。
例如,「我們今年的調整以後,其實今年的混亂,其實已經不會存在了」、「我們其實是一直朝這個方向來規劃」、「其實嚴格講,就是你把下面的這個東西又回到基測嘛」、「你如果自己都說我不會辦考試那我又說我是菁英學校,其實說起來不是太合理的說法」。
的確,我們如果把這些句子裡的「其實」都拿掉,基本上所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
那麼為什麼吳思華非得說它個51次不可呢?
張大春認為「其實」這樣的贅語是「垃圾話」,是為了「包裝不經思考的內容、掩飾思考缺乏深度與觀點」。
可是吳思華怎麼可能符合這個描述;他之前是政大教授,8年的政大校長,現在是教育部部長。
所以我看到的事實恰好相反:他的「其實」其實是為了「包裝幾經思考的內容,突顯思考的深度與觀點」。
為什麼?我們先回想一下吳思華上政論節目的背景。
上TVBS的三天前,吳思華到台北市政府拜會上任三天的柯文哲,討論12年國教基北區的會考方案。
但雙方因看法嚴重分歧而展開激辯,最後不歡而散。
柯文哲是當紅的媒體寵兒,所以在各方報導中當然是占盡上風:〈12國教方案柯文哲槓上吳思華〉、〈為12年國教激辯柯P怒嗆教長吳思華〉、〈柯嗆吳思華:我市長四年,你教長能當多久〉。
此外,不僅基北區的教師家長出聲力挺柯P,和吳思華同黨的朱立倫與郝龍斌也和柯P立場一致。
秀才遇到兵,吳思華的滿腹委屈可想而知。
為了要替教育部的政策扳回一城,吳思華三天後上TVBS的政論節目當然是特意安排的,談話內容當然是幾經思考且事先推演過的,目的當然是突顯教育部思考的深度與觀點的正確。
從「言過其實」這個成語來看,講話「言過」不好、要貼近「其實」才好。
吳思華51次的「其實」在在反應他講的才是「其實」,柯P陣營講的是「言過」、是「不實」。
這51次的「其實」如果都拿掉,雖然基本的意思大約不變,但是講者藉由「其實」所要傳達的態度與預設立場就不見了。
所以在不同的語境下,說話者藉由「其實」所傳達的預設立場就可能有強有弱、可實可虛。
較強較實的預設立場就是:我說的是實、你說的是不實。
例如,金溥聰說「馬英九其實沒那麼差」,預設的立場是「馬英九很差」的看法是不實的。
這樣的「其實」如果用的太多,就會顯得過於急切,甚至還有點攻擊性了。
吳思華51次的「其實」就有點這樣的fu。
「其實」較虛較弱的預設就是:或許你以前不知道,現在我讓你知道;換言之,就是提供聽者一個新的訊息。
例如,「便利商店其實真的很方便」,預設的立場是:或許你知道便利商店很方便、或許你不知道。
所以我們也可以說:「你知道嗎?便利商店真的很方便」。
我們拿「的確」來對照就更清楚了:「便利商店的確真的很方便」,這裡預設的立場就是: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便利商店真的很方便。
當「其實」的預設較虛較弱時,就容易被誤解成累贅。
講者如果用了太多這樣的「其實」,聽者的不耐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猜想張大春在17分鐘內聽到的43次的「其實」,應該是這一類型的。
但是無論預設虛實強弱的程度,「其實」在溝通上都仍有它的功能;把它視為垃圾或癌症將抹煞這個事實。
現在我們來看一個真正的贅語。
在言談中,尤其是正式(formal)或半正式(semi-formal)的即席講話中,最常出現的贅語是「這個」。
2014年3月2日余光中接受鳳凰衛視「名人面對面」這個節目的訪談,在播出的上集中余光中講話的時間約15分鐘,一共用了42次的「這個」。
即便是才思敏捷、舌粲蓮花的張大春,小說家兼專業廣播節目主持人,也難以避免。
我們在YouTube上隨意找了一集「張大春泡新聞」:2015年4月1日「電影轟趴:訪問王小棣」。
張大春在節目開始後的60秒內講了8次的「這個」,例如,「他……傳授技藝,這個打造這個環境,同時也這個傳播知識」。
這其實無可厚非,絲毫無損余光中和張大春的璀璨才華,因為一個人在正式場合即席發表,當然會比較謹慎,因此就必須用比較多的時間來思考講話的發音、形式與內容。
這可能導致的一種結果就是講話的速度變慢,以及停頓的次數增加;另一種可能的結果就是「我們的」、「所謂的」、「……的部分」、「……的話」、「關於」、「這個」、「我想說/講的是」這樣的贅語出現,語言學上稱為「填充詞」(filler)。
柯文哲的口頭禪「我想是這樣啦」也是異曲同工,其目的都是講者需要換取多一點時間來思考接下來要說的話。
講者如果用太多這類的填充詞,當然會阻礙言談及訊息傳達的流暢度。
但是稱之為垃圾或癌症不但抹煞它在言談上的功能,也不具建設性。
▋下一篇:語言癌不癌?做一個XX的動作,其實一點都沒問題!(下)
何萬順等著:《語言癌不癌?語言學家的看法》(聯經:2016,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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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大學外文系林南&蒲慕蓉講座教授,政大語言學研究所兼任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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