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大俠和他的小跟班/逢春by任之/綠香蕉/一點三刻 - 今天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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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色山莊的大小姐驕橫狂妄,惡名在外,故而年逾雙十仍無人敢上門提親。
... 少年終於直言意圖,紀雪庵眉眼冷淡,緩緩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
古風江湖
冷漠大俠和他的小跟班/逢春by任之/綠香蕉/一點三刻
14, 2017 (Thu) 02:35
文案徒有俠名心腸冷硬的大俠X任操任虐的倒貼小跟班內容標籤:江湖恩怨情有獨鍾搜索關鍵字:主角:紀雪庵,程溏┃配角:阿營,沈荃
第一章 紀雪庵坐在酒店二樓,倚窗看著樓下。
樓下店外空地上搭了幾張涼棚,坐了五六人。
為首一對兄妹坐在一張桌旁,其餘幾個下人分了另一張桌子,只有一個瘦小的少年蜷著身體躺在地上。
一人惡狠狠踹向少年的背脊,罵道:「竟敢驚嚇小姐的愛騎,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另幾人連聲附和,惟恐在主人面前表現得不夠忠心,爭先恐後毆打著少年。
紀雪庵在樓上看得明白,方才那瘦弱少年捧著乾草去餵馬,那頭畜牲不知發了什麼瘋,仰頭長嘶起來,於是便有了那一頓毒打。
下人們兀自打得起勁,那騎裝女子站起身,扭頭向兄長嬌笑道:「爹爹送我的神鞭,正愁沒人練手,大哥,我舞鞭給你看可好?」她身旁的男人點頭微笑道:「自然好。
」下人們識趣散開,女子從腰間抽出一條長鞭,在掌心輕輕搭了下,地上的少年明顯瑟瑟發起抖來。
鞭子聲和眾人的哄笑響起,夾雜著少年哀叫痛呼,紀雪庵反而失了興趣,收回視線,拾起筷子繼續吃飯。
那女子亮出鞭子後,叫他認出那對兄妹的身份,卻是江湖上二流門派湖色山莊的子弟。
湖色山莊的大小姐驕橫狂妄,惡名在外,故而年逾雙十仍無人敢上門提親。
也算是那個少年倒霉,跟了這樣的主人,這一頓惡打,只怕半條命都沒了。
紀雪庵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雖然俠名在外,卻實在是旁人恭維的虛名,心腸冷硬,這等閒事從來不管。
那少年待會兒究竟死活,與他沒有干系,他便絲毫不放在心上。
紀雪庵放下杯子,酒店小二輕輕叩門進入雅間,送上幾碟子小菜。
樓下動靜太大,小二不免探頭張望幾眼,唏噓道:「那位小兄弟好生可憐。
」頓了頓,卻又搖頭道:「不過也是他活該。
」 紀雪庵抬眼看了看小二,竟難得生出幾分好奇,「活該?」小二眼力過人,早看出他非一般人,被他搭了話不由興奮起來,連忙道:「小的聽那家的夥計說,那小子是上個月跪在路邊求那個女的收留他的,兩個主人起先不肯要他,他竟足足跟了他們十天,才勉強帶上他趕路。
客官想必也知道,最近江湖上最大的事莫過於青浮山萬家的珍榴會,據說樓下那家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收到一張請帖,想必那小子也是衝著珍榴會上的稀世寶貝去的。
」 小二一口氣說完,紀雪庵轉頭看向窗外。
女子已坐在桌旁閒閒喝茶,那少年俯臥在地上,滿身血痕,不知還有沒有氣。
紀雪庵原先漠然的眼中頓時染上幾分輕蔑鄙夷,微微哼了一聲。
為珍榴會而去,多半是貪婪之人。
選湖色山莊作主,實在愚鈍。
任由人打罵侮辱,更是下賤。
這般貪婪愚鈍下賤的人,得此下場果然活該。
他吃完飯,起身理了理衣衫,握住桌旁玉鞘寶劍,便下樓離開酒店。
走出店門,涼棚下湖色山莊一行人已經離開,那瘦小少年被店家扔在棚外,仰面躺在泥土中。
紀雪庵目不斜視,抬腳走過他的身邊,身形卻微微一頓,低頭看去,竟是衣裳下擺被一隻細瘦的胳膊抓住。
少年十分吃力地抬起頭,臉上全是塵土看不清楚,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
他抓著紀雪庵雪白的衣裳,指間的鮮血滴落在他的靴面上,虛弱喘息道:「紀……紀大俠。
」 紀雪庵定定看他,眸中凝起十二分冷漠,冰涼道:「你既然識得我,難道就沒有聽說過,我最恨有人弄臟我的東西!」他語音未落,抬腿便是一腳。
少年的身體瞬間飛出數丈之遠,打了兩個滾,再無動彈。
紀雪庵重重一哼,頭也不回向前走去。
紀雪庵生性潔癖,被弄臟了衣服,心情十分惡劣,快步走回投宿的福運客棧。
待回房換下臟衣,直接吩咐小二拿去扔了。
他本欲在下午拜訪辜城舊友,卻見天色漸黯,烏雲滾滾,似是要下雨,只得作罷。
他坐在客棧後院廊下,泡一壺清茶,漫不經心看小雨淅淅瀝瀝下起來。
水氣裊裊,茶香混合著雨天的濕氣,叫紀雪庵心情終於漸漸好轉。
他獨自品茶,這等清閒自在的時刻,方享受沒一會兒,卻聽見一牆之隔的客棧後門巷子里,傳來一陣吵鬧。
紀雪庵蹙起眉頭。
罵人的似是客棧小二,聲音氣急敗壞:「哪裡來的叫花子!竟敢偷客棧的東西!」對方低弱地辯解:「我沒有偷東西。
」小二怒聲大喊:「還說沒有?這麼好料子的衣裳,難道是你撿來的?小心我去報官!」 衣裳?紀雪庵眉心一凝,隱隱冒出一個念頭。
他起身沿著廊檐走到客棧後門,一眼望去,那個抱著一團雪白衣物、在雨中瑟瑟發抖的人,果然是之前被湖色山莊拋下的少年。
少年抬頭看見他,驚喜喚道:「紀大俠!」小二嚇一跳,以為二者認識,暗道自己將少年錯認成賊,悻悻離去。
紀雪庵定睛看去,少年依舊滿身鞭痕,衣衫幾乎破碎,裸露在外頭的皮膚全是血污。
他坐在泥水中,形容十分狼狽,勉力又叫了一聲紀大俠。
紀雪庵居高臨下,冷聲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少年咳嗽兩聲,喘道:「小人方才弄臟了紀大俠的衣物,想必紀大俠定會回客棧換下,多半……直接扔了。
辜城像樣的客棧並不多,小人一間間翻找,總能找到。
」 紀雪庵微微吃驚,面上卻依然毫無表情,「你既然不是笨蛋,何苦非要找到我?」少年吃力地撐起四肢,跪在巷子中,朝紀雪庵重重磕了一個頭,「求紀大俠收留小人!小人願為奴為僕,侍奉紀大俠左右。
」 好端端的一個人,又不是簽了賣身契,為何願意做別人的奴僕?紀雪庵心中明白,眼前少年是為了青浮山萬家的珍榴會。
貪婪愚鈍下賤,真是一字不差。
他冷笑一聲,「我有手有腳,素來獨自行走江湖,不需要別人伺候。
也不是湖色山莊那等暴虐變態之輩,用不著近旁有人隨時虐打出氣。
」他說得刻薄,少年被泥污蓋住的臉一片蒼白,又磕了個頭,顫聲道:「紀大俠若願意帶小人去青浮山,小人這條命以後就是紀大俠的!」 去青浮山並不難,難的卻是參加數年一度的珍榴會,須得江湖上名士俠客,獲萬家請帖,才能上山。
少年終於直言意圖,紀雪庵眉眼冷淡,緩緩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能上青浮山的並非只有我一人,你且去找別人罷。
」 他說完,不再理會跪在地上的少年,轉身沿來路走回房間。
那少年會在雨中等多久,又關他什麼事? 第二日,雨過天晴,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紀雪庵用過早膳,便要去城東陸府。
他剛走出客棧,一個蹲在街邊的身影便站了起來,不遠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後。
紀雪庵回身打量少年,只見他一身濕衣貼在身上,又臟又臭,來往行人莫不蹙眉避讓。
那少年知道紀雪庵喜淨,頗有自知之明,見他停下腳步,也不敢近身上前。
紀雪庵神色冷淡,定定看了一會兒,回身繼續走路。
辜城鬧市很是繁華,騎馬並不方便,紀雪庵並未刻意加快腳步,只當那人不存在。
他走到陸府外,應門小廝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定在他手中佩劍上,頓時綻出殷勤笑容,「原來是紀大俠,前幾日便聽老爺說您要來,快快請進,小的這就去請老爺出來。
」片刻功夫,陸府主人璃花劍陸璃快步迎了出來。
紀雪庵見到舊友,向來清冷的臉上露出淡淡微笑。
陸璃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我定居辜城三年,你總算來看我!」紀雪庵道:「先前並無機會來此地,今次路過辜城,特意來看看你。
」 主客二人一番敘舊,入了大堂坐下,僕從奉上茶水。
紀雪庵目光掃過廳堂和外頭的花園,微微嘆道:「你退出江湖以後,安居辜城,看來確過得不錯。
」陸璃笑道:「這幾年,我的一妻二妾,為我添了一雙兒女,可要叫她們抱孩子出來?」紀雪庵搖搖頭,「算了罷。
」陸璃知道他不喜熱鬧,更不愛見生人,也不以為意,只揀些閑居趣事,說與紀雪庵聽。
陸府客堂外栽了兩株高大桂樹,正值桂花飄香的時節,清風送香,令人心曠神怡。
陸璃若有所思道:「離今年的珍榴會只余一月,你在此時路經辜城,想必正要往青浮山去。
」他雖隱居城中,消息卻依然靈通。
紀雪庵點頭道:「你猜得不錯。
」陸璃好奇道:「你向來對這等盛事不感興趣,避猶不及,怎麼這次要去湊熱鬧?」紀雪庵喝一口茶,頓了頓道:「是我師父的意思。
青浮山萬家神秘莫測,來歷不明,正道人士對其暗中監視已久,前陣子得到密報,今屆珍榴會魔教也會有人參加。
」 陸璃聞言吃了一驚,「這麼說,青浮山萬家難道與魔教脫不了干系?」紀雪庵道:「現下難以定奪,我一月後去珍榴會,便欲探個究竟。
」陸璃笑了笑,「只有這個時候,才不負你紀大俠的名聲。
」紀雪庵皺了下眉頭,「不過是外人起哄的虛名,你怎麼也拿來開玩笑?」陸璃搖頭笑道:「你既然是無息老人唯一的弟子,在世人眼中,便是當之無愧的大俠,你就當作沾了令師的光罷。
無論如何,這世上你只肯聽令師的話,總不至於是壞人。
」紀雪庵聽他提及師父,神色柔和不少,垂目淡淡道:「師父撫育我長大,我雖自知性子古怪,但凡事都不會忤逆他老人家。
」 他這般垂下眼簾的神情,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
陸璃瞧在眼中,暗道無息老人再武功蓋世,終究年事已高,待他離開人世,紀雪庵在世上再無牽掛的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憂心朋友,不由道:「雪庵,你與我差不多年紀,就沒有想過停泊在哪裡,成一個家,教養幾個孩子,也好將你一身功夫傳於後人。
」紀雪庵抬眼輕嘲一笑,「你明知我不喜歡女子,又談何成家?」陸璃道:「我不過是希望你能找到相伴終生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你獨自飄零江湖十餘年,難道不曾感到寂寞?」紀雪庵神色清冷,淡道:「我是凡人,逃不開七情六慾,自然也有過這般時刻,只是——」他霍然起身,負手在背後,語氣說不出的倨傲:「這世上能與我比肩而立之人,我從未找到!」 陸璃暗自搖頭苦笑,他的這位朋友太驕傲,於人情世故上卻始終欠缺。
他師承高人,武功絕世,什麼都不用做便可獲得俠名美譽,自然無需在這些事上折腰。
陸璃不願意見到朋友孤獨終老,只盼早日有人能教會他這一點。
二人敘話許久,陸璃留紀雪庵吃過午飯,紀雪庵便告辭了。
他邁出陸府大門,余光卻瞥見街角巷子口,一個瘦小的人搖搖晃晃站起來,遠遠望著他。
不知為何,少年和陸璃的話竟同時在他腦中回響:「小人願為奴為僕,侍奉紀大俠左右!」「你獨自飄零江湖十餘年,難道不曾感到寂寞?」 紀雪庵愣了愣,片刻之後卻回過神。
這樣的人就算跟在身邊,也不過是個累贅,如何能與他並肩?他抬腳走到少年面前,低頭道:「我下午便要離開辜城,你走得再快,也快不過馬,不要再跟著我了。
」 少年沒有說話,垂著腦袋也瞧不清神色。
紀雪庵看他一眼,轉身走開。
他走出二十來步,才聽見輕輕跟上的腳步聲。
紀雪庵暗中搖頭,徑自回了福運客棧。
他整理完行李,結了銀錢,命小二去牽馬,自己站在店前等候。
那少年站在不遠處,盯著他上前兩步,又猛然頓住腳步,欲言又止,臟兮兮的臉上一雙眸中滿是急切懇求。
紀雪庵剛轉開目光,卻聽一人陰陽怪氣大聲喝道:「哎喲!哪個不長眼的臭小子,站在路口做什麼,撞傷了本大爺,你拿什麼賠!」 紀雪庵扭過頭,只見一群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招搖過市,領頭一人一把將少年推了個踉蹌。
那群地痞少年將他團團圍在中間,臉上皆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顯然是閒得慌了要拿他取樂。
少年站直身體,渾身緊繃,不客氣回道:「我好端端站著,明明是你先撞到我。
」領頭那人面色大變,怒氣沖沖道:「好哇,你還敢回嘴!你可知本大爺是誰!」 他們推推搡搡,說話間便動起手來。
領頭地痞丟了面子,十分氣惱,招呼手下好好教訓那少年一頓。
少年哪裡肯老老實實挨打,一拳砸在一人鼻梁上,痛得地痞哇哇亂叫。
紀雪庵看得頗有些意外,他昨日只見少年任由湖色山莊那女人出氣,絲毫不敢還手,原來竟也會些拳腳功夫。
可惜他滿身是傷,加之淋雨挨餓,本就沒什麼力氣,勉強還了幾招,卻不是那些人群攻而上的對手。
地痞中有人注意到紀雪庵一直凝目看著他們,不由面露戒備,只怕他與那少年認識,會出手相幫。
少年卻一眼也不看紀雪庵,抱著腦袋閃躲地痞的拳腳,他生得瘦小,靈活異常,一出手皆是陰損招式,看來打架的經驗竟不少。
「客官,您的馬——」客棧小二牽了馬出來,向紀雪庵遲疑道。
紀雪庵抬眼看去,只見少年滿目焦急狠厲,右手陡然變拳為爪,死死擒住一個地痞的脖子。
紀雪庵回過頭,翻身上馬,輕揚鞭子,將福運客棧和門口那些人拋在身後。
從辜城向西,離下一座城鎮騎馬約摸一日半路程。
紀雪庵一路疾馳,直至夕陽西下,才牽馬步入密林。
他在林中找到一間破廟,略整理一番,打算在此過夜。
紀雪庵在廟堂里燃起一堆柴火,吃了些乾糧,取林中溪水洗漱過後,打坐運了半個時辰功,便枕著佩劍閉上雙目。
他向來警醒,睡至半夜忽然睜開眼睛翻身坐起。
廟里的火堆已經熄了,紀雪庵握住劍柄,只聞山風呼嘯在破廟中穿堂而過。
他緩緩移到廟門口,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向外望去。
廟外一棵樹下,他的馬閉目而歇。
不遠處一個緩坡,漸漸出現一個人的頭髮、臉和身體。
來人跌跌撞撞,幾次摔倒,又艱難爬起來。
他的一條腿跛了,一手捂著另一條胳膊,在微弱月光下蹣跚而行。
他抬眼望見紀雪庵的馬,忽然站定在原地,似被抽走渾身力氣,又似終於到達目的地,撲通一聲摔在地上,甚至還未來得及看見紀雪庵,便昏死過去。
紀雪庵推開廟門,放下戒備,緩步走到少年身旁。
少年看起來比白天更糟,頭髮散亂不堪,眉頭緊蹙似是十分痛苦。
紀雪庵注視他片刻,轉身走回破廟。
他重新生起火,搬來些乾草堆成床鋪,而後到廟外抱起少年,輕放在草堆上。
他並非被少年的鍥而不捨所感動或軟化,也不認為少年如今奄奄一息是因為他所造成。
但紀雪庵雖然冷漠,卻不至於連人性最基本的良善都絲毫不剩,見死不救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紀雪庵輓起袖子,蹲下身替少年剝下破爛衣衫。
他昨日挨了那一頓鞭子,手臂和背脊上已經乾涸結痂的傷口與布料粘在一起,紀雪庵用力撕開,少年在昏迷中痛得呻吟出聲。
他似乎模模糊糊喊著一個名字,紀雪庵凝神細聽,才聽見少年喃喃地喚:「阿營……阿營……」 他頓了頓動作,火光明滅下中神色冷淡,而後手掌緩緩貼在少年的臉頰,卻驚覺他呼吸滾燙,臉上皮膚也熱得異常。
那些傷口未妥善處理,又淋過一場雨,不少已化膿發臭,累得少年開始發燒。
紀雪庵一時顧不上他滿身外傷,取了佛壇上的水壺,到廟外林中汲滿溪水,再回到少年身邊。
他弄濕布巾,絞乾後覆在少年額頭上,而後設法將水壺擱在火堆上。
傷口既已化膿,便不能以生水清洗,只得待煮沸後變涼再用。
紀雪庵忙碌半夜,直至東方發白,才靠牆坐下,稍作休息。
少年變臭發黑的傷處均由匕首在火上炙烤後劃開,排盡膿液再抹上金創藥,紀雪庵將自己一件衣服撕成布條,全用來包扎傷處。
少年身上除卻鞭傷,盡是些瘀青紅腫,倒不算礙事。
他右臂與左腿上各有一道頗深的刀傷,大約白日與那群地痞打鬥,最後對方亮了傢伙。
唯一叫紀雪庵費解的是他背後一大片擦傷,雖不嚴重,卻不知從何而來。
他倚牆小憩片刻,屋外天色大亮,但此地位於密林深處,縱然白天也鮮有人經過。
紀雪庵探身摸了摸少年的額頭,皺了下眉。
少年依然高燒不退,尚未脫險,也沒有蘇醒的跡象,縱然紀雪庵所用的外傷藥均十分貴重,亦難起清熱退燒之效。
他略一思索,將少年留在破廟內,關上廟門往外走去。
紀雪庵昨日騎馬而來,無意中在林間瞥見幾株草藥,當時並未放在心上,現下只好細細一路尋找。
他費了小半日功夫,總算找到幾株消炎的藥草,採下葉子回到廟中,煎熬出一碗藥湯,掰開少年的牙關,灌了下去。
太陽又漸漸沈下去,紀雪庵坐在少年身旁,吃著乾糧。
他浪費整整一日來照顧此人,之前想來是絕無可能的事。
他環顧四周,牆角堆滿先前替少年換藥扔掉的布巾,廟堂內滿是藥味。
紀雪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心頭卻湧起一股奇怪的感受。
他孤身行走江湖十餘年,這些療傷法子並非旁人所授,完全由切身學來。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能將這種本事用在另一人身上,並因此救下那人的性命。
天色完全黑了,紀雪庵再次探了探少年,額頭已不燙。
他微松一口氣,定睛再看少年一眼,心道他已盡力於此,這人往後吉凶皆與自己無關,待天亮後便啓程離開。
紀雪庵躺在牆邊乾草堆上,他一整天花去不少心力,入睡極快,沈酣之際,只覺有人輕輕拉住他的手。
「什麼人!」紀雪庵飛快坐起,雙目尚未睜開,寶劍卻已出鞘橫在身前。
他面前的少年嚇了一跳,跌坐在地上,「紀大俠。
」 紀雪庵看他一眼,收劍入鞘,淡淡道:「你醒了?」少年點點頭,他退後些許,低聲問道:「是紀大俠救了小人?」紀雪庵皺了皺眉毛,有點不耐煩,「你是怎麼從辜城追來這裡的?」少年答道:「小人擺脫那群人之後,大約猜到紀大俠取道山路,且多半會露宿山中。
辜城有商隊的馬車會連夜走山路去臨城,小人便躲在車底,跟著馬車而來。
」 難怪他背後有一大片挫傷,紀雪庵冷道:「即便如此,深山老林,你又如何找到我?」少年飛快看他一眼,然後低頭道:「紀大俠莫要怪罪,小人在福運客棧的馬棚里,燃了一支尋蹤香,借由聞香的蛾子,便可尋到紀大俠的馬。
」 紀雪庵深深看他,冷笑道:「你本事不小,先前倒是我看低你了。
」少年復又跪在地上,央求道:「求紀大俠收留小人,小人什麼事都肯做。
」紀雪庵別過身體,「我受不起,你別跪了。
我救你不過是不想看見有人死在眼前,並無帶你走的意思。
」少年身體微微發抖,聲音中透出隱隱絕望,卻咬牙道:「即便紀大俠不肯收下小人,小人也定會拼死跟在紀大俠身後,一如這次。
」 他如此頑固,叫紀雪庵不由動怒,「竟是個死皮賴臉的無恥之徒!你再有下次,便是死在我跟前,我也不會動一動眉毛!有本事你就一路跟著我,看到了青浮山下,我會不會帶你上山?」少年連忙道:「小人絕無威脅紀大俠之意,只求紀大俠准許小人待在身邊,小人願肝腦塗地,報答紀大俠。
」 硬的不行便來軟的麼?紀雪庵怒極反笑,輕蔑道:「我帶著你,你能做什麼?我不是嬌生慣養的少爺,用不著有人伺候。
非要刨根問底,倒是少一個為我出生入死的隨從,你可能勝任?」 他說這話,全是為了叫少年別再糾纏,心道憑借少年那末流功夫,又能派什麼用?哪知少年喜出望外,重重磕了個頭,「多謝紀大俠成全,小人願為紀大俠瞻前馬後出生入死!」饒是紀雪庵也一時語塞,沈默半晌,「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抬起臉,「小人名喚程溏。
」紀雪庵定定看他,終是開口道:「從今日起,若你能替我做三件事,便算過了考驗,我願帶你同赴珍榴會。
」 第二章 紀雪庵那日答應程溏的事,並未太過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少年嚮往珍榴會不過是為滿足一己私慾,既然是私慾,又能堅定到哪裡,等他在紀雪庵吩咐的三件事上吃了苦頭,自然會知難而退。
不過紀雪庵雖然性情冷淡,於諾言約定卻極為看重,他既已應下程溏,也不打算處處為難他。
程溏滿身傷實在不宜急著趕路,紀雪庵乾脆與他在那間破廟里養了兩三日傷,再啓程出發。
程溏所受多為皮肉傷,未傷及臟腑根本,紀雪庵用的藥極好,加之他年少力強,恢復得很快。
那日,他獨自去溪邊擦洗身體,換上一件紀雪庵的長衫,攏著濕發慢慢走回來。
紀雪庵正在廟門外樹下練劍,在秋日里赤著半身,見程溏回來,收勢仗劍立在樹下。
他目光轉到程溏臉上,微微愕然,「你幾歲了?」程溏回道:「明年及冠。
」他身形十分瘦小,先前紀雪庵只道他最多十五六歲,如今頭一回看清他洗乾淨的臉,不由有些吃驚。
程溏膚色極白,生得眉清目秀,正是紀雪庵最喜愛的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清爽相貌。
程溏試著展了展受傷的胳膊,向紀雪庵笑道:「多謝主人的良藥,才能好得這麼快。
」 他從那天起自說自話改口稱紀雪庵為主人,紀雪庵定了定心神,視線掃過他露出一半的胸膛,淡淡道:「我那日替你上藥時便發現,你身上有很多舊傷。
」程溏赧然笑了下,「我功夫不濟,與人動手難免受傷。
」 他年紀輕輕,為何要與那麼多人動手,受那麼多傷,卻不關紀雪庵的事。
他不再理程溏,提起手中寶劍,插回一旁劍鞘中。
程溏卻湊上前來,嘖嘖贊道:「這柄便是名震江湖的連璋寶劍,當日我也憑此劍認出主人身份。
」 紀雪庵的佩劍連璋,因在玉質劍鞘上雕滿蓮花,取諧音叫做連璋,乃是他師父無息老人所贈的寶劍。
紀雪庵為人行事雖不高調,但也不屑隱瞞自己身份,久而久之,旁人見到這柄連璋劍,便知紀雪庵紀大俠。
程溏微微一笑,雙目從寶劍落到紀雪庵身上,「世人皆說,連璋劍主人有著冰姿雪貌,十二分的矜冷孤傲。
原來果真如傳言,主人的衣裳盡是雪白,一件衣服從不穿兩次。
」紀雪庵拾起樹上衣衫披在肩頭,轉身往溪邊走去,「你管得太多。
」 待程溏恢復至能上馬趕路,兩人便不再逗留,共乘一騎向西而去。
顛簸半天,日暮時分,終於抵達山腳下的疏城。
疏城比之前的辜城要繁華富麗不少,入城後二人下了馬,程溏牽著馬跟在紀雪庵身後,尋客棧投宿。
紀雪庵愛潔,客棧自然要找最好的,兩人轉到西長街街口,紀雪庵才肯止步在一間氣派的門前。
客棧小二滿面笑容地迎上前,牽走了馬,紀雪庵向招呼二人的掌櫃道:「要兩間上房。
」程溏連忙道:「主人不必為我破費……」紀雪庵回頭冷冷道:「難道要我與你擠同一間屋子?」程溏一愣,掌櫃哪裡肯錯過生意,忙不迭領著二人往堂後走去。
兩間上房帶著一個小院子,十分乾淨清幽。
紀雪庵滿意頷首,正要抬腳邁入屋子,程溏在身後喚道:「主人。
」紀雪庵轉過身,蹙眉道:「什麼事?」程溏問道:「主人可在疏城有何要事?還是僅投宿一夜?」 紀雪庵於客棧不肯馬虎,程溏猜測他大約在疏城有些安排。
紀雪庵道:「也沒什麼大事,左右只待兩三日。
」頓了頓,又道:「今晚我有點事,可能不回來,你自便罷。
」語罷不再理會程溏,徑自入屋。
他既已答應程溏,想必對方也不敢再時刻跟蹤來惹惱他。
紀雪庵在那破廟中住了幾日,早已嫌棄得很,喚小二備好浴桶熱水,徹底梳洗一番,才覺松一口氣。
他換上一件緞邊暗紋輕袍,照例雪白不染纖塵,拿玉色發帶束起頭髮,若將手中寶劍換成折扇,當真是一個翩翩佳公子。
可惜佳公子風神出眾,面色卻太冷。
紀雪庵離開客棧,沿著疏城西長街,一路走到街口東頭,停在一棟華美樓前。
卻見檐下掛滿輕軟彩幔,兩盞大紅燈籠引人奪目,門口客人絡繹不絕,老遠就能聽見歡聲樂音。
他要去的地方,竟是疏城最大的青樓繁月閣。
紀雪庵剛邁入其中,一身清冷叫熱鬧大堂一瞬安靜,幾乎人人在心中喝了聲彩。
老鴇扭著腰迎上前來,一雙細眼不住打量紀雪庵。
繁月閣的皮肉生意不限男女,紀雪庵雖是客人,只怕不知勾去多少別人的魂。
「這位客官——」老鴇甫開口,紀雪庵毫不掩飾地皺眉,退後一步道:「我來找柳公子,照舊讓蘭鶴和白鷺作陪。
」老鴇面色一變,旋即又恢復一臉媚笑,「真是不巧,柳公子今夜有別的客人,客官快請,我喚蘭鶴來陪您可好?」 二人一問一答皆無異樣,老鴇的語氣卻變得十分恭敬。
紀雪庵點點頭,由她親自領著上樓。
他等在一間空屋中,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小倌打扮的年輕男子推門而入。
那人關好門,徑直走到紀雪庵面前,拱手行禮道:「紀大俠。
」 紀雪庵微微頷首,「蘭鶴,你坐,柳公子今夜沒有空麼?」蘭鶴依言坐在他對面,恭謹答道:「柳公子正有客人,紀大俠可有要事需蘭鶴轉告與他?」紀雪庵搖頭,「也無甚要事,不過我路經疏城,便想來看看他。
」蘭鶴聞言露出微笑,「柳公子知道了定然很高興,可惜今夜……紀大俠明日還會來麼?」紀雪庵道:「我往後再來疏城看他罷。
」 二人之間靜了靜,紀雪庵問道:「最近城中太平麼?繁月閣可有聽到什麼消息?」蘭鶴道:「並無什麼特別的事,不過珍榴會期將近,城中江湖人的話題也多圍繞於此。
」繁月閣乃是正道捕風樓設在疏城的情報分鋪,紀雪庵對老鴇說的那句話正是接頭暗號。
他與繁月閣過往有不少交道,皆是頭牌公子柳尋親自接待,蘭鶴與白鷺亦是捕風樓的人。
紀雪庵喝了半杯茶,起身道:「既然無殊,我便告辭了。
」 蘭鶴送他到繁月閣後門,紀雪庵慢步走回客棧,入了小院推開房門,卻見程溏坐在桌邊。
紀雪庵冷下神情,「你在這裡做什麼?」程溏站起身道:「方才小二送來點心,我不知主人有無在外用膳,便拿來一些。
」紀雪庵點了點頭,面色依然冷淡,「多謝,我累了,你回去罷。
」 他徑自走過程溏,一抬眼看見床榻被人動過,不由動了怒,「你還做了什麼?」程溏嚇一跳,「我、我自作主張替主人鋪了床。
」紀雪庵扭頭盯著他,諷道:「你既然知道自作主張,怎麼還有這個膽子?這麼想討好我,不如乾脆替我暖床?」 他話說出口,便立刻後悔。
紀雪庵今夜去見柳公子,並不全為打聽消息。
他本就是個好男風的,柳公子又是青樓紅牌,兩人曾共度過幾回春宵。
紀雪庵敗興而歸,撞見程溏秀美無辜的臉,不知中了什麼邪,竟將暖床二字脫口而出。
程溏卻沒聽懂,疑惑地看著他,「天還不算太冷,主人需要我暖床麼?」紀雪庵隱隱松了口氣,又說不出的惱火,冷聲道:「叫小二去換一床被褥,你碰過的,我不想睡。
」 程溏面上似閃過一瞬難堪,默默垂下頭,按他吩咐退出屋子。
一夜無事。
第二天吃過早飯,紀雪庵叫程溏與他一起上街。
程溏亦步亦趨跟在紀雪庵身後,卻不敢略上前與他並肩。
二人走出西長街,卻見路口搭著一個高台,台上正有兩人在過招,下面圍了許多人,一陣陣叫好喝彩。
紀雪庵最怕人多熱鬧,遠遠停下腳步,視線卻落在高台上。
程溏見狀,叫住一個路人:「這位兄台,那台上的人在做什麼?」路人道:「這是比武招親哩!你瞧見沒有,高台上坐著那個中年人,乃是本城首富凌老爺,後面那層紗簾後就是他的獨生女兒凌小姐。
嘿嘿,年輕人,你若會武,不妨上台試試。
要是當了凌老爺的女婿,可就一輩子不愁吃穿富貴到老啦!」 程溏唔了一聲,轉頭向紀雪庵道:「主人,此處人多路擠,不如我們繞開罷。
」紀雪庵卻盯著台上一個使劍的年輕人,微微蹙眉道:「這人好生眼熟,功夫也很漂亮。
」他話音剛落,那人虛招一晃,長劍送至對手喉口,微笑道:「承讓。
」 台下掌聲雷動,對手灰頭土臉下了臉,一旁有人道:「這人已連勝六人啦,看來凌家女婿非他莫屬。
」再看那年輕人相貌英俊,一身正氣浩然,的確叫人心生好感。
紀雪庵若有所思,卻偏偏想不起在哪裡曾見過此人,一轉眼看見程溏,卻道:「你上去,與他過招。
」 他此舉是為試探程溏功夫深淺。
先前在辜城,程溏在湖色山莊手中只挨打不還手,後來遭地痞圍攻時已受傷,亦不作數。
高台上的年輕人武功不俗,劍風蔚然大氣,一看便知是名家後人。
程溏吃了一驚,問道:「這是主人要我做的第一件事麼?」紀雪庵點點頭,「你若不敵,也不用再跟著我。
」程溏苦笑一下,「我萬一勝了,被凌家逮住做上門女婿,可怎麼好?」紀雪庵冷笑道:「凌家乃疏城首富,你繼承萬貫家業,豈不比去珍榴會強許多?」 程溏微一搖頭,沒有答話,徑自跳上了高台。
台下又掀起一陣議論聲,那年輕人衝他施禮問道:「請問閣下用什麼兵刃?」程溏從腳踝處摸出一把三寸長段的匕首,朝坐著的凌老爺看了一眼。
凌老爺點頭道:「雖是比武,卻為喜事,還請兩位點到為止,以將對方逼出場外和兵刃墜地為勝。
」年輕人執劍擺出一個招式,正要說請,程溏忽地飛快而至,先下手為強。
那年輕人被奪了先機,程溏卻身形極快,出手狠厲,竟將他逼得亂了手腳。
程溏本就輕巧,使的又是極短極險的匕首,步步壓近,幾乎貼至年輕人的面孔。
年輕人一手行雲流水的劍招難以使出,反而成了累贅,他被程溏迫至高台邊緣,一時分心,手臂上竟挨了一刀。
程溏贏面極大,台下圍觀的人卻紛紛搖頭,連凌老爺也面露不快。
紀雪庵默不做聲瞧著,卻覺得有幾分好笑。
他叫程溏勝過那年輕人,不想程溏竟絲毫不顧人家正在招親,面色陰沈,一出手便是要命的狠招。
年輕人甩了甩傷臂,蹙眉怒道:「閣下欺人太甚,莫怪在下得罪。
」語罷劍鋒一轉,銀光凌厲貫日,直撲程溏門面。
程溏一個後翻躍開,落地後欺身而上,匕首卻被長劍架住。
年輕人清叱一聲,劍影晃動,叫人眼花繚亂,程溏一縷頭髮被割落,只覺手上一麻,幾乎提不起來,連忙閃身躲過。
二人局勢一瞬逆轉。
年輕人大約動了氣,毫不客氣劍風如泉水噴湧,連綿不絕向程溏招呼而來。
程溏咬緊牙,吃力地招架,手臂又麻又疼,十分勉強。
台下紛紛叫好,不斷喝彩,皆看得如痴如醉,凌老爺捋著鬍子連連點頭,一臉滿意。
紀雪庵卻皺起眉頭,目光如炬盯著程溏。
程溏還差一步便要跌下高台,堪堪停住,卻再無餘地避開劍鋒。
年輕人收發自如,游刃有餘,劍尖離程溏胸口不過一寸,微笑道:「承讓——」他話音未落,程溏驟然將匕首往空中一擲,身形猛地上竄,拼命咬住刀柄。
年輕人大驚,程溏從高處墜落,幾乎要掉在他身上,匕首對準他雙目之間,距離太近,已無法揮劍。
他疾步後退,程溏雙手成爪,一手衝向年輕人喉嚨,卻是虛招。
年輕人本能抬手去擋,程溏另一手早有準備,精確扣住他右手腕三穴,長劍鏘然墜地。
這一下反敗為勝太過驚險,台上下眾人皆回不過神。
程溏落回台上,年輕人白了臉色,拾起長劍,「在下技不如人,是閣下勝了。
」他轉身要走,程溏取下口中匕首,拉住他,「你別走,我勝得僥倖,還是你娶凌小姐罷。
」語罷便躍下高台,不顧眾人驚疑神色。
年輕人一時愣住,倒是凌老爺惟恐夜長夢多,又來一個砸場子的,趕緊上前拉起他的手,直喚賢婿。
比武招親總算喜氣收場。
程溏跳下台之際,已瞄到紀雪庵離開人群,身影沒入一條小巷。
他連忙追去,一入巷子,卻已被一隻手緊緊拿住脈門,拉至那人身前。
外頭還吵鬧得很,巷子中卻十分幽靜。
紀雪庵低頭打量著程溏,程溏臉頰上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
紀雪庵目光深晦難明,片刻後松開他手,冷冷道:「你果然沒有一絲內力,難怪方才擋了那人一劍,手臂便再沒力道。
」程溏低頭笑道:「主人明察秋毫,叫我十分佩服。
」紀雪庵卻不吃這一套,「你在外家功夫上很是花哨,為何卻沒有絲毫內力?」程溏目露黯然神色,「我曾被人毀過經脈,已修習不了任何內功心法。
」 紀雪庵退後一步,不願再問,對別人的過往興趣不大。
他思索一陣,卻道:「你既沒有內力,只能對付些蹩腳角色,一旦遇上高手便形同廢人,我留你在身邊有何用?」他一出此言,程溏急切抬頭道:「我自知功夫不佳,但凡事並無絕對,只要有心……」 他對著紀雪庵冷硬含諷的面容,也漸漸說不下去。
紀雪庵哼了一聲,「不論如何,今日你確實贏了那人,第一件事便算你通過。
」 程溏頓時滿臉喜色,紀雪庵卻已抬腿走出巷子。
巷口不遠處有一間茶館,也不知紀雪庵是渴了還是累了,竟走了進去。
午時未到,又是晴好天氣,茶館裡的人並不多,夥計也懶得上前招呼。
二人自尋了桌子坐下,紀雪庵吩咐上一壺茶,要了幾樣茶點,便不再說話。
程溏百無聊賴地轉了轉杯子,扭頭望窗外風景,店門口卻風風火火闖入一群人,嚷著口乾叫夥計上茶。
這伙人卻是先前凌家比武招親時站在台下的,紀雪庵和程溏去得晚了,不知他們早前也上過台,均敗在那年輕人手下。
所幸二人坐在大堂柱子後,那群人未注意到他們。
原本安靜的茶館頓時變得十分吵鬧,眾人七嘴八舌,嗓門又大得很。
程溏偷偷打量紀雪庵,卻見他雖然眉頭緊蹙,卻無要走的意思。
「你們可知凌家女婿究竟是誰?卻是堂堂羅星莊的少莊主羅宇臻,做他的手下敗將,也不算太丟臉罷。
」一人長聲嗟嘆,未能娶到凌家千金,遺憾得很。
紀雪庵暗道原來是羅星莊少主,二人曾有過一面之緣,難怪他覺得眼熟。
卻聽另一人道:「嘁!那姓羅的最後不也敗了,還是別人拱手相讓。
」旁人連忙道:「兄弟可得說句公道話!最後那小子分明是他耍滑頭出陰招,凌老頭若要了這個女婿,才真是面上無光!」有人附和道:「不錯,那小子乳臭未乾,模樣長得跟個姑娘似的,只怕凌小姐也喜歡羅少莊主。
」 紀雪庵聽著,斜眼看了看程溏。
程溏面色自若,閒閒喝了口茶,倒是全不放在心上。
那群人議論著今日的比武招親,忽有一人問道:「小弟聽說凌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麗嬌艷,凌家又富甲一方,為何要弄什麼比武招親,將獨生女兒嫁給武林中人?」另一人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
凌家歷代都是商賈之家,與武林沒什麼干系,但自從這位凌老爺當了家,卻千方百計要在江湖事中插一腳,找個會武的女婿也應是這個緣故罷。
」「這位兄台說得不錯,凌老爺對武林中事十分關心。
說起來,今屆的珍榴會將至,在下還記得上次珍榴會上,那柄薄如蟬翼削鐵如泥的緋紅小匕,現下就在凌家收著,多半凌小姐的嫁妝中便有這件寶物。
」 眾人忽然提及珍榴會,紀雪庵和程溏皆心中一動。
青浮山萬家數年舉辦一次珍榴會,意為共邀群雄賞玩珍寶。
珍榴會的門檻設得極高,展出的寶物也當真稀有。
上屆最貴重的幾件寶貝中,便有這柄緋紅小匕。
紀雪庵看了眼程溏,「方才你使的那把匕首,給我看看。
」程溏摸出匕首,紀雪庵把玩片刻,還給他道:「尋常兵刃,並非利器。
」程溏不明所以,點頭道:「也就是鐵匠鋪買來的,先前與羅少莊主長劍相交,差點斷了。
」紀雪庵微微撇唇一笑,「我想好第二樁事了,你去將緋紅小匕從凌家取來。
」 程溏舉著茶杯的手頓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放下。
他笑了笑道:「主人出的題,卻是一次比一次難。
」紀雪庵斂起笑意冷冷道:「你不願便罷了。
」程溏卻抬頭正色道:「我早說過,願為主人做任何事,莫說是凌家,哪怕刀山火海,我亦萬死不辭。
」 他說話的聲音雖低,卻十分堅定。
紀雪庵竟有一瞬心中感到異樣,轉念一想,卻冷笑不止。
程溏與他非親非故,若不是為了珍榴會,哪裡會這般委曲求全跟著自己?先前湖色山莊那等貨色,也值得他低三下四,可見他尋求的不過是能帶他上青浮山的人,是不是自己,根本不重要。
程溏見他沈吟不語,問道:「主人,這件事有何期限?」紀雪庵冷笑道:「之前已為你在那破廟浪費三日,如今你還要耽擱,就怕趕不上你心心念念的珍榴會了。
」程溏咬了下嘴唇,點頭道:「我明白了,定會盡快取來寶物。
」 二人再坐了一會兒,那群閒話的人喝完茶便走了,程溏起身道:「主人,此事既然不容拖沓,我先行去打探準備。
」紀雪庵點點頭,目送程溏走出茶館,心道凌家得到緋紅小匕這樣的寶物,必然藏在機密之處,派高手看守。
但此事卻不能僅憑武力硬闖,智取才是上策,倒是很難說程溏能否得手。
他神色閒涼,事不關己,說不定程溏得到緋紅小匕,貪戀寶物不告而辭,也省得他去想第三件事。
紀雪庵離開茶館,獨自在疏城長街閒逛。
這幾日身邊有程溏跟著,如今重新落單,說不出的自在無拘。
疏城繁華,街上店鋪有不少好東西。
紀雪庵先前為程溏療傷,費去大量傷藥,特地去了一趟藥鋪,再拐至布莊買了兩件看得上眼的白衣,才不緊不慢回到客棧。
他下午待在房中練字,小睡一會兒,在院中練了一陣劍,不想卻有客人上門尋來。
紀雪庵只聽有雜亂腳步聲傳來,扭頭看去,卻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轎子到了院門外。
一個雙鬟小童走上前叩門,朝他施禮喚道:「紀大俠,我家公子求見。
」 紀雪庵一眼便知轎中人是誰,神情微微一動,「進來罷。
」他說完,轎夫亦正好停下轎子,一個身穿綠色披風的年輕公子彎腰鑽了出來,站定朝紀雪庵淡淡微笑。
紀雪庵遙遙點頭道:「柳公子,許久不見。
」 來人正是紀雪庵昨夜未能見到的繁月閣紅牌柳尋。
柳尋深知紀雪庵脾氣,囑咐小童和轎夫到外面等候,獨自走進院中。
紀雪庵替兩人倒了茶,淡淡道:「柳公子倒是消息靈通,竟被你找到此處。
」柳尋坐在他對面,「你昨夜來繁月閣,蘭鶴已經說與我聽。
疏城中客棧雖多,能入你眼的不過幾間,你又提著連璋寶劍,要尋到你並不難。
」 紀雪庵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卻不多話。
柳尋生一顆七巧心,見他這般,便知自己不請自來已然惹了紀雪庵不快。
他心下黯然,面上卻笑道:「我這次來,並不只為敘舊,卻有一條消息要告訴你。
」紀雪庵果然抬起頭,「什麼消息?昨夜蘭鶴倒說最近繁月閣並無異狀。
」柳尋點點頭,神情變得有些肅然,「此事我尚未確定,還不曾告訴蘭鶴和白鷺,本想直接說給你聽,不料昨夜錯過,只好今日跑一趟。
我得到消息,魔教鈴閣的閣主,三天前到了疏城。
」 魔教佔據西隅,划成各個分部各司其職,儼然已成為一個小王國。
鈴閣乃是其中專司打造兵刃刑具的地方,當任鈴閣閣主名喚韓秀山,生得十分斯文,江湖上人稱巧手書生。
他姓名長相顯得很是無害,實則卻是個心狠手辣之輩,魔教各種奇兵異刃,花樣無窮的殘酷刑具,皆出自他手。
紀雪庵皺起眉毛,喃喃問道:「韓秀山來疏城做什麼?」柳尋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難道疏城最近多了什麼稀罕兵刃?」紀雪庵心中一跳,凌家的緋紅小匕!他站起身,繞著桌子轉了兩圈。
不,不會那麼湊巧,緋紅小匕數年前就已在凌家,韓秀山為何現在才來?卻又忽然想到,凌家近日為招女婿,說不定才放出風聲,吸引青年才俊來娶他家女兒。
紀雪庵抬頭望著天色,愈發蹙緊眉頭。
此時離程溏與他分開已有大半天,不知他做了哪些準備,現下在何處。
柳尋說了幾句話,紀雪庵卻沒有反應。
他起身走到紀雪庵身旁,拉住他的手,再回到桌邊挨著坐下,柔聲問道:「雪庵,你怎麼了?可在擔心煩惱什麼?」紀雪庵猛然回神,定定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方才胡思亂想而已。
」柳尋伸出白皙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你總是皺眉,這樣不好。
有什麼煩心事,說給我聽聽罷。
」 紀雪庵偏頭避開他的手指,卻道:「你方才說什麼,我沒聽清。
」柳尋嘆了口氣,「我說,韓秀山或許會來繁月閣,我隨時派人通知你。
」紀雪庵一愣,目光如炬盯著他,「他去繁月閣做什麼?」柳尋面色微紅,頓了頓才道:「韓秀山醉心一切精巧器物,不僅武器刑具,傳聞他對風月場中的物件也頗有研究。
我猜他既然來了疏城,說不定會去繁月閣。
」 他靠得離紀雪庵極近,雙頰紅暈眸中眼波皆十分惑人,紀雪庵看在眼中,此刻卻無心情,只淡淡道:「如此簡單便好,我還擔心繁月閣乃捕風樓據點的事讓韓秀山識破了。
」柳尋又微微嘆氣,身子向後坐直,「凡事我留心著,他若真來了,我必會設法告知你。
」紀雪庵點點頭,「有勞。
」 二人一時無話,天色早已黑透,院中涼風習習,入秋後便有些寒意。
紀雪庵顧不上柳尋枯坐一旁,雙目看著院門,心中思緒煩雜。
叫程溏去凌家盜取緋紅小匕,自然是件危險的事,可程溏自願答應,即便出了什麼事,紀雪庵都大可以心安理得。
但是如今——紀雪庵又不自覺皺起眉頭,連魔教中人也牽涉其中,非同小可。
他明知此節,仍不聞不問任由程溏潛入凌家,與叫他去送死無異。
紀雪庵站了起來,暗自下了決定。
事後程溏留或走,此刻都已顧不上。
他雖口口聲聲願為紀雪庵送命,紀雪庵卻不肯平白欠人一條性命。
更何況盜走緋紅小匕本就是他隨口一提,為此送死太過不值。
當務之急,便是趕去凌家,在程溏動手前制止他。
他剛邁出一步,院門口卻走來一人,引得柳尋也轉頭去看。
紀雪庵停在院中,月色之下只見那人身形瘦小,容貌秀美,不是程溏又是哪個? 程溏徑自走入院中,面上帶著燦爛笑容,啪的一聲將一隻盒子放在桌上。
紀雪庵微微瞪大眼,走上前打開盒子。
盒中靜靜躺著一柄三寸不到的匕首,刀柄由赤玉雕成,刀刃薄如蟬翼,在月光下透出淡淡緋色,正是那把稀世珍寶緋紅小匕。
紀雪庵驀然又將蓋子合上,緊緊盯住程溏,「你是如何取得?」程溏正要答話,目光卻轉到一旁柳尋身上。
柳尋會意起身,微笑道:「雪庵,我先回避一下。
」說著便往紀雪庵屋中走去。
他此舉也十分古怪,明明只是個客人,怎麼回避到主人屋中?程溏奇怪地看柳尋關上房門,轉過頭才笑道:「說來也實在是僥倖,多虧主人白天提醒。
擇日不如撞日,我打定主意今晚就動手,誰知上午才比武招親,晚上就辦了喜事。
凌家擺了數十桌酒宴,宅中客人如雲,我混入其中,絲毫不引人注意。
」紀雪庵淡淡道:「我白天並未想到此節,你不用算作我的功勞。
」程溏微笑一下,繼續道:「這樣大好日子,若還有家僕嚴守崗位,不敢松懈,想必就是凌家收藏緋紅小匕之處。
我偷偷尋到那裡,果然見七八個高手作家僕打扮守在外頭。
」 紀雪庵冷冷道:「既然是七八個高手,你又如何順利取出寶物?」程溏笑得有些狡黠,「主人可聽過一種迷藥,名喚杏香?」紀雪庵暗吃一驚,迷藥杏香出自魔教藥堂,只有極少流落在外,價值千金。
若有杏香在手,莫說七八個高手,同時迷倒十七八個也不稀奇。
他早就打量程溏周身,見他確實毫髮無傷,未曾與人動手過。
紀雪庵一時神色極冷,只默默看著程溏,卻不再說話。
程溏收起笑容,心知紀雪庵雖不屑一再追問,自己若不解釋清楚,只怕叫他更生氣。
他受傷昏迷時被紀雪庵剝光衣衫,那時候身上自然沒有杏香。
程溏抬頭道:「我原先也無計可施,下午卻意外在街上遇見位舊友,杏香是從他手中而來。
」 這理由聽起來過於巧合荒誕,反而極有可能是真的,但他說得含糊不清,顯然有內情不能言明。
紀雪庵暗道程溏的舊友多半是魔教中人,卻不知他自己……魔教的人現身疏城,看來韓秀山的確來了。
他沈吟不語,程溏知自己已惹了紀雪庵不快,面上微微黯然,「主人既然還有客人,我先回房了。
」紀雪庵冷眼看著他背影,忽然出聲喝道:「站住!」 程溏一愣,慢慢轉過身。
紀雪庵踏前一步,「把你前襟解開。
」程溏動了動手指,苦笑一下,依言拉開胸襟,明晃晃的月光下胸口赫然一枚掌印。
紀雪庵神色晦暗,走到他身前扣住脈門,片刻後才放下,「傷得不算重,是何人打的?」程溏抬眼看他,「先前我在凌家藏寶樓周圍摸索,被一個護衛發現,吃了他一掌,不得已才引燃杏香。
」紀雪庵冷哼一聲,「你說謊。
分明是你故意挨了他一掌,吸引那七八人將你圍住,才好讓你放香迷倒他們。
杏香再厲害,若對方分散在各處,也不可能被你同時放倒。
」 程溏與他對視一陣,才慢慢笑道:「果然凡事瞞不過主人。
我雖說得輕巧,要從凌家取出緋紅小匕,畢竟不是一件易事。
」紀雪庵冷冷看他,「你沒有內力護身,難道不怕被一掌打死?」程溏道:「我特意在他們之中功夫最弱的那人面前現身,況且初交手必為試探,對方不會出全力。
」紀雪庵挑眉冷笑,「你倒也懂惜命?」程溏看著他,認真道:「我雖死不足惜,但我既決意追隨主人到底,便要處處小心別折了小命。
」 他說話時,依然是平素堅定無比的語氣。
二人離得極近,紀雪庵盯著程溏的雙目,簡直當真要相信,程溏是他忠心不二的隨從。
他閉上眼,微微感到暈眩,便是先前柳尋含情脈脈的醉人眼波,也不曾叫他露出這樣的破綻。
紀雪庵的眼前一時閃過許多人事,程溏,杏香,韓秀山,魔教…… 迷惑游疑只有一瞬,紀雪庵睜開雙眼,眸中一派寒冷玄冰。
他忽然之間冒出一個念頭,走到桌邊將緋紅小匕的盒子拋給程溏,「你既然取來了,這東西便歸你所有,我並不需要。
同時,第二件事算你做成。
明天晚上你隨我去一個地方,我要你辦第三件事。
」 程溏接住緋紅小匕,驚道:「主人,這等寶物,我如何能收下?」紀雪庵卻不理他,轉身回到房間。
屋中柳尋坐在桌邊,點著一支蠟燭。
他見紀雪庵進來,探尋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微笑道:「怎麼了?外頭那人是誰?」紀雪庵不願多言,簡單道:「同要去青浮山的人。
」柳尋聞言好不稀奇,「你竟肯與人同行?那人定非常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紀雪庵轉過頭,看著柳尋道:「恐怕的確不是常人,我懷疑他與魔教有關。
」柳尋面色一變,「那你還特意帶他在身邊?近旁監視麼?」紀雪庵並不接話,韓秀山現身疏城出乎他的意料,他去青浮山是為暗中調查珍榴會與魔教的關係,程溏執著於珍榴會,如今看來並非那麼簡單。
他自己尚理不清頭緒,柳尋是捕風樓的人,雖為正道同盟,卻無必要事事向他說明。
紀雪庵沈吟道:「有一件事,請你一定設法做到。
」 他語氣格外鄭重,柳尋好笑道:「什麼事?」紀雪庵壓低聲音:「韓秀山恐怕的確來了疏城,我要你誘他明日晚上去繁月閣。
」柳尋大吃一驚,「我沒那麼大本事,如何左右得了魔教鈴閣閣主?」紀雪庵從懷中取出一塊令牌,「捕風樓沈樓主曾向我許諾,非常時刻,只要有這塊令牌,我便可任意差遣捕風樓十七暗士。
繁月閣既然是捕風樓的據點,其中想必也有暗士,你辦不到的事,他們必能做到。
」 柳尋面色沈鬱,接過令牌,抬頭道:「要誘韓秀山來,並非全然沒有法子。
我在繁月閣經營多年,風月場中有其獨特的行事方式,倒不為你們外人所知。
」紀雪庵點點頭,「那再好不過。
」柳尋卻追問道:「但要我幫這個忙,你須得告訴我,這麼做的用意為何?」 紀雪庵淡聲道:「韓秀山突然現身疏城,你難道不想知道緣故?」柳尋笑了下,卻道:「從前的你可不會管這樣的閒事,韓秀山來疏城,只要未犯下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才懶得理會絲毫。
讓我猜一猜,韓秀山統管魔教鈴閣,對天下稀罕兵刃十分痴狂,極有可能與先前那把緋紅小匕有關。
你多此一舉,是為了外頭那個人,是不是?」 紀雪庵冷冷道:「我以為你不是那種自作聰明的人。
」柳尋淡淡一笑,「能讓你破例的人,我倒很想結識一番,這個忙我幫了。
不過——」他聲音一轉,「引韓秀山來繁月閣,萬一捕風樓據點的事敗露,你可要知道該怎麼做。
」紀雪庵點點頭,語氣十分閒涼,內容卻一片令人心驚,「自然,我本來就沒打算讓韓秀山活著走出繁月閣。
」 轉眼便到了第二日暮時。
華燈初上,程溏跟在紀雪庵身後,沿著西長街,一路走到街口。
天色雖漸漸暗了,街上卻十分熱鬧。
程溏惟恐一低頭便在人群中尋不到紀雪庵的身影,快步緊跟著他。
街口建著一幢華美的樓,彩幔輕揚,燈籠招搖,門上掛著繁月閣三個大字。
紀雪庵停住腳步,冷淡道:「進去罷。
」程溏吃了一驚,他並非不諳世事,自然知道此處做什麼生意。
驚愕之間,只見紀雪庵從一條暗巷進了繁月閣的後門,不容他多想,趕緊跟著進去。
後門處隱隱聞到前頭的歡聲笑語,倒愈發顯得安靜。
領路的人是蘭鶴,朝紀雪庵點點頭,又瞥了程溏一眼,輕聲道:「柳公子已等候多時。
」紀雪庵似漫不經心問道:「來了麼?」蘭鶴心領神會,壓低臉龐,聲音中卻透出無比艱澀:「來了。
」 他領著二人走進柳尋的屋子。
柳尋坐在床榻上,面色鐵青,轉頭看見他們也沒有笑意,「你們過來罷。
」程溏不明所以,紀雪庵卻已走上前,毫不猶豫坐到他身邊,雙目湊上床帳錦簾,定睛一看,冰涼道:「畜牲。
」 程溏走近床邊,才發現柳尋的床帳背後的牆上鑿有數個指頭大小的小孔,隱在布紋皺摺中根本不會有人注意。
柳尋喚程溏也湊上前,讓出些位子。
他的屋子佈置得華麗異常,一張雕花大床,容下三人綽綽有餘。
程溏暗道這麼小的孔眼又能看清什麼,將信將疑對上眼睛,才發現孔眼上覆了一層淡色物什,大約是拿寶石打磨的,竟將隔壁半間屋子皆收入眼底。
隔壁屋中僅有兩人,一個渾身赤裸雙腿大開躺在桌上,正對著柳尋房間的牆面,另一人背對著他們坐在桌旁。
程溏看得眉頭緊蹙,那個桌上的少年渾身綁著十七八條細繩,不知如何打結纏繞,將他團團裹住,繩子另一端卻皆握在桌旁那人手中。
卻見那人拉了拉一根細繩,少年驀然向後仰起脖子,兩條腿痙攣不止,面上露出無比痛苦的表情。
那人站起身,走到少年身邊,露出半張面孔,卻生得十分斯文雅致。
他微笑著說了幾句話,少年不住喘息,屏足力氣,被折磨得發紅的後穴一陣陣舒縮,在那人的視線之下慢慢從內至外被撐大,最後竟排出一顆拳頭大的圓珠。
珠子直直滾落到地上,卻串著一條絲線,就著下墜的力道,帶出一根插在少年尿道里的細針。
少年面色煞白,額頭滿是冷汗,性器毫無生氣地歪在腿間,鈴口有血珠慢慢溢出。
那人哈哈大笑,神情極是愉悅。
程溏不忍再看,柳尋滿眼怒火,痛呼道:「白鷺!韓秀山這個變態,那根針上必有倒刺!」 那堵牆不知如何砌成,兩邊的聲音對面均聽不見。
柳尋一把抓住紀雪庵的手,恨聲道:「韓秀山我已替你引來,要殺要剮都快點,別再讓白鷺受罪!」紀雪庵點點頭,卻轉頭看向程溏,「那人是誰,你認識麼?」 程溏不解他何出此問,老實答道:「原先不認識,但韓秀山……難道是魔教的鈴閣閣主?」紀雪庵神情看不出喜怒,冷冷道:「你說得不錯。
我要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無論你用什麼辦法,今夜就在此殺了韓秀山。
」 他話音落下,程溏與柳尋皆大吃一驚。
柳尋盯住程溏,他原先只當紀雪庵要親自動手,面前的少年怎麼看功夫都不高,如何殺得了魔教閣主?程溏愣愣看著紀雪庵冷淡神色,眼中慢慢浮出瞭然。
他低頭一笑,輕聲道:「原來如此。
昨夜我太過輕易取得緋紅小匕,主人懷疑我是魔教的人麼?韓秀山在此,若我不殺他,便坐實這個罪名,若我殺了他,即使是魔教教徒從此在教中也再難立足。
這已不是主人願不願意帶我去青浮山那麼簡單,只怕今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 紀雪庵冷冷看他,面無表情,「你很聰明,你如果不願動手,我就殺了你。
」程溏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色,低聲問道:「韓秀山武功高強,我殺與不殺,難道不都是死路一條?」紀雪庵冷笑一聲,「你願為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那些豪言壯語,如今被你扔去哪裡?」 程溏緩緩站起身,朝紀雪庵笑起來,「不錯,是我先前糊塗了。
」他轉頭問柳尋:「柳公子,可否借我一些東西做準備?」柳尋吩咐道:「蘭鶴,你跟著他,有什麼需要便照辦。
」 程溏與蘭鶴離開房間,柳尋將臉擱在紀雪庵身上,「原來你費如此周折,果然只為探查他的身份。
若他當真與魔教無關,一會兒又難敵韓秀山,你必然親自去救他。
」紀雪庵蹙眉道:「你少做那些胡亂猜測,反正我答應過你,不會讓韓秀山活著離開。
」 隔壁屋中,白鷺已被折磨得昏了過去。
韓秀山頓感索然無趣,伸手將他身上器物一件件取下。
柳尋痛苦地扭過頭,「本來該是我去應付韓秀山,實在怕外頭無人主持大局,白鷺才自告奮勇,他本不用遭這份苦。
」紀雪庵道:「若韓秀山今日死在繁月閣,白鷺便立下頭等大功,到時叫沈荃接他回捕風樓靜養。
」柳尋卻苦笑道:「樓主連自己的親弟弟都那般對待,哪裡又會憐惜我們……」 他話一說完,便知失言,無論如何都不該在外人面前說捕風樓樓主的不是。
所幸紀雪庵不關心他派事務,聽過便罷,並未放在心上。
兩人說話間,卻見韓秀山轉頭往門口看去。
從柳尋的屋子望不到門口,二人皆凝神細看,直至一個瘦小身影走到屋中間。
柳尋睜大雙目,喃喃道:「他穿的是樓中舞者的衣服,難道要色誘韓秀山?咦,他身上掛著那麼多銅鈴做什麼?」紀雪庵皺緊眉頭,不置一詞。
程溏推開房門,對上韓秀山的視線,卻露出一副驚慌害羞的神色,「對不起,我走錯房間了。
」白鷺昏厥後,韓秀山本就無聊得很,漫不經心瞄了程溏一眼,忽然好奇道:「你身上怎麼掛那麼多銅鈴?」程溏慢慢走到屋子中間,「這些鈴鐺全是跳舞的伴飾,客官可要小人為您舞一曲?」 韓秀山眯起眼,細細打量程溏。
他衣著十分暴露,四肢纏繞著長長的紗帶,紗帶上系滿大大小小的銅鈴。
他生出些許興趣,點頭道好。
程溏抬眼偷看桌上的白鷺,故意流露出一絲害怕,喚門外等候的蘭鶴將白鷺抱走,再請韓秀山坐到對面。
不知不覺,二人的位置隨著程溏的走動發生改變,韓秀山面朝牆壁,而牆後兩人只看得見程溏的背影。
他輕輕抬起手臂,將長長紗帶甩到空中,裸露在外一截細白的腰微微搖晃。
沒有幾個動作,舉手投足之間卻流淌出十足的魅惑之意。
柳尋吃驚道:「攝魂術?」紀雪庵搖搖頭,「不是,你看韓秀山。
」柳尋定睛細看,韓秀山的臉上漸漸露出情慾之色,但神情卻清明得很。
紀雪庵低聲道:「許是什麼魅功,那些銅鈴的節奏樂聲,能增加催情效用,我們在這裡聽不見,韓秀山卻難以抵擋。
」柳尋不解道:「他即使誘惑了韓秀山又能如何,難道想在床上殺了他?他穿得這般輕薄,身上根本藏不了兵刃。
」 紀雪庵心道尋常兵刃藏不住,但緋紅小匕卻未必不能。
他沒有答話,只緊緊看著程溏。
程溏舞紗的動作很大,銅鈴在空中甩出長長的軌跡。
紀雪庵的目光幾乎難以移開去看韓秀山,流連在程溏舒展的四肢,細瘦的腰肢,緋色的紗帶堪堪裹住臀部,卻露出一片引人遐想的狹長陰影。
柳尋喃喃道:「繁月閣最好的舞姬也未必能跳得了這樣的舞。
」他低頭瞥一眼紀雪庵的下身,意味不明道:「光是背影,看不清面孔,聽不見聲音,便叫你興奮了麼?呵,真是好厲害的魅功。
」紀雪庵下身起了反應,面上卻毫無表情。
他神志略清,看向韓秀山,卻見他緩緩站起身體,滿眼火熱慾望,一步步向程溏走去。
程溏一個旋身落地,竟又高高跳起,身體在空中完全打開,四肢皆伸到最大。
他甫落下,韓秀山驟然撲上前,兩人相擁在一起。
韓秀山的臉上猛地露出無比驚恐的神情,一瞬之後,他無力地推開程溏,心口赫然插著一把赤玉刀柄的匕首。
一刀斃命。
柳尋忍不住驚呼出聲,紀雪庵卻抓皺牆上床簾,不肯錯過韓秀山嚥氣前的一絲表情。
韓秀山踉蹌著跌後幾步,終於摔倒在地。
他臉上還殘留著那種驚恐,張大嘴,不斷重復著兩個字。
紀雪庵認出那兩個字的口形:「你是……你是!」 程溏究竟是什麼人?竟叫韓秀山驚恐至此。
韓秀山再不能動彈,雙眼圓瞪,死不瞑目。
程溏霎時失去渾身力氣,頹然倒地,滿身銅鈴發出鏘然一聲。
他臉上全是汗水,身上紗帶早已濕透,撐著手臂,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牆壁。
他從這間屋子里什麼也不看見,卻知道牆後有人正看著他。
他很久沒跳這種舞,很久沒殺人,實在費去太多精神。
他曾發誓,此生再不跳這樣的舞,但人生總不是事事遂意。
程溏緩緩朝牆壁露出一個笑容,眼前一黑摔在地上。
紀雪庵愣了一愣,而後快步闖進隔壁屋子。
柳尋跟在他身後,地上躺著一人一屍,紀雪庵未來得及看韓秀山一眼,徑直蹲在程溏身旁,一手摸向他頸間,一手搭在他腕上。
柳尋站在一邊靜靜看著,紀雪庵抬頭道:「無事,只是力盡昏厥。
」語罷又皺了皺眉,脫下身上外衣罩在程溏身上。
他臉上露出不自知的關切,雖不易察覺,卻前所未有。
柳尋走近些,笑了笑道:「我先讓人送他去休息。
」紀雪庵點點頭,起身走到韓秀山屍體旁,蹲下身仔細探察。
他面色凝重,翻看不停,柳尋奇道:「怎麼了?有何異處?」紀雪庵卻搖頭,問他要來一塊布巾,握住緋紅小匕的柄拔了出來。
二人站起身,柳尋擊了下掌,窗外不知何處躍入一個黑衣人,正是捕風樓的十七暗士之一,躬身請柳尋吩咐。
柳尋問道:「韓秀山的手下可處理乾淨了?」黑衣人點頭道:「一切如柳公子吩咐,除卻我們數人,世上已無人知道韓秀山今夜來過繁月閣。
」柳尋滿意道:「很好,韓秀山的屍體,也交由你處理。
」黑衣人向他行了一禮,「恭喜柳公子,韓秀山死於繁月閣,實乃極大功勞。
」 柳尋聞言苦笑了下,「單憑我如何殺得了韓秀山?若樓主問起,你照實說便是。
」紀雪庵卻忽然出聲打斷:「你僅說我插手便可,先前那人的事,你別告訴沈荃。
」黑衣人遲疑地看向柳尋,柳尋神色複雜,終是道:「按紀大俠所言就好。
」 黑衣人抱著韓秀山的屍體跳離窗戶,柳尋領著紀雪庵走進一間屋子,白鷺和程溏躺在兩張矮榻上,蘭鶴正在替前者上藥。
紀雪庵坐在屋中桌旁,不看程溏一眼。
柳尋微笑著坐到他身旁,卻扭頭看了看紀雪庵的下身,「你這副樣子,還真能面不改色,不如今夜留下來?」紀雪庵哼一聲,「笑話我很有趣麼?你今夜有諸多要事,分身乏術,何必再多管閒事?」柳尋瞥了程溏一眼,拖長聲音道:「也是,我何必管你。
誰點的火,你找誰撲火便是。
」 紀雪庵不再理他,卻伸手拿起桌上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柳尋忍不住噗哧一笑,「你完蛋了!竟然喝冷茶來消火,你難道忘了青樓茶水或多或少都加過些料,只怕是火上澆油。
」紀雪庵扔下杯子,眼角難得露出些許窘迫與惱怒,看得柳尋心中大樂,一把攬住他的脖子親了上去。
兩人擁吻在一處,柳尋幾乎坐在他懷中,衣衫凌亂。
紀雪庵不經意睜開雙目,卻看見程溏不知何時醒來,扭頭安靜望著兩人。
紀雪庵頓了頓,輕輕推開柳尋,淡淡問道:「你醒了?」程溏點頭,撐起雙臂坐在床沿。
柳尋撇了撇嘴唇,「好了,我的確沒空陪你,你快些領著你的小東西回去罷。
」紀雪庵只當沒聽見,冷聲問程溏:「走得了麼?」程溏系好身上紀雪庵外裳的衣帶,點頭站了起來。
二人走出繁月閣,夜已很深,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西長街全無白日的喧鬧,今夜的月光卻十分明亮。
程溏同往常一樣,比紀雪庵略靠後一些,只緊緊跟著他。
他忽然開口小聲道:「主人,三件事……我全都做成了。
」 紀雪庵停下腳步,回身面無表情看他,「不錯,你全都做成了。
我並非背信棄義之人,今日向你承諾,必會帶你同赴珍榴會。
」程溏乍然露出歡笑,眼角眉梢皆是如釋重負。
紀雪庵深深看他一眼,程溏神色卻又變得複雜,「我之前卻不知道,原來主人喜歡男子。
」 月色下紀雪庵面若冰霜,「你若惡心我有龍陽之好,大可一走了之,不必再賴在我身旁。
」程溏卻連連搖頭,「我只是好奇,江湖上有不少俠女對主人傾心不已,為何卻沒人知道主人的喜好?」紀雪庵嘲諷一笑,「未必沒人知道,我從不刻意隱瞞。
只不過沒人肯相信無息老人的弟子有斷袖之癖,非要將他想象成一個俠骨柔腸的人。
」 程溏愣愣道:「原來如此,那些人口中的你,並不是真正的你。
」他抬臉飛快笑了下,笑容卻苦澀得很,「我如何會惡心主人?我殺韓秀山時那麼不堪的樣子,都已經讓主人瞧見了。
」 的確是十分下流不堪的手段,紀雪庵在心中暗道。
但他不是笨蛋,韓秀山也不是急色鬼,不可能僅被區區魅功所蠱惑,便因色慾生出破綻丟了性命。
這件事分明有太多疑點,紀雪庵絕沒有看錯,韓秀山在臨死關頭極為驚恐的表情,他即使被捅了一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把推開程溏足以將他心脈震碎,為何那一掌卻如此軟弱無力?紀雪庵翻看韓秀山的屍體時,在他頸間看到一圈的極細的勒痕。
但程溏除了緋紅小匕沒有帶任何兵器,而紀雪庵探查他的內息,丹田空蕩蕩一片,確無一絲內力。
他停在長街中央,皺眉看著程溏。
程溏微微仰起面孔,秀美的臉上帶著隱隱的天真,十分無辜。
紀雪庵不知道自己為何滿腹疑問,卻一個也不想問出口。
他更不明白的是,程溏分明來歷不明大為可疑,他卻竟真的答應他留在身邊。
程溏似乎在等著紀雪庵說話,紀雪庵冷冷笑了下,緩緩道:「確實是不入流的手段。
」程溏看著他雙目,卻道:「主人武功蓋世,蓮璋寶劍在手,又練得無息神功,看不上這般手段也是難怪。
今日若換作主人,多半直接提劍殺了韓秀山,何必如我大費周折?但是——」他眸中卻現出一絲痛苦,「沒人願意這樣曲折成事,世間萬般,不過都為無奈二字。
主人太厲害,凌駕於無奈之上,只怕卻不能明白。
」 紀雪庵靜靜看他,卻忽然想起幼年與兄長一起習武的光景。
兄長極有天分,誦讀心法過目不忘,紀雪庵雖不笨,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
這種感受,直到他離家跟隨無息老人,才漸漸擺脫。
明明旁人能走捷徑,自己卻要花數倍努力才能事成,這種無奈又不甘心的感受,他也是有過的。
他朝程溏走近幾步,抬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腦袋,頓在空中,卻又放下。
紀雪庵沈聲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能明白?」 他的確曾經明白過,但這些年孤獨求敗,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卻漸漸忘了。
是他小看程溏,心存偏見。
就算手段下流不堪,就算過程曲折艱難,並不應被嘲笑,費盡的心機,難道不是力量的一種?不期然,在辜城陸璃的話回響在耳畔:「你獨自飄零江湖十餘年,難道不曾感到寂寞?」 他一直在尋找能與自己比肩而立的那個人,但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鑽入牛角尖。
那個人不用揮得動重劍,能善用一柄匕首便好,不用衝在自己前面,能護住自己後背即可,不用勝得酣暢淋灕,贏得艱難也沒關係,他甚至不用是盟友,哪怕是滿身謎團的對手,同樣能獲得他的欽佩首肯。
程溏看著紀雪庵神色莫辨,目光變幻,喚了一聲:「主人?」紀雪庵卻已抬腳往前走去,「回去罷。
」 第三章 回到客棧後,紀雪庵吩咐程溏早些休息,明日就要啓程離開疏城。
他回屋洗漱一番,吹熄蠟燭躺到床上。
深夜萬籟俱靜,紀雪庵向來淺眠,當有人偷偷溜進他房中時,赫然睜開雙目。
他沒有聲響,伸手按住枕旁蓮璋劍。
那人小心翼翼在屋中摸索,並非賊人,竟一步步走向紀雪庵的床榻。
氣息漸近,卻十分熟悉,紀雪庵松開手指,心漸漸沈了下去。
程溏掀開帳子鑽進了紀雪庵的被中,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身體。
他只穿著單衣,身體卻很暖和,紀雪庵一動不動,聲音冰冷:「滾下去!」話音剛落,程溏的嘴唇已貼上他的頸側,輕密地親吻。
他溫熱短促的氣息噴在紀雪庵的皮膚上,紀雪庵抓住程溏的後頸,只要一動手就能將他扔下床,程溏的手卻忽然隔著褲子握住紀雪庵的下體,輕聲道:「主人不想要麼?那為何此處這麼硬?」 紀雪庵在繁月閣被挑起的火本就勉強壓下,何況他數月不曾與人親近,一點火星便可燎原。
他抓著程溏領子的手緩緩下滑,按住他作亂的手,昏暗中雙目如一對寒星,亮得驚人,盡是凜冽冷光,「我已允諾你同赴珍榴會,你為何還要做這種事?」 程溏聞言,停頓片刻,笑了一聲,卻又像嘆息。
他的唇貼近紀雪庵的耳朵,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我知道主人喜淨,已將裡外都徹底洗過了。
」語罷微微抬身褪下褲子,輕柔地掏出紀雪庵的硬物,顫抖著腿覆上身體。
他的腿根夾住紀雪庵的前端慢慢摩擦,柔軟的體毛被他淌出的液體弄濕。
程溏深吸一口氣,正要緩緩坐下,只覺一股大力抓住他的胳膊,天翻地覆之後,紀雪庵撐在他之上,滿眼怒氣。
他的聲音明明已被情慾弄啞,卻從未如此冷過,「我已警告過你,你既然有膽爬上我的床,就不要——後悔!」 他話音落下,粗蠻地抓起程溏一條腿,挺身刺入他的後穴。
程溏痛得悶哼一聲,身體無比僵硬,但他先前做過擴弄,卻沒有流血。
他的內里十分溫暖緊窒,紀雪庵停頓一瞬,竟將他雙腿拉得更開,直直捅至深處。
程溏霎時瞪大眼,咬唇重重喘息,紀雪庵亦被他夾得不好受,額頭冒出汗水。
兩人之間氣息交融,生出一種詭異的親密,身體深處卻極為契合。
程溏的腸壁緊緊絞纏著紀雪庵,不規則地收縮,紀雪庵再無法忍耐,按住程溏的臀,一下一下抽插起來。
紀雪庵在床笫之事上從不玩花樣,亦無甚技巧。
他每次都幾乎將莖身抽離,下一瞬又凶狠地猛插沒根。
柳尋曾扶著腰罵他蠻乾,卻又愛煞他力大無竭,每一下都實打實地叫他丟了魂。
程溏今日卻是第一次領教,原本清明的眼神漸漸渙散,眼角滲出無意識的淚水,雙手輪流覆在嘴上,牙齒胡亂啃咬著手背,依然抵擋不住呻吟流瀉而出。
紀雪庵的衝擊猶如暴風驟雨,他眯著眼睛,看身下程溏神智漸失,甚至軟綿綿的性器也漸漸翹了起來。
紀雪庵只覺轟然一聲,本就不知疲倦的腰身更被注入無窮力氣,狠狠地挺身,毫不留情地貫穿程溏的身體。
他感受著陽物強硬地插進窄小的入口,柱身被迫不及待的軟肉死死裹住,又被穴口箍得發燙,鈴口流出的液體早將程溏的後面弄得一塌糊塗,插弄之間,只聞一片淫靡不堪的水聲。
他的性器不捨得離開小穴,又不甘心一直停在其中,只能愈插愈快,不肯停歇片刻。
程溏朦朧間望著紀雪庵的臉,幾乎不能呼吸。
世人皆說紀雪庵生得一副冰姿雪貌,誰知道冰雪融化竟成岩漿。
他只覺灼熱的巨物一次次闖入他難以防備的深處,幾乎將他燙傷,下身麻木得感受不到疼痛,惟有不能擺脫的快感如影隨形。
黑暗中,紀雪庵的眼前卻浮現出繁月閣里程溏披著緋色紗帶的腰,他倒在地上向紀雪庵緩緩一笑,竟如石子擊入波瀾不驚的湖面,激起紀雪庵難以言喻的感受。
他的耳邊甚至響起程溏揮舞紗帶時,銅鈴錚錚的樂音,明明當時也不曾聽見。
紀雪庵沙啞著喉嚨,冷聲道:「你對我也施了魅功?」 自然是不可能的,紀雪庵自己也明白。
程溏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啊的長叫一聲,身體劇烈顫抖,性器斷斷續續噴出精水。
帳中昏昧,紀雪庵只看得見他緊皺的眉頭,淚水流了一臉,胸口不斷起伏。
程溏根本無暇再玩任何花樣,他卻如同身中魅功,情不自禁伏下腦袋,吻住程溏的嘴。
紀雪庵狠狠啃噬程溏的嘴唇,掠奪他的呼吸,舌頭如下身一般衝鋒陷陣。
程溏無力嗚咽,勉強歪過頭,留得鼻子透氣,難以閉合的口角滴落津液。
他高潮過後身體無比敏感,神志卻漸漸恢復,艱難地抬起手臂抱住紀雪庵的脖子,含糊不清道:「主人……我願為你……做任何事。
」 紀雪庵一聲低吼,側頭咬住程溏的肩膀,性器嵌在最深處,小幅抽送著射出精液。
程溏被他咬得慘叫起來,身體重重一彈,前端亦淌出稀薄液體。
燃燒過後,灰燼卻冷得比什麼都快。
紀雪庵抬起身體,翻身靠坐在牆上,聲音微喘卻無比冰冷:「滾!」纏綿之際,他幾乎忘記程溏的目的,直到他那句低眉柔順的話,才令他想起,這人連湖色山莊的辱罵毒打也能一聲不吭地忍受,自己在他眼裡與那些人根本沒有差別。
今夜,在繁月閣,在西長街,他自以為看低了程溏,真是好大一場笑話。
他本就心腸冷硬,如今回想起程溏主動爬上他的床,只覺此人本性下賤無可救藥。
紀雪庵冷眼看程溏抖著腿摸下床,蹲在地上找他的鞋子,語氣冰涼道:「別弄臟了屋子。
」 紀雪庵休息了兩個時辰,窗外已天色大亮。
他起身用過早飯,分赴小二備好馬,打算啓程趕路。
他坐在院中喝了一杯茶,程溏的屋中卻始終沒有動靜。
紀雪庵叩了叩房門,過了良久裡面才傳來低聲問話:「主人?」 紀雪庵面若冰霜,「我說過今日要一早動身,你在做什麼?我在前堂等你,一盞茶後就走。
」語罷轉身離開,根本不想看程溏一眼。
小二牽著馬候在店外,紀雪庵看重諾言,就算再厭惡程溏,也不會反悔不帶他去青浮山,故一早囑店家購來一匹良駒。
他又喝了半杯茶,程溏總算出來,紀雪庵站起身,皺眉看著他。
程溏面白如紙,腳步虛浮,朝紀雪庵笑了下,再看向店外的馬,喃喃道:「多謝主人。
」 他跌跌撞撞走到馬旁,抓住其中一匹的繮繩,一隻腳踩住馬蹬,正要翻身上馬,卻撲通一聲摔了下來。
程溏咦了一聲,伸出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神卻發直。
紀雪庵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一如初遇,嘲諷道:「你已事事遂意,何必再玩苦肉計?」 程溏放下手,竟然點了點頭,「我的確不該再給主人添麻煩。
」說著撐盡力氣站起來,抓著馬鞍不住喘息。
他一時離紀雪庵極近,紀雪庵甚至能聽見他齒間的冷戰。
他皺緊眉頭,正要說話,程溏卻雙膝一軟昏倒在他臂間。
小二在旁搓著手,「客官,這可如何是好?這位公子似病得不輕,可要小的請個大夫來?」紀雪庵抱住程溏,面色極難看,「不用,我們急著趕路,勞煩你給兩匹馬套上一副車架。
」小二昨夜替他收拾床鋪,胡亂猜測兩人關係,此刻暗罵紀雪庵將人折騰成這樣還不聞不問,當真冷血無情。
待馬車備好,紀雪庵將程溏抱在車廂軟榻上,親自揚起馬鞭趕車。
馬車行出一段,紀雪庵停車回身,掀開車簾探看程溏。
程溏蒼白臉色變得通紅,呼吸急促灼熱,卻又發起高燒。
紀雪庵拿水壺浸濕布巾蓋在他額上,取出一粒丹藥塞在他嘴中,眼神複雜。
程溏似被噩夢糾纏,不安地晃著頭,顛來倒去說著胡話:「阿營……阿營……等不及了……阿營……」 從疏城往西,很長一段山路崎嶇,要數日之後才能抵達下一城鎮。
紀雪庵早早停好馬車,安頓在一處河岸,生起一堆柴火。
車廂中程溏尚未醒來,服藥後卻睡得安穩許多。
紀雪庵先前觀察此地林中有不少野物,一時生出興頭,拿起連璋劍走進密林。
他一手提著兩只野兔一隻山雞,又抓了一把識得的野菜,心道差不多,便往河岸走去。
紀雪庵踩在一片枯葉上,身後卻傳來同樣聲音。
他飛快拋去手上東西,抽出寶劍旋身厲聲喝道:「什麼人!」 劍尖停在那人胸前少許,紀雪庵心中一驚,收勢太狠,逼得他胸口隱隱發疼。
那人卻不管不顧撲上前來,拉住紀雪庵衣袖,「主人!」程溏神色慌亂,形容無措,只緊緊抓著那片衣袖。
紀雪庵甩了一下甩不開,怒道:「你發什麼瘋?不要命了!」 程溏不肯放手,大口喘氣,「我一覺醒來,發現只有我一人,以為主人丟下我。
」他眸中焦急得快要著火,彷彿只要紀雪庵點一下頭,他的整個世界就會崩塌。
紀雪庵冷冷在心底道他用心不軌,他來歷不明,他不過在利用你,不是你也可以,但雙眼卻無法移開,目光死死盯在程溏臉上,似要將他這一瞬間的表情牢牢記住。
四目相接,程溏視線慢慢下移,看見紀雪庵扔在地上的野物,才知自己做了蠢事。
他松開衣袖,退後一步,訥訥道一聲對不起。
紀雪庵冷哼道:「我看你是燒糊塗了!」話雖如此,待細看程溏,雙頰已褪去異樣紅暈,先前抓住衣袖的力氣也不小。
紀雪庵給他服下的丹藥由疏城藥鋪重金購來,並非凡物,果真有效。
兩人一前一後走回河岸,紀雪庵輓起袖子,蹲在水邊清洗獵物。
程溏跟著蹲下,要伸手幫忙。
紀雪庵停下動作,冷冷道:「你不用插手,回車中待著。
」程溏連忙道:「我已好許多,這等雜事,本該讓我來做,如何能勞煩主人?」 紀雪庵看他一眼,莫明其妙道:「就算沒有你,我一個人要吃飯也只好自己動手,何來勞煩一說?何況萬一你動作不麻利,弄得又不夠乾淨,我反倒覺得麻煩。
」程溏愣了愣,卻見紀雪庵說得理所當然,並非嘲諷或反話。
他低下頭道:「我已給主人惹了許多麻煩,怎麼能只吃白食不乾活?」紀雪庵放下手中野兔,眸中凝起冷笑,「你自有你的用途,你不是已做出選擇,從此往後專心侍寢便是。
」 程溏聽得一呆,瞪大眼看著紀雪庵。
紀雪庵站起身,搖頭道:「我不會再叫你和別人打架,偷東西,殺人,也不會再叫你做別的事。
我帶你去青浮山,你便用身體償還,銀貨兩訖,再好不過。
」他忽而笑了下,諷道:「你若早知道我喜歡男人,只怕一開始便要來爬我的床,何必等那麼久?還是你擔心我不受你的吸引,故意做出堅韌不折的模樣,誘我許下承諾,不好再反悔?」 程溏抿著嘴唇聽他說完,輕輕啊了一聲,卻抬臉微笑道:「世上多的是人想爬主人的床,我又不是三頭六臂,主人如何看得上我?原來那副堅韌不折的樣子,竟能叫主人另眼相待?那麼不知那一夜我的身體,可叫主人還滿意?」紀雪庵聽他親口承認,一時心底湧起無比怒氣,怒極反笑,「確實不錯,不知在多少男人身下磨煉出來的功夫。
你知道我素來討厭臟東西,過往的事按下不提,你既然敢做我的侍寢,往後再同別人不乾不淨就別怪我無情!」 他最後兩個字卻惹笑程溏,哈哈大笑一陣,勉強止住,「那便按主人吩咐,我先回馬車。
」程溏轉身走開,背影卻挺得筆直。
他自死皮賴臉跟著紀雪庵以來,頭一回露出牙齒和利爪,反唇相譏。
紀雪庵冷笑一聲,惱羞成怒了麼?他惡言相向,刻意相激,只要是還殘留一點血氣的男人,無人肯拋棄別的路,卻去當別人的孌寵。
程溏毫無悔意,坦蕩承認,果然下賤至極。
既然是這樣的人,何須值得他再費心思? 紀雪庵冷下面孔,心無旁騖,很快準備好晚膳。
他出聲喚程溏下車吃飯,程溏亦不客氣,紀雪庵白天好歹還用過些乾糧,程溏餓了整整一日,吃得比紀雪庵還多。
他吃完後也不幫著收拾殘局,抱著膝蓋坐在火堆旁。
紀雪庵轉頭望去,竟生出幾分好笑。
小泥人原來也是有脾氣的。
那麼大脾氣,怎麼偏偏肯做最不堪的事? 夜已深,程溏徑自爬上馬車睡覺。
紀雪庵往火堆中添了點柴,離得遠些墊了乾草鋪成床榻。
車廂狹小僅容一人躺平,何況荒郊野嶺總須留一人在外警醒些好。
他和衣躺下,秋夜山中已很是天寒,不過於無息神功傍身的紀雪庵來說,無甚影響。
紀雪庵枕著連璋劍,仰望夜空繁星,一顆心慢慢沈靜下來。
少年時在山上習武,紀雪庵也愛獨自在峰頂深夜觀星。
合霞山地勢頗高,無息老人居住的山峰更是高聳入雲,紀雪庵彷彿一伸手,就能摘到滿天星子。
他平時不苟言笑,於世間大多俗事皆漠不關心,自然談不上有什麼煩惱。
但夜深人靜時,內心卻生出一點點茫然和寂寥。
少年紀雪庵抬著手臂抓向天空,他學一身無敵功夫,是為了什麼?下山後要做些什麼,他全然不知道。
掌心空蕩蕩什麼也沒有,紀雪庵放下手臂,擱在眉間。
他早非當年,獨自漂泊江湖十餘年,鮮有對手,被世人尊稱一聲大俠,心性更加冷硬,更加堅不可摧。
但捫心自問,少年時尋找的東西,他真的找到了麼? 林中傳來夜獸的各種動靜,秋後少有蟲鳴,但不遠處車廂里那人卻一點也不太平。
紀雪庵坐起身體,皺眉問道:「你不睡覺,翻來覆去做什麼?」車內安靜一瞬,卻沒有回答。
程溏一晚上慪氣,沒同紀雪庵說過一句話。
紀雪庵不以為意,只當他消停,便要重新睡下。
他的背脊已觸到草堆,頭還懸在空中,卻突然意識到,程溏睡不著,大約是因為這樣的晚上對他來說實在太冷了。
紀雪庵來不及多想,起身走近,一把掀開馬車簾子。
程溏轉過腦袋,渾身縮成一團,月光照進車廂,他的嘴唇被凍得發白。
紀雪庵事前根本未想到這點,沒有準備被褥,想叫程溏出來睡在火堆旁,又想外頭風大只怕還不如車中。
他皺緊眉頭,一時猶豫不決。
程溏看著他,卻緩緩抬起手抓住紀雪庵搭在車簾的手上。
他的手十分冰涼,紀雪庵下意識反握在掌心,頓了頓,問道:「你很冷麼?」實在是一句廢話,但或許秋夜太冷,程溏的手太冰,竟襯得紀雪庵的聲音也有了幾分溫度。
程溏只盯著他,似不肯服軟,好半天手指在紀雪庵掌中輕輕掙了下,才道:「冷。
」紀雪庵哼一聲,手上一用力將他拉下車。
程溏雙腿發軟,幾乎跌在他懷中。
紀雪庵提著他坐到火堆旁,松開他的手,「盤腿坐好。
」 程溏疑惑看他,依言盤腿而坐,雙手攏在臉前呵氣。
紀雪庵一撩衣袍,坐在他對面,一掌搭在程溏丹田,另一掌置於他檀中,緩緩催動內力。
程溏面露驚色,急忙搖頭道:「不可!」紀雪庵斥道:「閉嘴!」抬頭看他一眼,又道:「無息神功乃純陽內力,瑩潤溫和,於你此時只大有益處,你還敢有何不滿?」 綿綿熱流從紀雪庵雙掌注入程溏體內,叫他舒服得直想嘆氣,識相地不再說話。
紀雪庵凝神輸了一陣,自覺差不多,便扯掌放下雙手。
這些內力於他不過九牛一毛,程溏卻已手足皆暖,精神亦振作許多。
他低下頭,不理近在對面的紀雪庵,紀雪庵冷哼一聲:「不識好歹。
」程溏瞪他一眼,站起身回到車廂,將簾子拉得分外嚴實。
紀雪庵冷著臉面,卻又無法真正生氣。
他回到草塌復又躺下,這次很快入眠,一夜就此無事度過。
第二日兩人早起趕路,終於和好如初。
說是和好,其實不過是程溏柔聲軟語,紀雪庵冷冰冰硬邦邦的回答罷了。
山路愈行愈崎嶇,馬車漸顯不便。
紀雪庵想過幾回要棄車騎馬,腳程也能快許多,但程溏竟病情纏綿,常常午後無端發起低燒。
那次在辜城郊外的破廟中,程溏恢復得極快,滿身鞭傷沒幾日就能騎馬上路,但眼下卻沒那麼好運。
紀雪庵隱隱猜測他病得來勢洶洶,與繁月閣跳的那場耗盡精神的舞有關。
當然,之後昏天黑地的情事更是雪上加霜。
如此,路再險窄,紀雪庵卻始終沒有棄車。
車廂壁雖薄,總算能擋風遮雨,晚上若叫程溏露天睡覺,於他病情著實不利。
程溏倒是逞強要下車騎馬,紀雪庵冷言嘲諷他待在車中別添亂生事就再好不過。
那天傍晚,卻叫紀雪庵找到一處山洞。
他安頓好車馬,將山洞略打掃一番,生起火,喚程溏下車。
洞中甚是寬敞,入口處長了不少枯藤擋住夜風,紀雪庵滿意地點點頭,程溏亦面露喜色。
連日趕路,程溏愈發消瘦,紀雪庵也有些疲憊,再無第一天外出尋獵的興致。
兩人圍坐在火旁,就著涼水啃些乾糧。
程溏累得眼皮打架,隨口問道:「我們這是往哪裡去?我記得從疏城去西面的齊安鎮不用行那麼多天山路。
」紀雪庵道:「誰說要去齊安鎮?走山路的確辛苦,但卻是通往晶城的近路,大約明日晚上就能到了。
」 程溏聽得睜大眼,睡意全無,「我們要去晶城?那豈不是向北面繞了遠路?」紀雪庵撥了撥柴火,淡道:「晶城捕風樓,你總該聽聞過,要去珍榴會怎能毫無準備,向捕風樓買些消息總不會錯。
」程溏半晌不說話,火光躍動下,紀雪庵側頭看去,只見他面色蒼白似鬼,雙目愣愣盯著火堆,不由心中生疑,「捕風樓樓主沈荃,你可認識?」程溏飛快抬頭,笑道:「沈樓主那樣的大人物,我怎麼可能認識?」 他又在說謊。
紀雪庵冷下臉色,「我去哪裡,要去見誰,做什麼,你管這些事做什麼?我自會趕在珍榴會前帶你去青浮山,你只需想著如何在床上討好我便是。
」程溏笑了下,臉上卻恢復些血色,方才一時極為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
他低下頭,雪白的脖頸隨著火光跳躍時隱時現,笑看向紀雪庵。
紀雪庵心中一悸,面上神色卻更冷,「你那天還發些脾氣,今日怎麼如此老實?」程溏打了個呵欠道:「我想通啦,主人高高在上,自然瞧不起我這般沒出息的人,我又有何資格生氣?侍寢有什麼不好,又不用面對刀劍,說到底,終歸比賣命要好上許多。
我雖是賤命,卻還留著有用。
」 他似是真的一夜之間想通,眼角眉梢俱是輕漫神色,滿不在乎,惟有一雙眸子沈不見底。
紀雪庵本已滿腹怒氣,卻不知被他哪句話蜇了一下,竟自問之前是否待程溏太過分。
他叫程溏做那三件事,並非真的要他性命,但若程溏心甘情願,死在這些事上,他難道不會以一句活該來開脫自己的責任? 紀雪庵微微發愣,又猛然回過神。
程溏本就善於投機取巧,本性下賤,與他又有何干系?他滿心繞著這樁事,一陣煩躁,不耐煩道:「你的命留著還有什麼用?」程溏抬起雙眼,緩緩道:「自是為了主人。
主人眼下雖不要我的命,但若有一天,我決不會猶豫後悔。
」 謊話說太多遍,便叫人忍不住相信是真的,尤其當說謊的人語氣那麼堅決神情那麼認真。
紀雪庵強自忽略心中異樣感受,不願再與他糾纏在這些話上,嗤笑道:「我要你的命做甚?」程溏先前雖有挑逗之意,但滿臉疲憊之色,眼眶下一片青黑,不過是逞口舌之快。
紀雪庵轉身坐在山洞壁旁的乾草垛上,背對著程溏躺下。
紀雪庵這幾日夜夜睡在馬車外,提防著風吹草動,休息得著實不好。
今晚好不容易覓得山洞,只因洞中另有他人,只覺渾身不自在。
程溏的草鋪與他隔著火堆,各佔據一邊洞壁,算不得很近。
但程溏呼吸輕淺,雖未翻身,卻分明沒有睡著。
紀雪庵閉著雙眼,不知過了多久,卻沈沈睡去。
他雖失去意識,內心深處卻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黑朦之中四處奔波,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睛。
紀雪庵咬緊牙關,吃力至極地對抗著那股不明力氣,終於清醒過來。
他一睜眼,身體頓時僵住,鼻子敏銳地捕捉到空氣中殘留的異樣氣味,背後竟被人用雙臂抱住。
紀雪庵猛地坐起身,甩得程溏跌下乾草垛,仍閉眼睡著。
紀雪庵一把抓住他,用力晃他的身體,又重重擊了下他胸口要穴。
程溏吃痛唔了一聲,終於迷迷糊糊恢復意識。
他微張著眼看紀雪庵,「主人,天亮了麼?」紀雪庵將他扔在地上,怒道:「怎麼回事?火里的杏香是你下的?」 程溏似乎略清醒些,乖乖點頭,「上次還剩一些,我見主人難以入眠,只用了一點點助主人安睡。
」紀雪庵神色難看,「那你為何睡在此處?」程溏搔搔腦袋,一副迷茫不清的神色,「我也吸了杏香,大約迷糊間,就爬了過來。
」紀雪庵哪裡肯信,盯著他半晌,冷聲道:「那你現在滾回去。
」 他話剛說完,程溏卻手腳並用又爬上草垛,抱住紀雪庵的背脊,「火快滅了,好冷。
」他又快陷入睡夢,聲音含糊不清,聽在紀雪庵耳中竟與撒嬌無二。
紀雪庵僵了僵,伸手欲拉開他的手臂,程溏喃喃自語道:「連讓我抱著你都不肯,以後如何侍寢啊。
」 紀雪庵冷笑一聲,脫口道:「叫你侍寢,可沒許你與我同睡。
」他說罷,背後一片靜默。
紀雪庵不由轉過身,卻見程溏睡顏沈靜,呼吸綿長,微弱火光下顯得十分安寧無辜。
他長得本就是紀雪庵素來喜愛的模樣,這般近看,叫紀雪庵愈發神情複雜。
他忽然想起在疏城客棧那一夜,程溏替他鋪床被他罵一頓,口不擇言叫他不如乾脆替自己暖床,不想如今竟一語成讖。
紀雪庵暗暗心中一沈,他那時這麼說當真完全無意?程溏一再說願意由他任意對待,他是不是很早便隱隱埋下這個念頭? 杏香的余味還未散去,紀雪庵撐不久精神,昏昏欲睡,也無暇再理身旁的程溏。
待他醒來時,山洞外天色明亮,程溏縮在他的懷中。
他人的氣息,原來並非那麼難以忍受。
後半夜明知有人在身邊,竟也比先前睡得安穩許多。
紀雪庵神色晦暗,看著程溏微微上翹的嘴角,不知在夢里遇到什麼好事。
他猶記得昨夜,沈浸在杏香的昏睡中,卻有人趴在他的肩上,溫熱的氣息籠住他的耳周,輕聲道:「沈荃不是好人,不要太信任他。
」 聲音太輕,叫他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第四章 下山途中天落起雨,待馬車趕至晶城外,已是深夜。
所幸晶城郊外建有不少驛館,兩人淋了雨狼狽不堪,顧不上許多,隨意尋了一家投宿。
第二日紀雪庵驅車入城,程溏縮在車中,簾子拉得不留一條縫隙。
晶城城牆高聳入雲,當今世道太平,並無戰亂,但晶城歷經數朝風雨,城牆上皆是烽火痕跡。
過去數百年,晶城憑借其堅不可摧的城牆從未被攻破,還曾是一朝都城,城中宮殿完好如初。
當朝建都於東方,晶城不為朝廷重視,卻漸漸成為武林人士聚集的一處要地。
而昔日宮城如今的主人,便是捕風樓樓主沈荃。
頭一次來晶城的人,莫不贊嘆不止,滿眼新奇。
而程溏了無興趣,反而隱隱顯出抵抗之情,想來必然曾來過晶城,多半與捕風樓沈荃有什麼過節。
紀雪庵面無表情駕著馬車,晶城街頭行人多是身攜兵刃的江湖人,城中百姓也大多靠刀劍吃飯,與別處城鎮大不相同。
他生得一副冰姿雪貌,腰佩雕滿蓮花的玉鞘寶劍,與傳聞無二,便有各式各樣崇敬欣羨驚疑猜忌的目光投向他。
紀雪庵目不斜視,行至城中東大巷,卻有兩個美貌少女立在路旁,向他施了一禮,齊聲道:「紀大俠既來晶城,主人請紀大俠赴捕風樓休憩。
」紀雪庵勒馬停車,還未來得及回答,車廂中卻傳來一聲譏笑:「捕風樓什麼時候改做客棧生意了?」 那兩個少女面色一變。
捕風樓在晶城地位至尊至高,二女又是樓主身旁的寵姬,誰見了都得尊稱一聲姑娘。
但程溏坐在車中不露面,又是紀雪庵親自趕車,二女不知他何等來歷,互看一眼,強按下怒氣,一女上前道:「樓主與紀大俠過去相交甚愉快,朋友來了晶城,樓主欲盡地主之誼,還望紀大俠賞光。
」 捕風樓眼線遍布天下,晶城內外尤甚。
故而紀雪庵剛入晶城,沈荃派人一早等候在此,叫他一點都不奇怪。
紀雪庵特意繞路來晶城,本就是為了去捕風樓,沈荃既如此安排,他自然不會拒絕。
他朝二女點頭道:「多謝沈樓主,請二位帶路罷。
」兩個少女這才面露笑意,領著馬車往城中舊時宮殿行去。
紀雪庵松開繮繩,任由二女牽馬,身後車廂中卻再無動靜。
他並非第一次入捕風樓,沈荃的確有心,客居的庭院是他慣居的,連服侍的下人也都是熟臉。
紀雪庵被眾人簇擁著進入園中,一轉頭,已看不見程溏蹤影,問身旁一人:「與我同來的那人呢?」那人恭聲道:「那位公子自稱是紀大俠的隨從,已被樓主身邊兩位姐姐帶至旁處安置,紀大俠大可放心。
」紀雪庵冷冷一笑,「隨從?」邁腿走進精捨,也不再管程溏。
捕風樓下人七手八腳準備好浴湯,又捧來一疊雪白新衣和各式精緻點心,大約知道紀雪庵喜靜,躬身退下,只留一人在門外聽候吩咐。
那人隔著門道:「紀大俠車馬勞頓,沐浴後可稍作休息。
樓主已備下晚宴,替紀大俠接風。
小人就在門外,紀大俠若有吩咐,隨時傳喚便是。
」 紀雪庵淡淡應聲,洗過澡後略用了些點心,便走進內室躺在床上。
捕風樓準備的被褥薰得正好,他也的確累得很,何況身處捕風樓,他還有何不放心之處。
入睡前朦朦朧朧想到程溏,不知被下人帶到何處。
紀雪庵不自覺彎起嘴角,捕風樓勢力極大,連他也要禮遇三分,程溏竟敢出言譏諷沈荃身邊的紅人,實在不知天高地厚,受些教訓也好。
溫泉君,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坑,先讓我熱情充沛填完這篇文吧 這一覺睡得十分安穩,等他醒來,天色已暗。
門外下人聽到動靜,叩門進屋,點起夜燈。
紀雪庵換上一身簇新衣袍,由下人領著走到設宴處。
晚宴設在一座高高的宮閣,沈荃已到了,見了紀雪庵笑意盈盈走上前,「雪庵兄,許久不見。
」紀雪庵還禮,淡淡頷首:「沈樓主別來無恙。
」沈荃目如星辰,長眉入鬢,實乃一個英氣勃勃的美男子。
他綻開笑顏,伸手指向席座,「雪庵兄,請。
」 二人皆入了座,侍女作舊時宮娥打扮,身姿優美,端著菜餚奉上圓桌。
紀雪庵淡笑一下,「沈樓主這個捕風樓主人,可比昔日君王還要逍遙快活。
」沈荃哈哈一笑,「這等排場,雪庵自然瞧不上眼。
」語罷卻神秘地眨了下眼睛,微笑道:「小弟特意準備了雪庵兄喜愛的。
」 他坐直身體擊了下掌,殿後便走出一個穿著玉色衣衫的少年,向紀雪庵行了一禮,怯生生坐在他身旁。
那少年眉目清秀,長相很是不俗,紀雪庵不由多看兩眼,總覺得他與程溏長得有幾分相像。
他喜歡男人算不得秘密,何況柳尋是捕風樓的人,沈荃此舉算是投其所好。
紀雪庵神色清淡,也瞧不出喜不喜歡,沈荃笑笑舉起酒杯,「雪庵兄,我敬你一杯!」 兩人互敬了酒,台下晚宴也算真正開始。
絲竹悅耳,舞姬妖嬈,沈荃道:「今夜不談俗事,全當小弟為雪庵兄接風。
」紀雪庵舉杯道:「沈樓主費心。
」身旁的少年乖巧懂事,不敢靠得紀雪庵太近,只按著他心意挾菜添酒,多半得過沈荃事前特意囑咐。
紀雪庵酒量不俗,今夜沈荃割捨陳年佳釀,喝得略多,也難免有些耳熱。
菜吃了大半,歌舞看得膩味,紀雪庵只覺身旁少年偷偷輓住他的手臂。
沈荃放下杯子笑道:「雪庵兄看來是有些醉了,小彥,你送紀大俠回去罷。
」 少年恭聲稱是,便要扶著紀雪庵站起身。
紀雪庵扶著桌子站穩,卻甩開他的手,朝沈荃道:「我還走得動,也記得回去的路,不用麻煩別人。
沈樓主,今晚多謝。
」沈荃笑了笑,也不勉強,「雪庵兄喜歡就好,慢走。
」 紀雪庵扶著廊柱,慢慢往客居的庭院走去。
他先前坐著還不覺得,站起身才發覺眼前事物旋轉,的確是醉了。
紀雪庵站定在一處牆角,探察內息並未任何異樣,周身行了一遍氣,逼出些酒氣,才覺得清爽許多。
他快步回到園中,酒醒後在深秋夜風中察覺出幾分寒意。
屋裡點著一盞小燈,門口卻蹲著一人,抱著鋪蓋瑟瑟發抖。
紀雪庵只覺胸口一窒,不知何處不對勁,竟叫他渾身難受。
他緩緩低下身體,蹲在程溏對面,目如寒星,聲音冰冷,「你在這裡做什麼?」程溏嘴唇凍得發紫,顫聲道:「我不要一個人住在沈家。
我……帶了鋪蓋,主人肯許我睡在你房中地上也好。
」 他說得輕巧,病尚未痊癒,睡在青石地板上豈不是找死?紀雪庵凝目看他,「他們拿你怎麼樣了?」程溏搖搖頭,「只將我關在下人房裡,不許我出來找主人。
」紀雪庵看了他一陣,皺起眉頭,語氣也愈發冷,「你既然來找我,為何不進去,蹲在門口做什麼苦肉計?」 程溏滿臉冤枉,臉轉向廊下暗處,「那人不肯讓我進去。
」捕風樓下人上前一步,恭敬道:「樓主吩咐已為紀大俠的隨從另行安排住處,不必同紀大俠住一間屋子。
」紀雪庵哼一聲,拉著程溏站起,冷冷道:「他不是我的隨從,是我房中侍寢的人。
」 他拎著程溏徑直走進屋中,毫不客氣關上房門。
程溏蹲了多時,雙腿發麻,跌跌撞撞,待紀雪庵鬆手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紀雪庵冷笑看他,「誰叫你不說實話?隨從,哼。
」程溏瞪眼道:「我還不是為了顧全主人顏面。
」紀雪庵道:「沈荃本就知道我喜歡男人,身邊收個侍寢的,又有什麼丟臉?倒是你——」他逼視著程溏,「究竟與沈荃有什麼過節,叫他連這種事都要插手?」 程溏鎮定自若替他倒了一杯熱茶,「主人該去問他,捕風樓管得是不是太多了些,連別人的房中事都要管。
」紀雪庵接過茶喝下,程溏微微皺眉,「主人喝了不少酒,不知道沈荃會不會不安好心下料。
」 他說完,湊上前細細察看紀雪庵的臉,紀雪庵淡淡道:「他沒那麼蠢。
」程溏已離他極近,猶不自知地吸了下鼻子,「有股奇怪的味道。
」紀雪庵牽動了一下嘴角,「不奇怪,不過是酒里加了鹿血。
」 語罷抬起頭,擦過程溏的鼻梁吻住他。
程溏直到嘴唇被紀雪庵咬了兩下,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推開紀雪庵,急道:「捕風樓那些變態肯定都趴在門外屋頂偷聽偷看。
」紀雪庵不由失笑,「你都說了他們許多壞話,還怕這個?再說,沈荃早就知道了,要聽要看隨他們。
」 他素來冰冷顏面,乍然一笑,叫程溏微微愣神。
紀雪庵打橫抱起他走向內室,程溏被他放在床榻上,看著紀雪庵俯身解開他的衣袍,伸手拉下床簾,輕輕笑道:「看來主人要身體力行,坐實我侍寢之名。
」紀雪庵抱住他赤裸身體,皺眉低頭,「你廢話太多。
」便堵住了他的口舌。
兩人自離開疏城前那一夜後未曾再有肌膚之親。
紀雪庵性情冷淡,原先於情事上興致一般,今夜卻不知是因為鹿血酒,還是程溏蹲在門口可憐兮兮的模樣,動作竟有些急切。
他心底深處始終戒備著程溏,近日一想起他更生出煩躁,如今暗道既已叫他侍寢,至少在床上坦坦蕩蕩尋歡作樂便是,何必染上別樣心思? 程溏被他抬起雙腿置於身旁,上回他主動清洗擴弄,今天卻毫無準備。
紀雪庵的指尖在他穴口揉弄,程溏唔了一聲,抬高腰吃吃笑道:「主人不怕臟了麼?」紀雪庵動作一頓,冷冷道:「你不怕我點你啞穴?」程溏失笑,故意雙手交疊捂在嘴前,手肘卻擱到枕頭邊一件硬物,好奇地摸了出來。
二人定睛一看,竟是一盒潤澤用的軟膏。
紀雪庵心道沈荃原先安排那個晚宴上的少年伺候他,故而才在他房中備下此物,也罷,算是歪打正著。
他垂下眼,卻見程溏不知想些什麼,眸中一片陰霾。
紀雪庵沾了軟膏,手指直直刺入程溏後穴。
程溏吃痛低叫一聲,只聽紀雪庵沈聲問道:「沈荃上過你麼?」 程溏莞爾一笑,陰沈神色全然不見。
他伸手勾住紀雪庵脖子,翻身趴在他的胸口,輕聲道:「主人不是說,過往的事皆按下不提麼,何必在這個時候煞風景?」他低頭親著紀雪庵嘴唇,穴中卻插了他兩指抽送。
紀雪庵不肯居於他身下,兩人在寬敞床榻上滾作一團,紀雪庵再不耐煩,推高程溏的腿,將陽物對著後穴插了進去。
程溏自那天聽聞要去晶城便開始不對勁,肯定與沈荃脫不了干系。
反觀沈荃,也千方百計阻撓兩人見面。
紀雪庵飛快地擺動著腰,一貫的狠插猛乾,暗道他懶得管那二人之間的舊事,沈荃也同樣管不了他的房事。
程溏大口喘氣,沒堅持多久,便開口討饒:「主人……慢點……」紀雪庵果然頓住,看著程溏略舒展眉頭,臉上汗水流進頸間,內里腸肉卻如同催促般絞住性器。
程溏似低泣一聲,討好地聳起腰將身體貼得與紀雪庵更近,回應他的自然是紀雪庵一記又快又重的深插。
紀雪庵抱著程溏的臀一下一下狠狠抽送,身下的人汗愈流愈多,卻沒什麼力氣叫喚,抖著身體嗚咽一下,射了出來。
紀雪庵被驟然緊縮的內壁死死咬住,也不願再忍,事到臨頭卻忽然想起什麼,拔出陽物洩在了程溏股間。
他重重喘息,俯下身撩開程溏濕發,親上他的臉頰。
紀雪庵一觸到程溏卻覺出不對,他頸間發涼,出的竟都是虛汗。
程溏睜開眼,衝他笑了下,「我累壞了,不能叫主人再盡興一回啦。
」紀雪庵咬了咬他的嘴唇,冷聲道:「死氣沈沈,哪裡還激得起我興致?」 他下床在屋中找到一壺茶水,早就涼透。
紀雪庵皺眉坐在桌旁,掌心貼著水壺緩緩催動內力。
他方才沒在程溏體內出精,便是想到他對沈家心存芥蒂,必然不願鬧出大動靜叫人送水鋪床,如今想來真是自欺欺人又自尋麻煩。
紀雪庵找一塊布巾就著溫水替程溏擦了額頭脖子,又擦去兩人身上污漬。
他回到床上,看著已陷入睡夢的程溏,暗道這個才是自找的最大麻煩。
一夜無夢。
紀雪庵起床時,程溏還睡得很熟。
他徑自到外室沐浴換衣,走出屋子。
捕風樓的下人照例等候在門外,看見紀雪庵行禮道:「紀大俠,可要用早膳?主人吩咐過今日上午留在樓中,紀大俠若有時間可去書齋尋他。
」 紀大俠點點頭,捕風樓樓主日理萬機,他也不便在晶城逗留太久,互相騰出空閒半天頗為不易。
他在院中吃過早飯,目光掃過精捨緊閉的門窗,向下人道:「屋裡那人……他若沒有出來,你們不必進屋。
」 下人頷首稱是,紀雪庵起身往沈荃的書齋走去。
書齋離他的庭院不遠,紀雪庵識得路,獨自走到沈荃的園中,卻遇上昨日迎他來捕風樓的兩個美貌少女。
二女向紀雪庵行禮道:「主人尚在更衣,請紀大俠在集雨亭稍等片刻。
」 二女領著紀雪庵走入園中一處六角亭子,奉上茶點,垂手站在一旁靜候。
紀雪庵喝了口茶,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嬌聲笑語。
他抬目望去,卻見廊角走出三四個侍女,手中各捧了一隻木箱。
一人道:「樓主派人尋來那麼多名貴藥材,都是要用在二少爺身上的。
」另一人笑著嘆了口氣,「那有什麼用?你沒瞧見過二少爺那樣子——」 「住口!」亭中一名少女飛身躍至眾侍女面前,厲聲喝道。
眾女嚇了一跳,少女怒氣沖沖道:「樓主的家事,你們也敢隨意議論?來人,將她們拖下去,每人掌嘴四十!」另一少女還站在亭中,向紀雪庵微微欠身,「叫紀大俠看笑話了。
」 紀雪庵放下手中杯盞,漫不經心道:「她們所說的人,是沈樓主的弟弟?」少女點頭稱是,紀雪庵問道:「我聽聞沈樓主數年前才找回自小失散的弟弟,甚是寶貝,昨日晚宴怎麼沒有見到他?」少女的神色變得有些緊張,「二少爺並不住在晶城,他從小身體不好,樓主安排他在湖城別莊休養。
」 湖城遠在東面,離晶城有將近月余路途。
紀雪庵不置可否,神色淡淡,他素來不是愛管閒事之人,見少女已面有難色,便不再多問。
說話間,沈荃從書齋走到庭園中,遙遙便笑著向紀雪庵道了一聲早,緩步走入亭中。
他也不多虛禮,隨意坐在了紀雪庵對面,笑道:「雪庵兄昨夜喝了不少,今晨難得如此精神奕奕。
」紀雪庵懶得與他寒暄,開門見山,「沈樓主想必知道,我一路西行,是為了赴今屆萬家珍榴會之邀約。
」 沈荃微微斂起笑容,身後少女上完茶後乖覺退下,亭中只剩他們二人,「看來雪庵兄要與小弟談生意了。
那麼雪庵兄來晶城,是要打聽何事?」紀雪庵道:「我要知道這次有多少人收到珍榴會的請帖,又有多少人打算赴約?這件事,對捕風樓來說並不難罷。
」沈荃笑了笑,「的確算不得難事。
珍榴會將近,打算赴會的人大多都已動身,逃不出捕風樓的耳目。
雪庵兄等小弟三日,三日後小弟便有答復。
」 紀雪庵點頭,三天時間,他尚有耐性。
沈荃看著他,露出笑容,卻道:「雪庵兄素來不愛熱鬧,怎會想到要參加珍榴會?」紀雪庵微微皺眉,「沒為什麼,心血來潮而已。
」他與沈荃雖做過多次生意,私交也算不壞,但畢竟不是陸璃那般至交好友,他先前對柳尋有所保留,如今也沒打算對沈荃和盤托出。
但沈荃掌握天下消息,就算紀雪庵不說,他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他哈哈一笑,「雪庵兄,真正志在珍榴會的人,只會向小弟打聽今屆珍榴會萬家要展出哪些寶物,而非打聽有哪些人參會。
青浮山萬家與魔教可能有所勾結,小弟隱約聽聞過不少消息,這次連雪庵兄都驚動,看來倒是真的了。
」 他既說了明話,紀雪庵也沒有否認,只冷淡問道:「憑捕風樓在江湖上的地位,想必也收到了萬家的請帖,不知沈樓主可會去青浮山?」沈荃微笑,大方承認:「珍榴會這樣的盛事,捕風樓自然不可能錯過,定會派人前去。
至於小弟本人,現下倒還未拿准主意。
」 他剛說完,先前一個少女快步走入亭中,伏在沈荃耳畔輕聲道:「樓主,準備好了。
」沈荃綻開笑顏,拍了下手,便有七八個侍女從廊角魚貫而出,步入亭子列成一排。
眾女手中皆捧著東西,紀雪庵一眼望去,金銀珠寶綾羅錦緞,精奇物什琳琅滿目。
那些華美布匹皆是雪白顏色,紀雪庵側頭看向沈荃,冷淡問道:「沈樓主是什麼意思?」 沈荃站起身,立於眾女身前,卻向紀雪庵行了一禮,「雪庵兄在繁月閣擒殺魔教鈴閣閣主韓秀山一事,柳尋和暗士已稟報小弟。
這些乃是捕風樓的謝禮,還望雪庵兄笑納。
」紀雪庵跟著站起,他自然知道沈荃遲早會提到韓秀山之事,卻沒想到他弄出一堆所謂謝禮。
他冷冷看著沈荃,淡道:「無功不受祿,殺韓秀山不過借用繁月閣之地,說起來柳尋還助我良多,捕風樓又何必謝我?」沈荃抬起臉,目中含笑搖頭,「雪庵兄此言差矣,殺韓秀山於天下於武林皆是一樁天大的好事,試問江湖上有幾人能做到?捕風樓亦是天下蒼生之一,代武林正道謝過雪庵兄,又有什麼不對?小弟昨晚已宣告江湖,魔教韓秀山數日前死在紀雪庵紀大俠手上,雪庵兄的俠名自此更添一筆!」 紀雪庵盯著沈荃,沈默不語,亭中氣氛一時竟有些緊張。
紀雪庵細細回想,不由覺得心驚,捕風樓高手如雲,卻從未聽聞他們殺過什麼人。
譬如殺韓秀山,明明捕風樓亦有不小功勞,為何全歸在紀雪庵頭上?今日這些禮物,究竟是酬謝,還是封口費?如今人人只道韓秀山是由紀雪庵所殺,他倒不怕魔教來尋仇,卻猜不透沈荃是否心照不宣,殺韓秀山的人明明是程溏。
柳尋雖答應他略去程溏跳舞一節,但畢竟沈荃才是他的主人。
他沈吟良久,終於點頭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多謝沈樓主。
」沈荃微微一笑,向身後眾侍女道:「你們將東西送去紀大俠的屋子。
」卻從其中一人手中取過一隻小巧木盒。
他拿著木盒重新坐下,抬頭道:「雪庵兄可知道,方才那些東西中,只有此物費盡小弟數年心血,最難得到。
」紀雪庵也坐到他對面,「如此貴重之物,沈樓主留著罷。
」 沈荃搖頭但笑不語,打開木盒,裡面只有一塊藕色緞子。
他小心翼翼取出折著的緞子,打開後攤在掌心,抬頭看著紀雪庵,「雪庵兄可看得見此物?」紀雪庵愣了愣,確定他說的東西並不是那塊緞子,定睛細看,才發現緞子上有一團細過發絲的線。
沈荃見他發現,緩緩道:「此物小弟不敢輕易用手拿,只好用緞子托著。
它雖極細,卻又極厲。
雪庵兄可相信,憑借這件東西,便可殺人不能痕跡?」 紀雪庵心中一突,如沈荃所願想起那件事。
沈荃滿意一笑,手指狀似不經意地滑過緞面,什麼都還沒看清,指腹便立刻現出一道血痕。
他不甚在意地擦去血跡,繼續道:「此物的使用法子不同,造成的後果亦可不同。
小弟雖沒那種本事,但聽聞善用者能一瞬之間割下敵人一條手臂,更有甚者兵不血刃能直接把人勒死。
」 他愈說愈慢,面上卻全是別有用意的笑容。
紀雪庵凝目看著緞中細線,心中瞭然,關於程溏,對面那人的確比自己知道得更多,至此,韓秀山被緋紅小匕刺入心口前驚恐的表情,為何無力推開程溏,屍體頸間極細的勒痕……都有瞭解釋。
紀雪庵一時說不清心底感受,卻聽見沈荃聲音輕快,卻隱隱懷著無比惡意,「小弟差點忘了說,此物名喚金蟬絲,乃魔教聖寶之一。
」 兩人再在亭中坐了會兒,沈荃稱還有要事,先行離去。
紀雪庵慢慢走回庭院,裝著金蟬絲的木盒就在他的懷中。
他回到屋前,房門敞開著,捕風樓的下人在做打掃。
紀雪庵在門檻前頓住腳步,「屋裡的人呢?」下人停下動作回道:「屋中公子醒來後嫌待在樓中太悶,說要到街上走走。
」紀雪庵面色淡淡進屋坐在桌旁,冷眼看著沈荃派人送來的禮物,暗道程溏不願待在樓中,難道晶城滿大街不都是捕風樓的眼線,又有什麼差別? 他那時尚不知道,程溏在外面遇見了什麼人,卻再也沒回來。
第五章 卻說程溏離開捕風樓,步履散漫走在晶城街頭。
他上一回來此地,急著去捕風樓尋沈荃,根本沒空在晶城閒逛。
他不想與沈荃待在同一個地方,加之紀雪庵也不會馬上動身,並不著急回去。
程溏身上還有些銀子,放眼望去,晶城果然與別的城鎮大不相同,一整條街上皆是刀劍鋪。
程溏逛了幾間鋪子,店主做多了生意也有幾分眼力,瞧得出程溏功夫不濟,待他沒什麼熱情。
程溏倒不以為意,他外出只為散心,並非真要買什麼兵刃。
何況他內力全無,形同廢人,威力大的兵刃諸如刀劍槍鞭到了他手中只成累贅,不如用一件小巧稱手的,而世上還有什麼比緋紅小匕更叫他滿意的武器。
他站在一間鋪子外,想起紀雪庵滿不在乎地將緋紅小匕拋給他的情景,不由搖頭微笑。
正兀自出神,背後卻猛地被人推搡一把,「站在路中間發什麼呆,擋了我家小姐的道!」程溏一個踉蹌,下意識回頭。
他甫轉過頭,心中便大叫不好,正要拔腿就跑,便聽見那個小姐冷笑道:「來人!給姑奶奶把他攔下!」 正是晌午時分,大街上人多攢動,十分熱鬧。
程溏左突右鑽,試圖借用人群避開身後那群人。
他身形瘦小,逃跑時不免沾光,如泥鰍一般,好幾回讓人捉到了衣角,又一個閃身將追兵晃開。
程溏一口氣跑出兩條街,路上人多,追兵也施展不開輕功,漸漸被他甩開。
程溏在路口忙中抽空回頭瞄了一眼,剛吐出一口氣,卻聽一旁路人大喊小心,再扭過頭,竟迎面有一輛失控的馬車疾馳而來,高高躍起的蹄子堪堪要往程溏腦袋踏去。
程溏瞪大雙目,一眼便知避無可避。
他心跳如鼓,咬牙猛撲在地,身體向側面一滾。
這一躲實乃急中生智,馬蹄雖未落到他身上,程溏卻重重撞在車軲轆上,一下子飛了出去。
他只來得及護住腦袋,脅下被撞疼得要命,剛勉強睜眼撐起半邊身體,便被身後追兵一擁而上按在地上。
太倒霉,程溏吃痛地蜷縮起身體,忍受著背上的拳打腳踢。
塵土飛揚中,那些人慢慢停下動作讓出條道,湖色山莊的大小姐一步步走到程溏面前。
她手中搭著最心愛的鞭子,臉上帶笑,眸中卻全是狠毒。
那個女人一腳踩在程溏臉上,足尖用力碾了碾,聲音愉快道:「小賤人,原來你還沒死,真沒想到在晶城能與你重逢。
」 程溏的牙齒磕到臉頰內壁,滿嘴灰土血腥。
大小姐移開腳,轉頭向下人吩咐道:「將他帶回去,姑奶奶心頭一團惡氣,正好有人送上來叫我發洩一番。
」 湖色山莊的下人拖著程溏便往回走去,大街上不少人駐足指點,但湖色山莊大小姐惡名遠播,旁人又搞不清事情緣由,無一人上前阻攔。
程溏面朝著天,隨著顛簸一側胸口疼得他連連抽氣,方才被車輪撞倒的地方大約斷了肋骨。
他沒有內力護身,平素打鬥僅憑些旁門左道才能僥倖獲勝,如今寡不敵眾,毫無辦法。
他與那女人才打了個照面,根本還沒來得及觸到她的霉頭,分明是被遷怒。
程溏咬緊牙忍住疼痛,也不知被他們帶回去後要遭什麼罪,只盼那位大小姐快些膩了折騰他。
待湖色山莊一行人回到暫住的宅子,程溏背後衣衫早被磨破,一片火辣。
大小姐命人將他帶至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牆壁高處有一扇小窗,程溏雙手被粗繩縛在窗欄上,整個人貼牆吊在半空。
大小姐盯著他看了會兒,嘴角露出一絲叫人不寒而慄的笑容,「上次這個小賤人弄臟了爹爹送我的鞭子,此仇姑奶奶豈能不報。
來人,將他上衣剝光,我去換條馬鞭再教訓他!」 她顛倒是非蠻不講理,屋中下人又誰敢吭聲。
待大小姐離開,便有一人上前依言扯去程溏上衣,撇撇嘴低聲道:「也該你倒霉!大小姐從小定下一門娃娃親,此行特意路過晶城來拜見未來夫家,誰知竟被對方羞辱出門。
偏偏是這等日子,在街頭遇見你……」 那人搖搖頭,不再言語。
程溏視線掃過小屋,此時屋中僅留了兩人,另一人他沒見過,兀自嘟囔的那人先前他跟著湖色山莊時便認識,待他倒不算壞。
他心中飛快有了計較,目光落在那人臉上,哀求道:「劉大哥,待會兒小姐打累了肯定換你,你落手輕一些可好?」那劉姓漢子面上露出一絲惻隱,還未來得及回答,大小姐卻已回來了。
程溏見她換了一身騎裝,手中果然拎著一條粗硬馬鞭,不由面色微白。
大小姐見了他的神色十分滿意,吩咐下人盛一桶鹽水來,一邊將馬鞭浸在鹽水中,一邊漫不經心道:「這鞭子抽慣了馬,臟得狠,一上身破了皮,只怕就要爛肉。
小賤人,我拿鹽水泡一泡,將鞭子洗得乾淨些,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她最後一個好字脫口,揚手一鞭結結實實打在程溏胸口。
程溏悶哼一聲,咬住牙關一語不發。
他被這大小姐辱打發洩過多次,深知她的脾性,若出言頂撞只會下場愈慘,惟有拼命硬扛,叫她打著累了或覺得無趣,才可逃過此劫。
大小姐看著他痛苦的表情十分受用,哈哈大笑,「小賤人,你怎麼不求饒?你不是賤得很,什麼話都能罵,什麼鞭子都能挨麼?你討饒得好聽,姑奶奶說不定便少賞你幾鞭!」 說話間,鞭子卻不停。
程溏胸前早已皮開肉綻,漸漸血肉模糊。
馬鞭本就粗糙,大小姐使的力氣也不小,再加之鹽水滲入傷處那股鑽心的疼,早就蓋過之前斷骨之痛。
程溏的額頭滿是冷汗,連視線也慢慢模糊,他疼得緊了,也顧不上逞強,放聲慘叫。
大小姐喜極他的悲鳴,抽得愈發用力。
程溏口中本就破了,牙齒又不知咬到哪裡,滿嘴鮮血剛咽下去,卻痛得一聲疾呼,竟噴出一股血水,濺到了大小姐的臉上。
大小姐伸手一抹,勃然大怒,發瘋般破口大罵,狠勁拼命抽打,叫程溏身前再無一寸好肉。
他的叫聲漸漸弱了,腦袋有氣無力垂在胸前,顧不上面孔也挨了幾鞭。
大小姐見他這般,終於感到些無趣,鞭子也洩了力。
她停下動作,大汗淋灕將馬鞭遞到一旁劉姓漢子手中,果然一如程溏所料,「我累了,換你來,我就在一旁看著!」 那劉姓漢子猶猶豫豫走到程溏身前,方舉起鞭子,大小姐卻出聲打斷道:「慢著!」她冷笑一聲,提起地上木桶,「這一桶鹽水,可莫要浪費了。
」語罷朝程溏兜頭潑去。
程溏長聲慘叫,只覺無數傷口似被烈焰同時燒灼,明明火辣滾燙般疼,身體卻冷得止不住顫抖。
他被湖色山莊捉住短短一個時辰不到,腦中卻翻來覆去想到無數可能和脫身辦法。
惟有一點,他決不能開口提到紀雪庵。
湖色山莊再如何橫行霸道也不敢得罪紀雪庵,若知道他是紀雪庵的人,最大的可能便是殺他滅口,毀屍滅跡。
又有鞭子落到身上,程溏卻根本無力睜眼去看是誰在打他。
他再也撐不住,意識搖搖欲墜,便要昏過去。
最後清明的一瞬間,程溏卻想到,他從捕風樓失蹤,紀雪庵終於擺脫他,不知該有多麼慶幸。
程溏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月光透過小窗照進屋子,在地上投出淡淡陰影。
程溏只覺整個人都僵住,兩條手臂早就麻木,上身依然裸著,胸口傷處沒有先前那麼疼,卻又透出斷骨之痛。
他想低頭看一眼傷勢,卻牽動脖頸處的鞭傷,嘶了一聲只得作罷。
程溏抬起眼皮,屋子的門關著,黑漆漆空無一人,外頭十分安靜,也不知是什麼時辰。
他渾身都疼,腦袋也昏昏沈沈,強撐起精神,心中盤算著逃脫的法子。
並非沒有辦法,程溏卻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他垂著頭,只覺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記憶深處可怖的聲音浮現:「沒有用的,你們哪裡也去不了,永遠都逃不走!」程溏痛苦地閉上雙目,,幾乎是同時,下一瞬間他便聽見阿營歡喜雀躍的笑聲:「小溏,我們逃出來了!我們終於自由了!」 程溏的眼角沁出濕意,喃喃低語道:「阿營還在等我,我不能放棄。
」他想到有人還在等他,還需要著他,眼前卻陡然閃現紀雪庵的臉。
程溏愣了下,暗笑一聲怎麼可能,卻總算驅走絕望鼓起力氣,動了動僵硬的手臂。
手上又麻又脹,十分難受,程溏強忍著不適活動手腕,直至那處感到被粗繩磨破的疼痛,才舒出一口氣。
那間屋子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窗上的木欄經他這麼晃動,竟有些搖搖欲墜。
程溏心中大喜,腳掌抵住牆面,使出渾身力氣,搖得愈發用力。
他只聽輕微咔噠一聲,卻立刻停下動作,瞪著門後,「什麼人?」 門外果然有人推門而入,走到屋子中間,月光落到那人臉上,卻是白天看著大小姐鞭打程溏的那個劉姓漢子。
他見程溏醒來,面露喜色,「你醒了?」程溏的臉背著光,神情中充滿戒備,聲音卻滿是驚訝,「劉大哥,你怎麼來了?」 那漢子憨厚一笑,走近些,手中拿著幾只饅頭和一碗水。
程溏一時愣住,眸中真切流露出不可置信。
漢子將碗送到他嘴旁,「你被吊了一天,滴水不進,怎麼成?來,我餵你喝水。
」程溏頓了頓,旋即扭過臉大口大口喝起水。
漢子輕聲道著慢些,小心翼翼端著碗,待他一口氣喝完,又掰開饅頭慢慢餵他。
程溏傷得太重,其實沒什麼胃口,吃了半個饅頭便搖搖頭。
他回味著口中甜津,心頭湧起十二分暖意,卻聽漢子嘆道:「我先走啦,半夜瞞著小姐偷偷來,不能叫旁人發現。
白天里只能眼睜睜看你挨打,卻不敢吭一聲氣,你莫怪我。
」程溏聞言一愣,慢吞吞道:「少爺知道我被關在這麼?」漢子道:「少爺知道,還將小姐數落了一通。
你別擔心,說不定明日小姐心情好轉,便將你放了。
」 屋中一時安靜得有些詭異。
程溏抬臉看了漢子一眼,「劉大哥,你兩次三番救我,先前在碧嶺也是,這次也是,小弟真是感激得不知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漢子憨憨笑道:「你我伺候小姐都不容易,我瞧你年紀輕輕,和我家中幼弟差不多大,總見不得你受罪。
」程溏聽得一臉感動,略帶焦急道:「劉大哥,你快回去吧,我不要緊,你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 那劉姓漢子便帶上門走出屋子。
程溏在黑暗中靜了一會兒,忽然猛烈地搖起窗戶。
他顧不上手腕鮮血淋灕,似是時間十分緊迫容不得絲毫耽擱,終於將那條爛了根的木欄拔出,整個人摔在地上。
木欄脫出,繩索亦松了,程溏飛快掙脫,從腳踝處摸出緋紅小匕,握在手上。
他被吊在空中大半日,雙腿綿軟根本沒力氣,只得扶著牆適應片刻,才慢慢往屋外摸去。
湖色山莊的人只當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氣,無甚防備,並未將屋門鎖上。
程溏沿著牆走到門口,推開門出了屋子,面前是一個荒涼院子,鮮有人跡。
他雖從未來過這處宅子,白日被眾人拖來時卻留心記住路線,此時定了定神,往東面主宅走去。
這處地方大約是湖色山莊在晶城的臨時落腳之地,佈置得略顯粗陋。
程溏經過馬棚,一陣頭暈,連忙扶住木樁。
他晃晃頭睜開眼,湖色山莊那對兄妹的坐騎皆醒了過來,不知是嗅到濃濃的血腥氣,還是別的什麼緣故,躁動不安地噴著氣,卻沒有人來安撫。
程溏伸手摸了摸胸前,傷口並未裂開,他暗自奇怪哪裡來那麼濃的血氣,腳下卻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
程溏吸了口氣冷氣,勉強抬起上身回頭去看,卻見馬棚轉角地上躺著一具屍體,眉心一支金鏢,面色一片青黑,正是平素莊中照顧馬匹的那個下人。
程溏面色煞白,心中猜測被坐實,竟生出幾分力氣,一躍而起費力往眾人住處跑去。
走廊里,池塘邊,矮樹下,程溏一連遇到三個死人,皆是眉心中鏢死於中毒。
他心跳如雷,兩條腿卻跑得愈發快,滿身痛楚也被盡數忽略。
程溏喘著粗氣,扶著門框站在湖色山莊大小姐的閨房外。
她的兄長坐在椅子上,腦袋擱在桌面,雙目圓睜。
大小姐死在地上,手中還緊緊握著莊主所贈的長鞭。
一夜之間,一眨眼功夫,這座宅子里的人竟無聲無息盡數死光。
程溏感到自己的雙腿微微發抖,卻強自站穩。
湖色山莊兄妹二人功夫都不算弱,他放眼望去,屋中卻連一絲打鬥痕跡都無,皆在毫無防備之時被殺。
背後傳來一陣篤定的腳步聲,程溏慢慢轉過頭,朝著來人虛弱地扯了下嘴角,「劉大哥。
」 那劉姓漢子背光立著,這次換程溏瞧不清他的表情。
他平靜站在廊下,雖不失防備,卻沒有殺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程溏苦笑一下,「只怕昨天那個劉大哥還是真的,但今夜你實在太過反常。
」那人哦了一聲,「我不過怕你被打死了,順勢來看看你,看來竟是我多此一舉。
」程溏搖頭道:「你餵我水食倒還未叫我生疑,但真正的劉大哥決不會說什麼眼睜睜看我挨打,因為昨日最後動手的就是他。
」那人坦然點點頭,「還有呢?」程溏弄不清他的意圖,只得繼續道:「我心存懷疑,便故意出言試探。
你果然是假的,扮作劉大哥一天不到,還不甚知道湖色山莊的事。
少莊主十分寵愛大小姐,對她所作所為素來縱容,根本不可能將她數落一通。
而你先前也未救過我,在碧嶺時,湖色山莊的人甚至還不曾遇到我。
」 那人嗤笑一聲,「原來我漏洞百出,竟全叫你不動聲色看在眼裡。
」語罷伸手揭開一層人皮,露出他本來面目。
程溏站立許久漸漸體力不支,卻愈發將背脊挺得筆直,盯著這張陌生面孔,聲音也含了凌厲:「你為何殺光湖色山莊的人?你用金鏢,金鏢淬毒,難道出自魔教鈴閣?你既用鈴閣的暗器,多半也是魔教中人!」那人漫不經心瞥他一眼,帶著一種甕中捉鱉的輕視和自若,點頭微微一笑,「你說得一點不錯,不愧是紀雪庵身邊的人。
」 程溏身體一陣搖晃,手指死死摳住門框,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咬牙道:「是誰告訴你?是沈荃,對不對?捕風樓早就和魔教聯手,他要借你之手除去紀雪庵是不是!」 程溏身體一陣搖晃,手指死死摳住門框,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咬牙道:「是誰告訴你?是沈荃,對不對?捕風樓早就和魔教聯手,他要借你之手除去紀雪庵是不是!」那人嘿了一聲,卻不直接回答:「你可知道,我殺光湖色山莊那些廢人,全是為了救你小命。
你既然喜歡亂猜,不妨猜一猜,我做甚大費周折來救你?」程溏聽得變了神色,「你待如何?」那人笑望著他,「自然是誘紀雪庵來尋你。
」 這下輪到程溏失笑,他搖搖頭,語氣一派輕鬆,「恐怕你要失望。
我算什麼身份,紀雪庵決不可能為了我赴險。
沈荃到底是怎麼誆你的?這條消息花去你多少銀子?我雖與他睡過幾次,但難道紀雪庵是會惦念皮肉情誼的人?」那人卻道:「就算他不看重你,你如今卻是他的人。
紀雪庵心腸固然冷硬,但男人皆是好面子的,爭口氣也要將你奪回。
」 程溏瞬間冷下臉,「我是人不是一件物什。
紀雪庵也許會爭回屬於他的東西,但他素來瞧不起無用無能之輩,斷不會為一個有手有腳的人負責。
你與其以我為質要挾他,還不如去偷他手裡的連璋劍,怕只怕你沒有這個本事。
」那人卻無論他說什麼,始終氣定神閒,「你既然知道自己為質,不拼命說些好話穩住我,反而處處與我作對,恨不得我立馬放棄計劃。
你若失去用途,會有什麼下場,你難道不知不怕?」卻不等程溏回答,又志在必得地笑了一下,「還是你嘴上雖字字無情,心中卻隱隱預料,紀雪庵必會來救你?」 程溏微微一震,一時瞪大雙目不知該說什麼。
他站在湖色山莊兄妹的屍體前與此人對話,神經崩得極緊,費盡十分神思,根本來不及深思熟慮,全憑飛快應答。
他心底究竟在想什麼,是否如那人所說擔心紀雪庵落入圈套,卻連自己也不知道。
那人見他這般,笑容愈發擴大,抬起手指隔空點了程溏胸口兩處大穴。
程溏身體一軟倒在地上,那人走近幾步,從湖色山莊少莊主的屍體上剝下件外裳,隨意套在程溏身上。
他彎腰將程溏扛在肩頭,「今夜諸事皆在我計劃中,傍晚時我已給紀雪庵送去信,若想要回你,五更在城東望江亭相見。
時候不早,是該動身了。
」 事已至此,程溏無異於俎上魚肉,他雖設法從湖色山莊的囚室逃出,但黃雀在後,於那魔教之徒的計劃卻半點沒有影響。
他身體不能動彈,卻未被點啞穴,抿嘴沈思片刻,開口問道:「你於我有餵水之恩,雖是孽緣,也總算奇遇一場,我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扛著他已躍出湖色山莊的宅子,在晶城街旁屋頂上飛奔,聞言大笑道:「我被你們正道人士斥為魔教惡徒,你還敢打聽我的名字來歷?小子,你真的不怕死麼?」程溏只聽耳旁冷風呼呼而過,竟也笑了下,「待會兒紀雪庵若不來,我不就死了麼?你算是讓我死得瞑目,好去向閻王告狀罷。
」那人朗聲笑道:「好,我便告訴你!天弛教鈴閣範聿,你只管說與閻王,且看他怕不怕我!」 鈴閣範聿。
程溏默默在心中念了一遍,暗自吃驚。
範聿在鈴閣地位僅次於韓秀山,且素來看不慣韓秀山那些齷齪變態的愛好,如今韓秀山死了,他無疑是最有可能繼任鈴閣閣主的人。
尋思間,範聿已不知跑出多遠,天上星光漸漸黯淡,耳旁已隱約聞到江水拍岸的濤聲。
範聿愈發提快速度,卻聽街巷傳來更夫的打更聲,一下兩下……整整五下。
五更到了,範聿一刻不差趕至望江亭。
望江亭顧名思義,建在江邊高堤上,每年觀潮的日子,十分熱鬧。
而此時此刻,黎明前的天色分外黑,天邊月亮幾乎要沈到江中。
亭外有人面朝大江負手而立,腰間配著一柄雕滿蓮花的寶劍。
範聿穩穩落在江邊,伸臂將程溏捉在手上。
紀雪庵轉過身來,目光冰冷地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又在程溏身上頓了半刻,神情不變復又看向範聿,「魔教鼠輩,你膽敢約我在此,今日就別想全身而退。
」範聿聞言仰天大笑,抓著程溏背心的力氣又緊了幾分,「原來這小子真的有用,竟能請來紀大俠。
」紀雪庵抬起寶劍連璋在胸前,緩緩抽走玉雕劍鞘,劍身映著波光粼粼,冷聲道:「多說無益,動手罷。
」 紀雪庵與人動手從不在乎虛禮,何況對手是魔教中人,話音落下,一道銀光便直撲範聿面門。
範聿左手捉著程溏,雙足輕點靈巧避開。
他帶著一人一口氣從城中跑到江邊,氣息卻絲毫不亂,顯然輕功極為出色。
他出身鈴閣,並不善於近身格鬥,長處卻是鈴閣那些精奇武器,右手在袖中微微一彈,便有七八支金鏢疾飛而出,刺往紀雪庵渾身要害。
卻聽寶劍錚錚作響,一眨眼功夫將金鏢盡數擊落,昏淡月色下劍鋒泛著藍色幽光,卻是金鏢上的毒沾上了連璋劍。
紀雪庵皺起眉頭,就著揮走暗器的劍勢,一招快劍不止,轉瞬又逼至範聿身前。
範聿右手不斷放出金鏢,左臂一收將程溏擋在面前,大笑道:「你可忍心傷了你的小情人?」 他明裡以程溏為盾去阻紀雪庵的劍,實為遮住右手扣發暗器的動作。
紀雪庵如何看不出來,一聲冷哼,劍勢絲毫不收,直刺範聿喉口的劍尖此刻卻對準了程溏的眉心。
範聿嘴角噙笑,目露凶光,金鏢如暴雨般撲出。
紀雪庵左手揚起寬袖,右手執劍,衝勢不止,神色不變,眼角眉梢俱是冷厲。
不過是電光火石一瞬之間,劍勢太快太猛,程溏根本無法用雙目對準,只定定看向紀雪庵。
紀雪庵的眸中什麼也沒有,沒有自己,沒有範聿,甚至沒有連璋,惟有一片冰冷徹骨的寒意,亮如星辰。
程溏閉上雙目,幾乎同時臉頰卻驟然一痛。
一滴血珠慢慢從他頰上傷痕滲出,卻是劍尖陡然轉向,鋒利劍風割破皮肉。
一瞬高下,不過是比誰更輸不起,誰的心性更堅硬。
範聿滿頭冷汗,最後那一刻,內心竟全是猶豫。
他明知程溏在手中作為籌碼已毫無用途,今日無論如何也難逃一死,但仿若落水之人死死抓住救命稻草,竟不敢將他捨棄。
陡然轉向的連璋毫無徵兆地刺向範聿右腕,他嘶聲痛叫,隱住右手的袖口印出血跡。
紀雪庵冷笑一聲,「你看來已服過解藥,只好臟了我的劍。
」他說話間攻勢不止,劍光如一團密網,將範聿和程溏圍在其中。
範聿忍痛從右手滑出一把袖里劍,勉強格開紀雪庵的寶劍,翻身向後躍出老遠。
他無意間退至望江亭口,將程溏扔入身後亭子,左手藏在袖中摸出一隻精巧圓筒,指尖輕輕一觸,竟又有十餘枚金鏢激射而出。
紀雪庵面露不耐煩,輕鬆提劍揮開,卻猛然聽見身後有異,程溏在亭中大喊:「小心後面!」他已來不及旋身,面上盡是冷冽,低喝一聲,周身真氣暴漲,竟在一瞬凝成一股氣牆,將那兩支從背後襲來的金鏢彈飛。
範聿面色一片灰白,低笑一聲,「好厲害的無息神功。
可惜被你發覺了,我還有同伴隱在樹林中,你即便殺了我,也自身難保。
」紀雪庵眉頭緊蹙,身形一時定在原地,背後林中黑黝黝一片,他卻無法從中辨出呼吸聲。
卻聽程溏在亭中嘿嘿一笑,聲音略有些嘶啞,「他騙你的。
韓秀山死後,鈴閣閣主之位懸空,按照歷來慣例,必然是替前閣主復仇之人才能當上新閣主。
如今人人爭著做閣主,沒有人會來幫——」他話音未落,範聿暴喝一聲,猛地跳起直撲程溏,「你是什麼人?竟知道我鈴閣之事?」程溏躺在地上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一枚金鏢破空而來,範聿滿眼怒氣便要來殺他。
千鈞一髮的關頭,卻有人踢起地上一塊石子擊開暗器,旋即範聿的身體重重地壓在程溏身上,鮮血從他後頸湧出,沾滿程溏的衣服。
紀雪庵在原地立了片刻,才緩步上前走入亭子。
他拔出連璋劍,被範聿的血噴了一身。
紀雪庵一腳踢開他的屍體,彎腰拂開程溏胸口的穴。
程溏方才被範聿一壓,胡亂裹著的外裳散落開來,露出胸前慘不忍睹的血痕,脅下的骨傷也開始作痛。
紀雪庵靜靜看他片刻,程溏扶著亭柱勉強站起,「多謝主人出手相救。
」 他抬頭望著紀雪庵,紀雪庵淡淡道:「你實在太會惹事。
」程溏顧不上別的,有些急道:「主人莫再回到捕風樓,這人之所以抓我來要挾主人,全是捕風樓透的消息!」紀雪庵冷聲問道:「你是說捕風樓暗中與魔教勾結?」程溏重重點頭,目中滿是急切。
紀雪庵撇唇似笑非笑,卻道:「我憑何信你?誰人能知,今日卻不是你與那魔教中人相互勾結,故意演的一齣戲?」 他說完,低頭望著身上血跡和手中連璋,皺了下眉,轉身往江邊走去。
程溏冷冷跟在他身後,看著他一路走下堤岸,在江水中洗淨寶劍,收回鞘中。
江風獵獵,天已漸漸亮起來,再無一絲星光,唯有江水東頭現出紅雲。
程溏站在高堤之上,腦中一片空白,過了許久才彎唇笑了一下。
紀雪庵出言質問的那一刻,他明明有滿腹解釋,下一瞬卻啞口無言。
如何說得清?身上的傷自然可能是苦肉計,最後關頭的提醒相助也可能是他見風使舵背棄魔教同伴。
捕風樓固然可疑,難道他不是更可疑?非要從頭追溯起來,若不是他擅自離開捕風樓,便不會遇上這一串事,這場是非,畢竟由他開始。
比起來歷不明又處處透著異樣的自己,紀雪庵更信任沈荃一點也不奇怪。
他既不能開口向紀雪庵言明一切,又憑什麼想要博得對方的信任?程溏如今卻終於確認,先前範聿問他的那個問題,他的確擔憂紀雪庵遭遇不測。
但這兩件分明不相干的事交雜在一起,為何卻叫程溏感到一絲難受? 他默默看著紀雪庵緩緩走上堤岸,朝陽在他背後躍出江面。
紀雪庵抬起頭,晨光照得他發絲泛出金色,在風中亂飛。
方才的質問,卻如同一如既往的猜疑,埋在他冰冷的表情之下,只字不提。
程溏只覺胸口凝滯的那絲難受更深更痛了些,他唇邊帶笑,輕聲問道:「主人既然懷疑我,為何昨夜還來赴約?」他抿住嘴狠狠咬著舌頭,提這種問題,既叫自己難堪,又犯了探查紀雪庵心思的大忌,可他看著一步步走來的紀雪庵,竟根本無法克制。
紀雪庵停住腳步,深深看他一眼,下頜微微抬起,帶著渾然天成的高傲,「我只知他約我是為殺我,同信不信你有什麼關係?我這次不來,他自然還會尋別的法子騷擾我,我何必留著這個麻煩?我只需來這裡殺了他,你就算是魔教的人,只你一人,難道能將我如何?」他直視著程溏,目中一片寒意,還有久居高位者十二分的自負,「除非你自己離開,我不會違背承諾,必將你帶至青浮山!」 程溏愣愣聽他說完,良久喉中湧起笑聲。
他哈哈大笑,卻感到自己眼角濕潤。
程溏緩步走到紀雪庵身邊,踮腳吻了他的嘴唇。
晨風中,兩個人的唇都那麼冷。
程溏聲音愉悅,眼眶泛紅,「多謝主人。
不論主人信不信我,我願為主人傾其所有。
」 第六章 程溏既與沈荃不合,紀雪庵便未再提出要回捕風樓。
程溏傷得不輕,需靜養一段時日,二人在城中另尋了一處乾淨院落。
可惜珍榴會之期將近,耽擱不起,程溏只將養數日,便同紀雪庵踏上西行路途。
晶城往西離青浮山已不遠,途中甚少山道,沿途皆是尋常村落,叫二人輕鬆不少。
程溏肋骨被車輪撞斷,在晶城養傷之時,沈荃倒是一派大方姿態,命人送來許多名貴傷藥。
兩人離城之日更是親自相送,安排了一輛精巧華美的馬車,方便程溏靜臥養傷。
一路上他們遇到過幾回魔教的殺手,皆如程溏所料,為爭奪鈴閣閣主之位而來。
不過三番兩次皆是有去無回,鈴閣中人也總算學了個聰明,從剩下的人里選出一位閣主,不敢再來動紀雪庵一行。
如此太平安寧,自是再好不過。
萬籟俱靜的原野上空懸著一輪明月,樹下停著一輛馬車。
車中拆了座椅鋪成一張矮榻,只容得下兩人滾在榻上。
紀雪庵仰面躺著,眉頭緊皺微微喘息,程溏鑽在被中,正張口含著他的下身吮吸吞吐。
二人今日趕路錯過了村莊,只得露宿在這片荒原上。
周遭空曠沒個遮掩,很難生火,紀雪庵雖不在意,程溏卻道這輛馬車比先前寬敞不少,被褥也厚實暖和,不如兩人擠在車中對付一夜。
紀雪庵素來不喜睡時身邊有人,但他與程溏同床共枕數次,身上倒不會不適,只心底存有一絲不快。
他皺了下眉毛,算是勉強同意。
兩人好好躺在被窩中,紀雪庵卻因心底那絲異樣難以入睡,身旁程溏輕淺溫熱的呼吸避無可避,紀雪庵睡不著,卻慢慢生出點邪火。
兩人貼得極近,紀雪庵呼吸漸促,身體微燙,程溏如何覺察不出?他緩緩伸過手臂,將掌心覆在紀雪庵勃發的慾望之上。
紀雪庵聲音低沈,怒道:「你做什麼?」腰下卻無避讓動作。
程溏嘆口氣,翻身面向紀雪庵,輕聲道:「主人不是說過,我於主人如今僅有洩欲之用,主人何必強忍著?我雖骨傷未愈經不起衝撞,用別的法子一樣能伺候主人。
」 他不顧紀雪庵反應,側頭便去親他。
兩人唇舌交纏,嘴唇含著嘴唇,自己的舌頭不知置身於誰的口中,與另一條糾葛在一處。
紀雪庵鼻息愈發濃重,他行歡不喜這些纏綿花樣,不耐煩地按住程溏的後腦,舌頭強硬地衝入他口腔,凶狠掠奪他的呼吸,撐起手肘便要將他壓在身下。
程溏卻發出一聲模糊的痛呼,紀雪庵疑惑地松開他,卻見他氣息不穩雙唇紅腫,眉間凝著一絲痛苦,「主人,方才壓到我的胸口。
」 紀雪庵哼了一下,平躺回去,微感掃興,下身陽物卻比之前更硬脹幾分。
程溏平復片刻,乖巧地趴到他胸前,雙手靈巧地解開紀雪庵衣物,嘴唇一路蜻蜓點水向下。
下頜,喉結,心口,小腹,最後臉頰貼著他的丹田下滑,避開直挺挺翹著的物什,卻從底下含住沈甸甸的囊袋。
紀雪庵一聲悶哼,程溏的舌頭繞著肉鼓鼓的圓球打了個轉,又沿著中線緩緩向上,舌尖一邊細細纏著攀爬筆直挺翹的性器,最後嘴唇嘬住碩大頂端。
這般緩慢細緻的挑弄宛如文火煎熬,於紀雪庵而言陌生又難耐。
程溏弄得紀雪庵酥麻瘙癢,但偶爾咽口水停頓不過片刻,卻叫紀雪庵連五臟六腑都奇癢不止。
他的手臂橫在眉上,隨著程溏的動作不時低喘,難以疏解的慾火與心頭莫名的怒氣摻雜在一處,叫他恨聲命令道:「莫再玩弄,快些弄出來睡覺。
」 這一句話純粹蠻不講理,快還是慢哪裡由程溏做主。
紀雪庵自知失言,卻不吭氣,程溏在底下微微顫動,似是笑了下。
他依言含住紀雪庵的莖體,拿口唇緊緊箍住,上下動起腦袋。
奈何被子裹得太緊,他放不開動作,紀雪庵愈發不耐煩,長臂向下一撈按住程溏的頭,徑自抽送起來。
被子被他雙腿踢松,程溏的身體露了出來。
馬車窗縫透著一絲月光,卻見程溏伏在他腿間,似被紀雪庵頂弄得有些難受,閉著雙目眼角滲出淚水,卻努力任由那孽器在唇間嘖嘖有聲地進出,嘴邊下頜一片晶亮流涎。
紀雪庵腿間用力,將程溏的腦袋夾得更緊,挺腰狠狠插了數十下,洩在他口中。
程溏嗆咳一聲,嘴角流出不少白濁,他隨手也不知扯了塊什麼布,擦淨後復又躺下。
紀雪庵身體發燙,胸口猶上下起伏。
程溏在被子外待了會兒功夫,身體手腳俱十分冰涼,激得紀雪庵頓了下,伸手將被子扯回。
二人並排躺在被中,一時靜默。
紀雪庵在黑暗中皺了皺眉,翻過身剛閉上眼,卻聽背後程溏道:「這樣子睡,被子中間要透風。
」紀雪庵聞言又翻了回來,這次面向程溏,冷淡道:「你待如何?」 他雙目如綴著寒星隱隱發亮,程溏側過臉微微笑了下,卻將身體縮在紀雪庵懷中。
紀雪庵渾身緊繃,他上次這般放肆,卻是在下了杏香之後趁機妄為,而如今二人俱清醒得很。
程溏在臉埋在紀雪庵肩頭,他只看得見他烏黑柔滑的頭髮,十分安靜乖巧。
懷中的人分明身體冰涼,紀雪庵卻如同接了只燙手山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睡夢朦朧中,懷裡的人似動了動。
紀雪庵微皺了下眉,卻未徹底醒來。
他感到有只手摸了摸他的額發,誰的目光靜靜注視他片刻,而後那人輕輕掙開他的臂膀,爬出了被子。
程溏替紀雪庵掖好被角,縮在車廂角落悉悉索索穿好衣服。
他背著紀雪庵彎身穿鞋,紀雪庵陡然睜開清冷雙眼,盯著他的背脊。
程溏卻沒再回頭看他一眼,手指觸上紀雪庵放在榻邊的連璋寶劍。
紀雪庵素來枕著連璋入睡,昨夜睡前胡鬧一番,劍落下矮榻,倒誰也不曾注意。
程溏撫摸著一朵朵玉雕的盛放蓮花,微垂著頭,紀雪庵從身後瞧不見他的神色。
他卻忽然起身,抓著連璋掀簾跳下馬車。
紀雪庵跟著坐起,扶著車簾看程溏隻身走在荒原上。
他眼神不善,卻未出言制止,程溏不會蠢到要偷走連璋,紀雪庵內心冷哼,倒想看一看他身無內力拿起連璋要做什麼。
程溏始終未轉頭,似乎也不在乎車中之人到底有無醒來。
他走開十餘丈,右臂平舉握住連璋,從左手玉鞘中抽出劍來。
連璋寶劍寬約兩寸半,並非細劍,雙面刃亦不薄,但微微晨曦中,劍身凜凜泛出冷光,卻是一柄森寒至極的利器。
程溏脫口贊一聲好劍,放下劍鞘雙手握劍,竟縱身舞起劍來。
紀雪庵面上露出一絲吃驚,待定睛一看,不禁連連搖頭。
程溏使的劍法雖有模有樣,卻一眼叫紀雪庵看出乃是由擒拿招式改成,若以匕首為兵刃或許還可行,端著這麼一柄長劍,輕巧靈便的長處盡失,惟顯出笨拙遲鈍,豈不可笑。
程溏一套不倫不類的劍法使完,已步履狼狽,撐劍微微喘息,消停不過片刻,卻又揮起連璋。
卻見他細腰款款,身肢柔軟,便是尋常舞劍助興的人都比他堅韌有力幾分。
紀雪庵既不解又覺得荒唐,下了車倚著車壁,懶懶抱臂看他。
他注目看了一會兒,漸漸神情肅穆,程溏竟是將那日在繁月閣殺韓秀山時跳的舞化作劍招。
紀雪庵冷冷盯著他的背影,暗道那場舞果然不尋常,配上魔教聖寶金蠶絲,便可殺人於無形。
程溏不知舞了多久,動作愈來愈慢,終是腳下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連璋脫手飛出,他張了張嘴,無力去接,卻有一道身影躍過頭頂橫飛而至,手腕漂亮地勾住寶劍,身體借勢在空中翻了一圈,落地時雙臂握劍朝前重重凌空一劈。
只聽轟隆一聲,荒原之上筆直的前方一塊巨石應聲炸開。
紀雪庵慢慢收起劍勢,回身低頭冷淡看著程溏。
他上身還未穿衣,方才一瞬爆發之際,緊實眩目的筋肉盡現。
紀雪庵在程溏面前露了一手,卻又覺得自己無聊得緊,在這小子面前有什麼值得顯擺。
他低咳一聲,走到程溏身邊,彎腰拾起劍鞘,語氣冷冷諷道:「莫拿繡花的力氣來碰我的連璋。
」 話說出口,紀雪庵卻愣了愣,內心滑過一絲不敢置信。
他素來喜潔成癖,更不允許他人染指這柄連璋寶劍,方才竟默許程溏拿它做了許多荒唐事,甚至雖冷言諷刺,心底卻並無真正生氣。
紀雪庵站直身俯視程溏,眼神複雜難明。
他想起早晨醒來之際,自己竟沒能在第一刻警覺,程溏被他摟在身旁睡覺,彷彿變成一件服帖的衣衫,沒有一絲異感,令他失去防備。
紀雪庵並未感到害怕,他從不害怕,他有足夠的自信,哪怕一件衣衫成精要害他,也能被他瞬間除去,更何況是一個人。
他只是不可思議,腳邊這人究竟有什麼本事,卻叫他引以為豪的警醒日漸麻痹。
他在自己腦中找不到答案,只能尋到程溏的目光,欲在對方身上一探究竟。
程溏略有些失神,喃喃自語道:「連璋寶劍,無息神功,二者合一果然天下無敵。
」他臉上閃過一絲欣羨和心酸,抬眼看向紀雪庵,嘴角露出微笑,「主人有寶劍神功傍身,所向披靡無所畏懼。
難怪主人可以直來直往地行事,可以目空一切那麼自負。
」 他說著那些並不怎麼好聽的字眼,卻沒有丁點諷刺,全是平靜真誠。
他似乎終於明白,有人無需經歷掙扎苦痛,便可輕易站在強者之巔。
不公平,不甘心,但也沒什麼不好。
程溏閃動眸光皆化作純然喜悅,微微直起身體,將嘴唇貼在紀雪庵握著連璋的手上。
他輕輕一笑,聲音在風中彷彿嘆息:「主人就一直這樣罷。
」 第七章 十月初五,青浮山萬家淨掃山道,鋪十里紅氈,迎武林貴客赴珍榴會。
青浮山的名字中雖有一個青字,山上卻遍種楓樹,一年之中最美的便是這深秋時節。
但見滿山紅葉,寒風輕搖層林盡染,叫人贊嘆不已。
山道旁每隔數丈站著一個萬家的侍衛,玄服勁裝,一看便知非等閒之輩。
萬家的侍衛長立在半山腰的楓清亭外,統領迎山眾侍衛,一覽滿山風光。
客人近幾日已陸續抵達,今日過後珍榴會便真正開始,不許再有賓客上山。
雖是最後一日,他卻絲毫不敢怠慢,雙目炯炯,身姿筆挺。
此刻日頭已漸漸偏西,秋日午後陽光和煦遙遠,斜斜照在萬株楓樹的山坡上,當真美不勝收。
饒是侍衛長看慣這般景色,仍不由心曠神怡,目光微轉,卻神情一凜。
微陡的山坡上漸漸現出一人的身影。
那人走得不快,姿容似雪,神色冷淡,山中美景入目,也瞧不出什麼特別神色。
他穿一身雪白錦袍,下擺掠過山道上鋪著的紅氈,竟是纖塵不染。
侍衛長的眼神頓在他腰間一柄長劍上,劍配玉鞘,鞘上雕滿盛放蓮花,栩栩如生。
他心神激蕩,一時恍惚,那人已走至眼前。
侍衛長惟恐他目不斜視匆匆經過,連忙回神躬身行禮,「紀大俠。
」 紀雪庵頓下腳步,朝他略點下頭,卻回身看向程溏,冷聲問道:「你走不動了?」侍衛長這才發現他身後跟著一個容貌秀美身形瘦小的少年,卻不知與名滿天下的紀雪庵是何關係。
程溏微有些氣喘,卻搖頭微笑道:「不礙事,都怪我貪戀紅葉美景,看得入神落在主人身後,一口氣趕上來略有點累,不過還走得動。
」紀雪庵面無表情,瞧不出喜怒,萬家侍衛長卻頓時對程溏心生親切,淡笑道:「這位小兄弟,路上風景算不得最好,待到了莊中,自有更美的紅葉,可叫你看個飽。
」 程溏朝他微微一笑,以示感謝。
紀雪庵卻忽然邁步走入楓清亭中,程溏緊跟在他身旁,侍衛長只好退得遠些,低著頭暗自猜測亭中二人的關係。
紀雪庵負手在背後,淡淡遙望漫山紅葉。
恰有一陣清風吹來,程溏先前出的一身薄汗均收了進去,微微瞪大雙目,看山風掀起一陣陣紅浪。
孱弱日光照得他側臉渡上一層金色,頭上發絲閃閃發亮,面上欣喜神色如清泉湧出,在碧翠山色中歡暢流淌。
紀雪庵亦不知自己的目光何時轉到程溏臉上,又看了他多久,只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唇角。
他轉過頭,問萬家侍衛長:「蒼木派裘掌門一行可到了?」侍衛長恭聲稱是。
紀雪庵再問:「南香小築的木槿娘子呢?」侍衛長繼續道:「木槿夫人與夫君前日已到。
」紀雪庵一口氣問了七八人,侍衛長聲音愈發恭謹,背上卻冒出汗來,不知何時他問話的用意。
所幸紀雪庵終於哼了聲,程溏奇道:「主人為何偏偏問起這些人?」紀雪庵冷道:「這些人與我有過舊交,屆時能說幾句話,其他人不問也罷。
」 侍衛長的汗幾乎從額頭滴落下來,將頭埋得極低,「莊主已等候紀大俠多時,今夜在莊中設宴,宴請諸位貴客。
紀大俠能赴今屆珍榴會,叫敝莊蓬蓽生輝。
」紀雪庵也不再為難他,瞥了程溏一眼,抬腳繼續往山上走去。
待他們走出百餘步,侍衛長才敢抬頭,伸手擦去汗珠。
他遙遙看著程溏小跑邁上山階,不敢離紀雪庵太近,卻也不落下太遠。
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莫非紀雪庵在亭中向他問話只是順便,其實是為了讓那個少年休息賞景片刻?青浮山萬家的侍衛長豈會是愚鈍之輩,目光微轉,心中已有了定奪。
江湖略有風聞紀雪庵不近女色,他家主人得知紀雪庵赴會後,還特意為他尋來兩個絕色少年。
如今卻該知會莊主,那兩個人大約用不上了。
二人一路行至山頂,峰迴路轉,眼前豁然一片開闊,萬家莊院依山而建,掩映在層層紅葉中。
門口有管事領著下人恭敬等候,見到紀雪庵皆是眼前一亮,「紀大俠,快快有請!」紀雪庵與那老兒略寒喧一番,領著程溏步入萬家宅院。
他不動聲色留意莊中佈局,暗中微微皺眉。
山莊屋宅錯落有致,景色渾然天成毫無雕鑿痕跡,可愈是如此愈難摸清,霜葉成海美得驚人,卻不知能遮掩住多少秘密。
管事替他們兩人安排了一間臨湖水榭,憑欄坐在窗邊,透過若隱若現的薄紗,碧水倒影紅葉的景色一覽無余。
地板卻比屋外高了些許,底下燒起地龍,臨水房間竟無一絲濕氣。
屋子共佈置了兩間,外院只留下兩個伶俐侍女,實在當得起一句無微不至的貼心。
紀雪庵樂得獨享一屋,程溏深知他脾性,連問一句也省得,提起行李便要告退,卻被紀雪庵叫住:「慢著。
」程溏轉過身,「主人有什麼吩咐?」紀雪庵慢慢喝了一口泡得正好的茶,問道:「我已依言帶你上青浮山,你要做什麼我不會管,不過明面上你還是跟著我的人,莫給我惹麻煩。
」程溏聞言淡淡一笑,「我若在此時離了主人,只怕立馬被人趕下山去。
主人放心,我不會隨意闖禍,還請主人允許我在身邊多待一陣。
」 二人其實心知肚明,上青浮山並非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珍榴會明日才真正開始。
紀雪庵點點頭,面上無甚表情,「放心,我既已帶你上山,不會翻臉不認人。
」程溏微笑道:「多謝主人。
」紀雪庵冷淡道:「今夜的晚宴,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程溏臉上微有些吃驚,「這個……於主人名聲恐怕不利,畢竟賓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
且我爬山也乏了,傷還未好透,對晚宴無甚興趣,主人可容我在房中休息?」紀雪庵冷笑一聲,他哪裡是在乎名聲的人,席間的人愈聰明,愈不會生出流言蜚語。
他抬腕又喝了一口茶,水氣朦朧間,紀雪庵雙目如炬盯住程溏。
方才那一問實為試探,程溏不願赴宴,要則他對與會的人並不關心,要則他今夜有別的事要做。
不過一瞬,紀雪庵放下茶杯,目光冷冷垂向地板,「隨你,回你自己的屋子罷。
」 申時三刻,便有萬家下人來請紀雪庵赴宴。
他邁出房門,深秋日頭短,太陽快要落山,只灑下淡淡余暉。
紀雪庵跟著來人往設宴廳堂走去,穿過一道築在山體邊的廊橋,行一個彎,卻聽見一陣古樸鐘鈴聲從頭頂傳來。
他頓住腳步,抬頭瞧見峭壁之上立著一個八角亭子,亭中掛著紅綢,紅綢上系滿銅鈴小鐘,隨風輕輕晃動。
紀雪庵看了眼寸草不生的山壁,指著亭子問道:「那處為何建亭子?這等陡壁,恐怕鮮少有人能上去罷。
」萬家下人笑著回道:「紀大俠有所不知,莊中有一條窄小石階通向亭子,不過是在這塊山壁背後,此處卻是看不見的。
」紀雪庵淡淡頷首,也不知自己為何莫名其妙突發奇問,轉身命那人繼續帶路。
待他到了宴客大堂,已有不少人到場。
冰姿雪貌,白衣連璋劍,乍然望見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俠,人人均面上動容,一時竟將紀雪庵圍住,種種寒暄問好,廢話迎面撲來。
紀雪庵照例面色清冷朝眾人點點頭,他不怒自威,面前閃出一條路,抬腳走出人群,肩上卻被人拍了一記,「紀雪庵,你的面癱還沒治好?」 此言一出,不少人倒抽一口氣,待定睛一看,又長長吐還那口氣。
紀雪庵轉過身,眉毛微微一抖,「裘斂衣,你的口臭亦不見好。
」世上能叫紀雪庵這般開玩笑的人一個手也數不出,蒼山派掌門裘斂衣卻是其中之一。
卻見他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紀雪庵一下,「好小子,來了就不要走,這幾日好好陪你大哥練幾招。
」紀雪庵神色不變,眸中卻現出一絲笑意,「只要你不怕繼續連敗,我自當奉陪。
」 卻聽人群外傳來一聲女子嬌笑,「紀兄弟,裘老六,算上我們夫妻二人如何?」紀雪庵和裘斂衣一齊回頭,只見大堂門口走入相攜著手的兩人。
男的英武不凡,女的明艷過人,好一雙璧人。
裘斂衣滿臉喜色,「木槿大姐,豐大哥,你們也來了?」那女子烏溜溜的眼珠瞪他一眼,「什麼亂七八糟,喚我一聲大嫂都不肯?」裘斂衣笑道:「誰叫南香小築木槿夫人的名氣實在太大。
」 豐氏夫婦走近,豐華堂笑看二人,「你們怎麼來了今屆珍榴會?」紀雪庵淡淡一呻,卻不說話。
裘斂衣哼笑道:「你們問這個面癱做什麼,他才不會說實話!我倒是聽說——」他故意壓低聲音,引得旁人好奇至極,「這次珍榴會的珍寶之一,是個稀世大美人,特意來一飽眼福,若能帶回家便再好不過!」 江湖人皆知蒼木派裘掌門愛美人,他本就生得英俊,欣賞美色卻不下作,反而成為美談,只笑哪個大俠不風流。
木槿夫人掩嘴一笑,「都當上掌門,還滿嘴胡話!」紀雪庵看好友笑鬧,面上一層淡淡暖意,「豐大哥,你們這次來是為了——」豐華堂但笑不語,目光轉到愛妻臉上,木槿夫人微笑道:「我們雲遊江湖,漫無目的,行至青浮山下,卻是為了上山賞楓。
」 四人未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大堂中卻漸漸安靜下來。
只見兩個萬家下人朝眾人施了一禮,繞到宴桌後緩緩抽開堂後屏風。
秋風夾雜紅葉湧入堂中,外面的天色已全黑了,卻見山中星星點點亮起紅彤彤的燈籠,先前白日隱在楓林里竟未叫人發現。
眾人連聲驚嘆中,青浮山萬家主人自堂後石徑緩緩走來,臉露笑容,輕抬右手,「諸位,請。
」 紀雪庵頭一回見到這位富甲天下的青浮山萬家家主,卻是個穿著綢袍面白體瘦的中年人,鬍鬚修得十分精緻,別的再無非常之處。
那萬莊主款款走入堂中,笑容可掬道:「歡迎諸位賞臉赴會,不必拘禮,快請入座。
」主人家說上一番場面話,賓客們歡笑捧場,晚宴算是正式開始。
主桌上盡是頗有名聲地位不凡的武林人,由萬莊主親自陪著。
紀雪庵雖夠身份坐上那張桌子,卻嫌虛禮太多麻煩得緊,只待在牆邊一張小桌上。
但他既坐在那裡,身旁席位自變得非同小可,多少人躍躍欲試,卻又怕被這位大俠凍得下不了台面。
最終還是裘斂衣和豐氏夫婦與他分坐了桌子,旁人見了不好打擾故友敘舊,只得作罷。
酒過三巡,主人家離開主桌,提著酒杯游走在席間,向每個客人敬酒。
待他走到牆邊小桌,先敬過裘斂衣和豐氏二人,最後舉杯向紀雪庵笑嘆道:「紀大俠願赴今屆珍榴會,真叫在下倍感榮幸,令萬家蓬蓽生輝。
」紀雪庵站起身回敬一杯,淡淡道:「莊主客氣了。
」萬莊主請得動紀雪庵自然得意非凡,但他做人圓滑老練,卻不在人前厚此薄彼,再說上幾句請各位盡興的廢話,便轉向下一桌。
紀雪庵等人坐下,裘斂衣撫著酒罈打了個嗝,「萬莊主真正會做人,對誰都笑臉相迎,一個都不得罪。
」木槿夫人笑道:「能收到珍榴會請帖的人本就非尋常之輩,他自是不敢得罪的。
」裘斂衣哼了一聲,「我瞧有不少人還帶了家中子弟和隨從,那萬莊主也客氣得很。
」木槿夫人白他一眼,「你是不是也想把蒼山派的美人帶來?」 此言一出,兩人都笑了起來。
豐華堂替妻子夾了筷菜,面上也帶著溫柔笑意,一抬頭卻見紀雪庵眼神在堂中席間掃過,不由問道:「雪庵,你在找什麼人麼?」紀雪庵收回目光,搖頭道:「不過想看看,到底來了多少人?」他剛說完,正巧萬莊主回到主桌,面向眾人朗聲道:「今日諸位既來到青浮山,不問身份來歷,皆是我萬家貴客。
來,在下再敬諸位一杯!」堂中氣氛一時被點燃,人人都起身,笑著喝完杯中酒。
紀雪庵抬腕垂目,遮住眼中譏冷神色。
說起身份來歷,捕風樓果然名不虛傳,方才他匆匆點算來客,竟與沈荃給他的名單一人不差。
敬完酒,賓主盡歡重新入席。
紀雪庵略有些心不在焉,卻想起那日他與程溏離開晶城,沈荃親自來送。
他不動聲色將一捲紙條塞入紀雪庵手心,紀雪庵後來暗中看閱,卻見紙捲最後寫著四個字:「小心程溏。
」他憶及此事不由冷笑一聲,程溏與沈荃分別叫他防備對方,這兩人沒生出些惺惺相惜倒真可惜。
他該信誰?自是一個也不信。
紀雪庵撇撇唇角,面上正是個涼薄至極的表情。
木槿夫人一雙明眸看過來,失笑道:「紀兄弟,你在想誰,怎地這麼一副神色?」紀雪庵還未說話,裘斂衣搶先笑道:「瞧著他臉就知道他一肚子壞水,虧人人都尊稱他一聲大俠。
」紀雪庵瞥他一眼,冷冷道:「裘斂衣,喝醉酒就回去乖乖睡覺。
」裘斂衣笑得愈發大聲,「醉了又如何?醒著無憂,醉了才不會發瘋。
像你這般連喝酒都不醉的傢伙,沒勁,真沒勁!」木槿夫人嗔笑道:「這麼多廢話,我看裘老六你才發瘋。
」 酒喝了幾輪,菜換了幾桌,夜已很深,紀雪庵提著醉醺醺的裘斂衣,別過豐氏夫婦,離開晚宴大堂。
門口有領路的下人候著他,紀雪庵隨手將裘斂衣扔給其中一個,冷淡道:「送他回去,我記得路,不用跟著。
」 天上月色明亮,加之山中點綴的燈籠,深夜行路亦不困難。
紀雪庵漫步走到來時廊橋前,抬頭看那座峭壁上的亭子。
他愣了下,沒想到亭中也掛著一隻燈籠,傍晚時明明還沒有。
籠里燭火照得亭中紅綢十分鮮艷,鐘鈴的黃銅壁上映著點點火光,遠遠望去奪目非常。
紀雪庵駐足看了一會兒,目光陡然銳利,下移至山壁細細察看,卻未發現任何攀登踩踏的痕跡。
他莫名松了口氣,按先前領路的萬家下人所言,看來是有人從山後石階爬上亭子掛了燈籠。
他卻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在意這個亭子,難道只因有人跳過一場舞? 緋色紗帶系滿銅鈴,明明當時未聽見聲音,偶爾卻有清脆鈴音晃過耳邊。
紀雪庵低頭微微出神,再往前走時卻又是一派冷漠神色。
他與程溏雖有同路之緣,但青浮山已至,珍榴會欲開,程溏要做什麼他不會插手,他亦有師命在身,往後仍是陌路。
他這般思索,愈想愈覺得沒錯,方才一瞬之間的心神紛亂蕩然無存。
紀雪庵不要萬家下人跟在身邊,其實是在心中暗存了夜探萬家的念頭。
先前在大堂他留心核對賓客身份,並無異樣,雖不排除他們之中本就有魔教暗探,但萬家也不可不查。
紀雪庵猶豫一刻,卻終是放棄。
他不曾料想萬家山莊地勢複雜,初來乍到,實在太無把握,魯莽不得。
何況他行事素來自負,根本瞧不上夜探刺殺這等手段,不如靜觀其變,再作打算。
紀雪庵打定主意,快步回到湖邊水榭。
他輕輕踏在廊上,經過程溏屋外,刻意屏息斂氣,只聽見屋中那人綿長無辜的呼吸,卻已睡熟。
紀雪庵走入自己屋子,關門聲引得程溏翻了個身,而後酣睡依舊。
他輕手輕腳坐到桌旁給自己倒茶,才想起程溏沒有內力根本聽不見隔壁動靜。
第二日清晨,紀雪庵和程溏差不多時辰起身。
萬家侍女在廊下布好早膳,請二人入座享用。
紀雪庵吃了些清粥小菜,程溏則揀了各色點心嘗幾樣,桌上安寧無語,早膳便算用完。
紀雪庵捧著茶碗吹了下茶沫,一個侍女收拾桌面碗筷,另一個卻在二人身旁站定道:「紀大俠和程公子均是頭一回來珍榴會,管事大人特意吩咐婢子將會中規矩說與二位聽。
」 紀雪庵淡淡瞥她一眼,「你且說罷。
」侍女點點頭,娓娓道來:「珍榴會共歷時半月,期間展出珍寶種類數目每屆均不等,這個婢子也知得不多,惟有請二位親自賞寶。
每日莊中有五處展台,每件寶貝只展出一日,不過一天光景將那五處展台看遍倒是綽綽有餘。
」紀雪庵問道:「若有人相中寶物,可否出銀錢買下?」侍女笑了笑,「有些寶貝雖珍貴卻有價,有些卻是無價之寶。
或用銀錢,或以物相易,當然也有不可能出讓的,一切全憑莊主說了算。
」紀雪庵微微頷首,程溏又問道:「是不是越在最後幾日現身的寶貝,越是珍奇?」侍女掩嘴笑道:「雖不曾聽聞這等規矩,不過多半便是如此。
」 她向二人將莊中五處展台一一指點,便欠身告退。
紀雪庵轉過頭看程溏,「你待在房中,還是與我同去?」程溏笑道:「難得千辛萬苦來了,不見識一番珍榴會的寶貝豈不吃大虧?」紀雪庵凝目看他一瞬,旋即移開目光。
程溏臉上全是新奇興奮,似乎他真是因好奇而賞寶,別無其他目的。
紀雪庵冷笑一聲,「你昨日不願同我共赴晚宴,怕於我名聲不利,今天怎麼全然不顧了?」程溏微微一笑,目中流轉狡黠,「凡事過猶不及。
主人帶我上山,只怕早引起旁人猜疑,若今日我還不現身,豈不叫那些探究心思愈燒愈旺,猜得無法無邊,說不定比實情還離奇。
不如大方陪在主人身邊,坐實一半猜測,卻不親口承認,叫他們明白猜也枉然。
」紀雪庵被他繞得有些發暈,皺起眉頭,一臉不耐煩。
程溏既是他帶上山的,跟不跟在他身邊又有什麼區別?旁人的猜測紀雪庵從不放在眼裡,反正根本無人敢親口問他究竟。
忽而卻又想起裘斂衣等人,倒有點頭痛,但轉念思及偌大萬家山莊,五處分散展台,連遇上也未必,何必想太多。
他站起身朝程溏冷淡道:「隨你,走罷。
」 興許真應了程溏所說,頭一日所展的寶物雖也稀奇,卻叫人提不起多少興趣。
紀雪庵同程溏走到第三處展台,聽得人聲議論是一柄青霜寶劍,才略生出些興致。
二人穿過半月院門,還未走入供著寶劍的堂屋,卻聽見屋中有一人問道:「那個稀世大美人,到底哪天才現身?」程溏噗嗤笑出聲,紀雪庵面無表情,心中卻不知多想掐死那個花痴。
萬家下人更是為難道:「裘掌門,什、什麼美人?寶物的事,小的一概不知。
」 紀雪庵邁入堂屋,裘斂衣乍回頭瞧見他,一臉苦水直欲傾瀉,「紀雪庵,你來得正好!瞧那柄青霜劍,鞘不夠古樸,鋒不夠凌厲,惟獨殺氣撲面,寒意難沈斂。
莫說我的家傳寶劍,連你的連璋都分毫不及!」他噼里啪啦說完,萬家下人又窘又愧,只得訥訥道:「連璋寶劍世上無雙,裘掌門就莫再開玩笑啦。
」紀雪庵對他絕口不提裘斂衣所謂的家傳寶劍十分滿意,難得贊許頷首,冷冷看向裘斂衣,諷笑道:「我瞧這劍倒比你腰間那柄強。
」 裘斂衣眉毛一挑,雙目一瞪,便要發作。
他最愛與紀雪庵鬥嘴,不被他冷言冷語狠狠嘲諷一番便不舒服。
此時更是裝痴賣傻到了極致,一把抽出腰中劍,指著紀雪庵的鼻子要與他決鬥,卻猛然直了眼神,向紀雪庵身後笑吟吟的程溏脫口道:「美人!」 紀雪庵和程溏均是一愣,程溏甚至還回頭看了眼是否有別人。
裘斂衣一個箭步躥到他跟前,目光炯炯將他周身打量一番,嘖嘖贊道:「美人,真美人!美人,你叫什麼名字?怎地跟著紀雪庵這麼個不解風情的冰棺臉?」程溏消受不了他發亮的眼神,不由跌後一步,低聲道:「小人名喚程溏。
」他笑得有點羞澀,抬眸飛快瞥了紀雪庵一眼,眼神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寫滿無奈頭疼,只盼他快些解圍。
即使沒有他的求助,紀雪庵也容不得裘斂衣再發瘋,當下揪住他的胳膊,聲音隱隱動怒:「你酒還沒醒?大白天發什麼痴?要看美人滾回你的蒼山派。
」裘斂衣掙開他,剛待說些什麼,卻有一人走近程溏,躊躇片刻驚喜喚道:「小兄弟,真的是你?」 三人一齊把視線投於那人,程溏回頭只見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果然十分面善,遲疑道:「你是——?」年輕人笑起來,「你不記得我了?我們在疏城還打過一場哩!」程溏恍然啊了一聲,頓時想起來,面前的人竟是他初到疏城,聽從紀雪庵吩咐在凌家的比武招親上交手的羅星莊少主。
他心中一悸,頭一反應卻是難道自己偷盜凌家緋紅小匕之事暴露,新女婿前來報仇了?但見這人滿面笑意,只盯著他瞧,絲毫未曾注意到他身後兩位大俠。
好似天上降了救星,程溏連忙扯住他手,綻開笑顏道:「是你呀!走,我們去那邊樹下說話。
」 裘斂衣瘋瘋癲癲,叫他腳底抹油般飛也似溜走。
裘斂衣好不可惜道:「啊呀,被嚇走了,都怪我唐突美人。
」他倒有自知之明,紀雪庵以不可救藥的眼神望著他,「我當真懷疑,你家裡那些人是怎麼被你騙回去的?」裘斂衣大笑起來,「自是心甘情願跟著我,三間大院七所小院,二十來個美人和和睦睦,從不打架。
咦,你難不成擔心我要將小美人帶回蒼山?放心放心,君子不奪人所好。
我先前也是太過吃驚,不曾想到你這個面癱身旁竟也有美人跟著。
」 他一口一個美人,叫紀雪庵聽得好不彆扭,蹙眉道:「你家裡那些人我倒也見過幾個,程溏雖生得不壞,和他們比卻差許多,哪裡值得你大驚小怪失態至此?」裘斂衣連連搖頭,左臂搭在紀雪庵肩上,手指樹下與那羅少莊主說話的程溏,「你瞧,美人光是站在那裡,就別有風姿。
拿他身旁那個傻小子來說,站得筆挺看著也很精神,但武者為求沈穩,站時氣歸丹田,下盤極穩。
再看美人,同樣斂氣收腹,雙腿並得極攏,臀自然微翹,腰肢更顯柔韌。
啊,正巧他們走動,你細細觀察,美人走路時上身幾乎不怎麼動,腰筆直依舊,是否便有了一種輕盈之感?唔,我看小美人必然修習過舞技,不經意間舉手投足的功夫,絕非一朝一夕能練成。
」 紀雪庵微微出神,裘斂衣所言一字不差,卻全是他過去從未注意到的地方。
他雖知好友好色不下流,卻不知他練就一雙毒目,程溏好端端在遠處站著,竟與剝光了端在他面前無二。
卻聽裘斂衣兀自繼續道:「再說他的臉蛋,皮白肉潤,五官俱十分秀氣,已有了絕色美人的底子。
你卻只說他生得不壞,扔在大街上確也不太引人注目,你可知為何?」紀雪庵瞧他唾沫橫飛渾然忘我,不由跟著問道:「為何?」裘斂衣得意笑道:「你沒有慧眼自然不知!因為他慣於收神斂韻,硬叫臉上添幾分平庸。
尋常表情如哭笑皺眉撅嘴只需牽動臉上皮肉便可完成,未必時時都需注入神韻。
你瞧他與那傻小子說話,眉眼彎彎微笑,但其實細看臉上又哪裡有半分高興?」紀雪庵聞言竟有些茫然,「他何必如此?又沒人刻意探究他的神情。
」裘斂衣摸著下巴觀察一陣,展眉道:「只怕與站立行走姿勢一般,都是長久以來習慣了罷。
這樣的美人,多半練過極厲害的魅功。
」紀雪庵心中一跳,不可避免想起程溏在繁月閣那場殺人的舞。
裘斂衣見他神情有異,只道他仍不解,耐心解釋道:「世上最高明的魅功,挑起情慾根本只是下乘,卻能令人神魂顛倒心旌搖曳,更甚者便可操縱他人為所欲為。
這又與攝魂術全然不同,攝魂術奪人神智,命其如傀儡行事,但凡內力高強者皆可破解。
而魅功控制的人卻是心甘情願,並不蠢笨,只抵不過滿心情思愛意,絲毫不捨違背施功者的意願。
這等功夫非下苦心不可,必從最不起眼的動作練起,日夜不休,一刻也不得松懈。
練成之後便是脫胎換骨,彷彿渾然天成,再難露出尋常神色,一挑眉一轉眼,定力稍差的人便要看呆。
就像一個天仙般美貌的人物,叫人看見了臉就要發痴,哪裡敢隨隨便便出門,只好蒙起面紗。
故而小美人刻意收斂神韻,不肯輕易顯露真顏色。
」 他一口氣說完,紀雪庵只半信半疑。
他看著程溏淡笑與那羅少莊主不知說些什麼,面上雖掩飾得好,卻的確無半絲歡喜,更看不出什麼蕩人魂魄的神情。
他暗道平時程溏對自己也是這般蒙著面紗的麼,卻想起自己根本甚少低頭看他一眼。
裘斂衣不知他心中所想,搖頭嘆道:「這些僅是我道聽途說書上所見,真正厲害的魅功,我也沒見識過。
若是小美人真心對我笑一笑,只怕我連掌門都不要當,家中美人盡數遣散,也不知幸或不幸。
」他將目光轉到紀雪庵臉上,氣道:「美人肯這樣委曲求全待在你身邊,竟連魅功都捨棄,你還這般冷淡!咦,對了,你身旁從不帶無用之人,美人跟著你究竟做什麼?」 紀雪庵一時竟無法將侍寢二字說出口,只能冷哼一聲。
裘斂衣習以為常也不在意,兀自道:「瞧你這副冷冰冰的模樣,多半只叫美人做個隨從。
」紀雪庵含糊嗯了一聲,「不然還能做什麼?」裘斂衣簡直痛心疾首,連呼暴殄天物,「你當魅功只是用來好看的麼?你讓美人去殺個人,兵不血刃,那人眼也不眨就肯為他自殺了。
」紀雪庵暗道雖不如你說的這麼誇張,你怎知他沒用魅功殺過人,卻皺眉冷冷道:「你何時也推崇這等不入流的手段?我要殺什麼人,直接提劍便是。
」 裘斂衣卻奇怪看他一眼,莫名道:「如何就不入流了?魅功也是千辛萬苦自小練成的,不比我等修習內功輕鬆,甚至我聽聞練上乘魅功須將經脈盡毀再重接,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從此也不能再習武。
自然這是極邪門的功夫,正道人士幾乎聞所未聞,大約只有魔教中才流傳。
但一旦修成,卻同樣厲害。
你喜愛乾淨,拿刀劍傷人怎麼不怕血污?還是你以為魅功僅能在床笫間施展?高明者根本無須如此。
」 難怪程溏練不成一絲內力,連外家功夫也學得不盡如意。
紀雪庵垂下雙目,欲遮住心中震動,卻仍從抿緊的嘴唇間洩露一分。
那廂程溏與羅少莊主似是說完話,裘斂衣湊近紀雪庵,臉上哪裡還有一點痴色,低聲道:「內力再深厚於抵抗魅功也無用,惟有心性堅硬者方可敵。
我不知美人來歷,亦不知你為何收他,但我信他既未露聲色便不是要害你,也信你又冷又硬也吃不了虧。
無論如何,你萬事小心。
」語罷拍了下紀雪庵的肩,朝走近的程溏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程溏對裘斂衣仍心有餘悸,待他走遠,才慢慢回到紀雪庵身邊。
紀雪庵面無表情,抬腳往院外走去,程溏自是數步之遙跟在他身後,卻不想紀雪庵放緩步子,故意等他並肩上前。
程溏注意到他的意圖,嘴角露出微笑,也不待紀雪庵發問,兀自道:「那羅星莊少主這次來青浮山,竟還帶著新婚的凌家小姐。
他先前找我,我嚇一跳,只道叫他發現緋紅小匕是我所偷,誰料羅少莊主卻是來謝我。
」 紀雪庵問道:「他做甚謝你?」程溏微微一笑,「他說當時我在比武台上暗算他,他心中很是不快。
但這次來青浮山途中,凌家財大氣粗遭了山賊,他亦差點遭了暗算,卻因那賊人招式與我當日相似,才叫他有了防備沒有著道。
這人出身名門,行事磊落,腦子卻不開竅,竟將功勞歸到我頭上,如今也算不打不相識罷。
」 他語速輕快,雖說著羅少莊主傻頭傻腦,卻不過分。
紀雪庵思及他行走江湖,大約很少交到朋友,眼下恐怕也是頭一次,只淡淡道:「他功夫不錯,不過江湖經驗太少。
」程溏聞言大大一笑,「主人說得正是。
」 兩人並肩而行,往常不曾注意的細節,程溏走路步態面上神色,均叫紀雪庵看在眼裡。
他經裘斂衣點撥,的確看出許多不同,但並無那種神魂搖蕩的感受。
白日明晃晃的陽光照在程溏細白臉頰上,遠處紅艷楓葉全作了陪襯,卻令紀雪庵想起昨天他和程溏站在青浮山半山的亭子里,他臉上清泉般湧出的喜悅。
那一刻,是否也如這一刻,他感到嘴角不自覺翹起,心頭似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
這是魅功麼?卻與裘斂衣所說不全相同。
紀雪庵冷眼旁觀,確定自己並無被蠱惑,冷靜判斷時,忽然驚覺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程溏臉上,心中也全纏繞著這件事。
程溏自是察覺,探尋地望向紀雪庵。
紀雪庵雙眸冰冷,眸色卻無比濃烈,看不出一絲心思。
二人皆不覺停在楓樹下,靜靜望著對方,直至程溏撐不下去,逃跑般轉過臉。
紀雪庵心中冷笑一聲,不過如此,竟連與他對視都不敢,卻猛然瞥見程溏側臉小巧的耳垂微微發紅。
他一瞬間口乾舌燥,只覺心口重重一撞。
這、才是魅功罷。
一轉眼數日無事過去。
珍榴會上的寶物每日一換,紀雪庵同程溏費半天時日賞玩一遍,贊不絕口者有之,愛不釋手者亦有之,但他們一個性情冷淡,另一個也只抱著觀賞之心,又不與別的賓客應酬走動,慢慢便覺出些無聊。
紀雪庵時刻謹記師父無息老人的吩咐,留心觀察萬家有無異樣,賓客有何奇怪舉動,抑或寶物是否透著詭異,但一連數日毫無頭緒,他漸漸寬了心,雖不曾放鬆警惕,倒也生出些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思來。
故而那日兩人坐在廊下喝茶,紀雪庵拈著棋子自弈,程溏托腮看湖面上幾羽戲水的水鳥,萬家侍女玲瓏心思,試探道:「紀大俠,程公子,莊中除卻展寶,倒還有不少清幽去處,二位不妨遊玩一番。
」程溏抬頭笑道:「前幾日空閒時候,我們已逛了大半,再遊玩只怕要闖入萬家內宅啦。
」侍女被他逗笑,忽而眼睛一亮,拍手道:「婢子怎地忘了?水榭往南沿著山道走半個時辰,有一處新辟的溫泉池子。
內宅另有泉水,主人家並不會去那裡,賓客間恐怕也無人知道。
秋日里洗泉,豈非最好不過?」 程溏聞言面上透出幾分興致,轉頭去看紀雪庵。
紀雪庵放下棋子,淡淡望著他,冷道:「你想去?」程溏猶豫一瞬,卻老實點頭,瞧著竟有些眼巴巴的神色。
紀雪庵將目光復又投向棋局,冷聲道:「想去便自己去罷,要和人泡在一個池子里洗澡,想想就臟得很。
」程溏還未答話,站在一旁的侍女卻已鳴起不平,「紀大俠,那池子砌得不小,容下十餘人都可,泉水亦是後山引來的活水,怎麼會臟?」 小丫鬟快人快語說完,卻有些後怕,眼角瞄見紀雪庵冷若冰霜的臉,雙腿都微微發顫,連忙先行告退。
紀雪庵一手拿著棋譜琢磨片刻,一手落子在棋盤上,只當先前對話全不曾發生過。
程溏靜靜看他一會兒,開口輕聲道:「主人這幾日,可奇怪得緊。
」紀雪庵停下手中物什,黑沈沈的目光盯住他,冷冷問道:「你想說什麼?」程溏措辭半日,終苦笑一聲,「主人雖然從來待我冷淡,但也坦蕩大方無所顧忌。
這些天卻好似刻意避開我,白日准我同行又不像生我的氣,我苦苦思索也不得頭緒。
」 他話音落下,二人之間卻是一陣長久靜默。
紀雪庵面無表情,心頭卻浮上一絲疲倦。
程溏說得不錯,那日裘斂衣的話對他確造成不小影響,竟連掩飾也無用。
然而更失態的,卻是這麼多年來,他何曾在誰身上費過這般心思?他不說話,程溏卻忍不住道:「或許只是我的錯覺,說出來反而惹主人生氣。
其實無論主人待我如何,我都感恩在心,原不該這般自說自說。
可主人著實反常,卻叫我有點擔心。
」 又開始了麼?紀雪庵冷笑一聲,事事主人在先,好似自己對他有天大恩情一般。
他已依照諾言將程溏帶上青浮山,雖對外稱是主僕,其實早不相干。
程溏何必再來管他如何,他究竟所求何事,難道還與自己有關?他不是會那邪門的魅功麼,行事為何要弄得這麼曲折?也罷,紀雪庵冷冷目光凝在程溏臉上,他刻意回避程溏只為躲開麻煩,如今卻不用再自欺欺人,麻煩已然存在,若不直面解決只能愈演愈烈。
紀雪庵直視著程溏,問道:「你我之間的約定可還算數?」 他至今仍是程溏的庇護,程溏也一口一聲主人喚他,約定並未失效。
程溏有些不解,卻點頭道:「自然算數。
」紀雪庵站起身,居高臨下看他,「這些天我都未碰你,你如今卻要與我同去溫泉,待會兒要發生什麼,你心中有數。
」 光天化日,衣冠楚楚,面不改色說這種話,大約只有將情事當作交易,才會如此坦蕩。
程溏的臉卻微微紅了,之前二人歡好多半是他挑起的,紀雪庵明確要求,卻還是頭一遭。
他也並非扭捏之人,跟著紀雪庵站起,低聲道去準備衣物,便匆匆回到房中。
紀雪庵看著他的背影,而後別開雙目。
那魅功究竟有何能耐,儘管讓他一次看夠罷。
萬家侍女得了吩咐,忙不迭為二人準備器物衣裳。
待他們由她領著去了那溫泉池子,才發現果真是一個絕妙之處。
卻見紅楓白石堆砌出一汪水氣氤氳的池子,地勢極高,位於一座小峰頂上,舉目望去便是連綿山巒雲海紅霧。
侍女在池邊備好水酒和清涼飲品,知趣扣上木柵告退。
溫泉由後山引來,池子源頭用青石雕了個獸嘴,裡面汩汩冒出泉水。
上流太燙,兩人皆往下待著,各尋了一塊舒適白石,安靜泡澡。
此處風光太美,一時叫那些旖旎念頭都消退。
程溏將頭髮梳成斜髻,露出雪白頸子。
溫水實在舒服,叫他忍不住仰著頭在水中緩緩游動。
紀雪庵靠在他的對面,輕啜一口水酒,放下小杯,卻望見程溏雙臂自水面伸出,宛若水鳥纖長脖頸,說不出的自在悠然。
但那兩條手臂卻絕對當不起一個美字。
紀雪庵微微眯起眼,程溏臂上露著不少傷痕,有結痂的舊傷,有發白的痕跡,亦有才添上不久泛紅的口子。
他目光下移,水色清澈,雖有細碎陽光躍動,水下光景卻一覽無余,程溏的身上一如雙臂,布滿大小新舊的傷。
紀雪庵與他雖有過多次肌膚之親,但黑燈瞎火卻從未這般細緻看過他的身體。
他想起程溏臟兮兮滿是血污的臉蛋,程溏走路總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程溏說話常低眉垂目,程溏在黑暗中親吻他的嘴唇,究竟還有多少是他不曾看清的? 他不知為何胸口發緊,捏著酒杯的手指發白,猛地松開,出聲喚道:「你過來。
」程溏正在水中游得歡快,聞言抬起腦袋,甩去臉上水珠,露出輕淺微笑,嘩嘩游至紀雪庵身旁。
紀雪庵倚在一塊傾斜的白石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到身前。
那處池水頗深,紀雪庵借力巨石,程溏卻無法踩到水底。
他也不慌張,一手任紀雪庵拉著,另一手搭在他的肩頭,卻將身體分量全交與紀雪庵。
紀雪庵的手滑到他的腰間,將他抱穩,右手抬起,卻落在程溏肩上一處舊傷。
程溏身體微微一顫,紀雪庵的手指沿著傷疤,一寸寸緩慢滑過。
他動作極輕,似撫摸,似描繪,竟不肯放過程溏身上每一處傷,從肩胛至腳踝,無一錯漏。
程溏抑制不住發抖,彷彿紀雪庵的手指帶了火星,激起他層層戰慄。
傷疤不比尋常皮肉,即使生在再不敏感的部位,亦可喚起心底的悸動。
他若非深知紀雪庵的脾性,幾乎以為他在調情挑逗。
而即便紀雪庵並未懷著這等心思,程溏卻被他點燃全身,腿間性器也慢慢抬頭。
他再也忍不住,抬眼看向紀雪庵,卻一頭撞進他深深的眸光中。
紀雪庵亦不知自己為何要撫遍程溏渾身傷痕,似乎手指每掠過一處,心中便有什麼沈甸甸的情緒更多一分。
他划過程溏細瘦腰側,順著微翹的臀線,甚至貼住腿根內側,連這些地方都受傷,又談何資本去誘惑別人?紀雪庵一瞬之間竟懷疑起裘斂衣的話,程溏壓根不會什麼亂七八糟的魅功,不然他為何受那麼多傷,為何在面對他、面對湖色山莊、面對其他人的時候,要吃盡苦頭委曲求全?但他也知道裘斂衣甚少看走眼,更不會騙他,程溏身上也有太多疑點。
這些矛盾整日拉扯著他的心,如水底柔軟水草,密密麻麻纏住他的雙腳,幾乎要將他溺斃。
他冷心冷面,來去自如,無拘無束,因強大而自由,何曾狼狽如斯。
一念及此,不由生出些許猙獰,猛然投向程溏的目光竟帶上恨意。
二人同時看向對方,四目相接,兩顆心中俱激起水花。
紀雪庵一眼望去,不知是泉水過熱,還是別的緣故,程溏滿面酡紅,雙目濕潤,牙齒緊緊咬著下唇,卻已是一臉抑制不住的春色。
一片紅葉悄無聲息貼落到水面上,卻在紀雪庵耳畔震起轟隆一聲。
他在反應過來之前,狠狠吻住程溏,那些亂如麻的情緒盡數化作情慾。
卻是程溏先耐磨不住,雙腿纏在紀雪庵身上,慾望貼近,驚得低低叫了一聲。
紀雪庵的陽物竟比溫泉水還要燙上幾分,程溏察覺到即將被狩獵掠奪的危險,本能往後退去,卻已來不及。
紀雪庵重重舔過他的嘴唇,那麼用力彷彿砂紙,幾乎要搓下一層皮。
程溏嗚咽搖頭,唇瓣被懲罰般咬住,紀雪庵的舌頭撬開牙關,橫衝直撞。
他每每離開,卻僅留給程溏喘出半口氣的功夫,下一瞬又緊緊纏上。
他的鼻梁抵著程溏的臉,壓住他的鼻腔,叫他無法呼吸,只能求救般努力張大嘴,徒留根本無暇吞咽的津液流滿口角。
待他終於肯放開,程溏一張臉漲得通紅,拼命喘氣,胸膛起伏顧不上撞到紀雪庵火熱的身體。
他呼氣太快嗆咳兩聲,眼角逼出淚水,而後抬頭看向紀雪庵。
水氣裊裊,朦朧視野中,卻見程溏雙目亮得驚人,低聲喃道:「主人是要我的命麼?」紀雪庵冷哼一聲,將他身體托起,按在身後白石上。
程溏大半個身子露出水面,雙腿被紀雪庵分得極開抵在石壁,惟有腿根有水波輕輕拍擊,隨著二人動作泉水一下一下撩過他的後穴。
程溏啊的叫一聲,穴口不自覺收縮起來,急問道:「主人要做什麼?」紀雪庵面向他,雙足踏在池壁上,雙手舉著他兩條腿,冷冷道:「你自己弄。
」 弄什麼,自是不言而喻。
程溏瞪大雙目,露出幾分不敢置信。
他侍候紀雪庵前自然事先做好準備,但何曾在人眼前這般毫不知恥地張開大腿?他遲疑著不肯動作,紀雪庵卻不耐煩,「怎麼,還要我替你弄不成?弄得不好,待會兒也是你遭罪。
」 程溏氣得幾乎磨牙,臉紅得不成樣子,怒極反笑,乾脆豁了出去。
他雙手緩緩繞至大腿內側,細瘦五指搭在雪白臀肉上,向一邊使力掰開。
那處秘穴微微張開,皺摺卻一舒一縮愈發激烈。
程溏強忍羞恥,另一手掬了泉水,濕淋淋的指頭揉按著穴口,小心笨拙地對準,緩緩插入半截手指。
他愈是難堪,動作愈發緩慢,愈是緩慢,只能愈加難堪。
紀雪庵目不轉睛盯著那處,看穴口被磨得發紅,一點點吃進程溏的手指。
程溏勉強塞入兩指,心知遠遠不夠,卻再也不肯添一指。
他看著紀雪庵專注冷漠的雙目,心頭髮恨,又一眼瞥見水下他怒脹的性器,頭皮一緊,腦中卻似有一根弦松了。
程溏忽而放鬆緊繃的身體,靠在身後光滑白石上。
他那兩根手指竟在穴中抽動起來,由慢極快,指尖摩挲著發燙腸壁,旋轉著退出,又一下子插沒至指根。
紀雪庵呼吸陡然急促,眼睜睜看著他動作愈加孟浪,手指抽出小穴的瞬間,穴口猛地縮緊,吐出一大汪清水。
明明不過是泉水,紀雪庵卻鬼使神差般喃喃道:「出了好多水。
」程溏本已厚著臉皮,聽到這句話卻快要窘哭,喉中醖釀已久痛罵紀雪庵的詞句,竟從鼻腔蹦出一聲帶著哭音的呻吟。
紀雪庵聞聲抬頭,程溏眼角通紅,眸光如泉水般亂漾,又是羞窘又是委屈。
他手上動作卻不曾停下,眉目間除了情動難耐,卻還有幾分不被滿足的急切,彷彿難以抓撓的部位被蚊蟲叮咬,拼命磨蹭百般亂扭都不能止住瘙癢。
紀雪庵眼中含著冷意,卻漸漸被別樣光亮漫過,微微挑高聲調,「這麼欲求不滿?」他話一出口卻是心驚,彷彿自己被別人附身,說出這樣無聊的廢話,語氣全是戲謔調笑。
他還來不及恍惚,程溏卻無暇分辨語氣,掰著屁股的手一下松開,抓住紀雪庵的手腕,「主人……弄、弄好了。
」 他似用盡力氣,話音落下身體便要滑入水中,被紀雪庵緊緊摟住,雙腿分開繞在腰間。
程溏只覺身體被飛快旋過,紀雪庵靠在池壁白石上,他卻漂浮在水中。
他一聲驚呼,雙臂抱住紀雪庵的脖子,下身驟然一痛,忍不住長叫出聲。
紀雪庵毫不留情衝入程溏身體,卻見懷中的人臉色刷的變白,嘴唇被咬得變形。
他堪堪停頓片刻,冷笑道:「這便是弄好了?我瞧卻是你等不及。
」 程溏痛得雙目飆淚,還要被他出言諷刺,一偏頭狠狠咬住紀雪庵肩頭。
紀雪庵悶哼一聲,下身再不停緩凶猛抽插起來。
程溏愈咬愈緊不肯松口,唇舌間盡是血氣,紀雪庵任由他去,只將疼痛化作力氣,一個咬得越凶,一個插得越狠。
這一番較勁,終是程溏落了下風。
他被紀雪庵乾得渾身發軟,力氣盡失,連牙關都合不緊,臉頰無力擦過齒痕。
他一松口,喉嚨間強忍壓抑的聲音爭先恐後一股腦湧出,氣息紊亂,胡亂喚著主人。
紀雪庵卻未因他認輸而略放過他,他於性事上本就只會蠻乾,不屑技巧花樣。
程溏怨他不懂溫存,亦恨他不聽討饒,卻在猛烈衝撞中性器愈來愈硬,最後被生生插射。
他在水中洩出精液,內壁絞纏幾近痙攣,逼得紀雪庵粗聲喘息,眉頭緊皺待程溏緩歇,竟又開始一輪猛乾。
程溏發髻早就散亂,拼命搖頭,長髮落在水上宛如筆墨散開,連抽泣都斷斷續續,「主人……饒了我,饒了我罷……要死了,要壞掉了……」 後穴早就不受主人控制,與言語全然相悖,又緊又熱地裹住巨物,插入時欲拒還迎,抽離時依戀追逐。
紀雪庵雙手扣住程溏屁股,十指在柔軟臀肉上掐出發紅指痕,重重撞著他的股間,恨不能將受到冷落的囊袋也一並捅入。
他明明也瀕臨極限,卻強忍精意,彷彿暗中與誰較勁,忍不住便是輸了。
紀雪庵側過臉,微微分神看向程溏。
程溏雙目幾近失神,臉上滿是淚痕,嘴唇紅腫留下齒印血痕,一副被狠狠蹂躪過後的神情。
紀雪庵只覺心中浮上無限得意,與情潮澎湃撞擊在一處,震得他連指尖也發麻,終於洩了出來。
程溏本已叫啞了嗓子只剩哼哼的力氣,此刻卻嗚的一聲,將臉埋在紀雪庵肩窩。
紀雪庵將他緊緊抱在懷中,身體一個沈浮,離開池壁,一頭扎入水中。
程溏睜大眼,與他在水中愣愣對望,然後緩緩靠近,主動貼上他的嘴唇,汲取他口中空氣。
唇舌相交間,冒出一長串氣泡,模糊對方的面容,直到空氣殆盡,才躍出水面。
紀雪庵用力搖頭甩去臉上的水,眼角眉梢,卻是生平所未展露過的志得意滿。
並非一場性事之後的饜足,而是真正征服過後的感受,盈滿他的全身。
他也曾抗拒猶豫,深陷慾望仍苦苦分辨,誘惑他的究竟是程溏還是魅功。
但方才望見程溏神色的一瞬間,他豁然開朗,原先竟是他作繭自縛,如今一切答案都不用再追尋。
他從來都是那樣的人,古怪的癖好兀自堅持,想要去哪裡想要說什麼無人能阻攔。
所以,迷戀的身體便任由他索取,在意的人便不要再放手。
他要施展魅功,就乾到他屁股開花下次再也不敢。
他來歷不明另有所圖,就將他每一刻都綁在身邊,壞人無法接近他,他也沒有餘力再做壞事。
這麼簡單粗暴的道理,一貫符合紀雪庵的行事,不屑玩陰謀詭計,敵人來了迎劍直擊。
他有這樣的本事,不過是想要一個人,又有什麼做不到? 是程溏自投羅網,平白攪亂他的心湖,那便不要怪他,從此將他困在網中。
秋色愈濃,霜葉愈艷,珍榴會只余下最後幾日。
紀雪庵帶著程溏走在山道上,正要回湖邊水榭,卻見楓樹掩映下一座暖閣,窗戶大開,中間坐著的那人卻是裘斂衣。
他們瞧見裘斂衣,他亦看見二人,笑著站起身,朝外揚了揚手,「紀雪庵,不進來坐一坐麼?」 紀雪庵微微皺眉,看著屋中四五個年輕男女,根本不耐煩進去。
他剛要拒絕,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見程溏慢吞吞走在身後,雙腿間似夾了什麼東西合不攏,走路亦不利索。
卻是被他昨夜折騰得狠了,紀雪庵頓了頓,待程溏跟上,抬腳往那間暖閣走去。
屋中人除卻裘斂衣均站了起來,朝紀雪庵恭敬拱手行禮。
紀雪庵淡淡頷首,口中道著不必多禮,眸光匆匆掃過。
這些人大多是今次跟著師長父兄來到青浮山的名門後輩,出身各異,卻無一不生得端麗。
裘斂衣身旁那人趕緊讓座,紀雪庵亦不客氣,坐下後又命閣中侍女搬來一張軟椅,冷冷喚程溏坐下。
裘斂衣笑吟吟瞧著二人,道:「我們正行酒令,輸了的人便說一件江湖上的趣事,你可要一起?」紀雪庵待侍女奉上熱茶,冷淡道:「我不過是進來坐一坐,無意打擾你們。
」語罷順手將茶杯遞到程溏手中。
裘斂衣一眼瞥見程溏後頸兩個發紅的印子,眸中透出十足興味,卻轉頭吩咐眾人繼續行令,不必拘束。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年輕人湊在一塊又極熱鬧,喝酒說故事,也算是一樁有趣之事。
紀雪庵只道裘斂衣色心發癢,不由多嘴一句:「這裡有幾人的父輩卻是你惹不起的。
」裘斂衣大笑,「你將我想作什麼人?」又壓低聲音:「這裡沒有我瞧得上眼的顏色,小美人我又不敢染指。
」他話中有話,紀雪庵卻不動聲色,冷哼道:「你好自為之。
」 兩人扯了幾句閒話,聽似無關緊要,卻事關萬家。
裘斂衣何等頭腦,與紀雪庵相識多年更生出不少默契,嘻嘻哈哈中將他所問之事一一答復。
這些日子珍榴會上的人、事、寶物叫二人看在眼裡,相互一對,倒也沒湊出任何異樣。
紀雪庵心中有數,不再多問,卻忽然道:「這幾天怎麼沒見到木槿夫人和豐大哥?他們真的捨棄珍榴會,到山中賞楓去了?」裘斂衣神色微變,「我前日卻見過他們,那處展出一瓶桑谷神醫所煉製的秘藥,能助人生筋養骨,千金難求。
我只遠遠路過,聽見木槿大姐和豐大哥吵了起來。
他們夫妻極不容易,豐大哥又向來好強,我便沒有上前。
」 他與紀雪庵對看一眼,皆不再說話。
木槿夫人和豐華堂本是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俠侶,但十年前豐華堂被仇家陷害,雖大難不死,卻被挑斷手腳筋,功夫盡失。
木槿夫人曾費盡千般心思,亦無法治好丈夫傷痛。
兩人著實消沈一陣,近年才逐漸看開,寄情山水,攜手共游。
紀雪庵回憶起朋友遭遇,面色沈鬱。
裘斂衣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們夫妻間的事,我們便不要隨意插手了。
」紀雪庵點點頭,杯中茶水喝完,便起身告辭。
程溏跟在他身後,紀雪庵走得不快,叫他不至於姿勢太狼狽。
二人回到湖畔水榭,紀雪庵當先走入屋子,程溏頓了下腳步,也跟了進去。
自那天從溫泉回來,紀雪庵便叫他搬入自己屋中。
萬家侍女許是早前得過示意,絲毫不奇怪,手腳麻利地將屋子收拾好。
紀雪庵坐在桌旁看書,程溏趴在窗前餵魚。
水中鯉魚爭相搶食,程溏拍乾淨手上食屑,扶著窗欄卻有些困倦打了個呵欠。
紀雪庵轉過頭來,程溏立刻放下手,低聲道:「吵著主人了麼?」紀雪庵看著他眼下陰影,暗道昨夜確實過分了些,心情有點好,面孔卻依然冷冰冰,「困了就去睡覺。
」 程溏拖著步子走到內室,放下床簾爬上床榻,心中卻嘀咕不止。
他早就知道紀雪庵嫌棄與人同住一屋,在外投宿時常迫於無奈,如今何必如此?這些天紀雪庵於房事上的渴求未免驚人了些,亦叫程溏暗暗叫苦。
他拿被子蒙過頭,小心眼道總不會是約定將至,紀雪庵要狠狠將先前趕路養傷浪費的全補回來罷。
他胡思亂想著,反而將自己逗笑,腦袋挨著枕頭沒一會兒,眼皮漸漸沈重。
程溏不知睡了多久,隱隱中只覺屋中十分安靜,有人掀開床簾鑽進帳子,隔著被子抱住自己。
他在睡夢中想這是誰呢,卻毫無頭緒,微微掙動一下,倒醒了過來。
程溏睜開雙目,眼前正對著紀雪庵黑沈的眸子。
他腦中迷糊,喃喃喚了聲主人,將身體往紀雪庵懷中湊了湊,嘴唇卻一下子被吻住。
程溏唔了一聲,帳中昏暗,空氣卻發熱,一手拉住紀雪庵的胳膊,也不知是抗拒還是歡迎。
紀雪庵進了被窩,雙手摸索不停,程溏只著內衣小衫,不消片刻便叫他剝得光溜。
手指熟悉地找到那處入口,因昨夜關係,柔軟濕燙,指尖堪堪觸上,順勢往里一送,便吞入了一段指節。
程溏受不了似的咬住被子,紀雪庵在前事上愈來愈細緻,於他來說既甜蜜又磨人。
小穴緊緊嘬住紀雪庵的手指,先前的不適不知飛去哪裡,只剩下滿滿的慾望,希冀被粗魯對待。
程溏再也忍不住,雙腿抬高了亂蹭,牙齒松開被子,轉頭望著紀雪庵,雙目幾乎滴出水來,「主人,夠、夠了。
」紀雪庵也不再忍耐,將怒脹的性器送入程溏身體。
帳內滿是春色,斷斷續續有呻吟喘息和曖昧聲響飄出。
萬家兩個侍女站在廊下,紅著臉抱怨道:「又來了!」事後總是她們辛苦收拾,紀雪庵卻抱著程溏去溫泉池子洗浴。
說起來,這檔子事全是那天去溫泉之後惹出的,早知便不該出如此餿主意。
一個丫鬟貼住另一人耳朵,低聲道:「不過如今莊主也總算能安心,侍衛長一早看出二人關係,他們先前安分過頭,倒叫莊主生出疑心。
」另一人點頭附和:「看來紀雪庵也不過是個耽於美色的膿包,莊主的大計,不怕被他破壞了。
」 珍榴會半月之期,不知不覺便到了最後一日。
萬家上下自數天前便開始知會各位賓客,最後一天僅展出一件壓軸珍寶,望諸位務必賞光。
紀雪庵的臉埋在程溏頸間,吮吸出一串紅印。
程溏仰著頭,腰軟得厲害,下身更濕得一塌糊塗,勉強撐著三分清醒,「主人,再不起身,便要遲了。
」珍榴會的壓軸寶貝不僅換了地方,也定下時辰,神秘異常。
紀雪庵不滿地皺皺眉,抬頭含住他的唇,模糊道:「遲了便不去了,多半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 話雖如此,他遠赴青浮山有師命在身,總要監視至最後一刻,怎能功虧一簣?二人在帳中胡鬧一番,紀雪庵才勉為其難放過程溏,略略清洗後換衣出門。
萬家下人候在水榭外,恭敬道:「今日的賞秋宴設在別處,小人特來為紀大俠領路。
」紀雪庵淡淡點頭,與程溏一齊跟上。
那人領著二人走了一段路,穿過廊橋,前頭狹窄山道上卻站著不少人。
紀雪庵順著眾人目光抬頭望去,卻見高聳崖壁之上那間懸滿紅綢鐘鈴的亭子里,竟有人頭攢動之影。
萬家下人見狀停下腳步,「今日之宴便設在頭上那頂亭子中。
」說話間,前方赫然站出一個名門子弟,朝眾人拱一拱手,深吸一口氣猛然向上躍起數丈之高,身體微微傾斜,足尖飛快點著崖壁山石草木,數躍數落,終於攀上了頂上亭子。
崖下眾人一陣叫好,接著又有幾人躍躍欲試,卻鮮有成功,功夫差些的直接跌個大跟頭,從高崖滑落好不狼狽。
萬家下人微笑道:「這亭子有石階可步行而上,不過諸位少俠公子倒願意借此比一比輕功。
」程溏贊嘆道:「能從此處上崖,果然好俊的功夫。
」話音落下,卻聽紀雪庵冷哼一聲,一臂舒展將程溏卷在懷中,另一臂撐著連璋微微點地,竟連足底都不曾觸到崖壁幾下,翻身一躍,已坐定在亭中憑欄長椅上。
亭中之人無不撫掌喝彩,山崖下亦是一片歡聲雷動。
能從山下攀入亭子固然了不起,但紀雪庵另攜一人仍輕而易舉上崖,更是非同小可。
程溏心臟亂跳,倒被他突然發力嚇了一跳,面色尤有些蒼白,卻笑道:「主人今日怎麼愛出風頭?」紀雪庵的手臂還攬在他的腰間,冷冷淡淡道:「誰耐煩爬那麼高石階。
」 先前他在崖下遙望這間亭子,並未料及亭中十分寬敞,竟可容下百人之余。
紀雪庵將程溏放在身邊,身旁有人寒暄搭話只冷冷頷首,凝神觀察亭中半空懸著的紅綢和銅鈴。
他微微蹙眉,卻實在瞧不出什麼異樣。
恰有一陣輕風吹來,鐘鈴隨風搖擺,鈴聲悅耳非凡,不少步行上崖的賓客一掃疲累,欣賞峰頂景色,只覺心曠神怡。
主人定下的時間將至,賓客陸續入座。
亭子後的山階上遙遙現出轎頂,卻是萬家下人一連抬了三頂轎子停在亭外。
萬莊主當先鑽出轎子,微笑向眾人問好。
紀雪庵目光不動聲色掃過亭中,卻見不少人身上多了些物件,賓主臉上皆掛著八九分笑意,暗道今屆珍榴會不知又做成幾筆生意。
他與程溏坐在亭子東面,裘斂衣則坐在西北面,對上紀雪庵目光,爽朗一笑。
紀雪庵面色微微柔和,再掃了一眼亭子,卻未見到豐氏夫婦。
萬莊主與諸人的客套話他自是不耐煩聽,分神扭頭看了程溏一眼。
程溏毫無察覺,雙目直直盯著亭外兩頂轎子,面色竟有些僵硬。
紀雪庵皺了下眉,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卻聽那廂萬莊主朗聲笑道:「諸位翹首以盼,在下亦不好再賣關子。
珍榴會最後一件寶物,乃是一個人。
」 此言一出,亭中一片嘩然。
眾人神色各異,好奇失望漠然懷疑者皆有之,惟獨裘斂衣雙目放光好不興奮。
紀雪庵心下反感,一個人,可切莫不要是什麼美人,不然珍榴會豈非自降格調與青樓妓館無異?萬莊主笑吟吟,很是滿意各種反應,擊了下掌,第二頂轎中便鑽出了一人。
卻是個身穿素衣懷抱箏琴的女子,身形窈窕,薄紗蒙面,靜靜坐到亭中一角,擺好箏,不再動作。
看來此人也不是正角,眾人目光一同聚在第三頂轎子的門簾上,亭中一時鴉雀無聲。
卻見一隻白似蓮藕的手搭住轎簾,布簾一閃,一個綠衣少年站在眾人眼前。
他面上微微帶笑,一步步走入亭中,仿若蓮花一朵朵應聲綻開。
亭中賓客屏息失神,直到那少年在亭子中間站定,才聽到裘斂衣猛然驚聲高喝:「大美人!」 他這一聲高呼卻把看呆的眾人都叫回了魂,好似一道指令,亭角的素衣女子十指紛飛,奏出曲音。
綠衣少年盈盈一笑,揚袖翩翩起舞。
紀雪庵見被自己猜中,心中十分厭惡,他記掛著程溏方才奇怪神色,便轉頭去看他。
程溏卻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那個跳舞的少年,絲毫未注意到紀雪庵的動靜,臉上全是戒備,如臨大敵。
紀雪庵微微一凜,正要抬手去搖程溏的肩膀,眼角忽然閃過一片大紅艷色,耳畔響起一陣叮鈴聲音。
他不由回頭看向綠衣少年,卻見他扯了掛在亭中的紅綢在手,軟軟的綢帶披在肩臂上,隨著少年的舞姿宛若一條靈動游蛇,不時吐露著火紅芯子。
銅鈴被他甩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凝神一聽竟應合著女子彈奏的箏音,更添幾分悅耳。
紀雪庵心驚不已,眼前的少年,竟與繁月閣殺人舞的那道身姿重疊在一起,萬家難道起了殺光亭中賓客的打算?紀雪庵手按連璋劍柄,略側過身擋在程溏跟前,渾身殺氣頓現,雙目含了厲色直刺那少年的臉。
他不過是向他看了一眼,這一眼,卻叫他再也移不開眸子。
綠衣少年面露清淺笑容,眉目舒展,舞姿輕揚,宛如一株隨風搖曳的綠荷,說不出的淡雅出塵。
他旋轉著身子,堪堪對上紀雪庵殺意凜然的眼神,卻彎眼一笑,一抬手綢帶晃過面前,恰似紅蕖盛放,滿目艷色。
箏音悠揚,鈴音輕靈,配合得天衣無縫,亭中不知何處飄來淡淡幽香,正是清雅絕倫的荷花香氣。
紀雪庵有些恍惚,殺氣漸漸散去,他手中握著連璋,不由低頭看了一眼。
玉質劍鞘上雕滿大朵大朵蓮花,他腦中卻浮現出師父將連璋贈與他時的場景,無息老人慈眉善目,含笑說起寶劍的來歷。
這柄青鋒沾過太多人的鮮血,冤魂戾氣層層纏繞,自古被視為不祥之物,向來只擇惡人為主,殺孽愈加濃重。
直至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降服了當時的劍主,以楊柳枝洗滌劍身七七四十九日,更命能工巧匠將一塊碩大美玉雕成劍鞘,鞘身綻滿聖潔蓮花,鎮壓劍上的殺伐罪孽。
紀雪庵憶及往事,手掌漸漸松開連璋,再抬起頭時,綠衣少年彷彿等候他的目光許久,笑顏愈發飄渺,眉眼間竟隱隱露出幾分寶相,彷彿蓮花仙子托生,一道聖光降在他的眉心。
竟是仙人來了麼?是百年前的高僧轉世,還是劍靈洗淨塵垢煥然新生?紀雪庵獨自仗劍行走江湖,還有什麼能比這柄連璋寶劍更叫他重視?若是連璋在世,無論叫他做任何事,大約他都是願意的。
紀雪庵感覺到有人拉扯著他的衣袖,卻不願將心神從那綠衣少年身上移開分毫,根本懶得理會。
他的臉上含了一抹極為稀罕的淡淡笑容,心中一片寧和清淨,卻驟然聽到一聲呼喚:「主人!」 紀雪庵身體陡然一晃,耳邊傳來一迭聲叫喚:「主人……主人……主人!」那聲音如此熟悉,分明才聽過不久,似乎每日都能聽到。
卻不是平素畢恭畢敬的尊稱,亦不是無奈垂目苦澀的低喚,甚至不是情慾難耐時洩出的歡吟。
紀雪庵眼前漸漸失色,卻慢慢浮起一張迷蒙臉蛋,從自己的懷中磨蹭著抬起,發鬢蓬亂,眼皮尚未完全睜開,潤紅的嘴唇輕啓,喊出一聲軟綿綿的主人。
是那個聲音,那張迷糊的臉,是程溏!紀雪庵猛地驚醒,回頭盯住身旁程溏。
程溏頸間印著幾枚紅印,渾身都散髮著被自己狠狠疼愛過的氣息,他的兩片薄唇一開一合,柔軟順從喚著主人的聲音那麼動聽,神色間全是羞澀,卻又有藏不住的歡愉。
他目光閃躲,卻禁不住偷偷瞄向紀雪庵,四目相接的瞬間,程溏雙眸寫滿濃蜜愛意,瑩潤欲滴。
紀雪庵看得落了魂魄,下身不知何時早已堅硬如鐵,心頭更湧起一波波熱浪。
待到程溏白潔牙齒輕輕咬了下嘴唇,紀雪庵再也忍耐不了絲毫,擒住他的下頜一低頭吻了上去。
紀雪庵情動難耐,重重吮了下程溏的唇瓣,便迫不及待闖入牙關。
二人口唇相交,程溏舌頭輕輕一推,竟有一粒圓溜溜的藥丸滾進紀雪庵口中。
紀雪庵猝不及防,牙齒在忙亂中咬破藥丸,剎那間一股冰涼寒氣直衝腦門,激得他雙目圓瞪,兩側太陽穴猛跳發痛。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舌尖卻被程溏一下咬破,頓時滿嘴血氣。
紀雪庵猛然伸手便要推開程溏,卻聽見他含糊在親吻聲中冷靜道:「主人可清醒了?」 那粒醒腦復神的藥丸並非凡物,舌尖又被咬得痛極,紀雪庵眼神慢慢恢復清冷,眸光半掩,一面繾綣至極地含弄程溏的舌頭,喉中壓低聲音:「眼下待如何?」程溏似是情難自禁地呻吟一聲,將雙臂掛在紀雪庵頸間,唇舌間攪出嘖嘖水聲,蓋過輕語:「主人抱我在身上,裝得……急色些。
」 紀雪庵長臂一攬,將程溏整個人抱坐在懷中。
二人上身緊緊相貼,程溏雙腿在他膝頭分開,紀雪庵一隻手順著他的背脊向下撫摸,移至他的屁股再不肯挪開,掌心揉捏著臀肉,然後狠狠按向自己下身摩擦了幾下。
他雖與程溏做著這般親密動作,但狀似無意瞥向程溏臉龐,卻根本沒有先前眼中所見情迷意亂的痴戀神色。
紀雪庵心中瞭然,原先一切便是所謂魅功作祟。
他再飛快瞄一眼亭子中間的綠衣少年,不過只是張相貌清秀的面孔罷了,方才蓮花聖光全是他自己臆想。
程溏與他不時下身相貼,自然感受到紀雪庵火熱慾望,他腿間被重重撞了一下,不由塌了腰,渾身發軟。
他背對著亭中眾人,自不用掩飾表情,面上浮著淡淡紅暈,微惱地瞪了紀雪庵一眼。
紀雪庵收到他的眼神,眸中隱隱露出一絲笑意,捧著程溏的臉吻得愈發愛憐,趁他沈醉之際又故意挺了下腰。
程溏心中叫罵,看似一本正經的大俠,竟在這等緊要關頭與他戲耍。
他貼近紀雪庵耳畔,聲音極輕:「主人偷偷觀察亭中人的神色,是否都已變得異常?」 紀雪庵只得收起戲弄他的心思,依言半眯著眼掃過亭子。
他之前目光先後黏在綠衣少年和程溏身上無法移開,如今一見眾人百態,不由吃了一驚。
卻見亭中竟有不少人三三兩兩抱作一團,衣衫零亂,赤身露體,心神迷失間當眾行起苟且之事。
德高望重的前輩雖不至此,但面上表情各異,或痴迷或憐愛或疼惜,同樣盡數被那少年折服。
紀雪庵定睛看向裘斂衣,只見他面色肅穆,雙目卻閃閃發亮,幾乎帶上了感激涕零的神色。
他先前亦被那人魅惑,感同身受,不難猜到裘斂衣看遍天下美人,今朝終於見識到真正魅功,哪怕叫他去死也甘心了。
萬莊主站在彈箏女子身後,面上笑意愈來愈深。
他從容欣賞亭中光景,目光落到頗為忌憚的紀雪庵身上,卻見到他抱著身旁男寵早已墮入溫柔鄉。
看來先前下人彙報一點不錯,紀雪庵也不過是個耽於美色的膿包罷了,不足為懼。
萬莊主輕蔑移開雙目,掃過亭子,確認並無漏網之魚,彎腰在女子耳旁下了一道命令。
卻聽箏音一變,聲調陡然拔高。
亭中眾人如遭雷擊,狠狠抽搐一下,臉上各種表情漸漸淡去,只余麻木,目光空洞無神。
紀雪庵暗叫一聲不好,程溏趴在他頸間急道:「好毒的算計,先施魅功,再使攝魂術,饒是內力高強者也難逃控制。
」紀雪庵抱緊他的身體,沈聲問道:「可有破解的辦法?」程溏咬牙道:「要麼殺了跳舞的,要麼殺了彈——糟糕!晚了!」 他話音剛落,亭中賓客竟隨女子箏音拔出兵刃,面無表情與周遭的人動起手來。
程溏一下跳開,紀雪庵也應聲抽出連璋。
他飛快看清亭中局勢,彈箏女子坐在萬莊主身前,距離太遠,亦不知姓萬的功夫如何,而綠衣少年已停下跳舞,垂手站在亭子中央,面露一絲快意,悠閒看眾人自相殘殺。
紀雪庵心中一頓,立時定了目標,一劍打開一個向他衝來的人,身形如飛,直刺綠衣少年。
綠衣少年悚然一驚,不敢置信般瞪著紀雪庵。
他卻也反應極快,右手扯著紅綢用力一甩,臉上陰狠表情畢現。
程溏往地上一滾,堪堪躲過一人大刀,回頭望見這一幕,失聲大叫:「主人小心——!」紅綢上一枚銅鈴瞬間噴出一蓬細如牛毛的毒針,正對紀雪庵的面門。
紀雪庵臉色愈發冷厲,卻聽細微叮聲,連璋寶劍橫在身前,將數十根細針盡數打飛。
但這一著終究失去先機。
在他刺向綠衣少年的那一瞬,亭子角落的萬莊主同樣變了顏色,探箏女子輕撥琴弦,錚錚兩聲,亭中亂鬥的眾人又是一抖,忽然將兵器全都對準了紀雪庵。
紀雪庵低聲咒罵一句,眼看那綠衣少年被眾人掩護在身後,得意朝著自己笑。
一柄大刀直朝他頭上砸來,刀的主人還光著屁股。
一條細鞭纏上連璋,鞭子主人曾與他喝過一碗茶。
紀雪庵不勝其擾,刀劍無眼,被眾多高手一擁而上實在談不上游刃有餘,勉強保身卻還要盡力不傷到對方。
如今只能走為上策。
紀雪庵右手催動無息神功,連璋舞起厲風,叫周圍人一時再不能近身。
他伺機跳離眾人包圍,眼角瞥見程溏趁亂摸至亭角,裝著在人群中圍攻紀雪庵,卻陡然旋身,手腕划出一道粉色痕跡,緋紅小匕猛撲彈箏女子的胸前。
萬莊主唇上鬍鬚微微一顫,一掌推出拍向程溏腦袋。
那彈箏女子似不會武功,嚇呆了般周身動彈不了。
程溏咬緊牙關,人在半空中,撲向女子的衝勢已止不住,只能往手上更注入幾分力氣,竟要與萬莊主拼一拼誰的速度更快。
分明是電光火石一瞬間發生的事,看在紀雪庵眼中,卻被拖出長長的軌跡。
程溏身體帶著墜勢,手腕斷然向下,直刺女子心口。
萬莊主掌風帶上十分內力,尚未真正觸及,已震得程溏飄在鬢角的一縷發絲盡斷。
緋紅小匕刺破女子衣衫,刀尖凝了一滴血珠,幾乎是同時,萬莊主的手掌貼上了程溏的額頭,下一瞬便要催發澎湃內力。
程溏閉上眼睛,只待顱骨碎裂腦漿四溢,臨死關頭,僅余下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念頭,刺得更深一點,殺了這個女人。
卻有一股巨力猛然將他向後一拖,萬莊主一掌隔空擊出,震得亭角一根柱子應聲而斷。
女子冷汗涔涔,面白如紙,卻終是死裡逃生。
紀雪庵一掌抓住程溏背心,一臂揮起連璋衝出四五道劍氣。
那間亭子轟隆一聲,朝向山道石階的那一面全被震塌。
他再也顧不上亭中傷亡,抓著程溏縱身飛奔,身形消失在清浮山如血楓林中。
第八章 紀雪庵一口氣提著程溏跑出數里,鑽入密林深處,才緩住腳步。
他抓著程溏胳膊將他上下察看一遍,才狠狠甩到地上,冷顏怒道:「不自量力!那姓萬的全力一掌,連我都不敢硬接,你倒衝著腦袋便上,是想做無頭屍麼!」泥地上鋪著厚厚一層落葉,倒未將程溏摔痛。
他臉色微微發白,在地上癱坐了一會兒,撐著膝蓋爬起來,抬頭認真向紀雪庵道:「主人,是我錯了。
方才太驚險,腦中只余一片空白,如今想來卻是後怕。
」語罷又向紀雪庵深深一揖,「多謝主人相救,這條小命雖不值錢,卻也不能死在今日。
」 他這般說完,又長久躬身不起,叫紀雪庵再發不出怒氣,揮袖一抬,冷哼道:「不逞英雄了?」程溏赧然一笑,連聲稱不敢。
紀雪庵也不理他,轉頭看四周景色,皺起眉毛,「真是狼狽,好一陣亂逃,如今只知身處那亭子北面。
青浮山上別無人家,都是萬家地界,眼下著實於我們不利。
所幸萬家地勢複雜,藏身倒是便利。
」程溏撐著樹幹,倚在身旁一棵樹上,慢吞吞道:「主人有何打算?」紀雪庵冷冷一笑,「萬家怎麼可能就此放我們活著走?也罷,不將那些正道人士救出來,我也沒準備走!」 程溏聽他說話時閉著雙目,而後睜開道:「那些人同時身受魅功和攝魂術,卻是大大麻煩。
魅功認主,即便他們失去神志,只要魅主開口,他們便會乖乖照做,只有殺了魅主才能解除。
但攝魂術卻與施術者無關,先前那女人以箏音攝魂,往後多半也以音律操縱,若有人懂得攝魂術,亦可反其道行之,將邪術解開。
」紀雪庵若有所思,沈吟道:「看來還是後者更易解除,前者卻要殺了那個跳舞的人?」程溏半閉著眼,輕聲道:「壞就壞在我與主人都不會攝魂術,不然先前便能以聲響攪亂施術,與那女人相抗。
」 他們雖不會攝魂術,程溏卻是會魅功的。
解除魅功除了殺死魅主,分明還有別的法子,便是程溏先前喚回他心神的辦法。
程溏合上雙眼,頭頂密葉在他臉上落下陰影,實在沒有力氣再說話。
紀雪庵默默看著他,那些在心頭一滾而過的話,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走上前攬住程溏身體,坐在樹下,抱著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困了便先睡一會,萬家人一時也未必尋得到此處。
」之前程溏在繁月閣跳完舞後便昏睡過去,今日更要與那綠衣少年相抗才能轉移自己的目光,耗費的心神只有愈大。
程溏細瘦的手指捉住他的衣襟,閉目低喃道:「我不睡……還不能睡,主人……還不安全,讓我閉一會兒眼睛……我不睡。
」 紀雪庵聞言心中一顫,竟有一股從未有過的疼,自心口細細密密泛起,比身受內傷時還要深,卻又偏偏帶著一絲絲甜。
他的手情不自禁輕輕撫摸著程溏的頭髮,安靜無比的深林中,卻聽見自己難以置信般溫和的聲音:「那就閉一會兒眼睛,別說話,我說什麼,你聽著便好。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今日誠然是你救我,若非如此,我如今也喪失心神受人操縱,同一具行屍走肉。
你方才謝過我,我卻更要謝你。
程溏,多謝。
」 他們相識這些時日,卻是紀雪庵頭一次開口喚他的名字。
程溏蜷在他腿上的身體微微一顫,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笑容。
紀雪庵的手指慢慢滑到他的臉頰,並沒有什麼目的,僅僅從心底忽然很想觸碰他。
他目光望向遠處,輕聲問道:「你認識那個跳舞的人麼?」程溏伏在他膝上的腦袋緩緩搖了下。
紀雪庵又問:「他是魔教中人?」程溏停頓許久,才微點了下頭。
紀雪庵輕柔地摸了摸他的臉,終於問道:「那你是魔教的人麼?」 卻沒有人再回答他。
靜謐林深處,只聽聞程溏綿長呼吸,終是抵不住困意墮入黑沈。
紀雪庵一動不動,不忍驚擾他半分,還停在程溏臉頰上的手指,卻不知何時被什麼東西沾濕。
程溏到底是不是魔教的人,紀雪庵已經不想探究。
其中苦衷和酸楚,既已叫他那麼傷心,紀雪庵何必再刨根問底。
反正他已決定將他庇護在身旁,便是魔教教主親臨,他也不會放手。
紀雪庵心念至此,不由有些感慨。
他隻身江湖飄搖,雖也曾想過有朝一日可能身邊會有一人相伴,但終究將此事看得極淡,更不會料到最後竟是這麼一個小東西叫自己動了心。
紀雪庵無聲翹起嘴角,想起初識程溏時他死纏爛打也要跟著自己的情形。
程溏究竟為何而來青浮山,他吃苦受傷甚至拋棄臉面,真正在珍榴會上,卻並無一件想要的寶物。
好像、好像他千里迢迢走這一遭,竟全是為了保護紀雪庵。
一如他常常掛在嘴上的話,願為主人傾盡所有,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什麼事都肯做。
這些話,紀雪庵如今依然不相信,但卻從心底生出許多茫然。
程溏醒來時,二人已不在樹下,卻躺在一處山洞中。
紀雪庵坐在火堆旁擦劍,見他醒來,放下連璋道:「天已經黑了,我在附近找到這個山洞,洞口生著藤蔓枯枝,倒不容易叫人找到。
」程溏點點頭,爬起來坐在火旁,紀雪庵隨手遞過一些山果,「將就著填飽肚子罷。
」程溏拿過一枚果子啃了一口,見紀雪庵眉頭淡淡皺著,開口道:「主人莫太過擔心,那些正道人士多半被萬家關起來了,一時半刻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 紀雪庵雙目望著火焰,眸中燃起小簇冷芒,「我奉師命來查萬家與魔教是否暗中勾結,如今倒好,卻是在明面上迫害正道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將這些事再瞞著程溏。
程溏吃完一個果子,抹了抹嘴,從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紙,攤在火光前細細地看,然後抬頭道:「萬家在後山有一座地牢,不知那些人是不是被帶去那裡?」 紀雪庵一驚,握住他的手腕,「這是什麼?你從哪裡得來?」程溏抬臉微微一笑,湊上前緊挨著紀雪庵坐下,與他一同看那張黃紙。
紙上墨筆細緻,畫的竟是青浮山及萬家山莊的地圖全景。
程溏的手指在紙上描畫著,邊看邊道:「我們如今應在此處,周遭全是密林,杳無人跡,還算安全。
若要去後山……不能走修葺好的山道,只能取野路,多費些功夫。
」紀雪庵盯著地圖看了片刻,轉頭深深看向程溏,眸中含著冷意。
程溏神色頓時有些無奈,撇撇嘴道:「我老實告訴主人便是。
上青浮山的第一天,我便發現魔教在此的痕跡。
那座山頂上的亭子,掛著紅綢和鐘鈴,乃是魔教蘭閣的信物,而這種亭子建在高處,原是用來傳訊的。
蘭閣中均是容貌出眾的年輕男女,其中最頂尖的必自小修習魅功,修成之後為魔教在外做事害人。
那晚我沒有隨主人赴宴,便從石階爬上亭子,做了些手腳,留下訊息。
那銅鈴系在紅綢上並非雜亂無序,蘭閣中人常常借此互通消息,傳達指令。
我叫那人放一張萬家的地圖在此,用的是蘭閣最高一級的指令,他不敢拒絕。
後來我再偷偷上了亭子,果然得到了這張地圖。
」紀雪庵皺眉問道:「蘭閣?那個在萬家的魔教中人,就是今天穿綠衣服跳舞的人?」程溏搖搖頭道:「我也不知是他,還是另有其人。
蘭閣在魔教中一向地位尷尬,真正修成魅功的極少,大多卻被送到教外做個孌寵暗探。
我一開始也不知萬家的那人究竟有多大本事,但幸好暗中設了防備,醒腦復神的藥丸一直隨身帶著。
」 他一口氣說完,紀雪庵卻不接話。
程溏有點難堪地低下頭去,他知道紀雪庵要問什麼,心裡卻不願說。
紀雪庵卻沒有追問,頓了片刻才道:「這地圖若早些給我才好,前幾日我想要夜探萬家,卻苦於地形複雜,不敢輕舉妄動。
」程溏卻笑起來,微微側著頭瞧他,火光映在眼中溢出一層狡黠流彩,「前幾日我若給主人,主人難道會相信?」紀雪庵被他這般反問,來不及生氣,心中全是好笑,望著程溏難掩得意的神情,忽然按住他後腦親住嘴唇。
程溏嚇一跳,措手不及向後倒去。
紀雪庵得寸進尺,高大身體乾脆壓住他,捧著他的臉結結實實地吻下去。
唇舌甜蜜,紀雪庵低聲問道:「魅功……為何你從來不用?」程溏一下停住所有動作,眼中驀然閃過痛苦神色,半晌才喃喃道:「我答應過別人……再也不用。
」 他答應了別人,卻因紀雪庵破例兩次,違背了諾言。
紀雪庵不知想到什麼,僵在程溏上方,良久才扶起程溏,將失神的他摟在懷中,慢慢撫摸他的背脊。
他答應了別人,卻因紀雪庵破例兩次,違背了諾言。
紀雪庵不知想到什麼,僵在程溏上方,良久才扶起程溏,將失神的他摟在懷中,慢慢撫摸他的背脊。
程溏靜默片刻,回頭一笑,紀雪庵自身後擁住他,兩人一起對著火光復又看起那張地圖。
程溏忽然咦了一聲,將黃紙竪起,又翻過來,隨後手指沾了唾沫,小心翼翼在紙上划了一道。
紀雪庵任由他顛來倒去研究半日,直到程溏的指頭在黃紙上畫出一道淡淡灰線,才忍不住縮緊手臂。
程溏笑得彎起眼睛,扭過臉道:「我捏著這張紙覺著怪怪的不對勁,果然不是尋常紙質。
」紀雪庵親了下他的臉頰,從腰上取下一個小水囊,低低舉著將水澆滿整張地圖。
程溏雙手捧著黃紙十分緊張,唯恐它爛了破了,卻見薄薄一層水從黃紙上傾斜淌落,地圖上竟顯出許多原先沒有的縱橫交錯的灰線。
二人目不轉睛盯著露出灰線的地圖,程溏喃喃道:「這灰線畫的路和先前的路又有重合又有交叉,是怎麼回事?」紀雪庵若有所思,與他對視一眼,「會不會是在萬家山莊之下修築的地道?」程溏瞪大眼,恍然大悟,「是了!萬家地勢極為複雜,房屋樓閣錯落無序,即便依山而建也不至於亂成這樣,但若是為了修建地下暗道,設有重重機關,一切便說得通了。
」紀雪庵聞言皺起眉頭,半晌不語,惹得程溏問道:「主人,怎麼了,可想到什麼?」紀雪庵看向他,「單看地圖,便知萬家地下通道竟不比地上少,萬家憑借珍榴會揚名江湖不過數十年,素來神秘莫測,其來歷鮮有人知。
這座山莊到底何時修建而成?原先的主人是誰?萬家又究竟是什麼來頭?從今日之事已確知萬家與魔教聯繫甚密,這座宅子難道也為魔教所有?」 他心中疑惑一氣傾瀉而出,並非針對程溏的質問,但一連串冷厲語氣依然迫得他垂下雙目,咬了下嘴唇,「對不起主人,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
」紀雪庵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聲音微微放緩,「你道歉作甚?可惜,地道雖四通八達,我們卻不能涉險取道借用。
」程溏看了看地圖,點頭道:「那座地牢不與地道相通,若非地牢是新建,便是主人害怕牢里被囚的人識破機關從地道逃走。
況且——」他並未說完,紀雪庵自然而然接口:「不管是誰將地圖給你,也許已猜到落入我們手中,想必有所準備。
地下不同地上,我們又不識機關,萬一出入口皆被敵人封住,無異於甕中捉鱉。
至少目前不能貿然進入地道,不然實在太過冒險。
」 程溏點頭以示同意,紀雪庵頓了頓,臉上神色晦暗莫測,「另外還有一件事——今日在那間亭子遭萬家暗算的,並不是所有人都來了。
」他手握捕風樓給他的賓客名單,此事自然再清楚不過,不說別人,便是與他交好的豐氏夫婦也沒有出現,余下還有十多人。
程溏擔憂道:「萬家自然無法在事前強迫所有人去亭子,定然有僥倖逃脫的。
但他們既敢做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多半對剩下的人也早有對策。
」紀雪庵面色難看,「不知萬家會怎麼對待他們,若有人能早些察覺,逃出毒手便好了。
」 他心中仍存著一個猜想,卻沒有說出來。
程溏握了下紀雪庵的手,溫言道:「主人不要太過擔心,木槿夫人和豐大俠江湖經驗豐富,又常常不在莊中,未必會中圈套。
」紀雪庵目過飛快閃過什麼,反握住他,微微抬起頭倨傲道:「反正救一個是救,救兩個也是救,哪怕只有你我二人,也未嘗不能將他們全都救出來!」 他語音落下,程溏並未接話,偏過頭卻見他直直凝望著紀雪庵,與他視線對上,目中異彩飛快閃躲,惟有紅暈慢慢爬上雙頰。
明亮火光中,程溏不易捕捉的一絲羞澀卻被盡數放大,叫紀雪庵竟一時移不開雙目。
他伸出一手貼住程溏臉頰,感受到掌心熱燙溫度和細細顫抖,手指無意識揉捏著程溏發紅的耳垂,一點點靠近。
鬼使神差般,紀雪庵突然冒出一句在他看來極無關緊要極莫名其妙的話:「你和那個魔教的人,誰的魅功更厲害?」 程溏被他問得一呆,不由自主微微皺眉。
他心中排斥魅攻蘭閣魔教那些討厭事,如今大局為重,耐心說與紀雪庵聽,不想他竟開起玩笑。
程溏心頭有些不快,一抬眼瞧見紀雪庵似笑非笑的神情,竟是從未見過。
他愣愣看著紀雪庵雙眼,只覺臉頰在他手掌之下愈來愈燙。
二人對視良久,終是程溏先逃開目光,沒法再生氣,不過撇撇嘴賭氣道:「我都破了那人的魅功,主人說誰更厲害?要知魅惑一個已中魅功的人,比魅惑一個清醒之人可難不止一倍。
」 他神情語氣皆十分複雜,紀雪庵有瞬間迷惑,卻慢慢察覺到程溏的小小脾氣。
他性情冷淡,又素來懶得浪費注意力在他人身上,許多別人的情緒原先在他看來全然莫名其妙,如今竟能飛快捕捉到程溏細微的心緒變化,叫紀雪庵不由生出一種心靈相通之感。
他老早便承認對程溏動情,眼下更嘗到生平未曾嘗過的滋味,彷彿一眼甘泉從心尖汩汩流出。
紀雪庵忍不住低頭貼上程溏的嘴,四片唇摩挲間,低聲道:「我不懂這些,你慢慢說給我聽。
」 程溏嘟囔一句:「主人這般,叫我還怎麼說話?」語罷將紀雪庵微微推開些,才正色道:「所謂相由心生,被魅惑的人不同,魅主在其眼中也各不相同。
最易被魅惑的是那些重欲好色之徒,愈是骯臟的欲念愈容易操縱,今日在亭中出醜的便是那種人。
但欲念本身並不分高潔低賤,有人愛慕自己的伴侶,根本容不得他人插足,情至深處,魅主在他們眼中便幻化成伴侶模樣,依然能叫其言聽計從。
除卻情愛,尚有對錢財、權勢、武功等等的欲念,不一而足,皆可被魅主利用來迷惑心神。
對一個人施與魅功同對許多人是一樣的,魅主未必知道每個被魅惑的人的欲念,但人生來就有七情六慾,魅功不過加以催發,慾望被無限放大便成執念,叫人眼中只看得見化作欲念的魅主,再難顧其他。
」他越說越慢,神情漸漸黯淡,卻道:「今日那人的確是個能手,這樣的人蘭閣數年才出得了一個。
看來,魔教對這次萬家借珍榴會控制武林正道高手,不惜下了血本。
幸好,依他的功力,只怕要昏睡三日才能醒來,半月之內不可能再施第二次魅功。
」 紀雪庵也不由斂起神色,魔教和萬家志在必得,他們的處境只會愈加艱難。
沈吟間,卻聽程溏問道:「我倒也有個問題想問主人。
抵御魅功惟有堅定心性,我原以為主人或許能逃過那人跳的舞……不過主人當時臉上並非情慾,不知卻將那人看成什麼?」紀雪庵頓了頓,一時沒有回答。
他一想到自己竟將那綠衣少年當作連璋化身,不覺十分可笑,哪裡肯告訴程溏,只道:「反正不是活物,不提也罷。
」程溏懷疑地挑高眉毛,將信將疑。
紀雪庵心念一轉,卻反問道:「你問不相干的人作甚?卻不想知道,那時你在我眼中是什麼樣?」 程溏聞言立刻紅了臉,瞪著他半日,才囁嚅道:「主人那時都……了,肯定不是什麼像話的樣子。
」他平時與紀雪庵交歡時頗放得開,此刻倒記得臉紅羞澀,惹得紀雪庵心中發癢,復又捉住程溏抱在懷中,聲音隱隱帶笑:「什麼叫不像話的樣子,偏是那種樣子,卻救了我。
」 他話一出口,卻有些微愣。
雖然明知此事不過是程溏的魅功更勝那綠衣少年一籌,仍不免在心中有了計較,那人的魅功被程溏所破,是否意味著在紀雪庵心中,程溏竟已比相伴多年的連璋更重要?一邊是對於武藝的執念,一邊是情慾愛念,卻是後者佔了上風。
紀雪庵略一皺眉,旋即坦然。
程溏的那句話說得不錯,欲念本身並不分高潔低賤。
他既可以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孤身仗劍行天涯,自然也可以執著於一個人,發自心底喜愛那個人,想要與他纏綿歡好,又有哪裡可恥? 紀雪庵舒展眉頭,目光剛回到程溏臉上,卻聽見他輕聲赧然道:「不過論起來,有一點那人和我比,卻要吃虧。
魅主在被魅惑的人眼中各不相同,惟獨看見魅主本身才能叫魅功發揮得最厲害。
主人那個時候……真的看見的是我?」紀雪庵深深看著他,雙手握住程溏指間交纏,緩緩將他放倒在地上,嘴唇落在他頸側啞聲問道:「你心中明有答案,何必多此一問?」 兩人擁在一處,專心致志親吻著對方。
程溏漸漸失去力氣,身體也愈來愈軟,只能抱著紀雪庵的背,半張著嘴任由他索取掠奪。
但他白日終究耗費太多心神,情慾便慢慢挑起,精神卻愈發搖搖欲墜。
紀雪庵微抬起頭,程溏已半閉著眼,一隻手舉在半空想要摸他的臉,又落了下去,只能模糊喚了一聲主人。
紀雪庵在他眉心輕輕一吻,低聲道:「睡罷。
」 程溏轉眼沈沈睡去,紀雪庵躺在他身旁,默默運氣一周,才將慾望壓了下去。
他抱起程溏躺在洞壁乾草上,一時卻沒有睡意,只靜靜看著程溏。
他親眼見到施展魅功後如此辛苦,如何能出言叫程溏在找到正道人士後破除綠衣少年的魅功?更何況,程溏說,他答應過別人……再也不用。
紀雪庵垂下雙目。
白天在樹林里,程溏睡在他的腿上,卻極不安穩,不時蹙眉,又不時發出痛苦呻吟。
紀雪庵伸出手指,輕輕撥開他被冷汗滲濕的額發,卻聽見程溏如被夢魘噩住,顫聲破碎道:「阿營……對不起……誓言……」 這個名字,紀雪庵已不陌生,只不過從前他對程溏不在乎,所以對這人也不在意。
白日里他尚不明白,如今才知道,程溏或被他所迫,或為了救他,兩次打破誓言施展魅功,卻在夢里被那個阿營纏住。
紀雪庵眼神冰冷,替程溏披上外衣的動作卻很小心。
他不知道阿營是誰,也不管他是人是鬼,但如今他既已決意不放開程溏,便要一點一點將那個阿營剔除,決不手軟。
程溏醒來時,紀雪庵背對著他坐在山洞口,借著晨光翻看萬家地圖。
程溏揉著眼睛叫了一聲主人,爬起身走到他身後。
紀雪庵放下黃紙,回頭看他一眼,「醒了?」程溏點頭坐在他身旁,問道:「今日該如何行動,主人可已有了主意?」 紀雪庵眉目沈重,緩緩道:「我想去探一探那姓萬的虛實,回到莊中一趟,若能知道他關人的確鑿地點,接下來準備如何,便再好不過。
」他說完,看著程溏道:「這種暗探刺聽並非我擅長,如果帶著你在身邊,只怕不利。
我回來之前,且將你匿藏在一處安全地方,稍後再會合。
」程溏沈默片刻,卻搖了下頭,望向紀雪庵雙目,認真道:「這些話恐怕主人不愛聽,我卻還是要說。
誠如主人所言,暗探刺聽的確並非主人所強。
主人劍術剛猛,真氣凜然,脾性又素來不屑那些宵小行徑,舉手投足間皆不易於隱藏行蹤。
若主人不慎被人發現,與他們堂堂正正打鬥一場自然不怕,但萬家既然與魔教扯在一塊,各種卑劣手段只怕層出不窮防不勝防。
單說這座山莊的機關,便已叫萬家幾乎不戰而勝,何況近幾日惟恐我們沈不住氣,對方多半守株待兔,嚴陣以待。
我說這些並非質疑主人能力,但何不揚長避短?只要萬家一日沒有抓到我們,必會派出追兵,我們且往後山而行,以逸待勞,等追兵自個兒送上門來,再另作計較不遲。
」 他口中雖恭敬,面上卻無擔憂苛責的神色,只切切望著紀雪庵。
紀雪庵垂目思索片刻,竟點了點頭,淡淡道:「你說得不錯,萬家所做之事膽大包天,冒著的風險愈大,殺人滅口之前,便愈不敢輕舉妄動。
他忌憚我們逃出青浮山,早該封住所有出路,此刻雖集結了一幫言聽計從的高手在山中,卻無用武之地。
敵明我暗之際,後發制人,見招拆招,方為上策。
」程溏聞言松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卻道:「還有,主人要我藏起來等主人回來,我可不依。
我功夫雖不行,行事手段也不入流,但或許在歪門邪道上卻能幫到主人一點忙,也會想方設法不拖累主人。
」紀雪庵挑了下眉,「你不必妄自菲薄,若沒有你,我哪裡還能清醒地同你說話?」他頓了一頓,卻站起身負手在背後,背光的面上是程溏熟悉的高傲神情,「先前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我自己。
你我之間談何拖累二字,便是背上負著一個人,我也仍要比旁人走得快!」 程溏看慣他的冷傲,在如今艱難境地,紀雪庵一身自負狂妄不變,叫他不由會心微笑。
他拾起地圖站在紀雪庵身旁,與他一同商量要走的路線。
二人仔細抹去逗留在山洞中的痕跡,在林中匆匆洗漱,又隨意尋了些東西果腹,便往後山行去。
這一天行路卻極為太平,兩人跋山涉水,周遭楓林越來越密,樹高過頭頂。
越過溪河便灌滿水囊,看見識得的野果便撕一塊衣擺,包了背在身上。
如此直至黃昏,一路上皆未遇到追兵。
程溏蹲在溪邊,洗淨果子,遞與紀雪庵一個,「天快黑了,此地有水,待會兒便在左近尋一個棲身之處過夜罷。
」紀雪庵點頭稱好,卻也跟著蹲下身,細細察看水邊泥土。
程溏不由問道:「主人,怎麼了?」紀雪庵的手指沾了些濕泥,湊到鼻前嗅了嗅,而後在溪中洗手,扭頭道:「約摸半個時辰前,這裡有人經過。
」 程溏一驚,一手按在腳踝處的緋紅小匕上,壓低聲音:「半個時辰前?那現在呢?」紀雪庵示意他噤聲,凝神細聽,神色冷淡莫測,最後卻起身面向東面,「我聽不太清,大約在數里開外這個方向。
」 二人對視一眼,兵刃在手,小心翼翼往東面密林中前行。
紀雪庵先前教過程溏最簡單的閉氣法子,眼下正是現學現用,程溏將呼吸放得又淺又慢,若非內力極佳,哪怕近身了也難以辨別。
兩人留心足下落葉枯枝,幾乎悄無聲息地往前走著。
紀雪庵眉頭漸漸舒展,程溏卻仍聽不見動靜,不知行了多久,才隱約聞到前面有兵刃相接的聲響。
他們依然不動聲色,只慢慢潛近,卻聽得有人在打鬥中顯得怒氣沖沖:「卑鄙小人!籠絡不成便要加害,叫你們莊主出來見我!」 竟是一道熟悉的聲音!紀雪庵和程溏同時眼前一亮,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撲出林子。
連璋尚未出鞘,如脫手飛刀,怦怦數下直擊圍著中間一人的三個萬家侍衛後頸。
紀雪庵身形穩穩落地,一揚臂重握寶劍在手,冷冷看那三人倒在地上。
程溏竄至中間那人身旁,一把扶住他搖晃的身體,驚喜道:「羅少莊主,你怎麼在這裡!」 那人正是羅星莊的少莊主,卻見他左臂中了一刀,鮮血橫流,神色痛苦。
程溏連忙點了臂上穴道止血,又扶他坐下,從懷中掏出金創藥。
紀雪庵卻站著看向他,目光冷淡疏離。
羅星莊少主低聲向程溏道謝,轉頭對紀雪庵道:「羅星莊羅齊寅,見過紀大俠。
」他雖與程溏打過些交道,卻還是頭一回同紀雪庵說話,心中素來敬佩仰慕這位大俠,言語神情皆十分恭敬。
紀雪庵淡淡應了一聲,不再看他,向程溏使了一個眼色,便提著三個昏倒的萬家侍衛走到一旁樹下。
程溏心領神會,羅少莊主出現的時機太巧,紀雪庵懷疑他也難免,故需兩人分開問話。
他一面幫著羅齊寅上藥包扎,一面問道:「羅少莊主,是誰傷了你?」羅齊寅面露怒意,恨聲道:「還不是那些萬家的侍衛!昨日萬家邀眾人到那間亭子賞最後一件寶貝,我本與娘子同去,半路上娘子說冷,我便叫侍女陪著她先去亭子,回去替她取披風。
誰知道……誰知道待我趕到亭子,早已成了一攤廢墟,亭中地上血跡斑斑,裡面卻一個人也沒有!」程溏試探道:「那你後來——」羅齊寅繼續道:「我心知不妙,連忙離開亭子去尋娘子。
方回到莊中沒多久,卻有萬家侍衛請我與主人一敘。
我擔心娘子下落,不疑有它,跟著他們前去,越想越不對,便不肯再走。
那些人苦勸我不聽,終於露出本相與我動起手來。
我一人難敵他們許多人,漸漸落了敗風,幸好最後被一位汪大哥所救。
」 程溏暗中皺眉,怎麼又多了一個什麼汪大哥?羅齊寅未曾留意他心思,喘了口氣,「汪大哥也是萬幸之中沒去赴宴的,他告訴我,亭子里的人皆被捉走,如今不知被關在哪裡。
萬家包藏禍心,老早便打了這個主意,剩下的人,他們決不會輕易放過。
」程溏替他蓋好衣袖,問道:「那個汪大哥,怎麼沒與你在一道?」羅齊寅握緊拳頭,氣道:「我們方才遇上萬家的追兵,汪大哥說與其被一網打盡,不如留一個活口在外,特意與我背道而馳,引開一部分人。
」程溏點點頭,羅齊寅終於想起來問他:「我方才差點又要被他們抓去,多謝程小兄弟和紀大俠救我。
對了,你們是如何逃出來的?」程溏笑了笑,只道:「我們同你差不多,昨天正巧沒去亭子,待在莊中覺得不對勁便逃進深山。
本來都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如今聽你說了才知道個大概。
」 羅齊寅的臉上全是同仇敵愾的憤慨之色,大約忽然想起被抓走的新婚妻子,又露出無比悲傷擔憂。
紀雪庵慢慢從樹林邊走了過來,程溏站起身,將方才對話簡略說與他聽。
紀雪庵點了下頭,問羅齊寅道:「你如今打算如何?」羅齊寅激動道:「我要去救我娘子!求、求紀大俠救出正道諸人,救救……在下的娘子。
」紀雪庵盯著他泛紅的眼圈,點頭淡道:「我們確是要去救人,你要與我們同去?」羅齊寅拼命點頭,「在下願傾盡全力協助紀大俠!」紀雪庵微微頷首,神色間沒什麼變化,冷淡道:「據那三個萬家侍衛所說,他們主要是來追捕流竄在山中的漏網之魚,但萬家派出抓人的侍衛並不多,更多的人……卻被譴去封鎖那幾條下山的必經之道。
」 程溏搖了下頭,「萬家倒也不蠢,任由我們在山中,瞅准要害,卻也只許我們在山中,逃不出去。
」紀雪庵冷笑道:「他不派重兵來捉我們,遲早一天要後悔。
」羅齊寅乍然多了兩個同伴,松了口氣,轉身看見那三個萬家侍衛仍一動不動坐在樹下,問道:「那三人……紀大俠預備如何處置?」紀雪庵聞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皺眉道:「他們已被我殺了,我難道還留著他們性命回去稟報我們的行蹤?」 羅齊寅聞言結結實實愣了下,呆呆反問:「都殺了?」紀雪庵不耐煩,徑自忽略他,向程溏道:「過來,幫我把屍身藏住。
」程溏跟著他跑到樹林邊,兩人將三具屍首藏在生著亂草的矮樹叢中,又胡亂扯了些樹枝枯葉遮蓋其上。
紀雪庵抬頭看了眼天色,「時候不早,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去尋過夜處。
」程溏點頭稱是,轉身瞧見羅齊寅向他虛弱一笑,仍有些渾渾噩噩。
他傷在左臂,雖失血過多面色蒼白,於走路卻無大礙。
紀雪庵與程溏匆忙處理屍首之際,他有樣學樣掩去地上血跡,而後跟著二人向前走去。
夜幕降臨之前,三人總算找到一處狹小山洞,生了火勉強能容他們坐下。
程溏取下背後布囊,攤開後將果子擦淨,分成三份。
紀雪庵看他一眼,把腰間水囊遞給他。
程溏仰頭喝了兩口,還給紀雪庵。
紀雪庵也喝了一大口,抹了下唇畔,一抬手舉著水囊伸到羅齊寅面前。
羅齊寅頓了頓,雙手接過水囊訥訥道謝,小心翼翼喝了一口。
對面二人雖都未將視線放在他臉上,他卻不知為何覺得十分尷尬,好似他不慎闖入二人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羅齊寅將水囊遞還紀雪庵,面前是程溏分給他的十幾枚野果,拿了一個咬一口,意外發覺清甜可口。
他餓得慌了,兩三口吞下數個果子,來不及仔細嚼一嚼,正要伸手再取一個,卻聽見紀雪庵聲音冷淡不悅:「你吃得太少,拿去。
」羅齊寅愣愣抬起頭,才發現他根本不在同自己說話。
程溏笑了下,將野果撥還到他跟前,「我個子小,吃得少也不容易餓。
」紀雪庵沒再說話,羅齊寅羞愧地低下頭,暗道自己被二人所救,還費去他們一份口糧,真是顏面丟盡。
野果吃完,三人只吃了半飽,卻也無計可施。
山洞並不寬敞,只能坐著,稍稍直起身體便要撞到頭。
程溏生得瘦小倒也罷了,羅齊寅長手長腳,平白佔去許多空間。
紀雪庵本就厭惡擁堵地方,瞧著那個一直發呆的青年又礙眼得很,便彎腰鑽出山洞,冷冷道:「我在外面待一會兒。
」 他腳步聲漸遠,羅齊寅舒出口氣,忍不住抬手抹了下後頸。
程溏被他逗笑,「這麼冷的天,羅少莊主還有汗?」羅齊寅心有餘悸道:「紀大俠生得那麼威嚴冷肅,一個眼神便能凍傷人,我在他面前都不敢出大氣,虧你能一直跟著他。
」程溏微微一笑,火光中神情柔和,「他是我的主人,我自是要跟著他的。
」羅齊寅暗含敬佩看他一眼,程溏心中暗道,你怕他,他也煩你,最後卻還是他先忍不了你,念及此,不由噗嗤笑了一聲。
羅齊寅忽然想起一事,愁道:「也不知汪大哥後來如何了?」程溏問道:「那位汪大哥是哪個門派的?」羅齊寅搖了搖頭,「他未自報家門,我也沒多問。
他救我於情急之中,一時顧不上那些寒暄虛禮。
」程溏安慰他道:「他若沒事,大家都在青浮山上,說不定過幾日便能會合。
」 紀雪庵一去不回,叫程溏有些擔心。
他往火中加了些柴,道:「羅少莊主且休息罷,我去尋主人回來。
」羅齊寅連連擺手,「你我本就不打不相識,如今相逢又是難得有緣,你若不嫌棄,叫我大哥便好。
」程溏笑著喚了一聲羅兄,貓腰出了山洞。
他循著微弱火光看去,紀雪庵卻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聞聲轉頭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接,程溏不由露出笑意,快步跑到他身旁。
紀雪庵再自然不過地將他擁在懷中,程溏朝雙手呵了口氣,紀雪庵蹙眉道:「外面冷,你跑出來做甚?」程溏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紀雪庵瞥了山洞一眼,問道:「你怎麼看羅齊寅?」 程溏思索道:「他若是萬家存心派來的,未免太傻了點,不然便是做戲功夫實在高明。
倒是他口中的那個汪大哥,也不知什麼來歷,主人你可知道?」紀雪庵皺了下眉,他有捕風樓的名單,確信並無汪姓賓客受邀,但不少門派都帶了子弟僕從,不可能一一寫下姓名。
他冷冷一笑,「不管是羅齊寅,還是姓汪的,待在眼前,總比在背後使壞的好。
」 他話音剛落,卻聽見咕嚕嚕一串長音,從程溏腹中冒出。
程溏一下子紅了臉,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卻還是埋在紀雪庵胸前。
紀雪庵頓了下,嘴角微微揚起,卻從袖中掏出兩枚野果,「喏,先前不聽我話,吃罷。
」程溏詫異地抬起臉,接過果子,一聲不吭,只埋頭吃了乾淨。
紀雪庵摸了摸他的臉頰,淡聲問道:「還餓麼?」程溏定定望著他雙目如寒星,裡面卻只有自己。
他點了點頭,笑起來,「還餓,還想吃——」 剩下的話湮沒在兩人的唇舌之間,程溏忽然摟住紀雪庵的脖子,貼住他的嘴唇。
紀雪庵似乎並無意外,轉身將他抵在樹上,手掌墊在他腦後。
程溏吸吮著紀雪庵的舌頭,時不時輕輕咬一下,似乎那真是十分美味能吃下肚的東西。
紀雪庵被他勾得起了邪火,一條腿擠入程溏腿間,故意摩擦了一下。
卻在這時,背後傳來一聲驚呼。
紀雪庵惱火地扭過頭,果不其然見到羅齊寅一臉驚呆,活像見了鬼。
比起羅齊寅的驚恐,另兩人卻鎮定得很,一個從不需看別人臉色,另一個在性事上也極放得開。
紀雪庵拉住程溏的手,「回去睡覺罷。
」兩人走到洞口經過羅齊寅身旁,那個呆小子還瞪大著眼睛,久久回不過神。
羅齊寅先前獨自坐在山洞里,想起娘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悲傷得快要掉眼淚,心道無論如何也要找一個人說說話,便鑽出來撞見那一幕。
從他那個角度望去,似是紀雪庵強迫程溏做那事,轉念一想平時兩人相處光景,更確信不已。
羅齊寅躊躊躇躇,縮在洞口不肯進去,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暗道自己是為了程溏不再被欺負,才慢吞吞回到山洞。
洞中火堆溫暖,程溏窩在紀雪庵懷裡已熟睡,紀雪庵抬眸冷冷瞥了羅齊寅一眼,旋即也閉目不理。
羅齊寅緊張得心肝發疼,默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揀了僅剩的空地躺下,蜷著身體慢慢睡去。
二人之間便多了一個羅齊寅,一齊往後山行去。
羅齊寅依然不太敢同紀雪庵說話,幸好程溏還肯耐心搭理他。
紀雪庵雖瞧他不順眼,但他在疏城的比武招親台上見識過羅齊寅的功夫,以他這個年紀堪稱出類拔萃,看在無論是與追兵交手還是往後救人,傻小子都幫得上忙的份上,紀雪庵勉強忍下三人同行。
地勢愈來愈高,翻過腳下這座山峰便是後山。
一連兩天,萬家追兵皆未尋到他們,三人略放鬆警惕。
離萬家山莊越遠,青浮山上的景色也大不相同,紅楓漸漸少了,卻生著許多高樹,枝杈縱橫,雖掉光葉子,走在林中抬頭,常只望得到一隙藍天。
日暮時分,三人沿途尋到一處山洞,卻有一股獸腥味沖天。
程溏皺著眉,走進沒什麼動靜的山洞,驚訝低叫一聲,抱出兩團幼獸。
紀雪庵看一眼,「大約是豹子,還小,生得和貓似的。
」已是黃昏,母豹子卻不知去了哪裡。
紀雪庵頓了頓,對程溏道:「在外頭不遠處給小豹子搭個窩,藏起來,不要叫別的野獸叼走了。
」而後轉頭吩咐羅齊寅:「你進去打掃下。
」羅齊寅指著兩團小豹子有些不捨,「不讓它們進來麼?在外面凍死了怎麼辦?」程溏笑了笑道:「若是小豹子和我們待在一塊兒,只怕母豹要衝進來拼命。
雖然對不起豹子一家,今晚只好請它們把山洞借給我們啦。
」 羅齊寅懵懂點了下頭,乖乖進山洞彎腰乾活。
紀雪庵拔出連璋,站在洞口劍尖抵住泥地,手心催發內力,便聽轟一聲,落葉塵土四濺,驚起一林飛鳥。
程溏嚇一跳,抬頭一看,不由失笑。
紀雪庵方才周身浮起真氣,塵埃泥土撞到身上盡數彈開,雖在山野度日,照舊冰姿雪貌白衣無暇。
他望見程溏安頓好小獸,揚聲喚他過來。
程溏待走近,才看見紀雪庵竟在地上震出一條寬溝,向他問道:「你身上不是總帶著那些奇怪東西,眼下可有用得上的?」程溏笑著拍了下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拔開塞子將藥粉灑在寬溝中。
紀雪庵問道:「這是什麼東西?」程溏飛快摸出兩粒藥丸塞進二人嘴裡,吞下後道:「世上最好的迷藥杏香。
」紀雪庵愣了愣,「杏香價值連城,還真是暴殄天物。
你確信,我們自己不會被迷倒?」程溏微笑道:「杏香無色無味,不易被察覺,惟有引燃後才發揮最大效用。
不過我聽說,杏香其實也是帶著一股香味的,只不過人的鼻子嗅不出來,野獸可受不了。
先前那粒藥丸正是解藥,萬一我們誤中杏香,也不礙事。
」 二人佈置好外面,回到山洞里,羅齊寅灰頭土臉,勉強整理出一片空地。
紀雪庵在靠近洞口處生起火,三人坐在火堆後,總算安下心。
山洞中始終飄著一股獸味,叫人聞得惡心欲吐。
紀雪庵抬頭問程溏:「聞著難受麼?」程溏吸了吸鼻子,笑起來道:「還好,聞久了便不覺得。
我跟著湖色山莊的時候,他們拿我撒氣便常叫我睡在馬棚,那股味道,不比這裡好多少。
」 他很少說起過往的事,羅齊寅聽得張開嘴,氣得大叫:「真是過分!」紀雪庵看著他,伸出手道:「坐過來,這裡有風,味道淡些。
」程溏甫拉住他手,卻被他一把扯進懷裡。
羅齊寅連忙別開雙目,眼角還是不幸瞥到紀雪庵握住程溏下頜低頭親他。
羅齊寅與他們二人同行數日,自然不會再誤會紀雪庵強迫欺負程溏,卻是兩廂情願的。
他心中尷尬面上發熱,只能盯著自己腳尖,卻又隱隱生出一股羨慕。
他聽程溏說過,差不多就是從羅齊寅成親的那段日子,他才跟隨在紀雪庵身邊。
羅齊寅與凌家小姐新婚燕爾,雖也甜蜜得緊,但總難免拘謹,相敬如賓。
而程溏和紀雪庵卻如相識相伴多年,舉手投足不經意間便有一種羅齊寅羨慕卻又學不來的默契。
是夜林中野獸咆哮不斷,但終是沒有一隻敢踏足山洞。
杏香的粉末隨風亂飛,越過洞口的火堆,叫羅齊寅呼呼大睡好不香甜。
紀雪庵與程溏服過解藥,又不敢睡得太沈,不時要起身添柴,總算一夜太平無事。
紀雪庵醒來,火堆尚未熄滅,晨光透過洞口照在地上。
他摸了摸身旁程溏的臉,起身走出山洞。
晨間的山林卻十分安靜,洞外寬溝被獸爪扒得亂七八糟,再往里卻沒有痕跡。
兩只小豹子大約被母豹叼走,不見蹤影。
獸有靈性,意識到山洞里的人不好惹,只得逃開避讓。
一夜鬼哭狼嚎彷彿幻覺,草葉上凝著白霜,林間生了一層薄霧,叫這山林看起來格外清新可愛。
紀雪庵卻皺起眉,目光如炬盯著霧中。
他的嘴唇抿成一線,眼角凜冽如冰,手指悄悄按住連璋。
便在一瞬之間,一道銀光劈開晨霧直撲紀雪庵面門。
紀雪庵早有準備,連璋脫鞘而出,與來人鬥在一處。
兵刃相抵十分刺耳,驚得山洞中另兩人跟著奔了出來。
一眨眼紀雪庵已與來人對上十餘招,那人使一把長刀,刀風剛猛,與紀雪庵的劍式走的是同一種路子。
刀劍交鳴,錚錚作響,那柄刀也非凡物,竟抵得住連璋大力一擊。
紀雪庵近年已鮮少遇上能在他手下過百招的對手,一時雄心大振,清喝一聲,連璋迎風斬霧,如水銀瀉地,流光反射模糊朝陽,映亮對方的臉,竟是之前見過的。
來人卻是萬家的侍衛長,當日曾在半山亭子目送紀雪庵和程溏上山。
二人縱身躍至半空,眼花繚亂對陣數招,紀雪庵不再耐煩,連璋劍上灌注內力,迎頭朝對方腦袋劈去。
萬家侍衛長疾退兩步,咬牙挺身揚刀全力一阻。
他幾乎拼上十成功夫,勉強抵住連璋攻勢,身形卻被震飛數丈,直撞在一棵樹上才砰然停下。
林中卻猛然又跳出十來人,足不點地,氣勢如洪一齊衝向紀雪庵。
紀雪庵冷笑一聲,連璋旋起道道銀光,躍至敵群中,寶劍所到之處,逼得眾人生生跌後三步。
羅齊寅看得目瞪口呆,心臟亂跳,手心滲出汗來,卻被人在背脊重重拍了一下。
程溏提著他的劍塞入他手中,急道:「你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去相助?」羅齊寅驟然回神,拔劍跳入戰圈。
程溏慢慢摸出山洞,蹲在一旁草叢中,右手緊緊按住藏在腳踝處的緋紅小匕,左手扣住一把暗器。
他自知武功低微,平時使些歪門邪道多是僥倖,若此刻加入戰局,只會給己方添亂,故不敢輕舉妄動,卻做好力所能及的萬全準備。
他雙目緊緊盯著紀雪庵,惟恐到了緊要關頭,他從暗處猛然竄出,出其不意,至少能為紀雪庵贏得一線先機。
但似乎並無他救場的必要。
紀雪庵一人與一眾萬家侍衛動手絲毫不落下風,待羅齊寅拔劍相助,更是游刃有餘。
二人劍鋒蘸滿斑斑血跡,萬家侍衛輕重傷勢均受了不少,有幾人甚至倒地不支,其餘頑戰不輟拼上性命。
紀雪庵為留活口問話並未使出全力,卻不耐煩纏鬥,一劍刺穿眼前一人的肩窩,彷彿後腦生了眼睛,身體未轉手臂先揚,竟將背後偷襲之人的右臂削了下來。
那兩人幾乎同時痛聲慘叫,血流如注。
一旁同伴皆面色蒼白,止住兩人穴道,拖到樹下。
萬家侍衛長嘴角淌著一道血痕,慢慢走上前,向眾人做了一個手勢。
那些侍衛訓練有素地停下攻擊,卻不敢松懈,將紀雪庵和羅齊寅二人團團圍住。
紀雪庵看著侍衛長緩緩走到戰圈中央,輕蔑地撇了下嘴角,竟也垂手,任由蜿蜒血跡從劍尖滴落至泥土地中,冷聲開口:「你功夫不錯,那一手刀法分明是雁州梁家所出。
可惜梁家光明磊落英雄滿堂,怎麼出了你這麼一個武林敗類?」侍衛長被他一言道破出身,神色卻不變,「我是梁家人不假,但如今受雇萬家,東家的吩咐依言照辦,又違反了哪條江湖道義?」紀雪庵懶得同他廢話,聲音冰冷:「反正你們今日都是要死的,我之所以留著你們性命,是還有些話要問你們!」 他話音落下,侍衛長卻大笑道:「紀大俠想知道什麼,還請先問過我手中的刀!」紀雪庵盯住他緩緩點了下頭,平舉連璋,劍尖對準侍衛長的眉心,「雁州梁家當年與魔教荼閣一戰,血流成河,祖宅化作廢墟,仍不肯投降屈服。
想不到區區一個敗類,倒也生著一副梁家風骨。
我便先將你殺了,再看看拿你的硬骨,撬不撬得開旁人的嘴!」他一眼瞧出這人是萬家侍衛的首領,暗道他知曉的機密必然最多,本想留著他不殺,如今卻要殺雞儆猴。
周遭萬家眾侍衛面露悲壯,眼看著侍衛長向前踏出一步,離連璋的劍尖又近了一寸。
羅齊寅不忍地別開雙目,紀雪庵周身殺氣幾乎將空氣都凍住。
一瞬之間,兩人身形同時發動。
一瞬之後,卻勝敗立現。
侍衛長喉嚨似被堵住,紀雪庵的殺意太過逼人,叫他連吸一口氣都做不到。
連璋挾帶風雪之勢,竟嗡嗡呼嘯作響。
他眼睜睜看著銀光晃花自己雙眼,頭暈目眩之際,只本能掄起手中長刀,十足真氣灌入掌心,朝著連璋破空而來的方向茫然一擋。
但紀雪庵的劍竟沒有刺中他!是時場中所有人皆全神貫注盯著紀雪庵和侍衛長殊死一擊,卻沒有注意到空氣中微微的變化。
彷彿清水之中有血濁瀰漫開來,一股腥氣隨風飄入紀雪庵鼻端。
他人在半空,劍離對手心口不足三寸,卻雙目圓瞪猛然回頭。
程溏自己也沒有發現,身後有一隻龐然大物悄然接近。
他滿手濕汗盯著紀雪庵和他的連璋,根本無暇顧及其他,誰知竟乍然與紀雪庵雙眼對上視線,看見他嘴唇動了兩下。
紀雪庵或許喊得很大聲,但程溏什麼都聽不見,正如他先前什麼也沒有嗅到。
他只愣愣看見紀雪庵說的那兩個字——小心!程溏下意識蜷身在草叢間打了個滾,仰面摔在地上,只來得及看見一雙銅鈴般的大眼以及一張狂吼裂開的獸嘴。
紀雪庵在空中毫無憑借,千鈞一髮之時一把將連璋狠狠插入地面,硬生生扭過身體,向程溏撲去。
他是在場第一個發現猛獸的人。
但即便是他,也發現得太晚了。
他是在場第一個發現猛獸的人。
但即便是他,也發現得太晚了。
野獸捕獵本就擅長隱匿氣息,獸爪收起利甲踩在泥地上,悄無聲息。
紀雪庵猛掉轉頭之時,那獸尚在數丈之外,後腿一蹬縱身一躍,身影已籠在程溏頭頂。
程溏心跳如鼓,喉口似被塞入一個麻核,發不出丁點聲音。
他左手奮力一揚,一把淬毒金針擦著斑斕皮毛而過,卻根本傷不了野獸半分。
他心中一緊,右手用力一握,竟是空的!方才手心太濕,就地打滾的時候,緋紅小匕不知滑去哪裡,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與那獸交手的機會只有一線,錯過便再無第二次。
程溏甚至來不及驚恐絕望,雙肩傳來劇痛,卻是野獸將他死死釘在地上,張口便向他脖子咬去。
所有人都面色大變,羅齊寅急得尖叫,紀雪庵雙唇抿得發白,手中失了兵刃,赤手空拳,只待拼死一掌擊在那獸的雙眼之間。
他再無暇顧及身後眾人,卻不知侍衛長死裡逃生,面上大驚旋即大喜,跟著往程溏和野獸撲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紀雪庵已無法在空中加快衝速,只能咬牙在心中大喊。
他眼睜睜看著獸眼之中全是殘暴殺意,森森尖牙幾乎撕開程溏皮肉,目眥欲裂,狂吼出聲。
他天真地想要吸引野獸一分注意,哪怕遲疑一瞬也好,胸口似被重重一擊,痛至五臟六腑。
天地之間,茫茫眾生,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在意的人,如何能看著他生生被奪去性命!卻不知是他錯覺,抑或竟是希冀成真,那獸果然停頓一刻,腦袋湊在程溏頸間嗅個不停,遲遲沒有下口。
紀雪庵大喜過望,全身內力灌入右掌,身後全無防備,露出一大片破綻,待聽見劍風呼嘯而來,已無論如何都躲不開那一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三人一獸之間的局勢瞬息劇變,叫遠處眾人看得幾乎發狂。
羅齊寅慘聲叫著小心,紀雪庵心知避無可避,閉了下眼,側身一偏,卻將野獸正面露在了侍衛長的眼前。
他這一招全無算計,純粹是本能一閃,其實根本無計可施。
卻萬萬沒有想到,侍衛長不但沒有追劍而上,眸中竟顯出一絲猶豫。
他的劍尖仍直指前方,正巧那只獸從程溏頸邊抬起頭,被銀光刺痛眼睛,怒吼一聲,猛然揮掌將那人揮了出去。
侍衛長毫無防備,身體重重撞在一棵樹上,噗的噴出一團血霧。
那獸仍不解氣,前肢撐地一下躍至樹前,一口咬住他的喉嚨,旋即飛快竄入林中不見了蹤影。
形勢陡然逆轉,叫人久久回不過神。
紀雪庵衝至程溏面前,右手微微發顫扳過他的腦袋,看見程溏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但他還活著,腦袋沒有被咬掉,脖子上也沒有傷口。
程溏全身無力,雙手撐著泥地使力幾回,終於坐了起來。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
他一直躺在長草間,根本看不見周遭巨變,那獸嘴就在眼前,牙齒揉過他的脖頸,叫程溏全身的血都湧至頭頂,又瞬間涼透。
紀雪庵飛速查過他的身體,除了肩上被刺出兩排血窟窿,並無其他傷痕。
他將程溏緊緊抱在懷中,失而復得,聲音打顫:「沒事了,那東西已經走了。
」程溏茫然靠在他身上,停頓片刻,終於開口卻沒頭沒腦道:「是那頭母豹子。
」 襲擊他的是一頭花豹,腹上乳房脹大,正是剛誕下幼崽不久的母豹。
兩人在驚嚇之余總算慢慢回神,母豹在程溏身上嗅到自己和小豹子的氣味,一時奇怪,便沒有下嘴。
它雖然聰明,卻還沒有聰明到明白這人便是昨夜強佔它洞穴的人。
程溏空茫一片的眸中忽而現出一絲恐懼,後怕如山洪幾乎將他淹沒,再也忍不住,情不自禁溢出一聲啜泣。
紀雪庵低頭堵住他的嘴,四唇相貼,似安撫更似宣洩,狠狠親著程溏,磨破他的嘴皮,幾乎要將他吞下肚去。
待兩人心中驚恐後怕慢慢消退,才肯松開對方。
程溏抬手摸了下紀雪庵的臉,卻牽動肩上傷口,疼得皺了下眉。
紀雪庵也跟著皺眉,「獸爪不乾淨,須快些處理傷口。
」程溏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金創藥,扯開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肩膀,嘶聲道:「麻煩主人了。
」紀雪庵撕下一塊衣擺,手腳麻利,眉頭卻未松開,「姑且包扎一下,不知這山裡採不採得到草藥?」羅齊寅從遠處跑來,手上還提著連璋寶劍,他嗓子也啞了,喘氣道:「嚇死我、嚇死我了!幸好二位都無事。
」紀雪庵頭也不回,淡聲問道:「那些萬家侍衛呢?」羅齊寅頓時低了聲音:「都怪在下反應太慢,一個不留神,叫他們全吞毒自盡了。
」紀雪庵與程溏對視一眼,面上全無意外。
程溏搖頭道:「不怪羅兄,只怕他們本就做此打算。
」 紀雪庵按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亂動,專心致志替他上藥。
羅齊寅摸了下腦袋,卻不解道:「紀大俠,不知是否在下看錯,方才那個萬家的侍衛長為何在最後關頭、猶豫了一下?」紀雪庵沈默片刻,冷冷道:「你看得不錯,我也不知,他本可以一劍殺了我,為何錯失良機,反而葬身豹腹?」 三人之間一時無語,誰也不吭聲。
羅齊寅環顧四周,忍不住抱緊了手臂。
太陽已升得很高,林間晨霧漸漸散去,深林間依然一片靜謐,彷彿只有他們三個活物,周遭卻躺著十餘具屍體。
侍衛長被豹子叼走,惟有一道血跡蜿蜒沒入密林中,叫羅齊寅不由打了個寒顫。
紀雪庵拍了下手,扶著程溏站起。
羅齊寅指著那些屍體問道:「這次可也要處理屍首?好多……非得挖一個大坑才行。
」紀雪庵接過他手中連璋,冷道:「無此必要。
萬家不是傻子,一下子折損那麼多侍衛,不可能不知道我們的位置。
也罷,他們願意來送死,我們便等著他們來。
」 他話音剛落,林中卻傳來一聲箏音。
三人面色俱變,羅齊寅刷的拔劍擋在兩人身前,高喝道:「什麼人裝神弄鬼?」那聲音似從很遠之處飄來,聲聲點點,斷斷續續,如嗚如咽,難聽至極。
紀雪庵面上冰冷,凝神細聽,琴聲愈近,林間又響起一陣沙沙之音,竟是一群輕功極好的高手踏過落葉疾步而至的聲響。
紀雪庵神色一凜,青浮山上哪裡來那麼多好手,除非——他只覺胸口一滯,氣血翻騰攪動,一股鑽心之疼緊跟在後。
紀雪庵心知不妙,抿緊嘴唇,卻還是有一線鮮血從口角流了下來。
程溏臉色一白,連忙從身上扯下兩片衣角。
羅齊寅聽見動靜回過頭,大驚失色,一把扶住紀雪庵,「紀大俠,你——」他話未說完,紀雪庵卻哇的一聲,噴了一大口血在他身前。
程溏急道:「快扶他坐下!」而後飛快將兩團布片塞入紀雪庵耳中,聲音澀然朝羅齊寅道:「原來主人受了內傷,聽不得那聲音。
」 羅齊寅又是一驚,「受了內傷?」隨即卻頓悟道:「是了!」紀雪庵本來一劍刺向萬家侍衛長,勢大力沈,卻猛然收勢,又硬生生在空中拐了方向。
羅齊寅當時腦中一片空白,看得雙目發直,驚嘆紀雪庵功夫如此之高,如今回想起來,紀雪庵亦是血肉之軀,這般胡亂行事,如何能不受傷?程溏躺在地上,未看到紀雪庵趕來衝向他的光景,但只要細細一想,紀雪庵功夫遠在侍衛長之上,定是為了救他才受傷。
他懊惱地咬了下嘴唇,蹲在紀雪庵身前,湊到他耳邊道:「主人,莫去聽那聲音。
」 紀雪庵搖搖頭,也不知是否聽見他的話,又點點頭道:「我沒有大礙,你們且守著,待我調息一會。
來者恐怕是那些被操縱的正道人士,你們小心。
」語罷盤腿端坐,從丹田緩緩調動內息,試圖衝破胸口淤滯的氣血。
程溏與羅齊寅對看一眼,面色皆很難看。
羅齊寅握劍站在最前面,堅決道:「程兄弟,你放心,我定會護你們至紀大俠恢復。
」程溏應了一聲,彎腰在草叢中摸索一陣,尋到緋紅小匕,偷偷藏在袖中。
只聽羅齊寅劍鋒錚的一聲,卻是他太過緊張所至。
程溏蹲在紀雪庵身前,抬頭望去,樹林中倏然竄出七八人站住,雙目無神,手握兵刃,一如紀雪庵所說,全是熟悉面孔。
他抬高視線,卻見樹梢上停了一個中年大漢,似是某派用拳高手,同樣面目麻木,手臂上卻坐了一個蒙著面紗的素衣女子,懷中抱著一張箏琴。
正是當日在那間亭子,為綠衣少年彈箏,使出攝魂術的那個女人。
她面無表情看向程溏,聲音同樣平淡無緒:「那天你沒能殺了我,今日又見面了。
你們只知綠公子是蘭閣的人,卻不想我同樣也是。
」程溏冷笑一聲,「那又如何?好了不起麼?蘭閣中最優秀的弟子才能修習魅功,像你這般功夫粗劣的便只能去學攝魂術。
」女子並不動氣,淡淡道:「可惜你即便是魅功高手,卻不通音律,不能破解我的攝魂術。
」 羅齊寅那天並未親臨亭子,聽得一頭霧水,一時也顧不上二人對話,目光急切在那群高手中搜尋著。
凌家小姐只會些繡花拳腳,自然不可能在他們其中。
羅齊寅又失望又慶幸,但面對平素難得一見不敢直視的武林前輩,冷汗刷刷從背後淌落。
程溏為拖延時間,才與那女子廢話許久。
女子目光掠過紀雪庵,木然道:「我的箏音能催發內傷,看來紀雪庵受傷不輕,實乃意外之喜。
」她似識破程溏目的,不再說話,手指在箏上撥了兩聲,那些高手霎時向三人攻來。
羅齊寅手忙腳亂,咬牙迎戰,虛張聲勢大喊道:「休想過去!」但高手雖心神被控制,功夫卻絲毫不弱,本就在羅齊寅之上,行屍走肉不怕死傷,更顯得羅齊寅畏手縮腳。
形勢對己方大為不利,程溏握緊拳頭,抬起頭一眼卻對上裘斂衣雙目。
說是對上,其實不過是掃過,裘斂衣的視線根本未在他臉上停留一瞬,家傳寶劍凌厲異常,一招七式快劍,劍劍刺向羅齊寅要害。
羅齊寅慌亂中抬起左臂去擋,舊傷添新痕,鮮血瞬間從衣衫內湧出。
程溏咬緊牙,百般無奈,萬般不願,卻終究閉上雙目。
他神思凝聚在心頭,又剎那渙散至肢端,睫毛微微翕動,待要睜開雙眼,卻聽見樹上女子聲音呆板道:「你怎麼可能在數日之內再發動一次魅功,連綠公子也做不到。
」 程溏暗自冷笑,肩頭卻陡然一重。
他一驚,睜眼時魅功已散去,急急忙忙回頭去看紀雪庵。
卻見紀雪庵撐著他的肩慢慢站起來,一手握著連璋點地,一手緩緩抹去嘴角血跡。
今日苦戰不休,程溏和羅齊寅早就形容狼狽,惟獨紀雪庵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程溏愣愣看著紀雪庵將血跡擦在雪白衣袖上,刺目異常,耳邊響起他冷誚的聲音:「意外之喜?你難道不知,我的無息神功原本卻是療傷所用的內功。
」 那女子一呆,指尖不慎划過箏弦,那些正道高手皆停下動作,木木然站在原地。
羅齊寅喘一口粗氣,已是身中數傷,披頭散髮。
一片寂靜中,只聽程溏喜不自禁喚道:「主人!」紀雪庵低頭看他一眼,彷彿萬年冰山因一線柔情映出奪目光彩。
他身形驟然動起,嘴唇擦過程溏耳畔時輕聲道:「你不是答應過別人不再用魅功麼?如今換我護你。
」 程溏一時愣住,看著紀雪庵衝入敵群,直將眼眶瞪得發熱,才堪堪回過神。
那樹上女子亦不敢怠慢,指上錚錚撥了數下,竟叫正道高手出手更快更凶,全然不顧性命。
羅齊寅正舉劍苦苦抵著裘斂衣,額角皆是豆大汗珠,紀雪庵一下打入兩人之間,叫羅齊寅如釋重負。
裘斂衣面目失神,出劍卻飛快,對著紀雪庵毫不留情。
紀雪庵冷笑一聲,連璋織成光網,嘲諷道:「你讓他們來與我鬥,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裘斂衣與我不知交手多少次,可從來沒有贏過!」 他話音雖不大,卻沒有任何喘息停頓,出手更絲毫不落下風,不但與裘斂衣鬥得正酣,身旁羅齊寅陷入危機時也順手解圍,看不出一點勉強。
看來先前內傷竟對他全無影響,樹上女子面無表情,卻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功夫在裘斂衣之上,但他此刻滿心只知殺你,你也能向他痛下殺手麼?」她話音剛落,紀雪庵手中連璋叮叮叮擋住裘斂衣三劍,明明在守勢,竟在對方回劍收勢的瞬間,以極刁鑽的角度刺了出去,一劍刺中裘斂衣的手腕。
裘斂衣長劍頓時脫手,得不到下一個指令,一時僵硬站在場中。
紀雪庵一擊得手,眉目一片冰霜,左手竟出其不意揚起,一掌拍在裘斂衣胸口。
裘斂衣被他震退三步,身體一陣搖晃,頹然倒在地上。
此舉一出,羅齊寅一聲驚叫,饒是那個女子也不禁變了顏色。
她聲音古怪:「原來即便是同盟好友,你也下得了手。
」卻不再管木頭一般躺在一旁的裘斂衣。
紀雪庵飛快攻向下一人,揮劍的瞬間目光如炬盯住女子,「不錯,同盟好友尚且如此,其他人我更不會手下留情。
」語罷刷刷數劍,又將一人右臂划得鮮血淋灕。
樹上女子面色陰沈,卻是羅齊寅忍受不了,叫道:「紀大俠!」程溏暗道一聲原來如此,從暗處竄入戰圈。
他飛快掠過羅齊寅身旁,急道:「羅兄,主人何嘗願意對正道同盟出手?但他們心神受控,下手不分輕重,我們卻無計可施。
唯一的辦法,便是叫他們受傷退出,才免得繼續被敵人利用。
」羅齊寅一呆,卻見他身形瘦小,在人群中靈活異常,神出鬼沒,叫人連抓住一片衣袖都難。
那些高手身中攝魂術雖然功夫不減,卻終究失了幾分靈巧應變。
程溏一拳擊在一人背後,眨眼又竄至另一人後頸,引得兩名高手同時回身迎戰,卻均招呼在了對方身上。
紀雪庵先前聽聞程溏為他辯解,只輕輕哼了一聲。
他眼角望見程溏如魚得水,但也好幾回險象環生,並未出劍解圍,僅悄悄離他更近一些。
羅齊寅被一名高手纏住,束手束腳不勝其擾,終於大吼一聲,不管不顧使出全身功夫向他迎去。
他明知紀雪庵和程溏此時行事方為上策,心中卻始終有一份隱憂難以揮去。
今天三人在此傷了多名正道人士,雖是形勢所迫,但可會被有心人利用,他日百口莫辯? 三人一致向敵,全神貫注,再沒有功夫理樹上女子,只聽見耳畔箏音斷斷續續,不時響起。
他們若有空抬頭看一眼,便會發現女子露在面紗外的一雙眼睛竟流出幾分焦急。
程溏連連得手,欣喜之余不由起疑,那女子彈箏不止,顯是為了避免陷入被動,怎麼絲毫沒有奏效?他一掌拍在一人側腰上,飛快扭身去尋下一對手,卻肩上驟痛,先前被豹爪刺穿的傷口復又撕裂,心中大叫不好。
他猛地回頭,對上那人無神雙目,果然竟被他一手抓住肩頭。
紀雪庵神色一動,此時卻是羅齊寅更近,疾聲喚道:「我來!」便一劍刺向抓著程溏的人。
劍尚未至,箏音卻更快!程溏肩上傷口被捏得痛極,正強自忍耐,肩頭卻乍然一松。
他似不敢置信,眨了下眼睛,第二聲箏音旋即響起,先前抓向他的人停頓一瞬又應聲出手,這次卻與救急而來的羅齊寅鬥在一處。
程溏捂著傷口跌撞兩步,目中神色複雜,卻慢慢往紀雪庵那處走去。
身旁刀光劍影,但凡有兵刃向他身上而來,便能聽見慌亂箏音。
程溏一路走到紀雪庵身邊,眼見那人一刀砍向紀雪庵,他驟然出手,竟一把推開紀雪庵,挺身向刀鋒迎去。
紀雪庵猝不及防,只來得及抬頭望見雪亮刀尖下一刻便要扎入程溏胸口,耳畔卻傳來尖銳一聲,一根箏弦竟斷了! 所有的高手盡數停下動作,程溏衝勢不減,一掌拍向那人肩膀,掌心的緋紅小匕頓時刺出一道銳傷。
他落到地上,拍了下手,冷眼看那人手中的刀砸到地上。
羅齊寅目瞪口呆不知怎麼回事,紀雪庵卻眸色晦暗面色冰冷。
程溏仰起頭看著樹上女子,笑起來,「果然如此。
不准傷了我——是韋行舟下的命令麼?」話音甫落,女子面色巨變,厲聲喝道:「大膽!你竟敢直呼教主名諱!」 變了面色的又何止那女子一人!羅齊寅張大嘴,連紀雪庵也神情一滯。
程溏只當作看不見,面上閃過一絲苦澀,隨即卻迸出從未有過的冷冽,整個人竟如一柄出鞘青鋒,不可撼動分毫,撇嘴冷笑,「我如何不敢?韋行舟下了那道命令,你便以為我是魔教中人麼?你又知道什麼?我不但不是,總有一日還要剿滅魔教取韋行舟狗命!」羅齊寅被他激得熱血沸騰,大叫一聲:「好!程兄弟,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那女子恨不能咬碎一口銀牙,卻無奈先前得到教主親令,務必活擒程溏,切不可傷他一分,且這道命令竟在斬殺紀雪庵等人之上。
她雖百般遮掩,又怎麼可能不漏出端倪,如今被程溏識破,此計再不可施。
女子手指緊緊按在弦上,顧不上方才斷弦時指尖鮮血橫流,一撥便是十足殺意。
場中高手果然瞬間動了起來,連先前受傷倒地的數人也爬起,竟全然不顧身上的傷,失了兵刃的人便以血肉之軀攻向紀雪庵等人。
程溏一揚手,露出掌中緋紅小匕,左臂卻被紀雪庵一下拉住,沈聲道:「不可!那女人被你惹怒,只怕連命令也不聽。
方才已是僥倖,如今沒那麼容易再得手。
」語罷一把將程溏推出了戰圈。
程溏胸口起伏兩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此時應聽從紀雪庵所言。
他眼見紀雪庵和羅齊寅應付得愈來愈吃力,那些正道高手彷彿不死不休,即便渾身浴血,仍不肯停下。
那女子背水一戰,或許先前得過命令要盡量保全正道人士的武力,但顯然在萬家和魔教看來,他們也並非不能捨棄,何況此處不過數人,卻還有眾多高手被他們藏起。
羅齊寅右腿上被刺中一劍,痛叫出聲,而紀雪庵卻已無暇再替他解圍。
程溏握緊手心匕首,仰起頭狠狠盯著樹上女子。
恰在此時,林中遙遙傳來一聲樂音。
羅齊寅堪堪逃過一刀,驚得大喊:「又來一個?」程溏卻看見那女子臉色乍白,神情戒備,全無得意之色,顯然並非同伴來援手。
那聲音短促清脆,卻是笛子所奏,吹的是半截調子,即便連完全不通音律的人也能聽出其中試探之意。
樹上女子略松了口氣,手指撥了幾下箏弦,逼得笛聲戛然而止。
但林中只靜了片刻,那笛音又響了起來。
程溏茫茫然望向深林,他不懂音律,卻也明白是有人用樂聲在對抗女子的箏音。
他深吸一口氣,手腳並用,竟欲爬上那女子所在的高樹。
女子穩坐在之前攜她上樹的中年漢子身上,十指亂飛,一時也無暇理會程溏。
程溏飛快爬到她的下端,一手抱住粗枝,一手攥緊緋紅小匕,但見那受操縱的人一動不動毫無反應,清喝一聲縱身撲向樹上女子。
這已是他第二次要殺這個女人,自然知道她一丁點武功也不會。
女子舉起箏琴勉力一擋,怒道:「你做什麼?殺了我,這些人再無可能恢復!」緋紅小匕嵌在琴體一時拔不出,程溏卻已躍至女子身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騙我?攝魂術又不是魔教的獨傳功夫,幫我們的人這不就來了?」那女子被他扼得滿面通紅,手一松箏琴從樹上摔落,十指用力去掰程溏的手,痛苦掙扎道:「不……不行……他……不會……」 程溏哪裡理她,失了兵刃,只待一口氣掐死女子,再等來人吹笛解了眾人的攝魂術。
他雙手再加幾分力氣,那女子雙目瞪得極大,面容扭曲可怖,卻聽見樹下傳來羅齊寅一聲驚叫。
程溏分神向下張望一眼,不由大驚,竟鬆手放開了女人。
卻見樹下正道高手猶如群魔亂舞,皆殺紅了眼,不分敵我亂砍亂劈。
紀雪庵和羅齊寅躲避在一旁,眼看他們自相殘殺。
紀雪庵面沈如水,羅齊寅急得跺腳,卻無計可施。
程溏耳邊響起女子嘶啞笑音:「我……早說過……吹笛子的……根本……不會……攝魂術。
」林中笛音胡亂不成調,愈飄愈高,最後發出極刺耳一聲,竟歪打正著,叫那些高手撲通一記全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程溏不過猶豫一瞬,身旁大漢呼啦而起,抱著那女子在林中躍了幾下,不見蹤影。
他又悔又驚,慢慢爬下樹。
羅齊寅蹲在地上驚疑不定地試探眾人鼻息,紀雪庵接住程溏,握緊他滿是冷汗的手,轉身向林間道:「會吹笛子的人,我便猜到是你們。
」林中響起一聲輕笑,一個端麗明艷的女人緩步走出,一手輓著一個橫笛在唇畔的男人。
男人放下笛子,向紀雪庵溫顏一笑,「吹得不好,差點闖禍,叫雪庵見笑了。
」 紀雪庵松開程溏,拱手道:「豐大哥,木槿夫人,多虧你們來得及時。
」羅齊寅一下從地上蹦起,施了個大禮,結結巴巴道:「在下羅星莊羅齊寅,見、見過豐大俠,見過木槿女俠!」木槿夫人掩嘴而笑,豐華堂溫和一笑,一派前輩氣度。
木槿夫人一雙明目轉到程溏臉上,「這位便是裘老六所說的……」程溏恭聲道:「小人程溏,見過二位。
」紀雪庵低頭看他一眼,復又拉住他手。
豐氏夫婦對視一眼,神色皆有些複雜。
羅齊寅卻讀不來這等尷尬氣氛,指著地上東倒西歪的七八個正道高手,焦急道:「在下先前探查過,諸位氣息尚存,只像是昏了過去。
不過有幾位受的傷著實有些重,若不快點處理……」木槿夫人點點頭,當先走到一人身旁蹲下,「羅小兄弟說得不錯,現下卻不是敘舊時候。
」 五人頓時不再說話,忙著替傷者止血上藥。
程溏身上的金創藥不剩多少,所幸木槿夫人帶來一些,盡數用完,堪堪包扎完幾名重傷者。
眾人將他們搬到樹下陰涼處,一時之間只覺茫然。
紀雪庵看向豐華堂,「豐大哥可有法子將這些人喚醒?若能解了攝魂術便再好不過。
」豐華堂面露難色,從袖中取了笛子貼近嘴唇,試著吹奏幾段音律,或尖銳刺耳,或婉轉動聽,地上的人卻全然沒有反應。
他垂下手,歉然道:「我吹笛子不過是愛好,前些年在一本雜書上看到能以音律操控神志影響內力雲雲的只字片語,好奇之下便略有涉獵,實則卻連皮毛也未學到。
方才情急之下我才想到用笛聲與那人的箏音相抗,如此局面,說是歪打正著也好,弄巧成拙也罷,實在是無計可施了。
」 木槿夫人拍了拍他的手,「他們雖一時醒不過來,卻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自責。
」羅齊寅跟著道:「木槿女俠說得不錯!豐大俠是正人君子,當然不會去學攝魂術那等邪門功夫,方才救我們於危難中,全是豐大俠的功勞!」豐華堂聞言微微一笑,木槿夫人亦笑道:「好啦,也莫要再誇他。
」她扭頭看著紀雪庵,「紀兄弟,你覺得眼下該如何安置這些正道朋友?」紀雪庵沈吟片刻,「既不能將他們扔在這裡,也不可能帶他們一起動身。
」他頓了頓,忽然抬頭望著木槿夫人問道:「豐大哥和木槿夫人先前藏身在何處?今日怎會趕來此地?」木槿夫人輕輕一笑,娓娓道來:「萬家山莊出事的那天,我和華堂在山中賞楓,並未回去,後來察覺出異樣便一直藏身深山。
我們在山中第三日,遇上了幾位正道兄弟,境遇皆與我們差不多,進退兩難。
大家商量一番,決定聚在一處共同行動,無論救人還是脫身都能有個照應。
我們遇上過幾次萬家侍衛,幸好沒費什麼功夫便打發了。
後來又有兩三人陸續加入我們,如今藏身在一個山谷中。
」 她稍稍一頓,羅齊寅便著急問道:「其中可有一位姓汪的大哥?比在下高些,功夫好得很。
」木槿夫人遲疑地搖了下頭,「應該沒有這人。
」羅齊寅一臉洩氣,木槿夫人寬慰一笑,繼續對紀雪庵道:「那處山谷雖然隱蔽,不易被敵人發現,但裡面的人也等於閉塞了消息。
故而我們每隔兩日會派人出來打探,於第三日早上回到谷中。
這次卻是我與華堂出來,今日已是第二天,不想卻意外遇上紀兄弟你們。
」 紀雪庵聽罷沈默片刻,羅齊寅卻喜出望外,「原來還有那麼多正道人士逃了出來!紀大俠,我們也快些趕去同他們會合罷!」木槿夫人低頭望著地上的人思索一陣,開口道:「不如這般。
我和華堂昨晚宿在左近的一個山洞,外面生滿藤蔓,裡頭別有洞天,不容易被人發現,也沒有野獸痕跡。
我們再回去那裡,且將這些人藏在山洞中。
如此萬家的人找不到他們,待我們回到谷中便可喚其他兄弟一起出來搬動。
與其我們五人在此一籌莫展,不如集眾人之長,說不定還會有解了攝魂術的法子!」 紀雪庵終是點了下頭,「事到如今,這確是最好的辦法了。
」 五人便七手八腳,將地上的人扛起,朝木槿夫人所指方向走去。
程溏生得矮小,只背了一人。
紀雪庵走在他身旁,淡聲問道:「你肩上的傷可受得住?」程溏搖頭笑道:「無礙,主人放心。
」他忽然想起一事,「我們現下可不是往後山的方向而去,方才聽木槿夫人指點,那處山谷似乎離後山也不近。
」紀雪庵皺了下眉,道:「地牢的事我向豐大哥提過,他們夫婦的意思,卻是去那處山谷同眾人商量後再作打算。
」 程溏捕捉到他面上一閃而過的陰影,不由喚道:「主人?」紀雪庵側頭看他一眼,微微緩和神色,「我只擔心,人多雖力大,卻也更易誤事。
」程溏暗道他獨來獨往慣了,如今卻不得不同眾人一起行事,定然又不耐又無奈,不由輕笑出聲。
紀雪庵再看他一眼,眸中陰沈一掃而空,「無論如何,我們去後山本就為了救人,如今已救下這些人,若拋下他們執意前行,豈非本末倒置?」程溏綻出笑容,點頭道:「主人說得極是。
」 那處山洞果然離得不遠,眾人行了約莫半個時辰便到了。
羅齊寅跟著豐氏夫婦鑽進山洞,不由嚇一跳,待穿過黑漆漆的窄壁,竟見面前豁然開朗,頭上亦現出一頂天空。
這山洞在外頭看來極為隱蔽,石壁盡頭雖也是死路,卻難得望得見天,叫連夜宿在逼仄處的紀雪庵等人皆是心頭一松。
羅齊寅將背上兩人慢慢滑到地上,喘了口氣道:「莊大俠原來這麼重,難怪人稱一雙鐵拳抵千斤!」木槿夫人被他逗笑,「羅小兄弟說話真是風趣。
時間雖然還早,大家卻都累壞了,也怕那魔教女人回去後萬家會派人大肆搜查,不如今天便在此歇息罷。
」 其他人並無異議,天色尚明亮,一時不用生火,眾人將正道人士藏在山洞里,便坐在天井中。
木槿夫人伴著豐華堂坐在一處,羅齊寅撕開上衣檢查身上新添傷口。
他今日掛彩不少,所幸均非在要害處,程溏在一旁看著都覺得肩膀發疼,身子微微一顫,紀雪庵卻在他身邊坐下。
程溏轉過頭,看見紀雪庵亦望著他,「我待會出去替你找些草藥,豹爪太臟,莫要叫傷口化膿了。
」程溏只覺雙頰微微發熱,點了下頭,再抬起眼,卻見紀雪庵已盤腿而坐,閉目行氣。
他既然閉著眼睛,程溏便大大方方將他從上到下看了個遍。
紀雪庵並未受什麼外傷,一身白衣除卻凌亂皺痕依然乾淨,程溏的目光卻忽然頓在他袖口血跡上。
他胸口重重跳了兩下,突如其來湧上一陣不安,連忙盯住紀雪庵的臉,卻見他眉頭緊蹙,額角有汗珠慢慢滲出。
紀雪庵的內傷根本未愈,卻是他一路強自壓住,竟未叫任何人看出破綻。
程溏只覺身旁的人呼吸愈來愈促,吐出的氣息微微發燙,頭頂似有白煙水氣冒出。
他們二人坐在背光陰影中,其餘三人各自休息養神,誰也沒分神看紀雪庵一眼。
程溏急得屈膝蹲了起來,雙手想要伸上前握住紀雪庵,卻又不敢惹出一點動靜驚擾到他。
對面山壁上,木槿夫人將頭歇在豐華堂肩上,似已睡著。
豐華堂忽然將愛妻摟著躺倒在膝上,卻從袖中摸出笛子,湊到唇畔吹了起來。
他先前說自己笛子吹得不好,實在是自謙過頭。
笛音響起,衝入藍天,卻是一首歡快俏皮的調子。
羅齊寅咧開嘴轉頭看他,木槿夫人在他膝上閉著眼微笑。
程溏凝神而聽,眼前彷彿出現細碎陽光在淙淙流水間跳躍的樣子。
黑漆漆的山洞中傳來回音,裊裊綿綿,好似晨風在樹林綠葉間遊蕩,應和著宛轉笛聲,竟似能聽見葉瓣上露珠撲撲滴落的聲音。
程溏閉了下眼睛,再扭頭看向紀雪庵。
他愣了愣,紀雪庵先前緊蹙的眉頭竟慢慢舒展開來,頭頂冒出的白煙愈來愈淡,似是舒服許多。
最後笛聲止住,豐華堂放下笛子,紀雪庵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程溏嚇一跳,但見紀雪庵睜開雙目,向自己神情輕鬆地搖了下頭。
他不由露出笑容,心知紀雪庵咳出的乃是胸口積滯的淤血,這一下卻疏通了氣血。
羅齊寅早已擊掌稱贊個不停,紀雪庵抬起頭,見豐華堂朝自己淡淡微笑,不禁抬手一拱,由衷謝道:「多謝豐大哥。
」程溏微微吃驚,紀雪庵自然不可能為了聽到一首好曲子而謝他,難道豐華堂方才竟是以音律助紀雪庵療傷? 眾人在山洞中休息一陣,天色已不早,便要著手各種過夜準備。
木槿夫人拍了拍裙子上的塵土,站起身道:「外面不太平,我們暫且莫要單獨行動。
我和華堂昨日已大致摸清周遭,待會兒華堂和程兄弟去河邊汲水,我和紀兄弟去林中拾柴。
乾糧還剩下不少,不必再費心。
留守山洞,就拜託羅兄弟了。
」數人並無異議,紀雪庵點頭淡道:「甚好,我正要去林中尋些草藥。
」 程溏取了紀雪庵的水囊,跟著豐華堂往河邊走去。
豐華堂在前頭領路,他身形高大,卻無紀雪庵那樣冷肅迫人之感,不時回頭提醒程溏小心腳下,「那條河離得不近,來回約摸要半個時辰。
」程溏點點頭,豐華堂乾脆放慢腳步,與他並肩而行。
他這般動作便是有意與程溏閒聊,程溏衝他感激一笑,「方才豐大俠替主人療傷,多謝。
」 豐華堂搖頭笑了笑,緩緩道:「雪庵所修習的無息神功原本是療傷用的內功心法,運氣一周便大有益處,我不過是從旁協助,以音律引導真氣行得更流暢,算不上什麼大功勞。
」程溏卻道:「以笛音療傷,也是豐大俠從那些雜書上學來的麼?與之前同攝魂術對抗,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豐華堂微笑道:「你猜得不錯。
以音律禦敵療傷,是我從前根本不曾想過的事,但自從在那本書上看到,才知世界之大,別有洞天。
可惜……」他忽然住嘴,神色微微黯然。
程溏露出神往表情,思索道:「這麼說來,我也曾聽人說過,從前有人不諳絲毫武藝,卻以一把琵琶退敵無數。
當時聽過便罷,倒不曾放在心上。
攝魂術被視為邪功固然不錯,但若以音律助長內力,治癒內傷,催發鬥志,又有何不可?」豐華堂聞言怔怔看他,半晌才道:「難得你與其他人不同,不將這些視為旁門左道。
」程溏一愣,笑了下道:「旁門左道麼……但是有些人偏偏有心無力,無法修習正派功夫,除了百般曲折萬般無奈去尋那些旁門左道,又有何辦法?」 話音落下,林中卻是一片沈默。
程溏猛然回神,連聲道歉:「豐大俠,我不是在說……你切莫放在心上。
」豐華堂和木槿夫人一對俠侶成名已久,他們的事程溏也略知一二。
當年豐華堂被仇家所害,挑斷手腳筋,一身功夫毀於一旦,且從此再無可能恢復。
他先前有感而發,並非故意提起豐華堂傷心之事,但終歸說錯話,低頭不敢再言。
良久才聽得豐華堂長長一嘆,聲音有些自嘲又帶著釋然,「想不到你卻看得比我夫妻二人都通透。
也罷,大約是在高處待得久了,猛然跌下來,那股驕傲卻還一時改不掉。
這些年我已逐漸看開,為何反而是南香,愈來愈鑽牛角尖?」 他口中的南香,卻是木槿夫人的閨名。
程溏一時接不上話,只覺自己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話。
豐華堂的臉上亦閃過一絲失言的懊惱,他注目看了程溏一眼,神色幾經變化,終是灑然笑道:「說來只怕程兄弟你笑話,那本記載音律奇用的書,便是給南香燒掉的。
她只當我武功盡失自暴自棄,寄情音律整日吹笛,竟走火入魔生出那種異想天開的念頭。
我雖好言解釋,她卻固執得緊,一怒之下便燒了那書。
我先前所說學得連皮毛都不算,並非自謙,卻實情如此。
事後雖難免可惜,但我終歸不會做惹南香不高興的事。
只是今日聽你一番話,原來卻是我和南香坐井觀天。
若是我當時繼續學便好了,也許今天也不會陷入這般局面。
」 他說話時嘴角一直含著淡淡微笑,語氣雖不乏遺憾卻始終坦蕩,真正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
程溏心中替豐華堂喝了一聲採,忽然想起紀雪庵,不由笑道:「說起來,木槿夫人卻與主人脾性更為相像。
當時若換了主人,多半也會做同樣的事。
」豐華堂只想像一下紀雪庵冷冰冰的臉,不由哈哈大笑:「可不是!」 二人相視一笑,雖素昧平生又地位相差極大,卻在這汲水途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說話間,耳邊漸漸聽聞水聲。
兩人快步走到河邊,程溏接過豐華堂手中的水囊,蹲在岸上取水。
河水十分清澈,映出一片昏黃夕陽,程溏看見自己的倒映嘴角含笑。
眾人雖在危險之中,但身邊既有羅齊寅那樣的熱忱朋友,也有豐華堂這樣的瀟灑前輩,還有紀雪庵沈默卻細緻的關心,一切皆是程溏此生從未體驗過的。
豐華堂站在他身後,頓了片刻抬步慢慢走近。
程溏在水中望見他身影,「豐大俠,馬上就好了。
」語音剛落,卻聽見豐華堂低聲道:「程兄弟,對不住了。
」程溏臉上還掛著微笑,全無防備,只覺後頸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第九章 卻說那廂紀雪庵和木槿夫人撿完柴回到山洞,連火堆都生起許久,羅齊寅疑惑地撓撓頭,「豐大俠和程兄弟怎麼還沒回來?」露天之處有風,火燃在略窄的洞腹中,照得每個人面上神色閃動。
沒有人回答羅齊寅的問話,紀雪庵拿樹枝撥了撥火,站起身便要往洞外走去。
「慢著!」身後傳來木槿夫人微揚的聲音。
紀雪庵回過頭,卻見木槿夫人不知何時移至一動不動的裘斂衣身旁,一手按在他胸口要穴,「你要是走出山洞,我便殺了裘老六。
」 羅齊寅驚得瞪大眼,一時全然反應不過來。
紀雪庵冷冷一笑,嘴唇撇起一個嘲弄弧度,「那你就殺了他罷。
」木槿夫人目光微動,「你以為我嚇唬你?」紀雪庵冰冷道:「既然是一個被他視作朋友的人背叛了他,那麼再多一個也沒什麼關係。
」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木槿夫人難掩眸中痛苦。
她的手已經發顫,再堅持也只是虛張聲勢,遲疑片刻,終究收了回來。
紀雪庵哼了一聲,邁腿朝外走了一步,眼前卻一閃,木槿夫人一瞬之間移身堵在了洞口。
南香小築木槿夫人並非浪得虛名,一柄薄刃金刀使得出神入化,而輕功步法甚至在紀雪庵之上。
如今,那柄世上最美的刀卻直指紀雪庵雙眼正中。
刀刃輕薄如霜,刀背鍍著一層金色,在昏暗山洞中反射出銳利光芒,刀柄鑲滿紅色寶石,拼成一朵盛放的木槿花的圖樣。
木槿夫人的手指緩緩滑過刀背,一字一字道:「紀兄弟,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柄刀是我同華堂成親時,他命巧匠送給我的聘禮。
」紀雪庵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連璋寶劍同樣出鞘,「你不必浪費口舌拖延時間,你我看來難免兵刃相向,那麼就動手罷。
」 他急於離開去尋程溏,話音未落便挑劍出招。
木槿夫人手腕一轉,迎劍而上。
二人鬥在一處,狹小山洞中一片刀光劍影,羅齊寅急得跺腳,慌亂之中只能拉著地上的正道高手往里拖,惟恐刀劍無眼傷到那些不知閃躲的人。
紀雪庵出手極快,連下數十招,卻暗中皺眉。
南香夫人刀法固然精妙,更難纏的卻是腳下步法,寧可身上吃虧,卻不肯讓出絲毫空隙放紀雪庵走。
紀雪庵欲速戰速決,丹田提氣,胸口卻一陣隱痛,他的內傷不過好了五成,如今根本使不出全力。
木槿夫人手中的刀只有連璋一半長短,本就勝在靈活,她居於守勢,不求攻擊,刀光織成金網,一時竟稱得上滴水不漏。
紀雪庵久攻不下,強壓住不耐,卻反而定神冷笑,「所以,什麼山谷,什麼同盟,全是你在騙我?」他說話間出劍凌厲不減,木槿夫人喉口發緊一一化解,才點頭乾脆道:「不錯,我若不編這些謊話,你怎會乖乖跟我來?」紀雪庵嘲弄道:「是我蠢了,竟然信你,其實細想根本全是破綻。
先前你刻意將程溏與我分開,我只當你們二人熟悉左近地形,一人領一個,才沒有生疑。
看來你倒是為了豐大哥連死也不怕,將容易對付的程溏留給他,自己留下來對付我。
」 木槿夫人咬住牙關,勉力接下連璋一記重擊,手腕被震得發麻,卻顧不上受傷,眼睛不眨去接第二招。
她無暇答話,紀雪庵卻繼續道:「我又說了廢話,你背棄正道同盟,甘願成為魔教走狗,與萬家同流合污,本就是為了豐大哥。
魔教許了你什麼?那瓶桑谷神醫煉製的生筋養骨的秘藥?」木槿夫人被他連連快攻逼得眼角發紅,鬢發凌亂,額汗淋灕,卻忙裡抽空笑了一聲,大方承認:「便是那樣東西,難道還不夠我動心?」 山洞中金光更快更密,襯得銀光愈顯單薄,但那道筆直銀光卻一次次撕破金光的防線,竟在不知不覺中叫二人離洞口愈來愈近。
紀雪庵目露狠厲之色,一劍堪堪擦過木槿夫人臉側,將她發上一朵珠花震飛,「所以他們叫你拿程溏去換?一個兩個皆是如此!程溏究竟是什麼人,值得魔教如此大費周折?」木槿夫人躲得狼狽不堪,卻笑起來,「你問我,我怎麼知道?紀兄弟,你根本不知那人來歷,與他相識不過數月,何必要為了他壞我們多年交情?」紀雪庵頓時怒道:「你若不那麼自作聰明,我倒還可以饒你一命!」 劍風隨著他的怒氣呼嘯而至,木槿夫人足下如飛,拼命閃過,眼角卻瞄見下一劍已到,勉強抬起右手一擋。
她只覺右腕一陣劇痛,忍不住低呼一聲,手上金刀卻已被打落。
木槿夫人慘然一笑,看著紀雪庵面若冰霜,連璋抵在她的喉口。
她死到臨頭,面上卻漸漸浮起溫柔神色,慢慢道:「紀兄弟,你殺不了我的。
」紀雪庵神色不動,「讓開!」木槿夫人微笑起來,「你殺不了我的,就像我也沒法殺了裘老六。
紀兄弟,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我卻知道。
你看起來比誰都冷漠,但就算朋友背叛了你,你也殺不了他。
」 紀雪庵一動不動看著她,二人不知僵持多久,他卻慢慢放下手臂。
羅齊寅在旁觀戰,一直不敢貿然插手,此刻卻不由急道:「紀大俠,莫上她的當!這裡耽擱一刻,程兄弟便危險一分!」紀雪庵卻不看他,反而將連璋收回劍鞘。
這下,不提羅齊寅,連木槿夫人也愣住。
紀雪庵注視著她,開口問道:「難道你沒有聽到麼?外面來了兩個人,從腳步氣息判斷,一人功夫盡失,一人根本不會武且在昏迷中。
」他刻意頓了頓,臉上浮起一絲神色莫辨的笑,「你說,豐大哥沒有帶著程溏去萬家,為什麼卻回來了?」 木槿夫人呼吸陡然急促,雙眸皆是不敢置信。
紀雪庵冷冷看著她,目中卻泛起淺淡憐憫,「我不逼你,你自己出去問個清楚罷。
」那兩人聲響愈來愈近,連羅齊寅也聽得一清二楚,確是豐華堂與程溏。
木槿夫人渾身發抖,僵立片刻,緩緩彎腰拾起金刀。
她是在場唯一的女子,但凡女子去見愛侶,沒人肯露出狼狽凌亂之相。
她抬袖擦去臉上的汗,理好頭髮,才一步步走了出去。
山洞外,豐華堂背著程溏走出樹林,見木槿夫人手執金刀獨自站在外頭,不由驚道:「南香,你將雪庵他們——」木槿夫人面無表情,淡淡問道:「那又如何?」紀雪庵和羅齊寅隱在山洞中,卻聽豐華堂急切道:「南香,莫要一錯到底了!那藥我不要,不能恢復功夫也不要緊,只能要與你在一起……我們不能再累及無辜了!雪庵被你制住,程兄弟也落入我們手中,雖然對不起他,只要以他為人質,我們去救同道也好,攜手下山不理這些事也好,萬家斷不敢為難我們!」 木槿夫人張了下嘴,卻說不出話。
她呆呆站著,哪怕咽喉被紀雪庵鎖住,整個人動彈不得也毫無反應。
豐華堂驚叫道:「雪庵,不要——!」紀雪庵朝他冷聲道:「不愧是豐大哥,桑谷秘藥也不能叫你屈服魔教。
可惜,你要拿程溏作人質,有沒有問過我這個主人?如今公平得很,我數一二三,我們同時放手,交換手上的人。
」 豐華堂只猶豫了一瞬,交還程溏雖然會將他們夫婦二人陷入艱難境地,但愛妻被制,他別無選擇。
他知道紀雪庵從不玩花招,不等他數到三,將背上程溏輕輕放在地上。
木槿夫人被紀雪庵從身後一推,神思恍惚跌入豐華堂懷中。
紀雪庵與他們換了位置,橫抱起程溏,站在山洞外平地上。
他喚了幾聲,程溏並無醒來跡象,靠在紀雪庵臂上,所幸呼吸平穩。
羅齊寅走到二人身旁,欣慰道:「程兄弟沒事真是太好了。
」豐華堂握著木槿夫人的手,那只手卻十分冰涼,叫他不由擔憂道:「南香?」木槿夫人抬起臉,看見豐華堂雙唇不斷開合,似在說些什麼,表情從寬慰勸解變得愈來愈來憂心,卻一句也沒有聽在耳中。
她徑自側過頭,望著天邊西沈的太陽,喃喃輕聲道:「太晚了。
」 「南香,你說什麼?」三人一齊轉頭看向她。
木槿夫人神色淒惻,動了動嘴唇,重復道:「太晚了。
我先前已同萬家約定,酉時一至,若我們未將程溏帶回,便會有人趕赴此處動手。
」豐華堂悚然一驚,竟松開木槿夫人的手,向後跌了一步,「你瞞著我……竟有此事!」紀雪庵皺起眉頭,顧不上搭理豐氏夫婦,眼望著夕陽只剩一片余暉,酉時應已過了。
他目光轉過東邊山坡,卻陡然僵住身體。
那片山林高地,不知何時竟冒出許多黑漆漆的人影,陰暗處看不清面目,惟有搭在弓上鋥亮箭頭折射出點點光斑。
他猛然轉身,直面敵陣,一手穩穩抱住程溏,另一手舉起連璋。
敵人不知在那裡埋伏了多久,從他們方才沒有伺機放箭來看,應該不過剛剛布陣完畢,但究竟是何時而來,紀雪庵竟毫無察覺。
即便是現在,他也無法將這二十來人的氣息與林間風聲分辨開。
紀雪庵一生遇敵無數,但這般如臨大敵的時刻卻極為罕見。
他雖然看不清敵人裝扮相貌,卻明白這批人絕非萬家侍衛那麼容易對付,轉念之間,已猜到他們的身份。
魔教承閣,集結魔教最精銳的力量,無一不是頂尖殺手。
他們最令人聞風色變的,並不是絕高武藝,而是他們善於隱匿行蹤掩藏氣息,在被瞄上的對象全無察覺時給予致命一擊。
世間唯一能與他們抗衡的,恐怕只有捕風樓十七暗衛。
紀雪庵覺得自己的背脊發冷,竟是暮風吹過微濕的衣衫所至。
正道與魔教這些年暗中較量無數,但武林大體還算得上太平,一直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這股平衡之所以未被打破,只因魔教在明面上沒有太大動作。
諸如鈴閣、蘭閣、承閣等組織,紀雪庵從前僅僅聽聞,更有許多人聞所未聞,或只當作誇大謠傳一笑置之。
若非無息老人洞悉江湖局勢,囑他此番遠赴青浮山,紀雪庵也不敢相信,魔教勢力竟不容小覷至此。
他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遇上了難以打敗的敵人。
他雖有自信無人能勝過手中連璋,但接連遭遇魅功、攝魂術,如今又面對承閣神出鬼沒的殺手,全是他唾棄不屑的下流手段,彷彿一夜之間一齊發難,要給他好看。
紀雪庵握緊連璋,腦中飛快盤算著對策。
若他內力能發揮出十成,周身真氣凝成護牆,僅憑一幅衣袖,也可從百名射手的箭下從容脫身。
可眼下,他能夠依靠的,只剩下連璋。
紀雪庵忽然側頭望了程溏一眼——不,還有程溏。
他要保護這個人,所以他不會輸。
在敵人現身的一瞬間,豐華堂緊緊抓住方才松開的木槿夫人的手,閃身護在她的前面。
他明明武功盡失,手掌卻有力如昔。
木槿夫人神情恍惚,尚陷在深深的茫然中。
她不知道該如何再面對紀雪庵他們,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不知道丈夫的決定是否正確。
但從掌心傳來的溫度彷彿在迷霧中慢慢找出一道光路,耳畔響起豐華堂的話:「只要與你在一起……」木槿夫人冰冷的手指緩緩回握住豐華堂,右手握緊金刀,眨了下眼睛,咽回淚水。
也罷,出嫁隨夫,既然她想不明白,便聽從華堂的選擇。
她終於回過神,轉頭打量四周。
萬家事先與她暗中約定將紀雪庵等人引至這個山洞,但直到此刻她才發現並非偶然,對方一早便打算利用此處地形。
山洞之上是一片峭壁,東南面的緩坡全是密林,極易埋伏又居高臨下,山洞前的那塊平地幾乎全暴露在敵人視線中,而北面則是一處斷崖,居然毫無退路。
萬家雖不會將這場伏擊的細節告訴木槿夫人,但憑她江湖經驗,也能看出此時東面山坡上的人恐怕就是魔教派來的援兵。
木槿夫人凝眉思索的同時,紀雪庵亦不動聲色觀察情勢。
他心中微沈,峭壁高聳入雲,跳崖自取死路,退回山洞卻無出處,若要向前惟有突破敵人箭陣。
他撇嘴冷笑,前些日子從萬家侍衛逼問而來的消息,卻是萬家根本沒打算派重兵來阻截他,但今天好大排場,竟連魔教承閣都現身出手。
也是難怪,比起他這樣的障礙,這裡還有程溏和一批尚能利用的正道高手,難怪萬家和魔教如此重視。
眾人心思閃過許多念頭,直接暴露於敵人的箭下,莫敢輕舉妄動。
但承閣殺手亦沒有動手。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焦躁的情緒在空氣中暗湧開來,不僅是坡下的人,連掩在草木間的人也漸漸敗露氣息。
大弓已被拉滿,利箭瞄准目標,甚至手心灌入內力,為何偏偏忍而不發?紀雪庵只覺臂上軀體微微一動,竟叫那些看不見的殺意突然濃到極點,又在瀕臨爆發的一瞬間被強制抑住,激得林中起了一陣狂風,落葉亂飛。
是因為程溏。
程溏醒了過來,紀雪庵也猛然醒悟,程閣殺手是在忌憚他懷中的程溏。
他昏迷不醒的身體,竟成了護在紀雪庵身前的盾。
程溏一睜眼,便望見紀雪庵雙眸幾乎噴出的怒火。
他的憤怒並非向著程溏,程溏一時弄不清,乾脆細細看他的臉。
緊繃的下顎刻畫出銳利的寒意,雙目的火焰卻能連冰霜都融化。
紀雪庵的臉上常年神情淡漠,即便有什麼情緒也只從眼中透出。
程溏情不自禁露出一絲神往,他如今才知,冰火相映,收斂到極致,竟也成為一種耀眼的張揚。
紀雪庵低頭看了看他,目中怒意盡數消散,「你醒了?」 程溏點點頭,被他放下,站在他的身旁。
紀雪庵簡略將眼下局勢說與他聽,程溏盯著山坡挑了下眉毛,不無諷刺,「承閣?真是大手筆。
」他雖不再擋在紀雪庵身前,承閣殺手卻依然不敢放箭。
紀雪庵冷聲一笑,「他們是在擔心我一把抓你在前頭擋箭,回去無法交差。
」程溏聞言笑道:「那主人便大大方方拿我擋箭,一路殺到他們跟前,看他們敢不敢放箭!」 紀雪庵一怔,轉頭去看程溏。
程溏的聲音戲謔,臉上卻並無說笑神色。
紀雪庵一把捏住他的手,聲音跌至冰點,「在你眼裡,你便這樣看我?」程溏定定看他一眼,忽然綻開燦爛一笑。
他彎著眼睛,卻認真道:「主人誤會了,我並非那個意思。
主人以為,萬家為何要選此地埋伏,承閣殺手又為何排出箭陣?殺人又不是打仗,拉弓搭箭需要一定空間,容易暴露,絕非承閣的高明武器。
他們慣於殺人,卻未必是什麼神箭手,至少不可能全是。
之所以如此安排,卻是因為——」他故意頓了下,「他們害怕與主人近身打鬥,他們之中沒有人會是連璋的對手。
」 程溏仰起臉,明明不是他的寶劍,他的武功,卻依然滿面驕傲,雙目閃閃發光,「主人,既不願待在這裡作個箭靶子,不如衝上山坡叫他們根本無暇放箭。
」紀雪庵嗓音微微發啞,深深看著程溏,「但是你——」程溏又是一笑,竟帶了無比狡黠,「身陷敵陣又如何?難道哪裡還會有比主人身邊更安全的地方?」紀雪庵緊握連璋的手幾乎把自己都弄痛,胸口似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引起無窮無盡的回蕩悸動。
他感覺有風刮了起來,程溏卻揚手指著天空,「主人,天黑了。
」 天色早就黯淡,東邊升起一輪彎月。
人眼的本事畢竟有限,時間拖得愈久,於弓箭手只愈不利。
紀雪庵轉過頭,豐氏夫婦攜手並肩而立,回視他的目光,沒有多餘情緒,只有長年交情累積的默契。
羅齊寅回以緊張一笑,握劍的手暴出青筋,臉上卻是一片躍躍欲試。
天時地利人和,他們已佔了其中兩項。
紀雪庵緩緩提起連璋,身旁程溏緊緊抓住他一臂,聲音清亮無畏:「帶我上去,走!」 連璋在地上輕輕一點,兩人相偕往坡上飛去。
那山坡平緩,無需太高明的輕功,紀雪庵和程溏卻不約而同各伸出一臂,背影在夜色中融成一體,彷彿一隻大鳥拍翅而起。
他們動身的瞬間,承閣殺手終於不能再等,其中頭領發了號令,霎那亂箭齊飛,盡數向兩人撲來。
紀雪庵衝勢不減,手中連璋握得極穩,划過的每一道光弧皆斬斷箭桿,將他與程溏護得毫髮不傷。
承閣殺手根本來不及再次拉弓,紀雪庵已帶著程溏落在坡上,足下堪堪一頓,一回身便刺中一人。
他飛快抽回寶劍,無暇顧及那人生死,不肯浪費一點時間,轉眼又劈向另一人。
承閣殺手似料不到他竟敢殺入敵陣,措手不及,又極其忌憚誤傷程溏,幾乎不敢往紀雪庵左半身招呼。
紀雪庵暗道果然被程溏說中,這些人雖精於下藥埋伏刺殺,正面迎擊的功夫全然不是他的對手。
先前擺出箭陣不過是為了讓紀雪庵他們成為眾矢之的,自發投降,企圖不戰而勝,如今紛紛丟了弓箭,拔出兵刃迎戰。
敵人的血在眼前飛濺,溫熱的液體落到程溏臉上。
身旁紀雪庵一腳掃過敵人下盤,將那人掀翻在地,微微躬著的身體猛然向後一撲,連璋準確無誤扎入偷襲敵人的胸口,就著那人倒地之勢,腳尖斜飛揚起,重重揣在眼前一人的喉嚨上。
這樣的激戰中,程溏卻忽然想起那次他舉起連璋寶劍,將擒拿招式和魅功舞蹈化作劍招,不倫不類惹得紀雪庵生氣。
紀雪庵其實不知道,那天他僅是提著連璋便覺得雙腕發麻,揮起寶劍實在耗盡全身力氣。
明明自己是這樣沒用的人,身邊卻有那麼鮮明的對比,程溏翹起嘴角,竟然一點不覺得生氣或難過。
如今他與紀雪庵形同一體,乘風飛上山坡,快得不可思議的動作,蘊滿無窮氣力的痛擊,寶劍在手中錚錚鳴響,回應心頭激昂的戰意,劍成為身體的一部分,身體則成為了一柄劍。
程溏睜大雙目,呼吸微微急促。
真好,這些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感覺,竟如真正身臨其境。
他將視線轉到紀雪庵臉上,紀雪庵卻沒注意到他的目光,略皺著眉毛,雙唇抿成直線,眸中一片冷硬不可摧的殺意。
不錯,殺光這些人,並非僅僅殺出一條逃走的路。
身後山洞中還躺著境況未明的正道同盟,又怎麼甘心叫他們再次落入萬家手中,成為魔教兵器。
承閣二十多個殺手已被紀雪庵一連殺了四五人,羅齊寅和木槿夫人也已加入陣中,戰勢瞬間倒向己方,承閣的人應付得愈來愈狼狽。
無人敢從紀雪庵左邊攻來,而右邊的人又被籠在連璋的劍光中。
紀雪庵越是游刃有餘,心中卻慢慢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們為什麼不撤退?就算是韋行舟親自下達的死命令,二十來人擺一場空城計未免太輕敵。
承閣殺手竭力抵擋,固執地不肯讓開防線,寧可叫同伴一個一個死在眼前。
紀雪庵一劍划過一人脖子,不經意對上他瞪大的雙目,霎時心頭一凜。
那是臨死前充滿恐懼卻惟獨沒有意外的目光,好似他們一早就是被放棄的棋子。
彷彿為了應合這種不祥預感,他的腦後驟然傳來一聲破空之音。
那是一支箭,對準紀雪庵的後腦。
那個射手大約附在山洞之上的峭壁間,在那個誰也料想不到的位置,放出一箭。
程溏說承閣殺手中未必都是神射手,原來卻真有一人。
那人想必對箭上功夫極為自信,既敢在背後放冷箭,便有十足把握不會誤中程溏。
電光火石間,紀雪庵腦中掠過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念頭,其實根本不用思考,只要躲開,哪怕僅僅蹲下便好。
但已經來不及,身體的反應來不及聽從任何一絲理智,竟將唯一的時機浪費。
紀雪庵彷彿腳下生根,一動不動,卻向後回過頭。
當他用余光堪堪掃到那支箭的時候,便已近在眼前—— 卻有一道身影擦著箭撲倒在他面前! 這一變故實在太快,所有人都駭然僵在原地,只因撲箭的黑衣人竟如憑空冒出,先前沒有一人發現他的氣息。
那人就地打了個滾,一手捂住傷臂,旋即飛快拜跪在紀雪庵跟前,「捕風樓暗衛,見過紀大俠!」紀雪庵瞪著他平平無奇的相貌,生死一線間被此人所救,一口冷氣噎在胸口,一時說不出話。
程溏亦嚇得臉色蒼白,手指死死抓著紀雪庵。
只有羅齊寅吃驚大叫起來:「汪大哥,怎麼是你!」 捕風樓暗衛轉頭向羅齊寅笑了一下,但此時猶在戰中,無暇解釋太多。
紀雪庵朝他點點頭,「多謝相救,快起來罷。
」他逃過一劫,舉目望向對面峭壁,只來得及瞧見那個神射手一抹背影,眨眼便不見。
那人既能站在毫無攀附的崖壁上張弓射箭,顯然輕功極佳,追也沒有意義。
而身後林間幸存的承閣殺手,也悄無聲息走得一個不剩。
眾人此刻才知,埋伏在此的二十多個殺手竟全是用來吸引注意,峭壁上的那支冷箭,才是這一場局的真正一擊,亦是唯一一擊,卻是最符合承閣的殺人之道。
但果然天下能在承閣殺手近旁不叫人察覺形跡的,惟有捕風樓十七暗衛。
那人長長舒了口氣,向紀雪庵道:「樓主命屬下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出手,害紀大俠受驚。
」他說得謙卑,其實捕風樓暗衛和承閣殺手在武功上卻是一路,若提早暴露蹤跡,只會功虧一簣。
紀雪庵心中瞭然,神色不變,「哪裡,你恰恰是在緊要關頭救了我,替我謝過沈樓主。
」暗衛點點頭,又對羅齊寅道:「羅少莊主,在下先前欺瞞身份,抱歉!」羅齊寅連連搖頭,「汪大哥你先前救我,今天又救了紀大俠,我怎麼會怪你!」 一旁木槿夫人走上前替暗衛查看傷口,眾人總算松懈下來,有捕風樓暗衛在,便不怕承閣殺手捲土重來。
程溏的手慢慢松開紀雪庵,紀雪庵低下頭,見他猶臉色僵硬,不由放緩聲音:「方才嚇壞了?」程溏看向他,點了下頭又搖搖頭,「我知道……沒人敢殺我,又放心主人的功夫,對不起……當時腦中一片空白,連一聲小心都喊不出口。
」紀雪庵冷聲道:「你何必自責,我自己也根本反應不及。
說到底,卻是我功夫不濟。
」 程溏吃了一驚,他從未想過,驕傲到自負的紀雪庵竟會說出這種話。
紀雪庵被他表情惹得淡淡一笑,「你以為我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麼?我自然也知道山外有山,更何況是在自己不擅長之處。
沒有人能經久不敗,不過也正因如此,沒有一場鬥值得害怕。
」程溏愣愣看著他,被他牽著手坐到樹下。
紀雪庵望著羅齊寅興奮地同捕風樓暗衛說話,眸色霎時一沈,「沈荃老謀深算至此,我承他好大一個人情,哼,真是不舒服。
」程溏聞言卻終於笑起來,反握住他的手。
以紀雪庵的自尊自負,平白受人恩惠,定然不會好受,卻偏偏不能發作。
二人均對捕風樓心存芥蒂,相識一眼,默默無言,只將手心的溫度傳與對方。
天已黑透,雖被敵人知曉他們的方位,一時半會卻不能離開。
木槿夫人招呼眾人回山洞休息,乾脆大大方方,度過這一夜再說。
火堆重新燃起,眾人圍坐在旁,豐華堂問道:「關於青浮山上的事,沈樓主如今知道多少?」捕風樓暗衛答道:「捕風樓有特殊的傳信之法,豐大俠不必擔心,樓主掌握的消息不少,只是眼下無人能出山,外面的人也不敢妄動。
」紀雪庵道:「沈樓主曾同我說過,珍榴會乃江湖盛事,捕風樓定會派人前來參加。
除了你,賓客之中還有誰是捕風樓的人?」暗衛卻搖頭道:「這個屬下也不知,樓主自有其安排。
」 眾人一時沈默。
捕風樓究竟是敵是友,雖然今日蒙受其恩惠,但己方已處於水深火熱,若作為盟友仍悠哉游哉,不由叫人懷疑其真正目的。
暗衛猶豫片刻,卻對紀雪庵道:「今日之事,紀大俠莫放在心上。
樓主實則命屬下保護的並非紀大俠,他的命令卻是由屬下判斷,在正道一方陷入危機之時出手相救。
屬下以為,倘若紀大俠遭遇不測,青浮山上諸位正道朋友只怕再不能安然返回,江湖恐掀起腥風血雨。
」 此言一出,眾人看向他的眼神卻愈發鄭重。
不為紀雪庵,卻為江湖正道,在這樣的劫難面前,捕風樓竟成了救世者般的存在。
紀雪庵看著他,面上的冷意凝成一個微微嘲諷的表情,「原來是你決定救我,謝謝。
」他再次謝了暗衛,卻不再謝沈荃。
紀雪庵雖被奉為大俠,但行事恣意心腸冷硬,若非無息老人和絕頂武功,只怕早被斥為離經叛道。
他願意為朋友幫忙,也曾在看不慣惡行的時候出手,但正邪黑白其實在他的眼中很模糊。
他遵從師命來到青浮山,眼見魔教猖獗,從敵對的立場,日漸在心頭生出真正的怒意,但乍聽捕風樓這般高潔論調,仍不免在心中冷笑一聲。
暗衛道一聲不敢,目光微微一轉,落到程溏臉上,不由心頭一驚,慌忙別開。
那張臉隱在暗處,沒有旁人注意。
紀雪庵的嘲諷不過是性格使然,程溏的嘲諷卻直直照到暗衛的心底,好似他已全然看破真相。
捕風樓有十七暗衛,他只曾遙遙見過程溏一面。
卻是兩年前在千里之外的湖城,捕風樓那座近乎荒廢的別莊。
先前變故連生,如今總算能坐下,眾人都覺得腹中飢腸轆轆。
木槿夫人拿出乾糧在火上烤,豐華堂在旁幫忙。
羅齊寅犯愁地看著橫七竪八躺在山洞里的正道高手,「紀大俠,現下雖暫時太平,明日開始該如何是好?」旁人聞言也紛紛將目光投向紀雪庵,紀雪庵沈吟片刻,「不可能帶著他們去救人,也不能就此將他們扔下。
」他抬眼環顧眾人,淡淡道:「聚在一起雖不易,但情勢嚴峻,不如分頭行動。
豐大哥,木槿夫人,這些人就交給你們。
設法帶他們下山也好,暫且躲在山中也罷,皆由你們決定。
」 眾人均是一愣,木槿夫人和豐華堂對視一眼,艱難道:「難為紀兄弟還信得過我們。
」紀雪庵冷淡道:「今日你們已向承閣的人動手,萬家和魔教不會再把桑谷秘藥給你們,你們並無別的選擇。
」豐華堂扯出一個勉強笑容,「雪庵放心,我們決不會再犯糊塗。
這些兄弟的性命,我在此向你保證!」紀雪庵點點頭,神色略有緩和,「若說有人能解開攝魂術,我們之中也只有豐大哥你,拜託。
」 他們要兵分兩路,固然是無奈之舉,但紀雪庵的心中多少也存了不願再與豐氏夫婦共同行動的心思。
嫌隙已生,要平復如初並不容易。
豐氏夫婦心知肚明,除了慚愧,不敢有怨言。
羅齊寅親眼目睹豐氏夫婦的背叛,一雙俠侶的英名抹上陰影,在他心裡比紀雪庵受的刺激還大些,轉頭看向捕風樓暗衛,鬱鬱道:「汪大哥,你呢?可要與我們一同去救人?」 暗衛搖了下頭,「屬下要隨時與樓主保持聯繫,不便與諸位同行。
且屬下惟有躲在暗處才能派上最大作用,若暴露在人前反而丟了優勢。
」羅齊寅失望地啊了一聲,只好點點頭。
他望著豐氏夫婦沈默地烤乾糧,紀雪庵和程溏靜靜坐在一處,不禁想起生死未卜的凌家小姐,一股酸意頓時湧上鼻腔。
羅齊寅強忍悲傷,站起身道:「洞腹狹窄,又被躺著的人佔去許多地方,我去將他們挪開些,免得待會兒沒地方睡覺。
」 他將不省人事的正道高手並排拖至洞壁,騰出一塊不大不小的空間,隨後趴在地上拔去些枯草,撿了碎石土塊丟掉。
火堆離他不近,又被人擋住光,羅齊寅看不清黑乎乎的地面,僅憑雙手摸索。
他忽然咦了一聲,卻在洞壁上摸到一塊凸起的石頭,約莫拳頭大小,掌心坑窪不平,似是琢磨而成的石雕。
羅齊寅心中奇怪,伸手推了下卻推不動,這山洞渾然天成,洞壁上怎麼會有石雕。
卻聽見程溏在身後喚他:「羅兄,乾糧烤好了。
」羅齊寅當下只覺餓得快死,應了一聲快步回到火旁,將此事拋在腦後。
待吃完飯,捕風樓暗衛自告奮勇守夜,離開山洞藏身在山坡密林中。
眾人相顧無言,各自尋了地方睡覺。
離別在即,雖心頭沈重,但這一日實在發生太多驚心動魄的事。
一早遇上母豹和萬家侍衛的襲擊,隨後便是正道高手和彈箏的魔教女子,剛緩一口氣卻等來豐氏夫婦叛變,還有承閣高手的一場險鬥,引得捕風樓暗衛現身。
眾人或多或少都受了傷,精疲力竭,沈沈睡去。
彼時他們尚不知道,與豐氏夫婦的離別竟會提前到來。
變故發生在三更時分,羅齊寅喝了太多涼水,迷迷糊糊爬起來解手。
他揉著眼睛小心避過地上的人,在山洞外解決後又搖搖晃晃進來。
火光已很微弱,羅齊寅睡眼惺忪又看不清,一腳踩在別人身體上嚇一跳,卻被地上躺著的那人絆了一跤,腦袋砰的一聲撞在山洞石壁上。
他忍不住痛叫一聲,伸手一摸竟滿手濕熱,來不及驚呆,只聽轟隆隆一陣聲響,整個山洞都震了起來。
「怎麼回事?」他這樣鬧騰,山洞里的人都醒了過來。
木槿夫人睡得離火堆最近,起身往里添了柴,眯著眼看清洞中情形。
紀雪庵握住連璋,甫一睜眼,便難掩焦急叫道:「程溏!」豐氏夫婦定睛一看,才發現山洞中少了兩人。
除了程溏,還有羅齊寅,但剛剛分明卻是羅齊寅的聲音。
紀雪庵緊皺眉頭。
身旁地上還有溫度,羅齊寅起身時他已驚醒,不過未張開眼,直到他回來弄出一連串動靜為止,紀雪庵確信程溏仍熟睡在身邊。
便是他一眨眼坐起身的功夫,程溏卻不見了。
紀雪庵強壓住心頭不安,仔細看過周遭,忽然將目光定在不遠處的洞壁之上。
那處石壁上有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面依稀沾著血跡,卻又看不清。
紀雪庵走到石頭旁,蹲下近看,血跡仍是濕的,石頭雕成一顆青面獠牙的腦袋,顯然並非天然之物。
他心知萬家布滿機關,難道卻連這深山之中也有?紀雪庵推不動石頭,面色一冷,右掌灌入內力,啪的一聲,將這塊石頭打飛。
山洞果然再次震動起來。
紀雪庵連忙站起,戒備望著四周。
豐氏夫婦也如臨大敵,在洞中團團轉。
洞外捕風樓暗衛悄無聲息落在門口,吃驚道:「這山洞已震了兩次,卻並無外人進來,究竟發生何事?」豐氏夫婦還未答話,卻見暗衛瞪大雙目,「怎麼只剩二位?紀大俠他們呢?」 二人大吃一驚,不敢置信猛然回身。
卻見洞腹空空,惟有正道高手安靜躺在一邊,另一側洞壁旁的紀雪庵已憑空消失。
第十章 卻說那消失的三人此刻正躺在一團黑暗中,只聽羅齊寅慘叫一聲:「嗷!我的腦袋!」紀雪庵先前腳下一空,便知不妙,正要在下落空中尋到攀附,不想卻根本沒落下多少,便砸在人的身體上。
他哼了一聲,伸手去抓身下的人,便聽見程溏欣喜道:「主人?」 程溏果然也在下面,紀雪庵放下心,摸索著拉他起來,「我道你怎麼忽然不見,有沒有摔傷?」程溏搖了搖頭,發覺黑暗中紀雪庵看不見,便道:「我才冤枉,睡得好好的,還在夢里就被羅兄拉了下來。
」羅齊寅自知理虧,訕訕笑了兩聲:「我一腳踩空嚇了一跳,慌亂中不小心將程兄弟當作救命稻草也拖了下來。
」程溏道:「主人,你是下來尋我們的?」紀雪庵卻淡淡道:「我是來尋你。
」程溏並未接話,羅齊寅暗道幸好拖了程溏下水,不然自己一人被撇下真是太可憐! 三人適應了一陣黑暗,卻發現此處並非全然漆黑,前頭隱隱有光亮傳來。
他們摸索著四周,才知大約置身於一條地道,高度可站立行走,不太寬敞,僅容得下兩人並行。
紀雪庵當先向前走去,扶著牆壁拐了一彎,便見到牆角嵌著兩顆兒拳大小的夜明珠。
羅齊寅走上前用力掰了下,喜道:「取得下來——」話音未落,竟有兩根粗針嗤的一聲從明珠鑲嵌之處射出,直撲羅齊寅雙目。
羅齊寅反應極快,猛地蹲下抱住腦袋,著實嚇得不輕。
程溏走到對牆,蹲下身察看那兩根粗針,「針上有毒,幸好。
看來青浮山上的地道果然全是機關,我們定要舉步小心。
」 他說完,抬眼向紀雪庵看去。
羅齊寅抱著夜明珠站起身,不解地看見紀雪庵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淡淡道:「沒想到終有一天,卻用上了它。
」羅齊寅又吃一驚,結結巴巴道:「紀、紀大俠難道有、有地道的地圖?」紀雪庵不置可否,從他懷中取過一顆明珠,微抬下巴,「走罷,先去看看我們掉下來的地方。
」 那夜明珠雖非凡物,但也不過堪堪能看清前方數丈。
紀雪庵一手執珠,一手拉住程溏的手,「小心腳下。
」二人攜手相行,但紀雪庵半邊身子卻護在程溏前面。
待回到三人掉落之處,眼前赫然一道石牆,卻是一個盲端。
紀雪庵抬頭看了一眼,依照落掉距離,頭上的頂應不算很高。
他將夜明珠交給程溏,微微蹲下身體,「替我拿著照明。
」程溏心領神會,手臂勾住紀雪庵的脖子,趴在他背上,一手高舉明珠在他頭頂,恰叫他看得清楚。
紀雪庵贊許地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身體向上一竄,雙手雙腳分得極開,攀在石牆之上。
那處通道不算窄,紀雪庵撐得極為吃力,雖離頭頂石板仍有一段距離,卻難以再動一下。
程溏掛在他背後,見狀道:「我爬上去瞧一瞧,主人可撐得住?」紀雪庵咬牙道:「你快一點。
」 程溏不敢再浪費時間,將夜明珠小心收入懷中,攀著紀雪庵身體,踩到他肩上。
紀雪庵悶哼一聲,額頭冒出汗水。
程溏便是再瘦小,全身重量盡在他肩頭,一時承壓也不小。
他懸在空中,雙手火辣辣的疼,雙腿近乎直直劈開,卻毅然一動不動。
程溏聽著他沈重呼吸,舉著明珠急切地探看頭頂石板和四周石牆,最後伸手推了下紋絲不動的石板,失望道:「找不到任何機關。
」紀雪庵待他回到背後,才吐出一口氣,「我們下去。
」 二人落回地道,羅齊寅在下面等得心焦,又聽不清頭頂回聲嗡嗡的對話,急道:「如何?可有辦法上去?」程溏替紀雪庵拍去身上灰土,搖頭道:「我找不到機關,那頂石板也根本推不動。
」羅齊寅抓耳撓腮,又轉向紀雪庵,「程兄弟雖推不動,紀大俠與在下合力可否將石板強行破壞?」紀雪庵搖了下頭,「若在平地上興許還有可能,但無人能在半空中發力出掌。
」 地道中一時靜默,程溏卻奇道:「我竟忘問了,你們二人到底是如何下來的?」羅齊寅揉著仍發疼的腦袋,「我迷迷糊糊撞在一塊石頭上,連腦袋都摔破了,沒想到竟撞開了一條地道。
」紀雪庵接著道:「不錯,我便是發現石頭上的血跡,才再次開啓地道。
」程溏聞言一拍手,喜道:「這般便好,山洞里的豐大俠和木槿夫人為了找我們,遲早會發現機關,我們等他們再開地道不就好了?」羅齊寅跟著叫道:「哎呀我怎麼沒想到,都急得六神無主了!」看著二人劫後餘生如釋重負,紀雪庵撇了下嘴,回蕩在地道里的聲音格外冰冷:「他們不可能來救我們了。
我一時心急,找不到打開機關的法子,一掌將那塊石頭打飛了。
」 卻聽羅齊寅發出兩聲乾笑,急著想說些什麼,卻又實在想不出來。
程溏瞥他一眼,笑了下道:「這樣也好,我們本來暴露了行蹤,這下憑空失蹤,反而叫萬家的人摸不清頭腦。
」紀雪庵微微皺眉,「若果真如此自然再好不過,但這處山洞本就是萬家安排的,我們在此消失,他們不難猜到我們進入地道。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若萬家的本意便要將我們騙入地道……」 他沒有說完,程溏吃驚道:「但我們分明是意外——」他的話也戛然而止,二人一齊回頭看向羅齊寅。
羅齊寅不是笨蛋,自然聽得明白弦外之音,嚇得臉都白了,連連擺手道:「不是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紀大俠,程兄弟!你們要相信我啊!」紀雪庵盯著他看了一陣,冷哼一聲。
程溏噗嗤一笑,拍了拍羅齊寅的肩,「好啦,不嚇你了。
」 羅齊寅長長出了一口氣,後怕地瞧著二人,直到在紀雪庵眉間也看到一絲若有似無的好笑,才惱道:「真是!」他跟著兩人跋山涉水數日,說不上有多麼深厚情誼,但日夜相處自然生出難以忽視的依賴。
紀雪庵眼角掃過這個笨小子,心中不耐煩,暗道他整日黏著程溏實在礙眼,但若將他丟給別人,只怕被人賣了還數錢。
他和程溏都沒有說話,羅齊寅卻奇異地生出一種三人同心的默契,頭一回感到自己真正被二人接納,不由心中大喜,豪氣頓生,「有前路,無回頭,事到如今,也只好順著地道走啦!」 程溏忍不住笑出聲,紀雪庵冷著一張臉,拉著他手向前走去,徒留羅齊寅在後頭大呼小叫:「紀大哥,程弟,你們等等我!」程溏只覺紀雪庵的手用力一握,耳畔響起他壓低的怒意,「你以後不許再對著那個蠢貨笑,叫他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 三人向前小心行路,一面留心地道中情形。
這地道雖無一絲光透入,空氣卻並不悶窒,顯然在建造時便做好了通風暗口。
紀雪庵摸著石牆上的磚頭,砌得十分整齊,卻是一場精細工事。
地道的地勢並非平坦,大約隨山勢起伏,但道寬和頂高竟保持得幾乎不變。
這團黑暗一望無際,惟有手中夜明珠發出幽幽冷光,勉強照出前路。
羅齊寅跟在紀雪庵和程溏後面,愈走愈覺得後背發寒,好幾次回頭瞪著什麼都瞧不見的漆黑,只怕有人跟上他們。
前頭紀雪庵一直拉著程溏,叫他好不眼饞,但臉皮終歸沒那麼厚,只好死命握住佩劍。
靜謐之中只聞三人的腳步,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聽程溏出言道:「主人,前面有兩條路。
」 三人走到岔道口便停下,紀雪庵從懷中取出那張發黃的紙,羅齊寅伺機擠到兩人之間。
這張地圖原本畫著萬家山莊地面上的建築,後來被程溏識破其中奧妙,顯出許多縱橫灰線,才是地下通道的地圖。
紀雪庵捧著夜明珠,程溏對著光竪起黃紙,微笑道:「能將地上地下對照在一起看,實在再好不過。
」紀雪庵指著地圖上一點,「那個山洞應在此處,果然,灰線從此處多出一條。
」 眾人精神一振,紀雪庵指尖順著那條灰線划過,「我們沿地道向北而行,走到這裡便有兩條岔路。
西面那條是死路,我們應往東面走。
」他繼續向前划,喃喃道:「不錯,依著正確的地道走,或許就能下山。
」程溏卻咦了一聲,「有些路同樣不通,到了盡頭卻不像死路被划了一道橫線,難道是——」 「出口!」紀雪庵和羅齊寅同時接口。
紀雪庵面色微凝,仔細在地圖上指出一點,「便是這個出口離青浮山後山的地牢最近。
」羅齊寅興奮道:「我們就從那裡上去!」三人尋到目標,皆松一口氣。
羅齊寅不免遺憾道:「可惜地牢卻不與地道相通,不然偷偷潛入,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才好!」 紀雪庵收好地圖,接過明珠,復又拉好程溏的手,「走罷。
」三人拐入東面的岔路,羅齊寅扭頭看一眼西面,咕噥道:「故意做一條岔道,不知又設計了多少機關,叫人有去無回——啊啊!」他忽然驚叫一聲,引得前面二人急忙回頭,「怎麼了?」羅齊寅指著身後說不出話,手臂微微發顫,好半天才道:「我、我正好回頭,腳下踩到一塊磚頭,竟陷了下去……然、然後……」 三人並未向岔路中走得太深,高舉夜明珠仍依稀看得清另一條岔道中,兩邊石牆刺出兩排白刃,若有人走在其中,根本來不及防備便被捅穿。
機關的距離與他們在東面岔道中的位置差不多,程溏低聲道:「好毒的機關,若有一行人不識地形兵分兩路,豈不叫其中一半死在另一半人的足下眼前?」紀雪庵握緊他的手,冷聲道:「看來不論下山還是救人,且在我們能活著離開這地道之後。
」 眾人心中均不輕鬆,默默無言向前走去。
地道高低起伏,拐彎無數,方向不知被扔去哪裡,只叫人暈頭轉向。
也不知走了多久,程溏暗中推算時間,大約外面的天還沒亮。
身後羅齊寅的步子忽然踉蹌一下,雖慌忙趕上不至落後,節奏卻與之前多少不同。
程溏不由回頭,一眼看見微弱的明珠光芒下,羅齊寅的褲子上原先便沾著的一片血跡正慢慢擴大。
他扯了下紀雪庵的袖子,「主人,我們休息一下罷。
」紀雪庵回身看了看羅齊寅,又看了眼程溏疲憊雙目,點頭道:「也好。
」 地道望不見盡頭,三人恐怕堅持不到什麼寬敞之處,就地坐下,背脊倚在石牆上。
程溏解下僅剩的一隻水囊,遞給紀雪庵。
紀雪庵卻搖頭,「我不渴。
」程溏舔了下乾澀的嘴唇,笑道:「我也不渴。
」轉手將水囊伸到羅齊寅面前,「羅兄,你流血了,喝些水罷。
」這場景卻與羅齊寅在深山中同他們重逢那夜何曾相似。
羅齊寅沒有推辭,紅著眼圈接過,仰頭喝了兩口,晃了晃半滿的水囊,「只剩一半,可得省著些。
」 他雖故作輕鬆,眾人卻都明白,眼下處境已極為艱難。
在地面上尚能填飽肚子,如今三人卻只余半袋水。
羅齊寅扯下一根衣帶,圈住腿根緊緊系住,勉強止了血,身旁沒有傷藥,只得用這般粗暴法子。
他昨日著實掛彩不少,雖未傷及要害,但堅持至今已是極限。
程溏不忍看他蒼白著臉折騰傷腿,轉過腦袋,卻瞧見紀雪庵盤腿而坐,雙掌擱在膝上,閉目運行無息神功。
程溏心中一緊,他雖未天真到以為紀雪庵在豐華堂笛聲相助之下內傷痊癒,但一日之內這人曾無數次筆挺背脊護在自己身前,幾乎叫程溏忘記他仍負著傷。
三人之中只剩下程溏安然無恙,肩頭的豹爪傷痕並無惡化跡象,疼痛亦可忽略。
他想起韋行舟那條作繭自縛的命令,暗自冷笑,若非敵人凡事以他安全為重,只怕昨日早就得手。
程溏只是不明白,萬家何以在短短數天之內便確認了他的身份?他雖曾在那間亭子留下蘭閣指令,又將紀雪庵從魅功中喚回,顯然是個中高手,但外行人根本不知內幕,而綠衣少年精神大損,也無可能費心追查。
除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麼別的東西露出了馬腳。
他想不通,兀自發愣,身邊傳來動靜,卻是紀雪庵運功一周完畢,換了坐姿。
羅齊寅亦放開緊扎的布條,伸了下無力的腿,未見出血,面露喜色。
黑暗中,紀雪庵的手準確無誤地覆在程溏的手背上。
程溏猛然回神,意識到他的動作,心中一時湧起的竟是酸澀。
他來不及理清心頭思緒,便聽見紀雪庵冰冷冷的聲音在地道里響起清寒回音:「大約四十年前,江湖上曾發生過一樁慘案。
武林七大門派參加三年一度的武君大會,近百名高手竟有去無回,從此消失在世上。
更蹊蹺的,卻是江湖中無人知道這些高手是生是死,生在何處,死因何由。
這個故事,你們可曾聽說過?」 四十年前,在場三人都尚未出生。
程溏疑惑地搖了下頭,羅齊寅卻皺眉苦苦回憶,「啊,我好像聽父親提起過……武君大會,武君大會?等等,那件事是不是與當年的武君有關?」紀雪庵冷淡道:「不錯,那正是最後一次武君大會,自此江湖上再無這樣一樁盛事。
最後那位武君,姓倪。
」 程溏和羅齊寅脫口而道:「屏洲倪家?」羅齊寅不由自主露出一臉厭惡,「最後的武君竟是屏洲倪家的人!哼,那武君大會不辦也罷。
」紀雪庵微微垂下眼,「時過境遷,四十年前的事已很少被人提及,倪家的惡名卻始終難以被洗刷。
七大門派高手的失蹤,被算在武君一人頭上,世人皆說武君勾結魔教,殘害正道同盟。
」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漠然,程溏卻從中聽出一絲澀然,不由問道:「難道事實另有隱情?」紀雪庵搖了下頭,「事實究竟如何,世上無人知道。
那樁慘案發生後,倪家成為千夫所指,名聲一落千丈,家中子弟再難立足江湖。
但武君卻有一位結義金蘭的異姓兄弟,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會出賣正道,便決心徹查此事。
」他說到此處,程溏與羅齊寅皆微微屏息,知道自己已接近一個極大的秘密,絲毫不敢打斷。
紀雪庵繼續道:「那個異姓兄弟當時還很年輕,本來仗劍走遍四海,瀟灑無羈,不理世間俗事,但為了摯友,他耗費多年心血,一為弄清事情真相,二為洗刷武君冤名。
很多年過去,他不再年輕,逐漸成為人人敬仰的俠士,但四十年前的事卻終究被世人遺忘。
當年的那個年輕人,便是我的師父。
」 羅齊寅聽得大吃一驚,程溏卻隱隱有了預感,並不意外。
紀雪庵的手始終覆在他的手上,程溏翻過掌心,與他僵硬的手十指交握。
羅齊寅猶不敢置信,瞪大眼問道:「無息老人……無息老人到底有無查到真相?若武君當真有冤,屏洲倪家的惡名為何至今未消?」紀雪庵沈默片刻,才道:「因為有人刻意要隱瞞實情。
那件事發生大約一年後,七大門派暗中屢屢遭人襲擊。
敵人來路不明,使的卻都是與會高手家傳或師門獨傳的功夫。
眾掌門驚慌不已,與參加武君大會的子弟出身的各大武林名門家主聚首一堂,商議對策。
那場會上,他們卻發現,只有屏洲倪家和少數幾個世家安然無事,頓時叫倪家百口莫辯。
」 羅齊寅心中極為震撼,喃喃道:「是時場景,的確難以叫人相信倪家。
別人都出了事,只有他們幾家幸免,誰知不是他們迫害同道,逼問出獨傳功夫?」程溏卻搖頭道:「倪家若當真做出這種事,又怎麼會蠢到置身事外惹人懷疑,定也要裝出受到襲擊的樣子。
獨門功夫被洩露,自然是件天大的醜事,決不能叫外人知道。
只怕七大門派利害一致,互相牽制,惟獨倪家成了變數。
只怕他們先發制人,造出倪家與魔教合謀的謠言,自此身敗名裂,說出的話也無人再信。
隨後再刻意壓制流言,叫世人慢慢忘記此事,惟獨記得倪家惡名。
」 紀雪庵微微頷首,「眾掌門為了自保,這招棋雖下得極險,運氣卻不錯。
一則那些暗中襲擊不再出現,二則屏洲倪家除了武君都是膽小懦弱之輩,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後,只敢躲在家中不輕易露面。
但七大門派並不知道,那個謠言雖是假的,卻有一半沒說錯,諸家的獨傳功夫的確落入魔教掌中。
」羅齊寅蒼白著臉,「既然如此,無息老人為何不將真相昭告天下?即便不是為了那位武君,也好叫正道認清敵人,提防魔教。
」紀雪庵卻目光黯淡,「師父沒有證據。
他不過是從四十年前武君大會時,魔教恰有異動,教眾頻頻現身江湖才做出推測。
近百年來魔教與正道鮮少正面交手,天下看似太平。
魔教之輩小心謹慎,不曾露出馬腳,即便得了眾家功夫,試探過後卻依然不動聲色。
」 羅齊寅一時不語。
名門武功落入魔教,光想便是一件叫武林變色極為恐怖的事。
若在一個月前,羅齊寅聽聞此事只覺不可思議,但如今親眼見到魔教與萬家行事,眾多好手被攝魂術控制,與當年之事何曾相似。
他坐立不安,胸口憋著一股焦躁無法疏解,急得恨不能在地道中怒吼幾聲。
正要不管不顧爆發,卻聽見身旁程溏輕聲道:「有證據的。
」 紀雪庵猛然回頭,緊緊盯著程溏。
程溏的手指冰涼,勉強笑了一下,「那件事並非沒有證據,只不過我原來不知道那些功夫竟是如此得來。
魔教三大聖寶之一的碧血書,記載的卻是正道門派的獨傳武功。
」 羅齊寅張大嘴,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
紀雪庵眸光如劍,冰冷道:「魔教三大聖寶,哼。
除了碧血書,金蠶絲,還有一件是什麼?」他話音猶落,程溏卻如被毒蛇咬到,不敢置信地轉過臉,連聲音都微微發顫,「你……主人、怎會知道金蠶絲?」 紀雪庵忽然僵住,一時面色鐵青,頓了頓才道:「原來如此,我竟無意間犯下大錯。
金蠶絲乃是在晶城捕風樓,沈荃給我的。
我並未隨身攜帶,落在萬家山莊的那間屋子里……你我逃脫初時,萬家侍衛並不曾對你手下留情,大約卻是後來找到金蠶絲,以為是你的東西,才對你的身份起疑。
」 程溏狠狠抽回與紀雪庵交握的手,卻被緊緊拉住。
他胸口起伏,竟氣得不輕,疾聲道:「主人怎能如此糊塗!沈荃把魔教的東西給主人,主人怎麼敢拿?捕風樓居心叵測,離間挑撥最是拿手。
這次東西被魔教找到乃是萬幸,萬一被正道尋到主人竟帶著魔教聖寶,主人又該如何解釋?」他愈說愈激動,深深吐出一口氣,語調驟然一沈,「碧血書名字的由來,多半是為了諷刺當年武君對正道盟友多加維護,最後卻落得身敗名裂、族人無法抬頭的下場。
主人如今被捲入這場風波,無奈之下曾對正道高手動手,知情人雖心知肚明,但世間黑白顛倒碧血空流之事向來不缺,難道不該萬分謹慎才——」 聲音戛然而止,卻是紀雪庵忽然吻住程溏的嘴。
程溏雙目圓瞪,那只手在紀雪庵掌中亂掙,卻始終被牢牢按住。
這一吻持續得並不久,紀雪庵淺嘗輒止,松開程溏下巴,輕輕撫著他的臉頰。
他注目凝視程溏,話音低如嘆息:「你發這麼大脾氣,我還以為……卻不想你是為我而生氣。
」 程溏猶未回過神來,直到眼角瞥見滿面通紅的羅齊寅,才一把推開紀雪庵,「主人以為我被揭穿惱羞成怒麼?哼,當初在疏城殺人,本就是受主人命令,殺的又是鈴閣閣主,我就算用金蠶絲,又何必心虛。
」他並不是笨蛋,震驚過後,憶及屍體難免留下痕跡,繁月閣又是捕風樓暗哨,沈荃刻意向紀雪庵出示金蠶絲,便一點都不奇怪。
紀雪庵目光微微晃動,依然是一副冰姿雪貌,卻彷彿酒觴中盛著的冰塊,惹得人心神俱醉,「金蠶絲又如何,我既然敢拉住你手,便不怕旁人說我與魔教的干系。
你放心,我不會成為第二個武君。
」 的確,聖寶再珍貴也不過是死物,而紀雪庵身邊有一個與魔教糾纏不清的人物,才真正貽人口實。
程溏動了動嘴唇,無從辯解。
他與魔教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顯而易見,韋行舟又刻意放出話來。
程溏用力閉了下眼,一字一字道:「我同魔教不共戴天,韋行舟的話,不過是為了……」紀雪庵再自然不過地接口道:「將我從你身邊逼走,哼,誰會上他的當。
」 程溏睜眼看著他,嘴角揚起,目眶卻漸漸泛紅。
紀雪庵淡淡露出一笑,低頭輕輕觸了下他的臉,朝看呆的羅齊寅冷聲道:「休息夠了?那便繼續走。
」 他並不全心全意相信程溏的話,但他相信自己。
若程溏是魔教中人,就滅了魔教,從那個見鬼的韋行舟手中奪來。
紀雪庵不願意看程溏為難,不願意逼他,尤其當第三個人在場。
程溏的真心話,只有他能聽。
三人不再多言,起身向前走去。
羅齊寅跟在紀雪庵和程溏後面,愈發不自在。
那兩人雙手握在一處,不時提醒對方足下小心,明明黑乎乎看不清臉,不經意目光觸碰卻要相視片刻。
羅齊寅頭皮發麻,心口堵得慌。
他家教頗嚴,成親前連別人的手都沒有拉過,凌家小姐又是大家閨秀,夫妻間以禮相待,從不敢孟浪。
若在以前他聽聞紀雪庵喜歡男人,定要驚呼一聲怎麼可能,但真正見到紀雪庵其人,卻連發問都省去,一眼就明白此人自負任性到極點,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根本不用向旁人交待,哪還有什麼不可能。
羅齊寅苦惱地抓了下腦袋,倒也不是嫌兩個男人惡心,但能不能不要當他不存在啊!他們二人間自然流露出的親密,顯非造作,倒像是羅齊寅大驚小怪了。
他兀自想著心事,一腳踩到另一腳鞋子,一記蹌踉嚇得前面兩人一齊停步回頭。
紀雪庵見他無事,卻一臉古怪神情,便冷淡轉頭不再理他。
程溏倒有些不放心,「羅兄,沒事吧?傷口又疼了麼?這地道中多的是機關,可要千萬當心。
」羅齊寅嘿嘿笑了兩聲,道:「這般靜悄悄走路反而叫人緊張,又陰森森極為可怕,不如我們說些話壯膽。
」程溏不由笑道:「原來羅兄怕黑,好啊,那我們說什麼?」 羅齊寅對程溏滿心好奇,恨不能好好刨根問底一番,但他再沒眼色,也瞧得出有些問題程溏不願答,紀雪庵也不許他問。
他略作思索,忽然想起一事,心底的好奇全被勾到喉嚨,脫口問道:「對了!魔教三件聖寶,究竟是什麼東西?」 方才話題被岔開,如今情形卻不許程溏再糊弄。
他面色微沈,黑暗中聲音卻毫無異狀:「碧血書我已說過,是一本記著正道門派獨傳功夫的武書,如今看來卻與四十年前的那樁事密不可分。
可惜我不習武,知道的不多。
金蟬絲是世上罕有的金蟬花凋謝後抽絲而製成,至細至利,用作武器可殺人無形。
但魔教中真正珍貴的卻是一件金蟬絲結成的貼身小衣,穿在身上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 他一口氣說完,羅齊寅聽得滿臉驚奇。
紀雪庵沈默聽著,另兩人分神閒聊,他只好格外注意周遭情形。
羅齊寅長吁短嘆一陣,追問道:「程弟,那第三件聖寶是什麼?」程溏頓了頓,緩緩道:「第三件聖寶喚作桑谷玉,顧名思義,乃是從桑谷神醫手中流出的一塊寶玉。
」羅齊寅愣了愣道:「桑谷神醫仁心善腸,怎麼也與魔教扯上關係?」程溏搖頭道:「多半是魔教搶來的。
傳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塊難得的美玉,被歷代桑谷神醫在數百種藥材中浸潤百年,竟有了傷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
若是尋常無病之人佩戴在身,則能補精養氣延年益壽。
」 羅齊寅好半天才合攏嘴,喃喃道:「傷者不死,死者不腐,這豈不是逆天?乖乖,與這三件聖寶比起,珍榴會上的寶貝簡直就如孩童玩具。
誰得了這些寶貝,同天上神仙也無兩樣了!」程溏卻冷笑一聲,「金蟬絲穿在韋行舟身上,桑谷玉佩在他腰間,碧血書捏在他手裡,又不知要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羅兄,你可害怕了?」 他原本嗓音清亮,如今壓得太低,聽在耳中竟藏著刻骨恨意。
羅齊寅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
卻是程溏先笑了一聲,歉然道:「對不起,羅兄。
韋行舟這魔頭人人得而誅之,我卻將脾氣撒在你身上。
」羅齊寅連連擺手,卻聽得紀雪庵冷聲道:「省些口水,剩下的水還不知能撐幾時。
」 寫到一半發現「金蠶絲」最早出現時其實寫作「金蟬絲」ORZ 本更改為原先稱呼,之前的就不一一改正,大家明白是一樣東西就好 紀雪庵卻並非在說玩笑話。
三人埋頭向前行路,不慎觸動幾次機關,幸好均有驚無險。
地下瞧不見日月,便不知時辰,三人亦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累了便坐下歇腿,渴了便小小喝一口水,餓了卻沒有法子,只能任由腹鳴不止,伴著腳步聲在地道中久久回蕩。
羅齊寅躺在地上,啞著嗓子哀叫道:「累死了!外面此時,應該已月上中天了吧。
」他從程溏手中接過水囊,仰起臉往嘴裡灌了一口,卻猛地抬起頭,顧不上差點嗆到,用力晃了晃水囊。
水囊已經空了,羅齊寅喃喃道:「最後一口水……」 最後一口水被他喝了。
程溏和紀雪庵並未說什麼,倒也不曾刻意節省水留給他,但羅齊寅心中再明白不過,因他先前流血,另兩人喝的水加起來也不比他多。
羅齊寅抿了抿嘴唇,不知該道謝還是道歉,卻忽然明白了紀雪庵先前的話。
什麼都不用說,不如省下些口水。
三人歇息一陣,復又起身趕路。
沈默瀰漫在地道中,連腳步聲都顯得虛浮無力。
誰也不知道外頭是否真的月上中天,抑或已是旭日初升。
眼前又行至一處岔道,紀雪庵細細看過地圖,蹙眉道:「再往前有一個出口,我們可要回到地上?」程溏聲音發啞:「不等到離地牢最近的出口麼?」二人說話間,卻聽羅齊寅在背後沙啞道:「我聽到……水的聲音。
」 紀雪庵和程溏對看一眼,程溏嘆了口氣,「羅兄,你覺得如何?我們現下就上去?」他們未將羅齊寅的話當真,羅齊寅卻恍若未聞,兀自拔腿向右手邊岔道走去。
他與程溏擦肩而過,紀雪庵面色一變,陡然伸手按住他,「那條路是錯的!」 羅齊寅搖搖晃晃,根本經不起他用力一按,身體一歪倒在石牆上。
卻聽轟隆一聲,石牆一陣震動之後,竟緩緩移開一人寬度的窄縫。
三人皆是一驚,羅齊寅原本精神恍惚,也被嚇得一個激靈恢復神志。
他不知又撞到什麼機關,猛然向後一跳,紀雪庵已刷的拔出連璋在手,一把將程溏拉到身後。
但石牆後卻毫無動靜,漆黑一片目不能視。
羅齊寅站得離窄縫最近,定了定神,不敢貿然踏入,便舉起夜明珠往其中照去。
紀雪庵緊緊握著程溏的手,窄縫的位置被羅齊寅佔住,他們不能貼得太近,若有變故怕羅齊寅連躲閃的空間都沒有。
紀雪庵凝目而視,只瞧得見一團黑暗,卻有一個小小的微弱光點,從牆後透出亮來。
羅齊寅吞了口唾沫,「難道裡面也嵌著珠子?」 他話音剛落,卻聽見一聲清澈響音,從黑暗中傳來。
羅齊寅瞪大雙目,結巴道:「可、可是我聽錯了?」程溏大喜道:「羅兄,你真是太厲害,隔著那麼厚的牆也能被你聽見!」紀雪庵的目中亦情不自禁透出喜色,那記水滴聲過後,牆後的亮點微微晃動,泛起漣漪,他決不會看錯。
原來那光亮不是另一顆夜明珠,卻是水面映出明珠的波光。
縱然三人皆喜出望外,亦不敢什麼都不管不顧就跑到水邊,只能舉起夜明珠照亮腳下的路,才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到水邊。
石牆移開之處離水池已不遠,不過數十步距離。
三人分外當心,程溏從懷中摸出一根銀針,伸入水中一探,再取了紀雪庵手中明珠查看,歡聲道:「水里沒毒。
」 羅齊寅嗓子乾得冒煙,只待他這句話,彷彿一聲令下,埋頭捧起水痛快喝起來。
程溏不由笑出聲,回頭向紀雪庵道:「主人,將水囊給我。
」待在囊中盛滿清水,才坐到岸邊紀雪庵身旁,與他二人慢慢喝水。
三人皆渴得厲害,一口氣喝個半飽,直到腹中微漲才肯停下。
紀雪庵捏著夜明珠打量周遭,略感意外,「此處倒像是一個天然而成的地下湖泊,並無雕鑿痕跡,大約建築地道時經過湖邊,便乾脆開了這一道暗門。
」羅齊寅打了個飽嗝,撫著肚子道:「畫地圖的人太不像話,也不知特意標注出來,幸好誤打誤撞找到這裡。
」程溏微笑道:「羅兄,這回全是你功勞。
」羅齊寅嘿嘿笑著摸了下頭,赧然道:「兩次誤觸機關,看來我與這地道倒是頗有緣分。
上一次害你們隨我一起掉下來,這一次找到水,算是功過相抵吧。
」 他一扭頭,瞧見紀雪庵凝目望著水面,奇道:「紀大哥,你又想到了什麼?」紀雪庵略一沈吟,淡淡道:「我在想,地下有湖,是否與外面相通?這湖水清澈甘美,不知裡面可有魚?」程溏疑惑道:「這麼不見天日的地方,水里會有魚?」羅齊寅卻站起身,脫了鞋子捲起褲腿,笑道:「待我下水一探便知。
」 紀雪庵與程溏自是目不轉睛看著他。
羅齊寅不敢莽撞,緩緩探入一腿,卻在水漫過膝蓋處踩到了湖底。
他咦了一聲,雙足皆入水,走了幾步離開岸邊,一手握著明珠,彎腰在水中細細探看。
卻聽他大叫道:「魚!真的有魚!」但單手如何捉魚,只能無意識在空中亂揮幾下。
紀雪庵早有預備,一足踢起羅齊寅留在岸邊的長劍,揚手接住後手腕一轉,將它準確無誤拋入羅齊寅手中。
羅齊寅毫不猶豫,一劍猛地扎入水里,但見水花凌亂中他抬起身大笑,岸上兩人借著遙遙微光亦看清劍上穿著一條掙扎的魚。
程溏不由叫了一聲好,既為紀雪庵送劍,亦為羅齊寅刺魚。
羅齊寅將魚拋回岸邊,如法炮製又捉了三四條,直至水中血腥氣將群魚嚇走,才洗了長劍作罷。
程溏蹲在那幾條撲騰不止的魚旁,抬臉去看紀雪庵,難掩面上欣喜,「主人毫無意外,似是早有預料,是如何知道這水中有魚?」紀雪庵淡淡道:「水至清則無魚。
這水固然清澈甘美,卻有一絲極淡的腥味,我便猜測湖中並非沒有活物。
你仔細瞧一瞧,這些魚生在地下湖泊,是否都不長眼睛?」程溏接過明珠翻看手裡的魚,驚道:「主人當真料事如神!這魚不但沒有眼睛,連模樣都不曾在地上見過。
」紀雪庵被他如此一贊,雖無人看見,仍不由微微一笑,「我素來喜淨,與口鼻比旁人更靈敏些也有關係。
平素不堪忍受腥臭,不想今日倒派上用途。
」 二人說話間,羅齊寅也回到岸上,盯著自己的戰果卻犯了愁,「此處無法生火,難不成我們要捧著魚生啃不成?」紀雪庵伸出一指按了按魚腹,「這魚肉頗有韌性,本來不至於難吃。
生吃雖然惡心,總好過空著肚子。
」 他說完略輓起袖子,便要動手來擺弄那幾條魚。
明明最怕臟最受不了腥味的便是紀雪庵,但他口中說著惡心,手上卻並無一絲猶豫。
羅齊寅躊躇不前,程溏卻已蹲到紀雪庵身邊幫他。
他從腳踝處摸出緋紅小匕,笑道:「主人,這個時候,短刃豈不比寶劍更有用?」紀雪庵甫彎起嘴角,卻聽得羅齊寅吃驚叫道:「你、你手裡的、是什麼!」 程溏一愣,旋即心中暗叫不好。
他不由惱自己糊塗,先前在外面打鬥還時刻記著莫亮出兵刃叫羅齊寅看見,怎麼如今松懈下來竟忘得乾淨。
卻見他手中匕首薄如蟬翼的刀刃,在夜明珠發出的微光下透出淡淡緋色,正是那柄名動天下削鐵如泥的緋紅小匕。
事已至此,唬弄已是無用。
程溏點頭道:「羅兄沒有看錯,我手中便是緋紅小匕。
」羅齊寅見他一口承認,倒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道:「緋、緋紅小匕我只在與娘子成親當日見過一次,但決不會認錯。
後來、後來便遭竊了……」他頓了頓,總算鼓起些氣勢,聲音不禁嚴肅許多:「程弟,緋紅小匕原來是被你盜去的麼?」 程溏無言以對,只得點了下頭。
羅齊寅目中浮起薄薄怒意,「你我當日在招親台上相遇,交手雖不愉快,但如今患難中卻成為朋友。
我且問你,你跳上高台想要娶凌家小姐,便是為了得到緋紅小匕?」程溏張了張嘴,措詞艱難道:「我並沒有娶凌家小姐之意,也並非對緋紅小匕蓄意已久。
只不過那天比武結束後,在疏城坊間聽聞凌家藏有這一寶物,才一時動了念頭。
」羅齊寅神情愈發不諒解,痛聲道:「若你有什麼理由倒也罷了,臨時起意便去偷別人的寶物……程弟,我竟看錯你了!」 比武招親也罷,緋紅小匕也好,真正臨時起意的人卻是紀雪庵。
紀雪庵默不做聲坐在程溏身後,並無出言解釋的打算。
程溏深知他脾性,猜他心中大約已不耐煩到極點。
他並未怪責紀雪庵,當時程溏盜取緋紅小匕雖不容易,卻不曾對凌家產生一點罪惡,與羅齊寅相遇的這些天,防備之心有,惟獨少了愧疚。
這江湖上的珍寶哪一樣不是被人搶來奪去的,程溏心中有千萬個理由能為自己開脫,偏偏一個都說不出口。
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將羅齊寅當作朋友,被朋友這般正氣凜然地當面指責,程溏感到十分難堪。
羅齊寅緩和了聲音,卻向程溏伸出手來,「把緋紅小匕還給我。
」程溏手中的淡淡紅光不由輕輕一晃,羅齊寅難過道:「如果是別的東西就算了,我做主送給你又如何,惟獨緋紅小匕不可以。
程弟或許不知道,這柄匕首原是凌家的嫁妝,被你盜走後,岳父和娘子很是自責,悶悶不樂許久才釋懷。
」 程溏聞言微微一震,便要抬起手,卻忽然被人從身後按住。
紀雪庵冰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嫁妝又如何?這緋紅小匕是我與程溏的定情信物,難道你也敢要回?」 此言一出,莫說羅齊寅瞠目結舌,連程溏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羅齊寅眼睜睜看著紀雪庵將程溏攬在懷中,呆呆反問:「定、定情信物?」紀雪庵神色未變,一如既往面無表情,「程溏取來緋紅小匕原是為了給我,但我既有連璋,他卻無稱手兵刃,我便叫他自己留下。
他曾用緋紅小匕親手殺了魔教鈴閣韓秀山,叫我另眼相看,自後漸生情愫誓死相伴……這不是定情信物,又是什麼?」 他說得真假參半,羅齊寅卻聽得直愣。
待聽到竟是程溏殺死韓秀山那魔頭,不由肅然起敬。
但是——他還未想出答話,紀雪庵卻繼續道:「疏城凌府家財萬貫,凌家小姐的嫁妝中多的是數不清的珍寶,緋紅小匕只是其中一件。
它於你們而言不過錦上添花,於程溏卻是雪中送炭。
羅星莊一派均慣用長劍,一柄匕首對你又有什麼用?況且,緋紅小匕原本是凌家從萬家珍榴會得來,你如今也知萬家與魔教勾結,珍榴會上的寶物多半來路蹊蹺取之不義。
連萬家都曾是緋紅小匕的主人,程溏憑什麼作不得?」 羅齊寅面色忽紅忽白,程溏嘆了口氣,卻將緋紅小匕向前推出數寸,認真道:「羅兄,如今我們三人身陷敵山,連能否逃出生天都未知,爭奪這柄寶物又有何意義?我沒有內力,只會些擒拿招式,緋紅小匕曾屢次救過我命。
你且將它留在我身邊,待到他日平安脫險,我必定親手奉還與你和凌家小姐。
」羅齊寅雙目盯著程溏半晌,苦笑一聲,低頭接過緋紅小匕,卻復又遞到程溏手中,「程弟既出此言,叫我如何拒絕?紀大哥也說得不無道理,先前確是我被一時氣憤蒙住了眼。
我與凌家結親,凌家將緋紅小匕贈與我,今日我便轉贈給程弟你。
你不用還我,稀世寶物若有靈性,也願意將你認作主人,而非將它束之高閣的我,想必娘子和岳父也定然能諒解。
」 程溏微微垂下雙目,隨即抬臉露出一笑,「羅兄,多謝。
」羅齊寅了結一樁長久心事,終於尋到丟失的寶物,又將他送與真正需要的朋友,心中大松,亦笑得燦爛。
紀雪庵拾起緋紅小匕,淡淡道:「我也曾用連璋劈柴,如今便要用緋紅小匕剖魚。
物盡其用,比起殺敵,還是填飽肚子更重要。
」語罷手腕微微一遞,正將緋紅小匕伸到羅齊寅面前。
羅齊寅大笑接過,連聲道:「不錯!不錯!管它生魚熟魚名劍寶刀,果然還是肚子最要緊!」 他徑自轉身去刮魚鱗,程溏終於忍不住搖了下頭。
羅齊寅被騙走寶物還心甘情願乾活,偏偏他便是始作俑者之一。
耳後傳來紀雪庵低語,熱氣噴在程溏耳廓上,「你我紅白雙臉,配合無間,默契無雙。
」程溏氣得磨牙,壓低聲音:「什麼定情信物?主人滿嘴胡言亂語,疏城那三件事,可差些要了我的命啊——!」 他猛然一縮脖子,竟是紀雪庵輕輕咬住程溏耳垂。
程溏本就被他攬住,一時整個人躺在他臂間,面孔上方紀雪庵的臉慢慢貼近,昏暗中惟有目如寒星,微光流轉。
程溏不知不覺笑了起來,原來冷冰冰的紀大俠這麼無賴,原來無賴的紀大俠令旁人吃癟卻叫他這麼開心。
他咧開嘴,便剛好迎來紀雪庵雙唇溫熱一吻。
羅齊寅兀自在那裡大叫:「這魚怎麼不生眼睛?到底能不能吃?」紀雪庵松開程溏哼了一聲,蹲到他身邊搭手幫忙,程溏雙手捧著夜明珠替二人照亮視野。
待勉強剔下稱不上完整的魚肉,拿湖水洗清後捏成緊實團子,囫圇吞棗般咽下。
所幸這地下湖泊中的魚並不多刺,三人強忍惡心,將幾條魚吃得乾淨。
羅齊寅猛灌了幾口湖水,摸著肚子道:「沒吃飽,但再叫我吃生魚,寧可餓著。
」紀雪庵皺著眉頭,厭惡滿手腥氣,在水中洗了好幾遍才肯作罷。
他擦乾手,復又取出地圖,神色微微舒展,「按之前走過的路來看,距離我們要上去的那個出口,只余一天不到的路了。
」羅齊寅如釋重負,「總算快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們都成打洞的老鼠了!」程溏心頭卻難以輕鬆,「我們在地下大約一天一夜功夫,不知如今地上如何光景?」 紀雪庵收起地圖,面上亦帶著沈重,「擔心地上的事為時尚早,眼下最要緊的卻是盡快從出口順利離開。
」羅齊寅點頭附和道:「不錯,我們一路提防著機關,可不要最後一刻功虧一簣。
」紀雪庵卻搖了下頭,「我擔心的卻不是機關。
機關畢竟是死物,人卻是活的。
」程溏抬頭向他看去,與他想到同一件事,「主人可在忌憚萬家守株待兔?」 他與紀雪庵最初發現地圖上玄機的時候,便決定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進入地道。
紀雪庵道:「一天一夜功夫,足以叫萬家發現我們進入地道。
他們大可以在每個出口設下陷阱,哼,說不定根本不用那麼麻煩,出口處定然也布有機關,若被他們利用,也許兵不血刃便能將我們盡數拿下。
」羅齊寅急道:「那我們豈不成了甕中之鱉!」程溏微微苦笑,「但我們已沒有迴路可走了。
」 羅齊寅不由再次陷入深深自責中,囁嚅道:「若不是我……睡昏了頭……也不至於連累你們。
」紀雪庵霍然站起身,「走罷,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用。
」他等羅齊寅和程溏跟著起身,聲音冷若冰霜,眸色厲如劍光,淡淡掃過二人,「甕中之鱉又如何?鱉尚知死死咬住甕外之人的指頭,看他們到時放不放手!」 三人略作精神,離開湖泊,回到地道中。
明知只余一日路途,卻愈發難熬,又一路提心弔膽,稍有動靜便飛快拔出兵刃,總算有驚無險。
臨近出口時,地道中卻漸漸傳來一股臭味。
最先聞到的人是紀雪庵,但他不確定來源,畢竟三人被困地道中,均已形容狼狽。
直到程溏和羅齊寅也連連抽鼻吸氣,紀雪庵忽然頓下腳步,冷聲道:「你們也聞到了?」程溏皺眉點頭,羅齊寅掩鼻問道:「這是什麼氣味?」紀雪庵緩緩拔出連璋,一手將程溏護在身後,「是屍體的腐臭。
」 程溏和羅齊寅嚇一跳,三人愈加小心緩步前行。
地道中雖各處見過不少白骨骷髏,但尚有腐臭的屍體,難道新近也有人進入過這條地道?待拐過一個彎角,羅齊寅一眼瞥見足旁一具歪歪斜斜的屍體,微弱珠光下瞧不真切,隱約中死相卻極為可怖。
他唔了一聲,猛然一掌捂住了嘴,只覺早前生腥不堪的魚肉又在腹中作祟。
紀雪庵卻蹲下身體,舉著夜明珠細細察看。
但屍體早就爛得難以辨認面目,衣著武器亦瞧不出來歷。
他面色鐵青站起身,緊緊拉住程溏的手,竟使出輕功步法,飛快掠過遍布腐屍的地道,幾乎足不點地。
羅齊寅眼見被扔下老遠,連忙趕上,視線中遙遙出現岔道,紀雪庵卻在前頭停住了腳步。
那已是出口前的最後一個岔道,紀雪庵早就看過地圖,往左邊岔路走,便能離開地道。
岔口比尋常地道寬闊不少,屍體只堆在牆下,臭氣熏天,所幸中間余下一方踏足空地。
紀雪庵打量著周遭,冷冷道:「這些人若確實死在此處,屍體腐爛至此,卻應是十天半月之前的事了。
彼時珍榴會尚未結束,後山便發生此等慘事,山莊中的賓客卻毫無察覺。
況且,他們全死在牆邊,更顯得非同尋常。
」程溏瞪大雙目,「主人的意思是——」紀雪庵點點頭,「除非他們是死後被人運來這裡。
」 他待羅齊寅跟上,道一聲小心,與程溏慢慢穿過屍群。
卻見三人走了數步,紀雪庵一腳踩下便覺出異樣,來不及出言警示,頭頂竟發出一記震耳欲聾的哐當聲,一塊石板彷彿被切斷懸繩,直墜而下。
地道的石頂本來只容得下直立行走,不知不覺中隨山勢變化,竟已高了許多。
饒是如此,那塊巨石砸落到紀雪庵頭頂不過只是一瞬功夫。
程溏只覺一股大力將自己狠狠向後一推,身體猛地撞到羅齊寅,兩人一齊跌坐在地上。
羅齊寅被撞得一時回不了神,程溏卻驟然翻身跳起,目眥欲裂尖叫道:「主人——!」 夜明珠不知滾落去哪裡,程溏只勉強瞧得見巨石轟然落下,濃灰將那道雪白身影全然隱住。
那麼響的聲音,卻不是石頭砸落的聲音。
金屬利刃划過石面,刺耳得叫人發狂,程溏卻慢慢站直身體。
一塊頭顱大小的碎石夾雜著疾風狠狠擦著他的手臂而過,正是無息神功一瞬之間爆發而出的風雪之勢。
千鈞一髮之時,紀雪庵猝然推開他,而後舉劍灌入全身功力,殊死一搏,將那頂巨石震散亂飛。
近乎全黑的地道中,程溏只看得見那身白衣頹然撐著寶劍,才能不脫力倒地。
他不知道紀雪庵還好不好,嘴唇顫抖,卻發不出一字聲音。
惟有黑暗中紀雪庵粗重的喘息,證明他方才一瞬從鬼門關奪回的性命。
那些碎石將牆邊屍體砸得爛透,死裡逃生,三人均大口喘氣,任由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吸入肺中。
紀雪庵緩緩直起腰,辨認著程溏的方向,向前邁出一步。
僅僅一步的喘息,他的身後傳來無數道破空之音,竟是右邊岔路中射出一蓬毒針。
紀雪庵飛快轉身,咬牙揮劍打開暗器。
那機關卻似綿綿無窮,毒針之後又是毒鏢,愈來愈多,愈來愈快。
他手臂酸極,丹田已有虛空之向,耗竭太重,卻根本不及恢復,向後跌了一步,又死死站住。
他其實只要閃進左邊岔道便能避開暗器,但他的身後便是程溏。
程溏急得大叫:「主人,你快走左邊!我們不要緊,向後退些就好,那東西射程有限!」羅齊寅亦喊道:「我們過會兒再匯合!那機關不可能無窮無盡!」程溏一把拉住羅齊寅向後疾退,顧不上踩到地上屍體。
一陣飛刀終將紀雪庵與二人分隔開來,他確信程溏他們已退入暗器的死角,勉力支撐的意志亦到了盡頭。
紀雪庵的劍已經不快,叮叮鐺鐺揮落飛刀,身體竄向左邊岔路。
他人在半空中,卻忽然回頭。
黑暗中只聽得見暗器砸落在石上不絕於耳的聲音,紀雪庵什麼也看不見,沒來由一股濃烈心慌,叫他素來堅硬的心性搖搖欲墜,脫口而出的大喊亦支離破碎:「程溏!」 他的聲音在地道中如一道驚雷,程溏腳步一頓,猛然甩開羅齊寅,轉頭向紀雪庵跑去。
羅齊寅驚得大叫:「程弟,你做什麼!」彷彿心有靈犀,程溏整顆心浸在不安中,早就跳得失去齊律,抱頭在屍體堆中一滾躲過暗器,剛松了一口氣,猛抬頭卻看見一道火花在眼前閃過。
紀雪庵方才竄入左路,尚未落地,不知哪裡又襲來兩柄短刀。
一團黑暗中,他氣息全亂,暗器聲響在地道里回音不斷,辨聲功夫幾乎無用,只能憑本能高高躍起,連璋從石壁上重重刮過,砍出一長串火花。
電光火石間,紀雪庵忽然猜到將要發生何事。
他霎時心如死灰,卻萬萬沒有料到,程溏絕望的尖叫竟然近在身前:「不要——!」 只聽見悶聲一響,旋即緊跟著一記轟隆隆的爆炸聲。
天搖地動,羅齊寅摔倒在地,驚愕地轉過頭。
他呆了片刻,猛然跳起來,拼命向那二人和聲響之處跑去,卻一頭撞在破石堆上,跌得滾落下來。
那記爆炸竟震塌了地道,先前的岔道不復存在,紀雪庵和程溏與他被徹底隔開。
——如果那兩個人沒有被當場炸死的話。
羅齊寅伸手捂住臉,喉中霍霍發出一絲微弱聲音,愈來愈響,竟是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一個人能做什麼?如何活下來?如何逃出去? 第十一章 視線看不破黑暗,耳朵被震得發聾,身體隨破碎石塊一齊倒下,全然不受控制。
渾身都痛,便察覺不出哪裡最痛,似有石頭將自己埋住,卻無法真切感受。
時間彷彿定格在那個瞬間,一團刺目火雲爆發開來,然後紀雪庵失去六感,如墮永夜。
他幾乎以為自己在火藥爆炸的那一刻便已經死了,但是誰狠狠將他撞倒,柔軟的身體並非砸落他的石塊,一口溫熱噴在他的頸間。
紀雪庵在下一瞬猛然回神,鼻端盡是濃烈的火藥味,耳中聽到遠處地道搖晃崩塌的聲音,全身骨頭似被盡數捏碎,不由自主伸出的雙臂間抱著的人,是程溏。
「程溏!」他失措大喊,一手摸到頸間黏濕的血,另一手慌亂去探程溏的鼻息。
身上那人還活著,卻一動不動,瘦小身軀根本覆不住紀雪庵,但毫無疑問是保護的姿勢。
紀雪庵向上方伸起手臂,幸運至極,二人頂上並未被砸中。
程溏雖擺出保護之姿,但若真有石牆倒下,便是他底下的紀雪庵也早就一並成了肉餅。
明知無濟於事,卻是最本能的反應。
紀雪庵雙手來回在程溏背上撫過,不敢稍稍用力,亦不敢隨意將他抱動。
程溏吐血,顯是被碎石砸中背脊,傷了肺臟。
紀雪庵心急如焚,卻聽程溏輕聲道:「主人?」 他堪堪吐出二字,卻猛咳起來,溫熱液體不斷順著紀雪庵脖子流下。
紀雪庵小心翼翼抱住程溏,自己亦翻身坐起,將他平放在腿上,急道:「程溏,你傷到哪裡?」程溏聲音十分痛苦:「痛……」紀雪庵追問道:「哪裡痛?」程溏又咳了兩下,喘息道:「哪裡都痛,背痛,手痛,腳也痛。
」紀雪庵最怕程溏被砸中脊柱,此刻聽聞他四肢知覺尚存,不由放心許多。
他松了這口氣,卻聽程溏吃力問道:「主人……可有受傷?」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無窮無盡的怒火一下湧上紀雪庵的心頭,幾乎將他焚毀。
紀雪庵強自抑制著不狠狠掐住程溏脖子,聲音壓得極低,已是咬牙切齒冰火難辨,「不要、叫我主人,我不稀罕你這樣的……我已依約將你帶至青浮山,珍榴會也已結束,你我二人早就毫無瓜葛!不要再讓我聽見你叫我主人,夠了!真的夠了!你有病麼,你腦子壞了麼,我究竟做了什麼,值得你這樣……先前湖色山莊也是,差點被人活活打死……我也是,一路待你苛刻根本不算好……你又不欠我們!你到底為了什麼,臉不要了,連命都不要!」 黑暗中紀雪庵的聲音愈來愈響,怒吼震得石屑紛飛。
程溏忽然抬手抓住紀雪庵衣角,叫他一瞬停了下來。
他瞪著漆黑,瞪著程溏,等待他還能說出什麼辯辭。
程溏喘息間胸腔全是細細濕音,聽來竟如哽咽:「沒有湖色山莊……沒有別人……一開始……就只有你……」紀雪庵抑不住粗重呼吸,卻拼命抑住,生怕錯漏程溏一個字。
他的手摸索著探到程溏的臉,卻在他的眼角摸到一片潮濕。
程溏的眼淚在他的手掌下更多更凶地湧出,斷斷續續艱難道:「沒有別人……只有你……我本就是為了你,求湖色山莊帶我來……青浮山……也只為見到你。
能在路上就遇見你……我簡直不敢相信……這般好運,死皮賴臉……無論做什麼……都要待在你的身邊。
」 一時間,過往被重復無數次的話語在紀雪庵腦中重現:「我願為主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紀雪庵的手顫抖著覆住程溏的脖頸,虎口感受到血管的搏動,生生不息,卻分明是那麼脆弱的性命。
他只覺全身所有的血都湧到了頭頂,其他部位戰慄至幾乎痙攣,心如被拋入沸水,掙扎卻無人撈起。
紀雪庵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太濃郁太強烈的情緒,千年而成的冰山也要崩裂,他甚至無法分辨,此刻究竟是喜是怒。
紀雪庵忽然閃過一絲念頭,或許他發瘋了,程溏叫他發瘋,再得不到那個答案,他便要發瘋。
他低下頭,聲音彷彿從胸膛振出:「為什麼?為什麼是我?辜城的小酒店外,分明是你我頭一次相見。
」 程溏啞聲笑起來,「不,你我頭一次相見,卻是在半年前。
主人可還記得,半年前一個春雨之夜,你在湖城郊外的一間破廟里,殺了一個魔教教徒?」紀雪庵一時恍惚,慢慢收回手掌,喃喃道:「不錯……那個晚上,湖城郊外的花開得很好,但風吹雨打,滿地落英。
我在入夜前尋到那間避雨的破廟,廟里卻已經有人——」他猛然憶起什麼,驚聲道:「你是縮在柱子後的那個小乞丐?」 程溏咳了兩聲,繼續道:「那天被主人殺死的正是魔教承閣的殺手,我已躲了他三日,卻還是被他找到。
我為避人耳目,刻意作乞丐打扮,主人以為我不過是躲雨的路人,那人卻以為主人是我尋來的幫手,我躲在柱子後,看見你們動手。
」紀雪庵沒有說話,聽著程溏停頓片刻後輕聲道:「那日,若主人沒有出現,我便已走投無路。
真正的走投無路,不僅要被魔教抓回,更因半年前那個時節,青浮山萬家廣發請帖,邀約江湖豪傑共赴秋日的珍榴會。
我自然知道萬家與魔教暗中勾結,料想今屆珍榴會必然生事,故而離開湖城,在外游走打探。
我要去青浮山,但憑我一己之力,我又能做什麼?我要有人幫我一起阻止魔教,可是偌大江湖,竟然尋不到一個值得托付之人——直到那一天,你走進那間破廟為止。
」 紀雪庵彷彿回到半年前那個春夜,雨下個不停,暗香浮動的小廟,他站在檐下,看見一把冷刀明晃晃刺出,使的分明不是正道功夫。
紀雪庵吃了一驚,湖城郊外的破廟里,竟然有魔教教徒出沒。
湖城遠在東面,而魔教卻向來偏居西域,究竟是何時將爪牙伸得那麼遠!他不及多想,連璋寶劍脫鞘而出,銀光如霜,迎向敵人。
程溏似與他想起同一幅畫面,不由低低笑了一聲,才喘息道:「冰姿雪貌,白衣無暇,美玉雕成劍鞘,綻滿大朵蓮花……傳聞中的人竟然活生生出現在眼前,那個名字幾乎便要脫口而出。
我卻來不及感慨,腦袋很快一片空空。
江湖大俠,武林好手,其實我見過不少,但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劍,亮如白晝,似能刺破一切黑暗。
」紀雪庵亦陷入回憶,慢慢道:「那人反復問我聖寶在哪裡,我根本聽不明白,只想叫他滾蛋,但他一攻一守皆是拼命之招,叫我不覺也動了殺意,不再耐煩,一劍給他個痛快。
」程溏在黑暗中微微笑起來,「我看見你面無表情,一臉徹骨冷意,卻口吐狂言,魔教既有聖寶,又怎會有你這樣的膿包,想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今日是你,來日便是十個韋行舟,我也一並殺了!」 他將紀雪庵當日語氣學得惟妙惟肖,話語記得一字不差。
紀雪庵微微動容,「原來那天便是你在柱後,卻將這些全都記下。
我聽得出你沒有內力,只當是尋常乞丐。
外面下著雨,破廟沒有主人,我雖不會霸道到將你敢走,卻也不願與乞丐靠得太近,自始至終沒有看你一眼。
」 程溏深深吸了口氣,胸膛間盡是痛楚,叫他狠狠閉上雙目。
那個晚上,他與紀雪庵躺在同一間廟里,也是這般無聲無息地流下眼淚卻無人看見。
紀雪庵甚至不知道自己救了程溏,更不會知道,程溏走投無路的心裡,就此出現了一道光。
原來世上還有這樣活著的人,強大耀眼,冷酷狂傲,恣意任性到極致,與他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這一次,紀雪庵卻伏下身,輕輕吻去他的淚水。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紀雪庵的臉上是否還冷若冰霜?但他的動作,卻分明那麼溫柔。
程溏微微轉過頭,與他臉頰相貼,繼續道:「後來我得知你竟也要參加今屆珍榴會,便猜想你定然已懷疑萬家與魔教有暗中動作。
我決不能錯過這次機會,千方百計也要去青浮山,然後……在辜城的酒館外,我再次看到你。
」紀雪庵皺眉道:「你如何知道我打算赴會?」他話一出口,卻旋即得到答案,沈聲道:「捕風樓。
世上沒有捕風樓無法探知的秘密,你與沈荃顯然糾葛不淺,究竟是什麼關係?」程溏笑了一聲,語調微微拔高,全是諷刺厭惡,「我之前向捕風樓求助,助我破壞魔教陰謀,卻被沈荃拒絕。
他說捕風樓這樣的消息販子,做的便是亂世的生意。
如今魔教與正道的關係正於他有利,表面風平浪靜,底下暗流洶湧,才是捕風樓大展手腳之時。
他決不會偏頗任何一方,決不許正壓過邪,所以他不會幫我。
」 紀雪庵並無意外,「故而先前捕風樓暗衛救我們,也只因我若是落入萬家手中,卻成了邪要克正的局面,亦是沈荃不願看見的?」他與沈荃本人私交不壞,但向來只將捕風樓視作買賣對象,沈荃的立場,他並非不能明白。
程溏聽著他語氣平靜,似乎方才二人對話不過日常閒話,咬了下嘴唇,困難道:「我要阻止青浮山上的這場變故,並非為了所謂大義,卻全是因為私仇。
我身處魔教十餘載光陰,一身經脈盡毀,修習亂七八糟的魅功,九死一生,才僥倖逃脫。
但韋行舟不會放過我,我知道他太多秘密,身上還帶著聖寶之一的金蟬絲,與其坐以待斃,惟有先發制人,剿滅魔教取韋行舟性命。
我與你雖然立場一致,但待在你身邊,尋求你的庇護是真,借由你的寶劍,斬殺魔教惡徒亦是真。
主人……你可怪我利用你?」 黑暗的狹小空間中忽然一片靜默。
程溏等待許久,紀雪庵才慢慢問道:「這些事,你為何不一開始便告訴我?」程溏聞言卻發出奇怪聲音,細細聽去竟是一陣苦笑。
他笑得厲害,又喘了片刻,才道:「我本來……是打算開門見山,將什麼都告訴你的。
但辜城的酒館外,我剛剛喚你一聲紀大俠,便被你一腳踹開。
我疼得要命,指甲掐破掌心,牙齒咬爛嘴唇,一時想起那些關於你的傳言,冷漠無情,原來全是真的。
對著這樣一人,我即便據實以告,他如何會理我、信我、將我放在眼中?」 紀雪庵緊緊閉住雙目,眼前彷彿看見自己帶著厭惡神色,一腳踢開程溏,惱他血淋淋的手弄臟了雪白的衣擺和靴面。
他張了下嘴,竟發不出任何聲音,良久才緩緩道:「你既然為了我這樣一人不惜捨命,縱使有求於我,我也無法怪你。
說到底,今日局面,若是沒有你,只會變得更壞。
萬家照舊會發難,魔教一樣會動手,唯一的不同大約便是我也已成為傀儡。
程溏,我如何怪你,難道不該謝你?」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先前那些沸騰焚燒的情緒早就冷卻下來。
並無一盆冷水兜頭潑下的徹寒,但同樣叫他無所適從。
紀雪庵抓緊掌中一片衣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淡如常毫無破綻:「這樣也好,你那些願為我死的誓言,我一向不大相信。
如今緣由已然明瞭,反而叫我不必再疑你防你。
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和情——」 紀雪庵猝然住口,生生止住情愛二字。
他的雙拳忽然緊緊握起,黑暗中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
差一點便那麼輕易說出口,他對程溏生平未有的在意,被歸結於情愛,但程溏對他的誓死追隨,卻並非因為有情。
他過去只知將在意的人留在身邊,不曾要求程溏的回應,盲目自信到可笑,狂妄自大到可悲,全因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楚地嘗到那四個字的味道——自作多情。
程溏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既然如此,那麼為何—— 「——你當初為何要爬上我的床?」 這個疑問其實一直在他的心頭。
疏城的那夜,紀雪庵憤怒之後又余下輕蔑,程溏一得知他喜歡男人,便迫不及待投懷送抱,故而叫他認定程溏為下賤之人,無需善待。
他惱怒先前與程溏的約定生效,不能徹底與他撇清干系,乾脆叫他做個侍寢的,將尊嚴踩至鞋底。
但只有紀雪庵自己知道,他之所以那麼過分,卻是因為心底有了失望。
程溏做完的那三件事,他殺韓秀山後緩緩扭頭的一笑,他在疏城長街上所說的世間萬般無奈惟獨紀雪庵不能明白,都叫紀雪庵生出不小的震動。
原來他從來看不上的卑劣手段,從來不多看一眼的卑微的人,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人遜色。
他甚至想到陸璃的話,有朝一日能夠與自己比肩的人,若是一直找不到,何不低頭看一看?紀雪庵隱約生出的心思連自己都未察覺,卻被程溏那夜所為狠狠踐踏。
什麼百般曲折百折不撓,一旦尋到捷徑,不過都是騙人的大話罷了。
紀雪庵不知道,如果那一夜的事沒有發生,他與程溏依約一同踏上前往青浮山的路,今日的局面又會如何,二人之間會是怎樣?當初那一份純粹的心思,被踐踏過後,並沒有徹底掐滅,卻在並不漫長的旅途中,漸漸開出別樣的花朵。
他既對程溏生出情愫,大約不想再得到當初的答案,那個疑問便被埋在心底,直到今日重新浮現。
為什麼——程溏沈默片刻,悶聲道:「因為很生氣。
」紀雪庵一愣,重復道:「生氣?」程溏攀住他的手指,慢慢道:「很生氣,很生氣……覺得自己的性命被人小看,那三件事幾乎稱得上刁難,但我為了留在你身邊,只好咬牙去做。
惟有殺韓秀山,叫我看清,你根本不是刁難,而想叫我送死,才能擺脫我。
對方是鈴閣閣主,我如何殺得了他?你就在隔壁眼睜睜看著,想要親眼看我死在韓秀山手中。
那一刻,我很生氣,我自然也是有辦法殺他的,卻是發過誓再也不用的辦法,為了你而打破誓言,究竟值不值得?……後來,誓言終究破了,韓秀山已死,你雖然震驚,卻依然是風輕雲淡的模樣,你不知道我如何掙扎過,差點便不再理那見鬼的約定,獨自去青浮山。
我只覺得,比先前更加生氣,又恰好知道了你喜歡男人,便動了那個念頭。
你不值得我以性命相托,你和別人沒什麼兩樣,像你這樣的人,色誘便夠了。
或許你以為尊嚴大過性命,但我從魔教出身,這副身體早就不值錢,遠遠比不上迫我毀去誓言使出魅功的屈辱,更比不過這一條賤命的寶貴。
事後我也曾後悔,何必故意惹你生氣,害自己吃苦受辱。
但那一夜因為非常非常生氣,別的都不考慮,只想氣你辱你,看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冰雪嘴臉,在慾望面前,又忍得住多久?」 紀雪庵一時說不出任何話,只能緊緊抱住程溏。
他只覺心中有層層大浪洶湧拍過,一邊是喜,一邊是痛。
一夜之間,一念之差,叫既定的軌跡改變,兩人互相生出失望,從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人,變成了原來他不是我想的那種人。
幸好如今,殊途同歸。
紀雪庵的嘴唇尋到程溏,一面親他,一面含糊不清問道:「那後來,你為什麼還要與我歡好?」 程溏哼了一聲,怪聲怪氣道:「還不是主人叫我專心侍寢,我為了不被主人趕走,討好還來不及,哪裡會反抗?」紀雪庵聽到他的諷刺,反而滿心歡喜。
他喜歡這樣的程溏,平素柔順聽話沒有脾氣的泥人,在真心惱怒的時候,也會露出牙齒和爪子。
他用力舔弄程溏的嘴唇,舌頭又深入口中洗淨血腥,得寸進尺般問道:「既然我不值得性命相托,色誘便夠了,你又為什麼救我,連誓言也再一次打破?」 「你——!」紀雪庵只覺懷中那具身體心口的震動愈來愈快,愈來愈響,彷彿要穿出胸膛與他的心跳融成一片。
他手掌之下的臉頰一下子發燙,叫他想象出程溏惱羞成怒卻連耳朵都紅透的模樣,不由心軟到酥麻。
紀雪庵微微松開程溏,輕輕拉著他坐起,道:「休息一陣後,我內息有所回復,該替你療傷了。
」 話音剛落,程溏啊了一聲,急急拉住他的手臂,「扯那麼多廢話,你還沒回答我,你傷得如何?」紀雪庵將他扶好,盤腿坐在他身後,安慰道:「我沒事,只是方才內力一時耗竭,渾身無力發虛罷了。
」他的手順著程溏背脊一寸寸揉按,問道:「倒是你,可是被石頭砸到?」程溏笑了下道:「嗯,沒有砸到骨頭,只是傷了肺,不過先前將血咳出,已好受許多。
」 紀雪庵的手掌輕輕一拍,示意他別再說話,而後綿熱內力從他掌心緩緩輸入程溏體內,叫他背心胸口一陣暖意,呼吸間濕音漸響,喉嚨忽然發癢,一口噴出積血。
程溏只覺胸膛一松,呼吸再無痛楚困難,伸手揩去唇邊血跡,回身笑道:「不愧是無息神功。
」 黑暗中,紀雪庵想要抬手摸一摸程溏的臉,卻連這點力氣都不存。
程溏摸索著靠近,手指觸碰紀雪庵大汗淋灕的額頭,苦澀道:「我若是經脈尚好,你只需輸注一點內力,我自行調息便可,哪裡需要叫你累成這般?」紀雪庵微微喘息,任由他將臉埋在脖頸,搖頭道:「只要此身不死,精氣不斷,無息神功自會慢慢恢復,不必太過擔心。
」 程溏嗯了一聲,抬頭親了下紀雪庵的臉,道:「你且調息休憩,我先打探此處,究竟被炸成什麼樣,可有空隙出去?」紀雪庵聲音略顯急切,「你……小心。
」程溏笑道:「我們誰都瞧不見對方,我會一直和你說話,你聽聲音便知我在哪裡。
」 語罷,他便松開紀雪庵,緩緩站起身體,伸出雙手向上摸去,口中道:「我們二人頭頂,站直了只余一拳空間,你大概都無法站直,莫要忘記,當心撞到頭。
」他探出一步,身體仍發痛,卻在碎石堆間差點摔倒,乾脆跪在地上,手足並用小心翼翼向前爬去。
紀雪庵聽得程溏的動靜大約離自己不過十餘步之遙,程溏吃驚道:「頭頂愈來愈窄,頂上石壁卻很光滑,想來是一整塊石壁斜在我們之上。
」他伸手叩了叩那層石壁,紀雪庵道:「石壁上必然還堆著石頭,我們不可能破頂而出,反而石壁毀了,我們便會被碎石活埋。
」程溏掌心撫著石頂,喃喃道:「原來是你救了我們,為我們爭得一線存活的天地。
」 但所謂天地,其實不過一角極為狹小的空間。
程溏慢慢摸索過後,爬回紀雪庵身邊,道:「若我料想得不錯,我們仍在先前那個岔口左邊那條岔道中。
但岔道中間卻有一道石牆,被完全封住前路,興許是萬家事前派人下來啓動了機關,想要將我們關在地道中,為防火藥失效,我們也逃不出去。
但地道被炸毀後,卻竟是這堵石牆救了我們,不知從外面看來,我們是不是已經被活活砸死了?」 紀雪庵冷笑一聲,「不是我們,是我。
萬家算得極好,當真活用機關,那波源源不斷的暗器本已將我和你分開,前有巨石,後有飛刀,他料准我內力用竭避無可避,在那個角度,惟有借由連璋,撐住石壁逃過飛刀……石壁上早就塗滿火油,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腐屍,竟是為了蓋住火藥和火油的氣味。
而且這串機關,只取我一人性命,若非你連暗器也不顧,出其不意地衝進岔道,現下想必不會被困在此處。
當真老謀深算,連我也佩服,不知誰想出這個主意,明明不在地道中,卻將一切早就盡收眼底。
」程溏聞言不由打了個寒顫,心頭浮現出一個名字,萬家不會有人心機深沈至此,難道那人已經來到青浮山? 他微微發抖,兀自出神,直到紀雪庵喚他,才恍然道:「不知道羅兄現在如何了?若他們真的算無遺策,不要我的性命,依照羅兄與我一起跑開的距離,想必沒有危險。
」紀雪庵沈聲道:「就算他沒有當場炸死,萬家必會派人入地道尋你,羅齊寅撞上他們,也糟糕得很。
」程溏吐出一口氣,「希望他能平安脫險。
」紀雪庵不知何時已手足能動,微微抬身摸向石頂,「我以十成功力也不能擊破這麼厚的石壁,況且石頂一碎,我們只有死路一條。
」 黑暗中茫茫不知時間流逝,紀雪庵與程溏並肩躺著,沈默無言。
二人之前幾乎摸遍了每一塊石頭,依然尋不到能夠逃生的路,空氣尚不算悶窒,光卻連一絲都無。
這些碎石將他們埋在其中,即便有恆心一塊塊搬開,也只有外頭的人能做到,裡面卻無法容得下石頭。
程溏忽然咬牙道:「我們不會、死在此處。
我信羅兄定能逃出生天,設法來救我們。
我也信萬家和魔教不放心,定要挖開地道,親眼瞧見我們屍首。
就算被他們所俘,只要還活著,總好過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地下。
」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紀雪庵並不揭穿,聽罷良久,才慢慢道:「你凡事皆不肯放棄,生死關頭亦從不退縮,我便是喜歡你這一點,也隱隱有些羨慕,只因我從不曾找到讓我如此執著的人事。
」程溏朝他轉過身體,卻聽紀雪庵繼續道:「但如今我總算找到你,想要保護你,與你共度餘生,天卻不遂人意。
」 程溏抖著嘴唇,向紀雪庵伸出手,「主人,不要說這種洩氣話。
若非你在我身旁,我早就放棄,我並不是一直無所畏懼的。
我怕痛,也怕黑,怕肚子餓,怕這地下安靜得要死……但因為你陪著我,卻忽然勇敢許多,只怕不能再和你一起看到太陽。
」紀雪庵低聲一笑,道:「我卻與你剛好相反。
我恨魔教興風作浪,我惱自己著了敵人的道,我不甘心,不情願,仗劍行天涯的人,怎麼能死在這種地方?若沒有你在身邊,我只怕已經發瘋,決不肯盼著莫須有的希望,眼睜睜等死,大約早就一掌將自己斃命。
」程溏一驚,卻聽他又緩緩道:「但我死了,你怎麼辦?就算是莫須有的希望,我也不想從你心裡奪走。
生也好,死也罷,你且記住,我總是陪著你的。
」 他亦緩緩伸手,握住程溏,淡聲道:「能與你同穴而死,竟成了我此生最後一樁幸事。
」程溏卻猛然揮開他手,氣道:「什麼同穴而死?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我不願,我不願!」紀雪庵聲音中有著隱約痛意:「你不願……也是,你未必願意。
程溏,你喜歡我麼?」程溏的聲音慌亂又惱火:「我不知道……我有時氣你,討厭你,有時又……想和你待在一起,看著你移不開眼睛,你整天凶巴巴冷冰冰,難得和顏悅色說些好聽的話,就能叫我高興好久……我……」他的聲音本已漸漸低下去,忽然又拔高:「我喜歡你驕傲神氣的樣子,抬著下巴誰也不放在眼中,彷彿世上沒有事能夠難倒你。
連璋已經很美,你握劍的模樣卻比連璋還美。
世間像我這樣的人已經夠多,惟獨缺少一個高傲自負的你,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毀掉我的希望。
我已經無法成為那麼耀眼的人,所以只能看著你。
剩下的話留在程溏心裡,再沒有機會說出口。
紀雪庵深深地吻他,手指摩挲著他的眼角,擁抱得那麼緊,恨不能將他嵌入骨肉之中。
程溏噗嗤笑出聲,微微松開紀雪庵,嘆息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對那個承閣殺手說的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叫我好笑得緊。
明明那麼好笑,我竟然眼淚流個不停。
」他摸了摸紀雪庵的臉龐,「主人,我還想聽你說那樣的大話,亂七八糟胡言亂語也不要緊,只要是你說的,我就能當作真的。
」 紀雪庵卻重重咬了下他的嘴唇,「我早說過,你我之間約定已成,我不想再聽見你叫我主人。
」程溏一愣,紀雪庵的手扯去他的衣衫,「叫我的名字。
」程溏急道:「紀、雪庵……這地方、這時候,就不要……」紀雪庵抬頭復又堵住他的嘴,待一吻將盡,才冷聲道:「你若要跟著我,便莫再縮手縮腳怕這怕那,我身邊不跟膽小之人。
你既然喜歡我那樣子,怎麼不學一二分?」 說兩人之間不復主僕關係的人是他,轉眼卻又擺出一副主人嘴臉來。
紀雪庵摸到程溏的手,湊至唇邊親著手指,「我答應你,不再說洩氣話,便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一身脾氣依然不變。
所以,我想親你,想抱你,想狠狠乾你,你不許躲開。
」程溏笑起來,終於反抱住紀雪庵,「果然滿口胡言,卻叫我聽了便想笑。
」 黑暗中紀雪庵也露出微笑,臉埋在程溏赤裸身體上,咧開嘴,再輕輕嘬住他的皮肉。
兩人皆目不能視,只覺渾身都比平素敏感不少。
程溏被他揉弄著乳尖,呼吸漸粗,略推開紀雪庵些,「虧你有潔癖……這麼臟……別弄了。
」紀雪庵扣住他手腕壓在頭頂,反而伏下身體含住那處輕咬,「臟麼?洗乾淨便好。
」 兩人下身均已發燙,程溏抬起雙腿圈住紀雪庵,低聲喘息著,不時蹭動扭擺著身體。
紀雪庵一手剝下他褲子,分開他雙腿,慢慢撫摸著腿間。
程溏的聲音更大了些,在這般狹小地方,只顯得格外響亮,叫他咬住嘴唇,嗚嗚咽咽的鼻音反而愈發淫靡。
紀雪庵親了親他緊張發涼的鼻尖,哄勸般道:「叫出來,叫我的名字。
此時此地,又何須再忍什麼。
」程溏啊了一聲,再也不肯忍,一腳跨在紀雪庵腰上,一腳卻插入他腿間,拿大腿撩撥紀雪庵的硬物,扭著腰將自己的東西往他掌心送去,「雪庵……雪庵……快一點!」 他不再刻意壓抑,肆意吐露難耐的話語,將紀雪庵亦徹底點燃。
他依言擼動程溏性器,另一手略顯粗魯地擴弄著後穴。
程溏被他弄痛,悶哼幾聲,雙臂卻更緊地摟住紀雪庵。
紀雪庵喘著粗氣,抬高他的雙腿,聲音依然清冷:「哼,先前說不要,沒一會兒功夫便淫蕩成這樣。
」他在情事上只知猛乾,素來不屑玩花樣,冷冰冰說著調情的話,只能叫程溏更惱,「你平時可沒那麼多廢話,難道是受傷了不行——啊!」 紀雪庵未及他說完,挺腰重重撞入體內。
程溏只覺身下坑窪不平的石頭狠狠蹭過,隔著薄薄幾層衣衫,火辣辣的疼,下一瞬卻被紀雪庵一把抱起來。
背脊才獲救半刻,紀雪庵猛然鬆手,利刃深深扎進穴中,又被緊緊纏裹,激得程溏一聲尖叫竟比方才更響。
他抓著紀雪庵手臂,迎合著他的節奏,一上一下動起腰來。
紀雪庵頂得愈來愈快,程溏咬牙跟上,哪怕腰快斷了,後穴生出幾乎被插壞的可怕感覺,也不肯稍稍停歇。
明明先前還顧慮良多,時間地點都不合適,兩個人飢寒交加,體力所剩無幾。
但真正擁抱在一起,程溏才驚覺自己竟如此渴望。
迫不及待的情慾同飢餓並無兩樣,不吃東西會死,但火熱纏綿的歡愛卻能證明還活著。
這場黑暗中的性事與從前相比,並未少了一絲激烈。
程溏仰起臉閉著眼睛,顛簸得幾乎暈眩,但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認輸。
兩個人彷彿在較勁,誰動得更快,誰插得更狠,誰咬得更緊。
紀雪庵牢牢托著程溏的身體,大汗淋灕,腿下大約已被碎石磨破,卻懶得理會分毫。
他眼看程溏漸漸跟不上他的速度,整個人軟倒在他懷中,終於只能啜泣討饒:「雪庵……不行了……慢……」紀雪庵哼一聲,心中生出無比得意,卻咬牙道:「再堅持一會。
」 他其實也已累極,睜開眼看見漆黑,閉上眼卻全是混亂光斑。
紀雪庵低頭親著程溏的脖頸,順著他長叫仰頭的曲線,一路吻過喉結下巴,最後與他唇舌相交。
程溏瀕臨高潮,性器卻被紀雪庵一把捏住,身體猶如拋上岸的魚,拼死掙扎。
「小溏,等我,」紀雪庵的吻落在耳畔輕聲道:「等我一起。
」 生死與共,連情愛的極樂也要一起攀登。
雖然誰也不說,誰也不肯認命,紀雪庵說大話,程溏不服輸,其實兩人心中卻明白,此次遇難只怕凶多吉少。
既然如此,如果能選擇死的方式,不要餓死,不要渴死,寧可死在毫無保留纏綿交融的那一刻。
紀雪庵不斷喚著程溏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凶狠地埋入他的深處,快感太過幾乎戰慄,一手松開程溏,與他一同發洩出來。
沒有光,不知時間流逝,程溏躺在紀雪庵臂上,啞聲道:「渴……」紀雪庵摸到身旁水囊,這只水囊隨他一起被埋入石下,所幸先前灌滿水,才叫二人支撐至今。
但紀雪庵晃了晃水囊,已經聽不到一點聲音。
程溏嘆了口氣,「水喝光了麼?」 紀雪庵放下水囊撐起身體,「不,還有水。
」他低下頭,摸索著貼上程溏的臉,舌頭舔濕他的嘴,再印上自己同樣乾裂的雙唇。
程溏抱住他脖子,閉著眼,心無旁騖與他親嘴。
這般把戲,他們已經玩過好幾回,水囊中的水其實早就喝完。
四片粗燥的嘴唇摩擦在一處,生出微微刺痛,卻樂此不疲。
兩人微微松開對方,黑暗中凝視著看不見的彼此,心頭不約而同浮現相濡以沫四個字。
程溏忽而撲哧一笑,破著嗓子道:「我想起那些沒有眼睛的魚啦,雖然那麼難吃,早知道卻應該多吃些。
對了,你說,我們若在地下有吃有喝只是出不去,活得夠久,會不會兩顆眼珠成了擺飾,漸漸也什麼都看不見了?」紀雪庵的嘴唇從他柔軟的眼皮上一點點碾過,喃喃道:「也許……如果活得夠久,我便要你給我生娃娃。
」程溏臉皮不由發燙,低聲道:「胡說八道。
」紀雪庵的聲音卻一本正經:「魚既然能不長眼睛,男人能生孩子又有什麼奇怪。
」 他偏偏便有這樣的本事,分明是毫無道理的話,總能說得理直氣壯。
程溏最愛紀雪庵理所當然的模樣,即使看不見,仍能憶起那一副眉毛輕揚下巴微抬的冷淡神色。
他的手指尋到紀雪庵的眉毛,抬臉正巧親到他的下巴。
程溏輕輕笑出聲,二人皆心知肚明,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地下活得長久,那麼讓紀雪庵逞些口舌之快又有什麼關係。
紀雪庵躺回程溏身邊,方才一番動作,叫他氣虛不已。
他體內修習無息神功,身不死,氣不斷,便可慢慢恢復。
但精氣來源水谷,遲遲不得補充,空有一身神功,亦是無米之炊。
這般境地,憑二人本事,已斷無可能逃脫此地,惟有指望外頭。
可是無休無止的指望,亦能將人逼瘋。
紀雪庵定了定神,緩緩開口道:「我說些小時候的事給你聽罷。
」 程溏微笑道一聲好。
雖然早就沒了水,二人精神也極為糟糕,但誰也不願閉眼休息,惟恐一不小心,就被黑暗寂靜生出的絕望所吞噬。
紀雪庵也不覺露出微笑,聲音卻平淡道:「我家世代習武,但在武林中並不出名。
到了我父親那一輩,家族更以行商為主,家傳功夫雖未丟掉,大多只為了防身。
我上頭還有一個兄長,二人從小跟著父親習武。
兄長在武藝上天賦極為出色,父親教的招式舉一反三,內功心法誦一遍便能記住,不知超過我多少。
但因為兄長是長子,要繼承家業,後來跟著師父上山習武的人,反而是我。
」 他嗓子愈來愈啞,只能停下休息片刻。
程溏卻忽然拉住他手,聲音緊巴巴道:「你那時年幼,便要背井離鄉,跟著無息老人習武定然也很辛苦……你……」他話語中全是不自知的痛惜,紀雪庵卻詫異道:「還好,並不如你說的那麼苦。
師父待我極好,父親和兄長得空也會上山來看我。
習武自然辛苦,但有一回我與兄長過招,竟然頭一次贏他,心裡彷彿吃了糖,自此學得愈發賣力。
」 溏愣愣松開手,半晌才苦澀道:「那便好。
你的父兄和師父皆很好,所以你也很好。
」紀雪庵反握住他手,問道:「怎麼了,叫你這麼緊張?」程溏沈默了一會兒才道:「我從前在魔教見得太多,為了家族受魔教庇護,保全一席之地,做些苟且交易,便將家中庶子送來為質。
我怕你也吃過那種苦,卻是我糊塗了。
無息老人乃世外高人,又僅收你一人作弟子,定然一眼瞧出你是一塊璞玉,決不會是因為退而求其次。
」 紀雪庵良久不語,幾乎叫程溏不安起來,再開口時聲音卻隱隱發顫:「我生平得意,惟有在幼年敗於兄長時嘗過挫折的味道。
若當初跟師父上山的人是兄長,會不會現在有更大的成就?師父挑選的人是我而非兄長,是不是曾在某一刻後悔過?這些問題藏在心底,不願說與任何人聽,但今日……卻終於叫我釋懷。
」程溏所說的話他何嘗不曾想到,但過去一直無法除去的心結,竟在不經意間被程溏輕聲幾句話徹底解開。
也許是因為此時此地,也許是因為這個人。
紀雪庵兀自發愣片刻,藏起感慨,便繼續往下說。
他上山後便鮮少再回紀家,說起無息老人,說起合霞山上的日月星辰。
程溏彷彿看見一個白衣少年,繃著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在山頂的松下舞劍,在澗邊的石上練功。
他動了動手指,想要碰一下那個少年遙遠的臉,宛如林間山雀,乘著清風直上九霄。
他很久沒有應聲,紀雪庵不由喚道:「小溏?」程溏回神笑道:「如果我那個時候就認識你便好了。
你是合霞山無息老人的弟子,我倒不必是什麼大人物,或許是服侍無息老人的小童,或許是灑掃院子做飯洗衣的雜僕。
你每每仰著臉經過我身邊,我偷偷躲在廊後看你練劍。
」紀雪庵好笑道:「怎麼這般沒出息?偷偷看我,若我一直不曾注意到你怎麼辦?」程溏笑了一聲,「這樣便足夠啦。
」紀雪庵卻不喜歡他一點都不貪心,接口跟著胡謅:「但你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發現你在偷看。
開頭心中不以為然,還有點生氣,那個臟兮兮的小傢伙竟敢整天把眼珠子放我身上,可是後來卻漸漸離不開你的目光。
」程溏大笑,「無息老人會不會生氣?」紀雪庵聲音也微微帶笑:「這我可不知——」 他戛然止住話音,徒留嗡嗡回聲,而後便是一片長久靜默。
程溏心中一緊,不敢出聲干擾,只能探詢般握住紀雪庵的手。
紀雪庵重重回握,凝神細聽,慢慢開口道:「在你左後方,我隱約聽到有石頭搬動的聲音,但現下又停住。
」程溏愣了一會兒,竟手腳並用掙扎著爬起,轉身奮力扔開幾塊碎石,氣喘問道:「是這個方向麼?」 「小溏,你不要——」紀雪庵移到他身邊,按住他抖個不停的手,「也許只是我聽錯。
」程溏朝他定定看了一眼,搖頭道:「不,我信你,不會聽錯。
」語罷不再說話,卻埋頭掏起石頭。
紀雪庵一時僵住無法動作,任由程溏毫不留戀將石頭拋在方才兩人並肩躺著的地方,已是孤注一擲。
兩人之所以不曾嘗試搬開石塊,便是因為狹小空間根本不夠堆放,若不能確保尋到出口,無異於一點點將自己逼上死路。
何況,誰知動了哪塊石頭或許便牽連頂上石壁,一旦坍塌,則必死無疑。
紀雪庵動作麻木,手上不斷挖動碎石,停住思考。
種種顧慮卻不見,心頭漸漸只余下求生信念,要活下去,要活著出去。
二人不知挖了多久,沒力氣便摸索較小的石頭,休息一陣再咬牙搬動大石。
那堵碎石幾次搖搖欲墜,未必向外拓出多遠,困在其中的兩人卻慢慢沒了立足之地。
黑暗中,二人重重喘息,血淋淋的雙手交握在一起。
卻聽見石頭骨碌碌滾落的聲音,分明從外頭傳來,似已近在咫尺。
程溏再也忍不住,啊的長叫出聲。
紀雪庵待他叫聲一落,厲聲問道:「誰!外面是誰?」 外頭的動靜忽然又停住,二人皆聽見羅齊寅不容錯認的聲音:「紀大哥……程弟……是我!」程溏發瘋般撲身上前,不知哪裡生出力氣,狠狠砸開兩塊石頭。
羅齊寅的話音斷斷續續傳來:「你們再……堅持一會兒……我馬上就救你們……出來。
」 第十二章 第一道光照進來的瞬間,紀雪庵攔腰抱起程溏,一把蒙住他的眼睛。
程溏再無力掙動,紀雪庵亦虛脫地躺倒在碎石上,感受著塵土撲簌簌掉下,落在眼皮上的光愈來愈亮,手掌下一片濕意。
羅齊寅跌跌撞撞鑽入洞中,拉住兩人胳膊,竟失聲大哭起來。
他反反復復,語無倫次,「你們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你們還活著!真是太好了!」他瞧見二人緊閉雙眼,慌忙將火把扔到遠處,顫聲喚他們道:「紀大哥……程弟……」 紀雪庵極緩地睜開雙目,入眼便是羅齊寅一片污黑的臉上兩道發白的淚痕。
他生來心性堅硬,情緒淡漠,此刻死裡逃生,竟嘿嘿笑出聲來。
紀雪庵的目光又緩緩落到羅齊寅血跡斑斑的十指上,程溏亦睜眼坐起,三雙血肉模糊的手湊至一塊,顧不得鑽心疼痛,緊緊握在一處。
紀雪庵低聲道:「羅齊寅,多謝。
」 羅齊寅抽手抹了一把眼淚,抬臉笑道:「你們被困在其中兩天兩夜,想必餓得慌了,我去尋些食物來。
」他轉身要爬走,另兩人這才分神打量石洞外,卻又是一條黑漆漆的地道。
程溏奇怪道:「這裡……分明已在地道之外,怎麼……」轉過眼,卻瞧見羅齊寅穿著一身黑色衣衫,竟作萬家侍衛打扮。
羅齊寅打斷他道:「程弟莫急,待我回來,再細細解釋與你聽。
」 他來回極快,果真帶回水和乾糧。
紀雪庵和程溏已漸漸能視光,羅齊寅將火把插在石洞外,看兩人抓著東西往嘴裡塞,臟兮兮的臉上露出笑容。
他摸著腦袋,止不住傻笑,「慢點,別急,不夠我再去取。
」紀雪庵抬頭看他一眼,羅齊寅恍然道:「是了,我把這兩日外頭的事告訴你們。
」 他盤腿坐在兩人身前,從頭說起:「那日地道爆炸後,我跑得夠遠,僥倖沒有被波及,但失去夜明珠,在地下根本不敢亂轉,摸爬了一陣,竟然回到那個抓魚的湖旁。
外頭不斷傳來聲音,卻是萬家侍衛進入地道來尋我們。
我不敢出去,又擔心你們生死,正六神無主,有一個萬家的人卻提著火把發現了我。
我嚇一大跳,他卻只有一人,情急之中便趕在他出聲前將他殺了。
我的手猶在發抖,心卻慢慢鎮定,盯著那人屍體生出一個主意,剝下他的衣衫換上,將他屍身和我的衣服拋入湖中。
」他的眉間忽然露出一陣難過,低聲解釋道:「我從前以為正道俠士不必殺人便可解決天下難事,原來卻是我天真。
生死之間,求生本能勝過一切,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劍卻已先動。
」 紀雪庵和程溏餓得太久,不能一下子飽食,已放下乾糧。
程溏暗中嘆了口氣,岔開話頭:「然後呢?」羅齊寅回過神,繼續道:「那地道里即使舉著火把也看不太清,我混入萬家侍衛中竟無人發現異樣。
不過我後來才知道,萬家為了今屆珍榴會,從江湖上尋了許多來歷不清正邪不分的人作侍衛,他們互相之間都不太認識,也多虧如此才叫我鑽了這個空子。
萬家自然尋不到我們三人,地道中那麼多腐屍又被炸得支離破碎,十分惡心可怖。
那些侍衛料想我們多半被當場炸得稀巴爛,又如何找得到,草草搜查翻看一番,便要回去交差。
我暗自松了口氣,只待他們離去後再獨自來尋你們,誰知卻又出了變故。
」 他說得口乾舌燥,停下喝了口水。
紀雪庵和程溏並不打斷,靜靜聽羅齊寅往下說:「萬家侍衛本已打算回山莊,上面卻傳令下來,務必找到我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炸碎了也須將手腳身體拼湊起來。
我猜測這條命令並非萬家,而是魔教的人發出的。
侍衛們極不情願,罵罵咧咧,卻沒有辦法,只得尋來工具,要將震塌的地道挖開。
我又喜又憂,喜的是有了助力,便能早日救出你們,憂的卻是萬一旁人先我一步找到你們,再救你們出來便極不容易。
我考慮良久,決定學一學那個捕風樓暗衛,暫時躲在暗處,也好見機行事。
是夜,我趁著天黑偷偷離開,不想逃跑得太慌張,竟摔進一條山溝。
」 程溏低呼道:「你沒事吧?」羅齊寅卻大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條溝早就枯了,裡面生滿野草,倒摔得不疼。
我扒開草叢,月光下卻看到一個黑漆漆的洞,洞口全是半人高的草,若非掉入溝裡,根本沒法察覺。
」紀雪庵問道:「你便是從那個洞爬進來的?」羅齊寅重重點頭,「開頭我只是好奇,那地方為什麼有個洞?若是獸洞也太大了點,我整個人都爬得進去。
我叼著火把爬進地洞,裡面竟又是一條地道,果然並無野獸痕跡。
約摸爬了半個時辰,前路卻被一堆碎石堵住了。
」程溏啊了一聲,臉上現出微笑。
羅齊寅愈來愈激動,提高聲音道:「我忽然明白過來,那堆石頭只怕是原先那條地道的石牆,兩條地道不過一牆之隔。
而那個地方,離你們出事的地方極近,萬家卻還沒有挖到此處。
我抱著賭一把的心,將碎石一塊塊搬開,後來……後來我便聽到你們的聲音了!」 紀雪庵和程溏一時都說不出話,靜默片刻,卻又同時發問:「這條地道是什麼回事?」「萬家不知道那條地道麼?」二人相視一眼,羅齊寅哈哈大笑道:「你們被關在下面兩天,默契更勝從前。
我雖誤打誤撞進入地道,卻也一頭霧水……不過當務之急卻是快些出去,須得趕在萬家的人找到之前!」 語罷他當先起身,弓著腰退入來時的地道中,一手拾起火把,問道:「紀大哥,程弟,你們可有體力爬出去?」紀雪庵冷聲道:「可以。
」示意程溏在他身前,二人跟著羅齊寅,爬出石洞,順著蜿蜒地道慢慢向外爬去。
紀雪庵特意抬眼看了看身後,地道深處被羅齊寅挖的石頭堵住,已然不通。
這條地道卻與原先地圖上所繪的那條截然不同,沒有整齊森嚴的磚石,周身皆是泥土,偶爾可觸到堅硬山石。
地道十分彎曲,拐彎之處常常有樹根扎入其中,又窄又低,有些地方紀雪庵和羅齊寅只能勉強通過。
羅齊寅手中的火把燃到盡頭,被他隨手扔掉,笑道:「不要怕,這裡可沒有機關。
」黑暗中只聽到三人呼呼的喘氣聲,羅齊寅在前頭遙遙道:「快到出口了。
」 程溏隱隱看到前方光亮,狹小出口被羅齊寅全然堵住,待他當先爬出,才復又透進一方光亮。
他不由抬手遮住眼簾,喃喃道:「天亮了麼?」羅齊寅從洞外伸入雙手,幫著拉起程溏,紀雪庵跟在後面亦爬了上來。
天亮了。
曙色從東方的朝雲後透出,山林間初冬的晨風輕輕拂動身旁的野草。
三人呆呆坐在溝中,他們在地下百般艱險九死一生,地上風光卻一如既往的靜好。
每一天太陽升起的瞬間,灑向大地的晨光,彷彿能滌淨世間一切殘忍險惡。
程溏不由自主轉過臉,卻對上紀雪庵安靜專注的目光。
日出日落再稀松平常不過,卻只有他們知道,能在此刻並肩望見這一幕,能在晨光中凝視對方的眼眸,有多麼珍貴不易。
程溏愣愣看著紀雪庵,那雙寒星一般的眼睛映著自己的身影,咧開嘴想要笑,卻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合霞山上的日出,也這麼好看麼?」 紀雪庵目光一頓,冷淡的臉龐忽然綻開笑容,宛如冰雪逢春,盡數消融。
他想要忍住笑,低下頭,唇邊的笑意卻越發抑制不住。
羅齊寅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紀雪庵一把將程溏攬在懷中,雙唇輕輕印在他的眉心,「等離開這裡,我帶你回合霞山親眼瞧一瞧。
」 程溏幾乎移不開雙目,眼中閃著淡淡光彩,好半天才重重點了下頭。
羅齊寅盯著紀雪庵的笑容不由吞了記口水,發出好大咕嘟一聲,羞得他恨不能鑽回地洞。
他清咳兩聲,故作鎮定道:「總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趁那些萬家侍衛尚未發現……我們如今已在後山,此處離萬家的那座地牢應該也不遠了。
」 紀雪庵斂起面上神色,從懷中摸出那張地圖。
一層黃紙被他保護得極好,沒有絲毫破損。
他凝目看了片刻,比照著北面方向,淡淡道:「確實不遠,約摸半日腳程。
」羅齊寅面露喜色,「那我們快些動身罷。
」紀雪庵卻微微蹙眉,問起另一件事:「方才那條窄小彎曲的地道,若我沒有記錯,深處便是通往北面?」 另二人面色微動,程溏問道:「你的意思是,那條地道也許通往地牢?」紀雪庵神色清冷,話語間卻無一絲遲疑:「不錯。
萬家地圖上的地道沒有通向地牢的出口,想必是為了防止牢獄中人尋到機關出逃。
這個地洞里的地道並未畫在地圖上,而且顯然又與那條機關重重修築整齊的地道大不相同,萬家侍衛似也並不知道它的存在。
依我看,倒像是有人歷時許久徒手挖出來的。
」羅齊寅不由一聲驚呼,臉上盡是不可思議。
紀雪庵放下手中地圖,眺望著北方,冷聲道:「有誰能瞞著主人,偷偷在地下挖出一條地道?必然是叫人心生松懈,卻又有大把時間的人。
四十年前,武君大會究竟在哪裡召開,一夕之間那麼多高手失蹤又被藏在何處……你們不覺得,萬家的這座地牢或許便是答案。
」 程溏瞪大雙眼,「如果當年被關在地牢中的就是武君大會的正道高手,又是誰挖了地道,最後逃了出來?」羅齊寅喃喃問道:「難道是武君本人?」紀雪庵淡漠地搖了下頭,「其中關節,在這裡胡亂猜測也無用。
這條地道既然極有可能通向地牢,又未被萬家發現,我們不如經此潛入地牢。
」程溏思索片刻,點頭附和道:「我贊同。
萬家料想我們要去救人,必然安排重兵守衛地牢,從正面進攻並無必要。
」 羅齊寅卻神色複雜,撓頭苦惱道:「可是、可是……哎!我先前哪裡知道,將挖出來的石頭全堵住了路,如今只怕無法再走。
」紀雪庵冷冷點了下頭,「我知道,不怪你。
」程溏眼睛一亮,拍手道:「你既能將石頭挖出來,我們也可將石頭搬回去。
萬家遲早挖到石壁下的那一方空間,再追查到這條地道,我們的計劃便落空。
將石頭重新堵住洞口,不但將兩條地道隔開,也可叫他們發現不了我們蹤跡,只當我們已被炸死。
」 他說完,邀功般抬起臉,微笑望向紀雪庵。
紀雪庵並未再笑,眸中冷淡卻一掃而空,輕輕握住程溏手掌,小心翼翼不碰他的手指。
程溏的主意便是他的心思,但三人的手均傷得不輕,又要再吃一回苦頭。
他並不將這種小傷放在心上,只不過忽然心疼起身旁的人。
紀雪庵與程溏不謀而合,羅齊寅也沒有異議,三人坐在溝中休息一陣,便準備爬回地道。
但地道十分狹窄,只容得下一人,連轉身都極難做到,遑論錯身交換位置。
三人只得輪流爬入,搬得累了,再換另一人進去。
如此耗費數個時辰,才將原先挖出的破口堵住,勉強能夠前行。
三人順著地道,慢慢往前摸索爬去。
這地道果然簡陋至極,為了避開樹根山石,左右躲避,上下起伏,叫人十分吃力。
先前萬家那條地道修築時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空氣流通,而眼下愈往里愈稀薄悶窒,靠偶爾幾個戳往地面的透氣小孔,才不至悶死。
從地上行至地牢尚要花半日,在地下更爬了許久,才到了盡頭。
紀雪庵在最前面,停住身體,冷聲道:「前頭沒路了,看來出口便在此處。
」 地道中漆黑一片,全憑觸覺。
程溏和羅齊寅分別摸到身前人的鞋跟,才喘氣停了下來。
紀雪庵抬手向上,試著尋找出口。
這條地道若是徒手所挖,根本不可能設計什麼複雜機關。
果然不出他所料,手上摸到一塊木板,輕輕一推,卻被什麼東西阻住。
他不由一愣,木板之上的東西,竟十分柔軟。
紀雪庵從開口處伸出手,卻摸到一層棉被。
程溏不知外頭情形,低聲問道:「怎麼了?」紀雪庵回頭輕道:「把緋紅小匕給我。
」程溏連忙從腳踝處摸出匕首,紀雪庵接過,用力一划,發出一聲布帛撕開的聲音,叫三人皆屏息靜待。
微微光亮從木板邊緣透入,外頭卻似有水流聲音,蓋過紀雪庵弄出的動靜,並未引得任何人注意。
三人不由松一口氣,紀雪庵借著光朝身後二人看了一眼,示意他先出去一探究竟,隨後一手扯開棉被,移走木板,輕輕一躍,落在了地道外。
程溏和羅齊寅自不敢輕舉妄動,忽然頭頂光線一暗,卻見紀雪庵面色古怪,嘴唇微動,默聲叫二人出來。
程溏被紀雪庵抱住,羅齊寅跟著躍出,皆落地無聲。
二人定睛一看,皆一時愣住。
難怪紀雪庵神色怪異,也難怪三人出來時未發出一絲聲響,這條地道的出口竟在一張雕花大床的床板下。
床上墊褥被紀雪庵割破,床尾攏著一堆緞面錦被,帳中皆是暖融融的沈香。
三人面面相覷,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這地道通往的卻是一間女子閨房。
紀雪庵沈下臉色,程溏亦滿面失望,羅齊寅甚至開始胡思亂想,難道是他們猜錯?並非牢獄中的正道大俠為了逃生,卻是這閨房中的女子為了與人幽會才挖的地道?簾帳繡著金線,華美異常,卻阻不住屋中斷斷續續的水聲。
紀雪庵凝神細聽,屋裡只有一個人,離床不算太近,呼吸輕淺卻沒有內息。
他定下心緒,手指搭在床簾上,剛要掀開,卻聽屋中人忽然出聲道:「再提兩桶熱水來。
」話音落下不久,門外伺候的下人便搬著兩桶水步履蹣跚推門進來,屋中人又低聲道:「下去罷。
」 不過短短兩句話,聽在帳中三人耳中卻反應大異。
紀雪庵一直皺著的眉頭忽然松開,聽那人聲音,臉並不朝著床,更不容易發現他們。
程溏抓著被子的手猛地一緊,心中已猜出那人身份。
而羅齊寅卻瞪大雙目,張著嘴猶不自知。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嗓音,低柔宛轉,彷彿綢緞拂過美玉,叫人情不自禁想看一看,聲音的主人究竟是什麼樣的美人? 他心跳如鼓,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一把拉開床簾。
紀雪庵猝不及防,狠狠瞪他一眼,飛快轉頭看去。
他先前所料不錯,屋子中央一人坐在浴桶中,背對著三人兀自洗浴。
那人一頭濕發盤在腦後,水珠順著發梢落在他白皙的頸間,再從圓潤的肩頭沒入水中,當真稱得上活色生香。
紀雪庵抬眼一看,浴桶前架著一張屏風,上面掛著一件綠色衣袍。
是他?紀雪庵皺起眉頭,微微感到棘手,不由低頭看向程溏。
程溏向他搖了下頭,以唇語暗道無事,從懷中不知摸出什麼小巧暗器,遞給紀雪庵。
紀雪庵心領神會,接過那件物什,屈指一彈。
那屋子主人還來不及悶哼一聲,身體一軟,倒在浴桶里。
程溏舒了口氣,跳下床。
紀雪庵跟著起身,羅齊寅卻受驚不小,低聲問道:「怎麼回事?這人是誰?」紀雪庵一把提起水中的人,扔到床上。
程溏拿他衣袍蓋在身上,回頭道:「你當日不曾赴珍榴會最後一日之約,自然沒見過他。
他出身魔教蘭閣,便是他在亭子中施展魅功,應合著彈箏女子的攝魂術,將亭中正道人士盡數控制。
」 三人從地道中爬出,頭一個遇上的人竟是那個綠衣少年。
他那天在亭子中從頭至尾沒有說過話,紀雪庵直到看見那件綠衣才認出他。
羅齊寅一呆,喃喃道:「原來就是他……」他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個巴掌,恨得咬牙,害自家娘子和正道朋友的仇人近在眼前,他方才竟還心神蕩漾,差點誤事。
程溏似猜到他心中所思,好笑道:「羅兄不必如此自責。
這人從小修習魅功,幾近脫胎換骨,舉手投足皆是風情,雖非他刻意,亦非羅兄有哪裡不對。
」羅齊寅將信將疑地唔了一聲,面色總算緩和些。
二人說話間,紀雪庵已封住那蘭閣少年的周身大穴。
程溏走近道:「雪庵放心,距珍榴會最後一天還不足半月,此人理應無法再施魅功。
」紀雪庵淡淡頷首,「我並非擔心這個,只是地道出口出乎意料,一時倒不知下一步該如何。
」程溏轉頭打量這間屋子,屋中擺著數個暖盆,難怪溫暖如春,桌上已點亮燈,卻不知此刻是什麼時辰。
他忽然咦了一聲,快步走到窗前,用力一推,而後回頭喜道:「雪庵,這窗戶根本推不開,只怕是做著擺飾用的。
我們沒有料錯,此處應該已在地下。
」羅齊寅亦一拍大腿,「這人若是操縱正道高手的關鍵,與他們同住在地牢里,也說得通!」 紀雪庵目光微動,走到床榻邊,「先把這小子弄醒,我有話問他。
」程溏跟在他身後,眼珠一轉,「我有了一個主意,不如待會兒我來同他說話。
」紀雪庵回頭望見他唇畔微笑,點頭輕聲道好。
他方才以暗器打昏少年,手上自有分寸,此刻不過掐了幾下人中,少年便皺著眉頭轉醒。
他一睜眼,乍然望見三個臟得不行的人圍在床前,不由大驚,偏偏無法動彈又發不出聲音,只在眸中堆滿懼色,積成一汪淚水,欲落未落。
羅齊寅只覺心中一痛,全是憐憫,掐著手心默念了十餘遍凌家小姐的閨名,才稍稍定下心神。
程溏站在最前頭,低聲道:「你別怕,是我。
珍榴會一開始,在亭子的紅綢和銅鈴上留訊息給你的人,還有最後一日從亭子逃走的人,都是我。
」那少年面上閃過一絲狠戾,眼中恐懼消去,目光掃過紀雪庵,顯然也認出他,恨恨瞪著二人。
程溏卻不為所動,繼續道:「你既然出身蘭閣,自然知道,一旦身中魅功,只有殺了魅主才能解開。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少年神色漸漸緊張,呼吸也略略急促,才慢條斯理道:「你對那麼多正道人士施了魅功,無異於得罪了整個武林正道。
就算旁人知道你不是主謀,為了尋求解脫也只能取你性命。
你有沒有想象過,被數十個門派上百個高手追殺,從此再無寧日、無處可躲的情形?你難道不怕?」 他刻意恫嚇少年,眼見他瞳孔微微擴大,鼻翼輕輕煽動,連眼角都紅了,怕到極點,卻反而鎮定下來。
程溏望著他倔強輕視的目光,隱隱還帶著一絲倨傲,不由輕聲嘆道:「你在想,便是那些人要追殺你又如何?韋行舟自然會保護你。
待他利用完那些正道傀儡,一統江湖,大業既成,將他們一齊殺了,便再無人會來找你麻煩。
」 他低聲說完,紀雪庵和羅齊寅皆是心中一凜,那少年卻目露得意,正被程溏說中心思。
卻見程溏摸出緋紅小匕,抵在少年咽喉處,似笑非笑,「韋行舟那麼厲害,難怪你有恃無恐。
哈,我真害怕,若叫他得逞,於正道可是大大不利,該怎麼辦好呢?」他手上忽然用力,少年雪白脖子上頓時出現一道血痕,嚇得眼淚終於落出來。
程溏冷冷一笑,「不如現下就殺了你。
你一死,魅功破除,區區攝魂術對那些高手亦無用,韋行舟的好算計一場落空。
你看,你死了,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你想要韋行舟來救你?那我數到三,他若還不來,便是你的死期!」 語罷,他果然緩緩數道:「一……二……」少年緊閉雙目,睫毛抖個不停,只聽程溏數過三字,他頸間一涼,頓時渾身如墮冰窟。
程溏自不會當真殺了他,待他喘息片刻,才道:「我沒有殺你,不過是解了你的啞穴。
不過你不要想著求救,我的匕首還在。
」少年駭然睜眼,大口喘氣,目光在房中亂轉,確認自己還活著。
方才被恐懼全然侵佔的思緒漸漸回神,聽懂程溏的話,啞聲道:「你敢殺我,教主不會放過你的。
」 程溏拿緋紅小匕的刀面觸了觸他的傷口,淡淡道:「遠水救不了近火,此刻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
」少年被他前面一嚇,深知程溏所說決非虛言。
他喘著氣,慌亂道:「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程溏聞言卻微微一笑,「我要救你。
」 少年一愣,反問道:「你先前還要殺我,現下卻說要救我?」程溏點頭,「不錯。
」少年冷哼一聲,怒道:「不管你有什麼花招,我都不會理你。
橫竪便是一死,我決不會背叛教主,不然——」程溏打斷他的話,「韋行舟不會殺你。
你在蘭閣出類拔萃,數年才能有一人練成魅功,他喜愛你還來不及,就算再生氣,也不會殺你。
何況你受我脅迫,算不得真心叛變,韋行舟又如何會怪你。
」 他之前說那麼多威脅恐嚇之言,少年臉上只見害怕,卻從未動搖。
但此言一出,他的雙頰卻漸漸泛紅,目光微微望向帳頂,嘴角露出甜蜜,「教主對我確實極好。
」程溏心中搖頭冷笑,嘴上趁熱打鐵,「不僅韋行舟不會殺你,我說要救你,便是連正道也不會對你出手。
」 他話音落下,羅齊寅卻急了。
凌家小姐亦中了此人魅功,若不殺他該如何收場。
他剛要說話,卻被紀雪庵伸手按住。
抬眼看去,紀雪庵面色極冷,朝他微微搖頭。
那床上少年滿臉不可思議,「你在騙我?是了,你定然在騙我!他日正道追殺我,你自不用理會我的死活。
背叛教主仍逃不過一死,我還有何臉面尋求他庇護,不如今日便死了算了!」 少年聲音愈來愈大,情緒激動,眼看快要失控。
程溏一把捂住他嘴,正色嚴肅道:「我沒有騙你。
你便是不信我,也該信紀雪庵。
我向你保證,來日定會保你周全。
」少年一時被他神色震住,不再企圖叫喊,目光遲疑著落到紀雪庵臉上。
紀雪庵面無表情,冷若冰霜,雖完全不知程溏打算,卻毫不猶豫點頭道:「我也向你保證。
」 程溏心中長舒出一口氣,抬臉向紀雪庵微微一笑。
他回過頭,目光複雜看那少年一眼,低聲道:「我要救你,也是因為……魅功,並不是什麼好東——」他話未說完,門外卻傳來侍女的問話:「公子,可要進來收拾?」 屋中眾人俱是心中一緊。
程溏盯著少年,緩緩松開捂住他嘴的手,另一手緋紅小匕卻更貼近幾分。
少年胸口起伏,喘息一陣,才出聲道:「不用,待會再進來。
」 屋中眾人俱是心中一緊。
程溏盯著少年,緩緩松開捂住他嘴的手,另一手緋紅小匕卻更貼近幾分。
少年胸口起伏,喘息一陣,才出聲道:「不用,待會再進來。
」這句話的意思,便是他暫時不會與三人為敵。
侍女依言退開,少年抬目瞪著程溏。
程溏笑一下,收回匕首。
紀雪庵伸手在他胸口拂袖而過,少年抓著身上虛掩的衣袍坐了起來。
卻見他坐在一團狼藉的床上,咬住嘴唇,眼圈氣得發紅,露出一片光裸背脊,簌簌發抖。
羅齊寅頭一個於心不忍,連忙別過頭去。
紀雪庵神色清冷坐在屋中凳子上,待少年顫著手穿好衣裳,才冷聲問道:「這間屋子是在地下?那些被你控制的正道人士也被關在此處?」 綠衣少年點一點頭,不甚情願慢吞吞道:「不錯,那些人被關在更深處的大牢中。
」紀雪庵又問:「地牢中除了你,看守的人還有些誰?」綠衣少年答道:「牢中只有我和苓白,就是那個彈箏的女子,其餘皆是萬家侍衛。
」他抿了抿嘴唇,不甘心道:「萬莊主只道你們會從正門攻來,大部分看守都在地上,包括承閣的人。
」紀雪庵挑了下眉,「你不知這屋中有暗道?」綠衣少年惱怒地捶了下床板,「誰知道我天天睡覺的床下竟別有天地。
」 羅齊寅坐得老遠,卻疑道:「你先前還百般不願,如今倒有問必答,莫不要騙我們?」綠衣少年冷笑一聲,「我只能聽命於你們,你們卻未必要信我,你說是誰更吃虧?」紀雪庵冷冷道:「那你先做一件事。
那彈箏女子在蘭閣中的地位顯然比你低許多,必對你言聽計從。
我要你令她解除眾人身上的攝魂術,你能否做到?」 綠衣少年聞言一驚,蹙眉不語。
程溏慢慢走近,道:「你們原來施以攝魂術,不過是為了操縱方便。
其實就算沒有攝魂術,魅功不除,那些高手同樣聽你命令行事。
你若是擔心魅主暴露在眾人眼前,我們既答應護你,便決不會叫你陷入危險。
」綠衣少年慘白著臉,低聲道:「攝魂術一除,你們便轉身將我殺了……不,你們不必多此一舉,只要現在就殺了我,攝魂術那種小把戲並不能將內力深厚的高手如何……難道、難道你果真有辦法既不殺我又破解魅功?」程溏蹲下身體握住他手,微笑道:「當然。
」綠衣少年頓了片刻,抽回手道:「現下已是深夜,苓白多半早就睡了,突然叫她解開攝魂術,豈不引人懷疑?一切事情,待明日再說。
」 羅齊寅跳起道:「你可不要耍花招!」紀雪庵走上前,冷聲道一句得罪,復又封住他的穴道。
程溏又笑道:「還有,我們恐怕要暫時借你的屋子藏身了。
」綠衣少年撇了撇嘴,「你們先躲到帳子里。
」而後揚聲喚來侍女,收拾走浴桶,又道:「多端幾盆水來,屋裡生著火燥得很。
你們去休息罷,不得我命令,不准進來。
」等侍女端來水後退下,他抬眼怒視床上三人,「給我滾下去洗一洗!莫再污了我的屋子!」 三人掀開床簾,紀雪庵順手點上綠衣少年的睡穴。
羅齊寅的手剛伸入水盆,連忙縮回,「哇,好冷!」紀雪庵的內息自從地下脫險後有所恢復,剛將手搭在盆沿,卻被程溏按住。
他轉過臉,程溏搖頭道:「後面興許還有極危險的事等著我們,雪庵不要將內力浪費在此。
」羅齊寅的手又探了幾下,總算習慣些,也抬頭笑道:「又不是什麼嬌貴身體,拿冷水洗也沒什麼。
」 這間屋子富麗堂皇,一時被三人錯認成女子閨房,造出一種安逸假象,其實他們的處境並不安全。
三人匆匆洗淨手臉,又沒有換洗衣裳,便是連紀雪庵也懶得再講究。
程溏將剩餘臟水潑在火盆旁,不一會兒便乾了。
屋子角落的香爐中一早便燃起安神寧心的香,羅齊寅的手腕撐著頭昏昏欲睡,程溏也漸漸抵不住一波接一波的困意。
他的頭忽然重重一點,旋即卻被紀雪庵抱在膝上。
程溏睜著眼皮看向他,紀雪庵親了親他的眉毛,「我們一起睡一會罷,放心。
」程溏露出一絲安心笑容,腦袋擱在他的肩上,沈沈睡去。
紀雪庵睡得並不深,兩個時辰不到,便睜眼醒來。
桌上燈火已然燃盡,屋中火盆卻還燒著,不時爆出明滅微光。
羅齊寅睡得正香,先前的確累得狠了,發出陣陣鼾聲。
紀雪庵略略一動,卻驚醒了程溏,迷糊地嗯唔一聲,睡眼惺忪抬起頭。
他含糊問道:「怎麼了?」紀雪庵摸了摸他的臉頰,輕聲道:「無事,你繼續睡罷。
」程溏閉了閉眼睛,卻忽然跳起來,「我坐在你身上這麼久,腿定然發麻了!」 微弱光亮中,紀雪庵瞧見程溏赧然神色,不由彎起嘴角,「那你替我揉一下。
」程溏果然蹲下身子,掌心貼著紀雪庵膝蓋輕輕揉按。
他的雙手卻被紀雪庵一把按住,而後捉到唇邊親了一下,「我騙你的,這等小事,真氣一過便不麻了。
」程溏面上佯裝惱怒,聲音卻帶笑:「你儘管騙我,誰叫我無法修習內功,哪裡懂這些。
」 紀雪庵復又將他抱坐在身上,程溏執了兩人四手細細察看。
指頭上傷口不再流血,但看著仍嚇人,紀雪庵淡淡道:「明日問那綠衣裳的要些金創藥,再好好包扎。
」程溏點了點頭,忽然遲疑問道:「其實,你不喜歡我的這個主意,是不是?明明只要殺了此人,也同樣能成事,我偏偏自作主張多此一舉。
你行事素來直來直往,這般偷偷摸摸躲在別人臥房中,又全被我牽著鼻子走,你的心裡……會不會不痛快?」 他吞吞吐吐問完,紀雪庵卻神色清淡地搖了下頭,「你這麼做,必然有你的用意。
我過去的確不耐煩曲折行事,譬如這次要從地牢救人,我大可以從正門殺出一條血路闖進去,但取道地下偷偷潛入,卻也是我的意思。
程溏,你可知道是為什麼?」程溏茫然地搖了搖腦袋,紀雪庵抱著他道:「因為你在我身旁,我便不願冒險。
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自負到連死也不怕,兩個人了卻害怕很多東西。
怎麼辦小溏,我變成膽小鬼了。
」 程溏笑著親了親他的鼻子,「你才不是膽小鬼,你可是身佩連璋寶劍的紀大俠。
」紀雪庵微微側過臉,鼻梁摩挲著程溏的臉,蹙起眉道:「你說要救那人……蘭閣和魅功的事我都不懂,我自然信你有這個本事,上次我也得你相救。
但是程溏,難道你要再施展一次魅功?你不是——」程溏搖頭道:「不用如此,我不會再用魅功。
」 紀雪庵靜靜看他,而後緩緩點頭,「你為何執意要救他?」程溏苦笑道:「我這麼做,倒也不是全為了救他。
我們如今算是潛入地牢,但若引起打鬥,身困地下,倒未必比從地上攻入佔到便宜。
可是如果迫得此人與我們聯手,豈不事半功倍?單憑他蘭閣頂尖弟子的身份,萬家和承閣便無人敢輕舉妄動。
本來我親自為質倒也是個辦法,偏偏你卻不肯。
」紀雪庵緊緊摟住他,沈聲道:「我自然不肯。
」程溏微微一笑,垂下目光,「不過你料想不錯,我的確打心底想要救他。
我與他同習魅功,若非當初有人救我,或許今日躺在那張床上與你為敵的人就是我。
我看見他,便想起救我那人,如今的我大約有本事……也能夠救人。
」 他低聲說完,不由轉頭看向床,卻忽然愣住。
床上的綠衣少年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也不知聽了多久他們說話。
紀雪庵雖點穴禁錮他的動作,但並非存心叫他難受,脖頸以上仍能活動。
綠衣少年偏過腦袋,目光灼灼盯著程溏,啞聲問道:「你之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魅功不是好東西……你憑什麼這麼說?」 程溏定定看著那綠衣少年,昏暗光亮中連紀雪庵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羅齊寅猶在打鼾,程溏聲音並不大,卻字字清晰,「蘭閣的師傅必然告訴過你,魅功是數百年前從西域小國圖賀傳至天頤教的。
但數百年過去,圖賀國早就消失在沙漠中,如今的魅功同樣今非昔比。
那天你在萬家亭子里施展魅功時,以銅鈴舞為引,其實跳舞不過是一種引人注目的手段,跟魅功本身毫無關係。
但從前圖賀國的魅功,最早乃是由舞姬所創,故而跳銅鈴舞便成為流傳下來的習慣。
」 綠衣少年恍然道:「不錯,我曾經問過師傅,修習魅功為什麼要學跳舞,師傅也說不明白。
魅功從圖賀國傳來的事我自然也知道,但今非昔比卻又是怎麼一回事?」程溏不緊不慢道:「因為數百年前的圖賀國,舞姬修習魅功時,至少要耗費十年功夫,悟性極好的人才能練成。
你從小修煉魅功,卻又練了多久?」綠衣少年一愣,「整整五年。
」程溏哼笑一聲,「少了一半時間,你可知為什麼?卻是蘭閣的人挖空心思想出來的速成法。
」綠衣少年不服反駁道:「速成又如何?能早日練成,為教主效力,才是正道。
」 程溏嘴角牽起一絲苦笑,「那又如何?這本就是一門邪門至極的功夫,憑什麼能速成?我再問你,師傅可曾告訴過你,修習魅功首要記住的一句話是什麼?」綠衣少年答得飛快:「自然是要做到心無旁騖,至純至真。
」他嗤笑一聲,「世人皆道我們蘭閣弟子荒淫無度,卻不知惟有最乾淨的身子最單純的心思才能練就魅功。
明明我們連一件衣裳都沒脫,那些所謂正人君子卻淫態畢露,腦袋中最齷齪的念頭全都展現。
這世上最臟的分明是那些人的欲念,你那日不也看到,偏偏旁人要怪到我們頭上!」程溏待他說完,肅然搖了搖頭,「人心的欲念並無骯臟高潔之分,你以魅功調動他人慾望,確實有人將你視作意淫對象,卻也有人把你當作至親至愛之人。
罷,我說這些,你大約也不會懂。
蘭閣教出的好弟子,果然心思最單純不過,只要你全心全意皆是韋行舟一人,自然便能做到心無旁騖,至純至真。
」 綠衣少年氣得聲音拔高:「你這個叛徒,屢次三番對教主不敬,不配做我蘭閣弟子!」程溏也不氣惱,只兀自道:「想要速成魅功,便只能苛求最乾淨的身子和最單純的心思,但最初修習魅功的圖賀舞姬,無一不嘗遍人間五味,看盡紅塵百態。
他們害怕這速成功夫與自身武功相衝,索性毀去我們經脈,永絕後患。
他們擔心外界誘惑太多,不必要的慾望干擾我們修習,便日夜教導只忠誠於教主一人,旁人旁物再不重要。
甚至……這個不說也罷。
」綠衣少年冷笑道:「原來你是記恨自己經脈被毀,那有什麼了不起?你想習武?就算你身體健全,也未必能成為第二個紀雪庵。
而如今你不費絲毫力氣便能叫紀雪庵為你揮劍,難道不是因為你習過魅功?」 紀雪庵一直沈默至今,卻忽然開口道:「程溏的確對我施過魅功,但我最喜歡的卻不是他那個樣子。
我認識他這些日子,大部分時候他都滿身是傷,狼狽不堪。
我卻偏偏喜歡他百般無奈,萬般曲折,卻仍然不肯放棄的樣子。
」程溏的眼皮微微一動,不由自主轉過臉去看紀雪庵。
紀雪庵靜靜望著他雙目,說出口的話不知是柔情還是無奈,「我明明最喜歡乾淨,怎麼卻總是從你臟兮兮的臉上移不開眼睛?」 程溏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嘴角露出的笑容卻帶著心酸,「現下我把臉洗乾淨了,你怎麼還是盯著不放?」紀雪庵眸中露出笑意,極緩極緩地低下頭,雙唇觸上程溏,輕語道:「因為洗得還不夠乾淨。
」他生性潔癖,先前那幾盆水洗三人手臉,他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實則嫌棄得要命。
但分明是嫌棄之辭,卻比最甜蜜的情話還要動聽。
兩人閉目接吻,一時忘卻周遭營營,不願再理會旁人。
床上的綠衣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紀雪庵的手情不自禁探入程溏衣內,程溏情動地勾住紀雪庵脖子,才驚叫一聲:「你、你難道同他做過那種事了!」 程溏頓住動作,慢慢轉過頭,「果然……你還是童子身吧?」綠衣少年面上一紅,昏暗中也無人看清。
紀雪庵愣了一下,莫說他本來對這些歪門邪道的魔教中人就有些偏見,況且程溏頭一回爬他的床時,於床笫之事顯然並不陌生,先入為主,自然不曾料到綠衣少年竟未經人事。
卻聽他氣鼓鼓道:「廢話!師傅明明教訓過我們,要練就魅功,千萬不可親自沾染情慾,不能與人做那種事……誰、誰像你這般不知廉恥!」 卻是紀雪庵先道:「可笑!與心上人行快活之事,再天經地義不過,又有什麼可恥?魔教為叫你們速成邪攻,定下那麼多廢話規矩。
不能習武,不沾情慾,便是練成功夫也終究只是一件工具,根本未把你們當作人來看待。
」綠衣少年聞言不由氣結,張口欲辯,目光落到程溏身上,卻道:「你既然已經做過那種事了,想必魅功已廢。
哼,原來你心中嫉恨,難怪口吐狂言。
」 程溏微微搖了下頭,「我之前便說過,魅功最早乃由圖賀舞姬所創,這些風塵女子自然不是處子,所以情愛之事和魅功其實並不矛盾。
不過是蘭閣偏偏要走捷徑,才不許弟子破身而已。
我與你最大的不同,並不在這件事上……你看見我,難道不曾懷疑什麼?」綠衣少年咬牙道:「當然……蘭閣同門但凡習過魅功,我一眼便能認出。
但你那天出現在亭子里,我的視線卻未曾在你身上多停留一分。
你在蘭閣弟子中實在太普通,根本……就不像修過魅功的人。
為什麼,你為什麼與旁人都不同?」 紀雪庵心中暗道,這便是裘斂衣曾說過程溏收神斂韻的道理,但原來並非蘭閣中人人都這麼做。
程溏忽然沈默許久,才道:「那便是一切的開始。
很多年前,我被師傅挑中,開始練習魅功,什麼都還懵懂,乖乖照著師傅所言修行。
那時有一個弟子特別不聽話,凡事與師傅作對,每日都受到重罰。
有一日他跳舞出了錯,師傅罰他不准吃飯。
我拿著饅頭走在廊上,經過他身邊時,聽見他肚子在叫,便將饅頭分他一半。
誰知——」程溏笑了一下,繼續道:「誰知他將饅頭扔到地上踩了一腳,口中罵道,誰要吃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給的饅頭!」 綠衣少年和紀雪庵皆沒有出聲,聽他接著往下說:「我氣壞了,與他在廊上打起來。
我們皆是經脈盡毀之人,那人的拳腳功夫卻遠在我之上,三兩下便將我揍得鼻青眼腫。
我被他打得渾身發痛,打不過,只好狠狠瞪著他。
他卻笑了,拉我起來,說我這個模樣,倒比先前順眼許多。
小孩子真是奇怪,不打不相識,我們二人竟變得極為要好。
他教我外家功夫,雖然終歸中看不中用,我卻學得很高興。
我與他愈親近,心中對蘭閣、師傅和魅功便愈發厭惡。
師傅管得嚴苛,我對修習之事雖不敢怠慢,卻學會陽奉陰違。
我與那人常常私下比試,誰能刻意做出與師傅所教更大相徑庭的模樣。
師傅教我們以神韻傳意,舉手投足皆是風情,我們便偷偷比誰更麻木更僵硬更呆板。
久而久之,竟漸漸學會收神斂韻,與未習過魅功的常人並無兩樣。
師傅只道我們不開竅,不抱希望,自然松懈對待。
那時候我們怎知,年幼時的兒戲之舉,偏偏叫我們因禍得福。
」 「因禍得福?」綠衣少年喃喃重復,「何為禍?何為福?」程溏嘆氣道:「蘭閣師傅雖懂得栽培魅功之法,卻並無一人會魅功,你道是為何?只因依照速成之法練就的魅功,修習者無一能活過二十歲。
」綠衣少年大驚,顫聲道:「你胡說!」程溏只緩緩道:「雙目如秋波流轉,如琉璃淬火,有一日便會失明。
聲音如泉水躍動,如黃鶯出谷,有一日便會啞掉。
肢體如柳枝輕擺,如出水芙蓉,有一日便會癱軟。
皮肉如雪白皙,如玉瑩潤,有一日便會潰爛。
甚至血液骨髓香甜如花蜜,有一日便會從內里開始一點點腐壞。
這些事均是我離開魔教後才知道的,但我沒有騙你。
蘭閣曾經的那些優異弟子,一時風華絕代,最後卻去了哪裡?」綠衣少年牙齒格格作響,「在、在蘭閣崖頂,那個、那個無名冢,難道便是……」程溏一字一字道:「你為蘭閣傾盡年華,對韋行舟一心一意,回報你的卻是生生嘗受失明失聲癱瘓之苦,最後血肉腐爛而死。
生前有多麼美,死時便有多麼可怖,是為禍。
而我歪打正著違背師傅教訓,雖然比別人晚了數年才練就魅功,卻是自然而成,並無性命之虞,是為福。
」 綠衣少年從喉中發出微弱顫聲:「你、你說要救我,如何救我?」程溏斷然道:「從今日起你亦要學著刻意收神斂韻,並終生不再施展魅功。
」 那夜程溏說完那句話,綠衣少年呆了一會兒,轉頭不再言語。
一夜太平無事,直至早晨紀雪庵解開少年穴道,放他下床活動。
那綠衣少年生長在蘭閣,於人情世故上並不熟知,但做事謹慎小心,卻叫眾人另眼相看。
伺候他的侍女中除了萬家的人,還有他從魔教帶來的心腹。
他命侍女送上足夠食物,又尋來傷藥紗巾,且要避過萬家耳目。
羅齊寅口中叼著一個肉包子,含糊不清問綠衣少年道:「時間緊急,你快帶我們去找我娘子、正道兄弟被關在何處?」 綠衣少年兀自梳著頭髮,冷淡道:「那些人被分關在兩間牢室中,一間關會武的人,將來能為教主所用,另一間關不會武的,大約都是些家眷隨從,多半用作人質,才沒有殺了。
」紀雪庵問道:「之前你們曾動用過七八個正道高手出來捉我們,後來……」綠衣少年奇道:「他們不是被你們救走了麼?」見三人神色一變,才撇撇嘴道:「反正後來也不曾回來。
」 若裘斂衣等人不曾被抓回地牢,便還是與豐氏夫婦在一起。
紀雪庵與程溏對看一眼,眸中均不由露出喜色。
綠衣少年放下梳子,站起身倦道:「你們不是要見苓白麼?捉著我去便是了。
」程溏道:「待會兒不僅需你暫時為質,迫得苓白破除攝魂術,還需你助我們離開地牢。
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綠衣少年懨懨哼了一聲,「我不會演戲,你們點我啞穴便是。
」 三人準備得當,紀雪庵封住綠衣少年穴道,程溏架著他的身體,緋紅小匕已握在掌心。
一走出屋門,卻是昏暗陰濕的地道。
牆上點著燈,與綠衣少年那間富麗堂皇的屋子儼然一天一地。
他先前將苓白的住處所在告訴三人,亦吩咐過侍女盡數退下。
此處是兩個魔教中人的住所,大約萬家侍衛也不敢衝撞,地道中沒有一人看守。
拐過兩個彎,便是苓白的屋子。
紀雪庵一手按住連璋,一手叩了下門。
程溏壓低聲音道:「苓白,是我。
」地道中聲音回蕩,分辨不清。
便聽有人走到門旁,毫無防備打開,卻被屋外場景嚇得跌後一步,赫然便是那個彈箏女子。
紀雪庵趕在她尖叫之前一把捂住她嘴,揪著她扔到屋中椅子上。
緋紅小匕橫在綠衣少年的脖子上,程溏架著人慢慢走到她面前,羅齊寅關緊了屋門。
那名喚苓白的女子面上血色全無,瞪著眾人,目光落在面無表情的綠衣少年臉上,驚怒道:「你們、要做什麼!」紀雪庵冷冷道:「照我們說的做,不然就殺了他。
去,將你所施的攝魂術解開。
」 苓白縮在椅子中氣得發抖,盯著綠衣少年,想要看出幾分他的意思。
但綠衣少年自從昨夜聽說魅功的真相,便一直魂不守捨,此時受制於人,卻只盯著地上不看任何人一眼。
苓白只道他中了程溏的什麼把戲,撐著扶手慢慢站起來,口中道:「你們敢傷害綠公子,教主不會放過你們。
」程溏冷笑道:「只要你聽命行事,我們自然不會害你們。
」苓白狠狠瞪著他,「我的箏都被你毀了,還拿什麼去解?」程溏又是一笑,「你騙我?蘭閣中修習攝魂術的弟子不可能只會一件樂器,更何況哪怕拍手唱歌,操縱音律又何須器物?」羅齊寅扭頭看見案上掛著一支簫,連忙取來。
苓白無計可施,接過簫,死死捏在手中。
紀雪庵打開門,冰冷道:「領路罷。
」 苓白只得帶著眾人在地道中行走,直至一處拐角,停下低聲道:「前頭便是大牢。
牢房外有萬家侍衛看守,你們難道也要大搖大擺走過去?」紀雪庵指著她手中的簫,冷道:「你負責支開他們。
你說要施術,他們不敢打聽意圖,更不敢聽你的簫,只會躲得很遠。
」苓白嘴唇微微一動,尚未答話,卻又聽紀雪庵道:「我們便在此處看著你,若你敢玩什麼花樣,記得這小子的命全在你手裡。
」 話音落下,苓白雖面露不甘,卻更多是無可奈何。
她方要邁開步子,卻聽到前頭傳來一陣爆笑歡呼聲。
紀雪庵眉頭一皺,「怎麼了?」苓白雙腿發顫,一臉蒼白回過頭,「是、是萬家侍衛……我聽說,他們在牢中悶得發荒,每日都要尋人質的、樂子……」 程溏心中一沈,剛要喊糟糕,紀雪庵動作更快,猛地伸出手,卻只來得及抓到羅齊寅一幅衣袖。
便聽得有人大喝一聲什麼人,彷彿水珠跌落油鍋,整座地牢皆沸騰起來。
紀雪庵疾聲道:「你等在此處!」便頭也不回追著羅齊寅而去。
他拐過彎角,眼前豁然寬敞,便是綠衣少年所說兩間關著正道人士的牢房。
其中一間牢門大開,一個萬家侍衛正伏在地上一人身上,旁邊圍著四五個侍衛,皆是衣衫不整。
羅齊寅驀然衝進去,一把抓起那人扔到牆上,定睛看一眼地上的人,將那人衣裳攏好,又飛快起身到牆邊人堆中尋他娘子。
此間數十人均毫無動靜躺在乾草鋪上,羅齊寅尚作萬家侍衛打扮,叫牢房中那些人一時摸不清頭腦,大喝出聲後拔出兵刃,卻沒有立刻動手。
那幾個萬家侍衛中有一領頭模樣的人踏前一步,問道:「你做什麼?」羅齊寅急著翻看地上的人,哪裡理他。
那人只覺眼前飛影一閃,頸間一涼,來不及叫出聲,便瞪大眼捂著脖子摔倒在地。
紀雪庵彎腰從那人身上取下一串鑰匙,抬身緩緩舉起劍。
遠處被聲響吸引而至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其餘侍衛莫不驚叫著衝向紀雪庵。
紀雪庵手腕微折,疾步飛移,一招寶劍九刺,瞬間取下另一人性命,面無表情冰涼道:「一齊來罷,畜牲。
」 卻說程溏挾持著綠衣少年,與瑟瑟發抖的苓白站在彎角。
他眼見越來越多的看守奔向牢房,心中暗暗焦急。
紀雪庵受傷在先,損耗在後,內力究竟恢復幾成,叫他不得不擔心。
程溏微微提起綠衣少年身體,便要上前以他為脅,命眾人動手。
他向前踏出幾步,苓白被拋在身後,卻忽然舉起簫在臉前,吹出嗚嗚幾聲樂音。
這聲音在地下盤旋只覺異常不詳,連那廂紀雪庵和萬家侍衛均遲疑了動作,分神去看牢中人質。
但地上的人卻沒有絲毫反應,程溏回頭厲聲叫道:「你要幹什麼!」苓白舉簫的手掩住唇畔詭異笑意,程溏只覺肋下被人重重一擊,身體被掀翻在地,旋即一人騎在他胸口死死掐住他脖子。
他萬萬想不到,苓白竟能以簫聲衝開綠衣少年的穴道,叫他偷襲成功。
程溏一手拼命掰著他的手指,另一手方要抬起緋紅小匕,卻被苓白一腳踩在地上。
他胸口劇烈起伏,臉脹得通紅,滿眼全是憤怒和不解。
苓白眼見不妙,上前拉住綠衣少年手臂,「教主有令,莫把他掐死了!」綠衣少年卻如同陷入魔障,嘶聲尖叫道:「你騙我!你騙我!你根本救不了我!反正我就要死了!我才不要死得那麼慘那麼難看!」 三人拉扯間越過彎角,暴露在萬家侍衛眼前。
眾人一早得過命令不得傷程溏性命,而魔教的綠衣公子卻也不能得罪,不知如何是好,只當魔教內訌,乾脆不理。
紀雪庵握緊連璋,牢房前的地道全是萬家侍衛,幾乎水洩不通。
他視線被阻住,看不見程溏境況,但乍然聽見綠衣少年的聲音,便知情況有變。
那些人見他動容,攻勢愈加凶猛。
紀雪庵勉強向前挨近幾步,高聲喚道:「程溏!」 程溏猛然屈膝狠狠頂在綠衣少年小腹,一下躍起,啞聲大喊:「我沒事!」綠衣少年卻又撲上來,與他廝打在一處。
他雖不會武,瘋魔之際力氣卻變得極大,口中不斷嚷著我不想死,胡亂打著程溏。
程溏一手抓住他頭髮,將他腦袋一扭,跨一腿頂在他背脊,將他俯趴在地上,一掌劈向他後頸。
綠衣少年頓時昏死過去,苓白嚇得花容失色,轉身便要逃走。
程溏喘著粗氣站起,三兩步追上她,拖著她回到彎角,一手拾起緋紅小匕抵住她喉口,喘息道:「吹簫……解除攝魂術……馬上!」苓白連連搖頭,眼角湧出淚水,「不行……我沒有騙你!要一炷香功夫,樂音不能被打斷,不然那些人會神志錯亂無藥可救。
」 程溏也知解除攝魂術並非易事,苓白多半沒有說謊。
萬家侍衛見他脫險,便有人拐彎過來要捉他。
程溏一手抓著一人退後幾步,搖頭喝道:「別過來!」他轉頭低聲問苓白:「從後面的路能否離開地牢?說實話!」苓白顫聲道:「可以……有個偏門。
」程溏一咬牙,頓住腳步,飛快道:「我要你操縱牢里的人跟我們出去!快!」 苓白瞪大雙目,程溏不耐煩地勒緊綠衣少年頸前的匕首。
她舉起簫,萬家侍衛面面相覷,一時不敢上前。
牢中鬥得正兇的人亦不由一停,眼睜睜看著地上正道人士晃悠悠爬起來,面無表情往簫聲方向而去。
羅齊寅本來抱著一個年輕女子,她卻不管不顧掙開他,跟上眾人往外走。
羅齊寅堪堪喊了聲娘子,卻聽見另一個牢房中傳來撞門的聲音。
紀雪庵一把推在他背上,將手中鑰匙塞給他,冷聲道:「你和他們一齊出去。
」 程溏拖著蘭閣二人擠在彎角處,看著牢中正道人士雙目無神向前走來。
這地道本就算不上寬敞,萬家侍衛進退兩難,既不肯就此放他們走,又不敢貿然傷了傀儡,何況程溏手上還有一顆魔教重要的棋子。
程溏扯了一把苓白,「你吹簫領路,莫要使詐!」他看著眾人走來,最後跟著羅齊寅,拉住凌家小姐胳膊。
紀雪庵落在後面,寶劍相向,卻在為諸人斷後。
他與紀雪庵之間只隔數丈之遠,但苓白並不可信,程溏必須要跟緊眾人,連一刻都不容停留。
紀雪庵戒備望著左右,視線越過重重人影與程溏對上一瞬,迫不得已又飛快錯開。
那一眼神情道不盡情纏,程溏忍不住喚道:「雪庵!」 幾乎是方才那一幕的重現,紀雪庵沈聲應道:「我沒事!」前頭隊尾走開一大段,程溏再無時間,斷然回頭,腦後已響起兵刃相交之聲。
他架著綠衣少年的身體剛剛轉過彎角,斜里驀然伸出一隻手,拍在石牆的一塊磚上。
程溏猛地轉身,身後轟隆一聲,竟是憑空落下一堵牆,將來路完全封住。
綠衣少年不知何時醒來,不聲不響,卻在此時發動地牢機關。
他輕聲一笑,雙目赤紅,形如惡鬼,哪裡還有從前絕美的神貌,「你怕什麼?又不是沒有別的出路。
只不過——他要殺光所有人才能出去罷了。
」 這一面石牆徹底堵住來路,程溏瞪向眼前片刻,狠狠扯過綠衣少年的身體跟著苓白而去。
綠衣少年一直低聲發笑,口中喃喃不斷。
程溏充耳不聞,不再架住他脖子,一手拉著他胳膊,任他跌跌撞撞,發足向前跑去。
二人追上正道人士,苓白在最前吹簫領路,羅齊寅牽著凌家小姐走在最後。
這間地牢建得堪比迷宮,地道錯綜複雜,不少彎角處均有機關,間或有向上的台階。
綠衣少年鬧了一陣,又安靜下來,卻忽然開口道:「為什麼我眼前全是紅色?我是不是、是不是瞎了!」他緊緊抓住程溏,指甲幾乎陷入他的皮肉,大叫道:「你說過要救我的!救我啊!我、我瞎了,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程溏面無表情,任由他喊叫,只拖著他向前,「你不是瞎了,是瘋了。
」 眾人行了約摸一盞茶功夫,苓白停下腳步,拍上牆邊一塊石頭,轉身道:「出口便在此處。
」路盡頭的石牆緩緩上抬,外面刺目的日光照入地牢。
苓白站在牆邊,舉起簫繼續吹奏,那些跟著停住步子的正道人士便緩步向外走去。
正道人士此刻全無自主心神,縱然武功高強,卻需旁人來保護。
程溏抓著綠衣少年衝至前頭,他乍然從昏暗中步入戶外,不由轉了一圈,放眼望去,卻大吃一驚。
青天白日,遠處山峰綴著皚皚白雪,青浮山後山的地牢外,竟是一片視野極其開闊的空曠之地。
他和紀雪庵等人從密道進入地牢,卻不曾見過它在地上的面目。
程溏身後那一座巍峨堪比城牆的石堡,叫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已從其中逃脫。
地牢正門大開,門口正是激戰。
程溏定睛看去,一方是承閣殺手和少許萬家侍衛,另一方竟是正道。
他愣在原地,其中一人忙裡偷閒扭過頭,興高采烈向他揮手,除了裘斂衣又會是哪個。
程溏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他們的幫手越多,便可拖住敵方,既無法來圍捕牢中逃脫的人,亦無暇再進入地牢。
他與那些正道人士一動不動站在平地上,一時無人奔向他們。
程溏望著戰局,正道佔據上風,他乾脆站定觀戰,雙目盯著正門,只盼早一刻見到紀雪庵出來。
卻有風輕輕吹過,一陣琴音飄入眾人耳中。
程溏悚然一驚,急忙去尋苓白,但放眼四下,哪裡還有她的蹤影。
他目光掠過遠處高坡,驟然頓住。
彷彿憑空而降,四道黑影托著一頂木制輪椅,落葉般悄無聲息停在坡頂。
椅子上坐著一個穿鵝黃色暖袍的年輕人,眉目微垂,十指紛飛,膝上穩穩擱著一張琴。
程溏陡然睜大雙目,不敢置信地瞪著那人和他身後四個捕風樓暗衛。
他身旁正道人士卻漸漸神情鬆動,面無表情的臉上慢慢現出痛楚神色。
羅齊寅扶著凌家小姐,緊張地大叫:「娘子!」凌家小姐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微微一動,抬頭輕聲問道:「夫、夫君?」羅齊寅大喜過望,衝著程溏咧嘴喊道:「程弟,我娘子醒了!他們都醒了!」 坡上琴聲慢慢隱去,程溏神色卻不見輕鬆。
綠衣少年嘿嘿一笑,看著他道:「我又看得見了,原來先前是地下太黑。
」他的臉上被自己抓出一條條血痕,十分可怕。
程溏戒備地望著他,綠衣少年扭過頭,面向那些從攝魂術中醒來的正道人士,指著程溏道:「我快要死了,只有吃這人的肉喝這人的血才有救。
你們快救救我啊,替我殺了他。
」 程溏面色一變,恨聲道:「我要救你,是你找死!」說話間手臂揚起一道粉色弧線,緋紅小匕直直刺向綠衣少年胸口。
綠衣少年側身勉強閃過,跌坐在地上,卻笑著望向程溏。
程溏縱身撲上前,身體在半空卻驟然下沈,就地打一個滾,堪堪避過身前的一柄長劍。
劍的主人面有愧疚,似乎對於取一個素昧平生的少年的性命感到十分抱歉,口中卻道:「對不起,為了他,我只好殺你。
」他話音未落,便又有一把長刀直撲程溏面門。
那人卻是個火爆脾氣的,大聲道:「小兄弟,讓老子給你個痛快罷!」程溏哪裡有本事同他們糾纏,跳起身向著地牢正門拔腿就跑。
羅齊寅一把抓住凌家小姐,急道:「娘子,你做什麼!」凌家小姐看他一眼,柔聲道:「夫君,你等我,我殺了此人便回來。
」「胡鬧!」羅齊寅點住她穴,抱她坐在樹下,「你連兵刃都無,殺什麼人!乖乖的魅功,明明看著腦袋清楚,卻盡說胡話。
」 他轉身便要去幫程溏,前頭正門口裘斂衣亦飛身而來。
但程溏的境況已是險極,一劍挑斷發帶,頭髮散亂一臉,又一刀刺向他足跟,鞋子被釘在地上,赤著一足狼狽而逃。
眼見眾人一擁而上,程溏避無可避,無論是羅齊寅還是裘斂衣都已趕不及,綠衣少年不由拍手哈哈大笑。
他形容可怖,神志與瘋癲無異,卻忽然咦了一聲,垂下雙手,扭頭望向東面。
他雙目尚未看清那人,卻驟然瞪得極圓,一道血痕從眉心蜿蜒而下,身體搖晃著倒在地上。
場中局勢驟然巨變,追逐程溏的正道人士皆感到額心一陣劇痛,撫著腦袋停下步子。
程溏喘息著跌倒在地,被跟前的裘斂衣拉起。
裘斂衣亦撫著額頭,口中連聲低咒,而後放下手急切問道:「紀雪庵在哪裡?」 程溏卻沒有回答他。
正門口數個先前中過魅功的正道高手均一時抱頭,無法打鬥,而敵方卻沒有伺機攻擊,竟齊齊放下兵刃,面朝東方叩拜在地。
程溏木然轉過頭,不甚意外地看見東面的山坡上,站了一個朱袍黑冠的男人。
獵獵山風吹亂那人頭髮,他慢慢抬起手指,撥開眉上發絲,露出一雙狹長鳳目。
你逃不掉了。
那人僅僅彎起唇角,似笑非笑,程溏便彷彿聽見這幾個字在耳畔響起。
裘斂衣失神地看著坡上的人,喃喃道:「這人……難道!」程溏並不看他,只輕聲道:「請你轉告雪庵——」 他猝然住嘴,要對紀雪庵說什麼好?程溏忽然有些慶幸,紀雪庵仍困在地牢惡鬥中,不用親眼看見這一幕。
宛如幼鼠被毒蛇盯住的冰冷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程溏知道自己今日終難逃此劫,卻笑起來道:「就告訴他……」 坡上那人卻在此時開口道:「小溏,你真是頑皮,非要我親自來接你,才肯回去麼?」他話音剛落,右手輕揚,身後驀然閃出一人,高舉一把大刀,狠狠往地下一砸。
剎那間,地動山搖,裘斂衣目瞪口呆看著足畔生生炸開一道寬約三寸的地縫,虧得他內功扎實下盤站得極穩才不至於跌倒。
而原先站在地縫對面的程溏,卻已不見蹤影。
第十三章 魔教眾人一瞬間走得一個不剩,好似他們根本不曾出現。
承閣殺手本就神出鬼沒,山坡上的那個紅衣男子應該便是韋行舟本人。
當然,還有程溏。
裘斂衣重重吐出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已屏息許久。
他環顧周遭,剛從攝魂術和魅功中解脫出來的正道眾人仍有些渾渾噩噩。
先前在地牢門口與萬家和魔教動手的人,卻是前來赴珍榴會之約的諸人遲遲不歸,族人同門趕至青浮山下,後得豐氏夫婦接應,殺入後山重圍救人。
此刻兩批人相會,不久前還殺氣騰騰的空曠平地,一時竟浮起劫後餘生之喜。
裘斂衣忽然聽到聲音,心中一突,轉過頭去。
那座萬家地牢在方才的震搖中屹立不動,黑漆漆的門口屍橫滿地,彷彿巨獸張開食人不吐骨頭的大嘴。
那裡緩緩走出一個人,身上的白衣被鮮血染紅,血痕順著下垂的寶劍滑落,每一步都綻開一朵血蓮。
裘斂衣的喉口梗住,想要喚他的名字,卻說不出一個字。
在旁人都喜極相擁,執手互訴之時,他竟在紀雪庵面無表情的臉上看見世上最寂寞的神色。
紀雪庵目光慢慢掃過地牢外,最後落在裘斂衣身上。
他一步步走來,聲音冰冷開口便問:「程溏在哪裡?」裘斂衣搖了下頭,只說了三個字:「韋行舟。
」紀雪庵並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抬步就要走,卻被裘斂衣拉住。
他轉過頭,神色奇怪道:「你不讓我去找他?」裘斂衣忽然覺得自己理智到殘忍,卻緩聲道:「雪庵,魔教在哪裡,韋行舟深不可測,你什麼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他。
你看,今日來了許多朋友,這青浮山上又有太多疑點,你是從頭至尾清醒的人之一,不能一走了之。
」 紀雪庵卻抽回手,眉眼之間無比冷淡疏離,「我如今知道萬家與魔教同流合污,對師命已有交待。
別的事,待我殺了韋行舟,帶程溏回來再說。
」裘斂衣苦笑起來,繞到紀雪庵身前,看著他的雙目道:「你答應我留下來,我便將程溏帶給你的話告訴你。
」紀雪庵冷笑一聲,一閃身甩開他,頭也不回向前走去,「我見到他,自會親口問他。
」 「紀雪庵!」裘斂衣大聲叫住他,「程溏說,他既能從那裡逃出來一次,定然有第二次。
紀雪庵,你敢甩手就走,豈能這般任性妄為!你莫要小看了程溏,別那麼自以為是!」紀雪庵緩緩轉過身,還未說話,不遠處卻傳來一陣木輪磕磕絆絆的聲音。
他和裘斂衣抬頭看去,卻見木槿夫人和豐華堂推著一輛輪椅而來。
木制輪椅上坐著的正是先前那個撫琴以消除眾人攝魂術的年輕人,但與他同時從天而降的四名捕風樓暗衛此刻已隱去身影。
紀雪庵微微皺起眉頭,他不曾見到方才那一幕,在地下殺敵時也沒有聽到琴音,但武林中有些人哪怕素昧平生,依然能叫人一眼認出身份。
譬如冰姿雪貌只穿白衣劍鞘雕滿蓮花的紀雪庵,又譬如眼前這一位。
上一任桑谷谷主退位時,將谷主之位即江湖第一神醫的名號傳與谷中一名雙腿不良於行的弟子,一時引起軒然大波。
江湖第一神醫若連自己的腿疾都醫不好,又談何去醫別人?但桑谷在武林中素來神秘,除了數間開在市井的醫館,尋常人想要得到桑谷神醫救治只能求奇緣,從桑谷流傳在世間的秘藥均千金難求。
故而關於新谷主的風言風語過了一陣便漸漸消停,世人只知他以一架木質輪椅代步,卻是一位眉目出塵溫潤如玉的佳君子。
那人略抬起頭看向紀雪庵,果然一如流言,眼神謙和不染絲毫塵俗,微笑道:「紀大俠。
」紀雪庵面無表情點了下頭,「沒想到,這次珍榴會之事竟然驚動了不理俗事的桑谷谷主。
」木槿夫人伸手理了下鬢角,淡笑道:「當時我們千辛萬苦避開萬家侍衛,也虧得敵人專注於尋找你們三人下落,才叫我們有空子可鑽。
我和華堂設法護住昏迷不醒的正道朋友,那位捕風樓的暗衛兄弟伺機下山,才知道正道同盟已察覺異常,集結於青浮山下。
沈樓主得到消息,親自赴桑谷請祝谷主出山。
原來祝谷主亦是善於以音律調動內息的高手,方才也正是他解除了攝魂術。
」裘斂衣跟著道:「何止如此。
我們七八人先得以從攝魂術中醒來,又害怕陷落魅功控制。
多虧祝谷主的丹藥,可維持十二個時辰不受魅主影響。
」 紀雪庵聞言一愣,抬眼環顧四周,「沈荃也來了麼?」豐華堂搖頭道:「捕風樓事務繁多,沈樓主抽不開身,但特意派四位暗衛護送祝谷主至青浮山。
此時我等能平安脫險,祝谷主和沈樓主實在功不可沒。
」他們三人愈是贊嘆感激那桑谷谷主,紀雪庵的臉色只愈發冷淡。
他盯著輪椅上之人,譏聲冷道:「桑谷神秘莫測獨立於世,原來卻與捕風樓交情甚深。
」桑谷谷主微微笑道:「在下之前與沈樓主並無私交,但此事關係深重,險些危及正道根基,即便是桑谷也願意獻出綿薄之力。
」語罷又溫顏補上一句:「在下身有殘疾,不能習武,向來對紀大俠十分仰慕,還請紀大俠喚我祝珣便可。
」 他語意誠懇,神情坦蕩,當真稱得上謙謙君子。
紀雪庵聽到他說不能習武十分仰慕雲雲,不由微微愣神,頓了片刻才對祝珣道:「祝谷主言重。
」面色終是有所緩和。
祝珣笑道:「青浮山一戰,有不少傷者,在下先失陪了。
」他的輪椅乃是特製,僅憑本人亦能移動,但旁人怎麼忍心叫他一雙撫琴救人的妙手去推輪子,仍是豐氏夫婦慢慢推著木椅離去。
待他們走遠,裘斂衣奇道:「你從未見過那個祝珣,怎麼開始便戒備之意那般重?」 紀雪庵沒有回答。
他對桑谷並無敵意,但對捕風樓卻已再無信任。
程溏所言沈荃在正邪兩派之間搖擺不定,賺不義之財,只是他沒有證據。
更何況此番沈荃竟能請出桑谷神醫,叫許多人欠他一個極大的人情,紀雪庵便更無法說出口。
他面色陰沈,沈默不語,裘斂衣不由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擔心記掛程溏,又素來不耐煩應付旁人,但是你看——」 他指著地上不遠處那道寬溝,一向嬉皮笑臉的面孔此時卻肅然一片,「這道溝乃是韋行舟身後一人舉刀砸在地上,相隔十餘丈,卻一直裂到此處。
你或許會怪我眼睜睜看程溏被帶走,卻未出手阻攔。
但是紀雪庵,說來真是太丟臉,不過是我低頭避開地溝的一瞬間,程溏卻已不見。
除了那個用刀的大力士,必然還有一個輕功極佳的人。
韋行舟未必需要親自動手,身旁有這樣兩名高手,或許還有許多未露面的高手,便足夠叫我們膽戰心驚。
」他說罷,卻抬起頭直視著紀雪庵雙目,「但是最可怕的,卻還不是這點。
力大無窮,力傳極遠,你有沒有想到什麼?當年狐山郭家不僅擅長使刀,更有家傳百狐拳名揚江湖,是難得刀拳雙絕的門派。
相傳從前郭家有一個弟子,一天練功時突發奇思,以雙拳重擊大地,竟有地動山搖、漫山狐狸逃竄之勢,百狐拳便因此得名。
今日我見到此幕,頭一個想起的便是昔日郭家。
但郭家早就沒落,百狐拳也已失傳……難道魔教中,卻有狐山郭家的後人?」 紀雪庵一身神功,對武林中他家功夫卻並不關心,遠不如裘斂衣見多識廣。
他沈吟片刻,並不做聲,卻快步向前走出一段。
待他停下,低頭細看地面,忽然喚裘斂衣過來,指著地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跡道:「你來看這個。
」泥地上留著一彎孤形痕跡,仔細辨認卻能瞧出是個鞋印。
裘斂衣面色大變,紀雪庵冷冷道:「你所說的那個輕功高手,大約便是此人。
飛鴻派的追月步法,僅以足尖點地,留下的痕跡,皆形似彎月。
」裘斂衣盯著鞋印,驚疑不定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狐山郭家便也罷了,飛鴻派的女弟子素來清高自傲,怎麼也同魔教攪在一塊!」 他兀自大驚失色,紀雪庵面上一派清冷,卻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四十年前最後一次的武君大會,狐山郭家和飛鴻派可有參加?」裘斂衣聞言一呆,莫名其妙道:「你問這個做甚?」他苦苦思索,才道:「不錯,狐山郭家大約便是在那時沒落的,飛鴻派的掌門仙子也不比如今故作姿態,多半參加了那次武君大會。
紀雪庵,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紀雪庵淡淡道:「魔教中未必有正道子弟,卻有一本記載正道諸派獨門功夫的書冊。
四十年前七大門派近百名高手下落不明,便造就了那本武書。
碧血書被魔教中人奉為三大聖寶之一,沈寂四十年,看來韋行舟已不甘於這假惺惺的太平假象。
」 裘斂衣連著倒抽兩口冷氣,他自然知道紀雪庵從不開玩笑,緊緊盯著他道:「這些事……你!」紀雪庵卻神色一凜,裘斂衣順著他目光看去,遠處樹下站了一個青年,身上竟作萬家侍衛打扮。
他與兩名常興門弟子正大聲說著什麼,幾乎面紅耳赤,身旁一個嬌柔少婦不安地拉著他手。
裘斂衣瞧得眼熟,「這人不是那天拉著程溏說話的——」話音未落,卻聽見樹下青年怒聲叫道:「你們莫要血口噴人!程弟不是魔教內應!」 紀雪庵抬腳往樹下走去,裘斂衣暗叫糟糕,連忙快步跟上。
羅齊寅氣得胸口起伏,一抬頭看見紀雪庵,神情頓時一松,拉著凌家小姐走到他身旁,「紀大哥!」紀雪庵頓下腳步,那兩個常興門弟子不敢造次,恭聲行禮。
一人直起身道:「紀大俠來得正好,門主請您和這位羅星莊少主至林中帳內一敘。
」 常興門是以常興十三劍傲視武林的名門大派,門主常季風年近不惑,座下有五位親傳弟子,皆是名聲如日中天的江湖少俠。
常興門中兩個低階弟子根本不將羅星莊的少莊主放在眼裡,對紀雪庵說話雖客氣,神色卻隱含傲慢。
裘斂衣惟恐紀雪庵冷哼一聲,說常季風算什麼東西,也敢來請我雲雲,正要出言打個圓場,不想紀雪庵卻頷首答應。
羅齊寅回頭溫聲安慰妻子幾句,便跟著眾人向林中行去。
常季風並未邀請裘斂衣,但他一臉理所當然跟進帳篷,兩名弟子也不好阻攔。
帳中卻坐著不少人,除了常季風和常興門幾個弟子,還有數位正派掌門,其下均有弟子捲入今次珍榴會。
之前先行離開的桑谷祝珣和豐氏夫婦也坐在其中,看見紀雪庵進來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
常季風站起身,親自將紀雪庵請入上座,連聲感謝紀雪庵救回座下弟子,言語中隱約有將他當作頭號功臣之意。
紀雪庵回敬幾句謙辭,神色卻始終冷淡。
待他入座,眾人感佩寒暄結束後,常季風道:「說來慚愧,常某座下一個不肖弟子,中了萬家和魔教的歹毒計謀,被當作傀儡受敵人操縱。
其中種種內幕和實情,想來只有紀兄弟和羅小兄弟知道。
還請紀兄弟將當日珍榴會之後發生的諸事說與我等聽,好叫我正道同盟不再重蹈覆轍,徹底識清魔教奸計。
」 自紀雪庵踏進帳篷,當然知道逃不過眾人問話。
只不過到底是詢問還是盤問?他暗自冷笑,將自己從亭子逃脫,先後遇上羅齊寅與豐氏夫婦等人,最後機緣巧合進入地牢等事慢慢道來。
待他說完,帳中一片靜默。
卻是常季風下座一個胖老頭尖聲詰問:「紀大俠曾提到,萬家操縱一批傀儡來對付你們等人。
哼,不巧我徒弟便在其中。
如今他傷得極重,右手幾乎不能握拳,敢問紀大俠卻是何人所傷?」 看來常季風唱白臉,那個胖老頭便是唱紅臉的。
紀雪庵冷冷道:「我並不記得令徒是哪位,如何知道是誰傷他。
刀劍無眼,他們在攝魂術操控下只知殺戮,連自身性命也絲毫不顧。
當時凶險境況,不知孫掌門能否想象?」裘斂衣跟著笑道:「孫掌門,令徒已受祝谷主醫治,定能恢復如初。
我肋下這一劍也不知被誰砍的,看傷痕倒像是連璋。
但我豈會責怪紀雪庵,要怪只怪魔教和萬家。
若我在那時能有一絲清明,哪怕自廢功夫,也絕不願對紀雪庵他們拔劍相向。
」 那孫姓老頭哼了一聲,面色悻悻卻不再言語。
常季風安撫他幾句,轉向紀雪庵問道:「那位之前與紀兄弟同行的少年,如今卻被韋行舟擄去……紀兄弟可知他究竟是什麼身份?」紀雪庵暗中握拳,面色如常道:「他不過是我的隨從,年幼時被捉入魔教,不堪折磨逃了出來。
韋行舟心狠手辣,容不下叛逃之人,只怕無意中發現他,不肯放過。
」 他提及程溏,心中湧起一陣陣焦躁,為何自己安穩坐在這裡與這些人廢話,明明該掉頭就走去救程溏。
裘斂衣不禁搖了搖頭,紀雪庵並未聽見韋行舟之言,方才的話大約是隨口胡謅,全是破綻。
他一早陷入操控,也不明其中真相,更不知程溏身份,但單憑韋行舟那句話,竟大有為了帶回程溏才親臨青浮山之意。
他既然聽見,只怕在座除了紀雪庵也都聽見,自然人人心中對程溏生出懷疑。
裘斂衣一急,不知該如何提醒紀雪庵,卻聽孫老頭已冷笑道:「恐怕沒那麼簡單吧?不過,紀大俠若被蒙在鼓中也是難怪。
哼,自古英雄皆難逃那一關。
」 紀雪庵面色一寒。
先前珍榴會上,他與程溏相偕而行,未刻意避人耳目。
不過彼時無人敢說三道四,如今卻被人冷嘲熱諷。
他尚未發作,羅齊寅忽然站起身道:「在下雖然人微言輕,卻忍不下去。
方才常興門兩位少俠逼問在下程弟是否魔教內應,在下拒不承認,如今孫掌門又……在下同紀大哥和程弟共患難一場,程弟的確出身魔教不假,但早已撇清干系,平素言行中對魔教和韋行舟只有仇恨。
何況他為了阻止青浮山上這一場劫難,數次死裡逃生,險些喪命,絕無可能是什麼內應!」 裘斂衣暗自翻了個白眼。
羅齊寅性情耿直,卻不會說話。
眼下明明是孫老頭髮難,他一番話卻把常興門也拖下水,帳中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常季風臉色鐵青,擊了下掌。
帳外有人掀開帳門,抬進來一具屍首放在地上。
正是那個慘死的綠衣少年。
他生前秀美容貌死時一片扭曲猙獰,眉心一道血痕已然乾涸。
常季風輕嘆一口氣,對紀雪庵道:「紀兄弟,紅顏白骨,不過只是一瞬變化。
魔教中人以魅功蠱惑人心,這人如此,那個程姓少年……你和羅少莊主今日出言維護他,又怎知是你們真心,還是已落入另一個圈套卻不自知?」 紀雪庵怒極反笑,一言不發,卻將手中連璋寶劍重重拍在身前矮幾上。
常興門眾弟子刷的拔出兵刃護住常季風,帳篷里竟是劍拔弩張之勢。
裘斂衣連忙按住紀雪庵手臂,又悔又怒。
開玩笑,若此時動起手來,將來紀雪庵便是生一張百嘴也說不清! 這般緊要關頭,卻聽有人溫聲道:「在下第一面見到紀大俠時,便細細觀察過他的眼神舉止。
在下不知那位程小兄弟和紀大俠當初以什麼法子避過魅功,但卻能肯定,紀大俠與羅少莊主此刻並未身中魅功。
」 帳中眾人目光一時皆落在祝珣臉上,他淺淡一笑,燭火下流轉著溫潤自若的神采。
豐華堂接口道:「魅功乃是魔教邪術,我等全不熟悉,只有祝谷主以桑谷靈丹保裘兄弟等人十二時辰清明。
他的話,不可不信。
」常季風等人無一不欠祝珣一個極大的人情,他既然開口,叫他們再無話可說。
紀雪庵轉頭瞥了祝珣一眼。
祝珣微微頷首,他實話實說,面上並無居功的神色。
裘斂衣看向常季風,問道:「常門主,魔教此番與萬家勾結,布下這等陰險的局,多虧紀雪庵從裡面放人,祝谷主在外頭撫琴,不謀而合,才幸免了一樁慘事。
這口惡氣,可不能就此白白咽下,不知常門主做何打算?」常季風摸了摸鬍子,沈聲道:「事情發生在青浮山,叫人不得不心驚。
萬家主持珍榴會已有數屆,埋伏如此之長,實在出人意料。
或許時日不久,正邪兩道之間便有一場惡鬥。
我常興門自然也不甘心忍氣吞聲,但這等大事常某卻做不得主,需與正道各派掌門泰斗慎重商量後才能定奪。
」 他話音落下,帳中其餘各派頭領皆連聲稱是。
紀雪庵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眼神說不出的冰冷譏誚,最後落在裘斂衣臉上,「你阻我去救人,便是為了叫我應付這些人?」裘斂衣面色一僵,他萬萬想不到眾人在緊要關頭竟做了縮頭烏龜,莫說紀雪庵,便是他也滿腹冷笑。
眾人位高權重,更有不少長者,何曾受過此等不敬,皆變了臉色,偏偏心虛理虧,莫敢與紀雪庵對視。
卻是常季風嘆了口氣,抬頭凝目看向紀雪庵,「先前常某對紀兄弟確實暗藏懷疑,卻是為了弄清青浮山上真相,並非刻意發難,還望紀兄弟莫要介意。
」他不愧為一門之主,分明是這般尷尬境地,卻愈發語意誠懇,「紀兄弟身邊的那位程姓少年,亦為解救今次劫難出力不少,常某還要代門下弟子謝過他。
程小兄弟被韋行舟擄走,固然紀兄弟心急如焚,我等也不願坐視恩人落難卻置之不理。
不過實在是有心無力,我門下一名大弟子被萬家用作傀儡,已身受重傷,常某為人師長,如何能扔下不管?更何況——」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紀雪庵面前,直視他的雙目,「世人只知魔教藏身西域天頤山脈,究竟是哪一座峰,哪一處谷,皆是未知。
韋行舟為人陰險狡詐,身邊又高手如雲,魔教中除了鈴蘭承三閣,是否還有暗藏分閣?若我正道人士決意討伐魔教,之前的預備功夫絕非一日可成,怎能意氣用事說走便走?常某說要回去商量定奪,眼下看來無異於逃避,但並非托辭。
紀兄弟乃無息老人親傳弟子,一身神功實為正道極大的助力,若能與紀兄弟一同攻打魔教,只會是我等之福……但卻不是現在。
」 紀雪庵深深看著他,半晌後竟點了點頭,淡聲道:「你說得不錯。
」他的視線越過常季風,停在虛無一點,不知向誰道:「只不過你們等得,我卻已等不得了。
」 他既然決意要離開,裘斂衣勸也無用,常季風等人更阻攔不得。
但天色已晚,是夜雲又極厚,山路難行,紀雪庵只得明日再動身。
裘斂衣命蒼山派弟子替紀雪庵收拾了一間帳篷,知道他早已忍不住一身血污,甚至尋來一件嶄新的白衣。
青浮山上有溫泉,源頭便在這後山。
眾人駐紮地不遠處有一處泉水,紀雪庵泡在其中,略微疲憊地閉起雙目。
珍榴會結束尚不足一月,那時他與程溏在泉中賞楓觀雲,喝冰鎮的酒水,那般纏綿快活。
紀雪庵身上有不少傷口,理應不能下水,浸在這泉中,更是渾身刺痛。
他錯過程溏被擄走的那一刻,自然未見到韋行舟其人。
韋行舟一早命令萬家和魔教眾人不得傷害程溏性命,程溏當初雖稱為挑撥之舉,紀雪庵如今卻相信他絕非普通逃犯。
他在水下慢慢握緊拳頭,無論如何程溏都是他的,紀雪庵定要帶他回來。
他握著連璋走回營地,卻一眼看見樹下站著羅齊寅,滿臉苦惱猶豫。
紀雪庵與羅齊寅曾同生共死,心中早已不將他當作外人,駐足問道:「你在做什麼?」羅齊寅飛快抬頭,啊了一聲,卻拘謹道:「紀大哥,我在等你。
」紀雪庵問道:「你好不容易與妻子團聚,這個時候不好好陪著她,找我有何事?」羅齊寅咬了咬牙,艱難道:「我明天便要回疏城了,娘子受驚不小,我不能離開她。
紀大哥,對不起!若非如此,我一定陪你去尋程弟!」 紀雪庵聞言一愣,頓了頓才搖頭道:「胡說什麼!我去找程溏,你去陪娘子,這才是各自該做的事。
」他面色微微放緩,看著羅齊寅道:「你有這份心意,我便足夠感激,程溏也定會如此。
」羅齊寅霎時紅了眼眶,啞聲道:「今日在常興門帳篷里他們說的話,紀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我和娘子雖然都活著,但娘子她……我決不會放過魔教!紀大哥請放心,羅星莊和疏城凌家雖微不足道,我偏不信世上沒有正道!待你和程弟回來時,我願領手下所有人征討魔教,一切聽憑紀大哥差遣!」 他一口氣說完,身體激動得發顫。
紀雪庵抬起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好!我等著你。
」羅齊寅抹著眼睛笑了下,「我也等著你們!」語罷退後兩步,轉身跑回凌家帳篷。
紀雪庵目送他的背影,胸中一時也激蕩難平。
他雖然性情冷硬,卻從不壓抑自己,氣憤的時候怒意勃然而發,高興的時候譬如此刻,也會仰天大笑。
背後卻傳來動靜。
紀雪庵回過頭,看見自己的帳篷外停著一輛木制輪椅。
祝珣借著營地篝火注目看他,身後跟著兩個童子。
紀雪庵走近帳篷,卻不請祝珣進去,只皺眉道:「祝谷主。
」祝珣微微一笑,開口道:「常門主請在下為諸位傷者醫治,如今只剩下紀大俠。
」紀雪庵冷淡道:「我身上不過都是皮肉外傷,裘斂衣送來的金創藥很好,不用勞煩你。
」祝珣搖了下頭,苦笑道:「紀大俠莫不是懷疑桑谷的名號?紀大俠內耗過大,又曾氣血瘀滯,切不可掉以輕心。
」 紀雪庵盯著他看了片刻,掀開帳門,「請進。
」兩個桑谷童子推著祝珣的輪椅進了帳篷,紀雪庵坐在桌旁伸出手,祝珣右手三指搭在他的腕上。
燭光下近看,只見祝珣愈發容顏如玉,但他神色肅穆,卻與平素溫和大不相同。
約摸一炷香功夫,他才收回手,抬頭道:「傷勢並不凶險,卻不易痊癒。
即使紀大俠修習的乃是無息神功,靜養調息仍要數月才能全然恢復。
」紀雪庵哼了一聲,「我沒有時間等,更不可能靜養。
祝谷主不妨直說,待我趕至天頤山脈,大約能恢復幾成?」 祝珣卻微笑起來,「不必如此。
若紀大俠信得過在下,請容在下為紀大俠施針。
」紀雪庵淡聲道:「我既已請你進來,便不再疑你。
」祝珣聞言一笑,吩咐童子從藥箱取出金針,叫紀雪庵除去衣衫,盤腿坐在床上。
童子推著輪椅到床邊,祝珣拈起一枚針,在紀雪庵胸前羶中穴緩緩平刺入半寸。
那一套金針共有三十餘枚,祝珣手臂難及的穴位,只好叫童子代勞。
饒是如此,待全數刺入,他額頭已滲出一層薄汗。
紀雪庵一直睜眼望著他們動作,直到祝珣喚他運功,才閉目提氣,默默行起無息神功。
一周天過後,紀雪庵長長吐出一口氣。
祝珣不由微笑道:「紀大俠感覺如何?」 紀雪庵睜開雙眼,慢慢道:「桑谷神醫,果然名不虛傳。
同樣運功一周,丹田卻比尋常充盈不少。
」祝珣示意童子收針,紀雪庵穿衣下床,才聽他道:「紀大俠不必客氣。
依照此法,七七四十九日後,功力便可復原。
」 此言一出,饒是紀雪庵也微微動容。
他看著祝珣,卻道:「四十九日,著實快了不少,只不過……我雖不通醫理,穴位卻還是識得的。
不知祝谷主能否將施針穴位告訴我,我每天行氣療傷。
」祝珣卻搖頭道:「每日的穴位並非一成不變,需在下診脈後調整。
」紀雪庵頓了片刻,冷淡道:「如此,我只好謝過祝谷主的仁心美意。
」 區區四十九日,他卻浪費不起。
祝珣忽然笑起來,彷彿堪破他的心思,溫聲道:「四十九日,一點都不浪費。
在下從這裡回桑谷,正好便需這些時日,紀大俠可願送在下回去?」紀雪庵只覺莫名其妙,緊緊皺起眉頭。
卻聽祝珣笑道:「世人難尋魔教本址,只因天頤山脈連綿起伏,山峰高聳入雲,谷壑仿若世外桃源。
也鮮少有人知道桑谷究竟在哪裡,難道紀大俠不曾猜測過,或許桑谷和魔教毗鄰而居?」 紀雪庵神色一凜,「毗鄰而君?」祝珣點點頭道:「桑谷藏於崖下深谷,魔教建在另一座峰上,二者相距卻不過三五天路途。
從桑谷找到魔教的路,在下可以教與紀大俠。
」紀雪庵冷冷看他,「桑谷名聲高潔,與魔教毫無干系,就算相離甚近,你如何知道去魔教的路?」祝珣聞言微微苦笑,卻低頭撫了一下膝蓋,才緩緩道:「紀大俠或許不知,在下並非天生殘疾。
這兩條腿……幼年時我被捉入魔教,後來雖被父親救出,卻只能終身坐在輪椅上。
那時我年紀小,那條路卻不會記錯。
不過那麼多年過去,魔教外的機關可有變動,在下便不知了。
」 他聲音帶著苦澀,卻並無十分仇恨,大約醫者仁心,總是更容易原諒別人。
紀雪庵眼前卻現出程溏不甘又無奈的模樣,他被魔教害得經脈盡毀,此生無法再習武。
他忽然心中一動,飛快伸手攥住祝珣手腕。
兩個桑谷童子驚得叫起來,祝珣也瞪大雙目無措地看著他。
紀雪庵放開他,沈聲道:「得罪了。
你也不會武,是因為當初魔教……」 祝珣不由咬住下唇,難堪地別過頭,再開口時聲音微顫:「不錯……在雙腿未廢之前,我便被關在蘭閣。
」他鎮定片刻,冷靜不少,「幸好父親不久救我出來,還未來得及學那些亂七八糟的功夫。
耳濡目染之下,關於魅功和攝魂術我略懂皮毛,後來回到桑谷潛心鑽研,也算是因禍得福,今日才能幫上忙。
」紀雪庵暗中握住拳頭,「那你……可認識程溏?」祝珣搖搖頭,垂目道:「我待的時日太短,又因不聽話被一直關在房裡,並不識得蘭閣中其他人。
」 紀雪庵一時不語,良久才道:「所以,你才會幫我。
」祝珣笑了一下,便是默認,卻有些赧然,「桑谷醫術講究修身養性,這些年在下已不太想過往之事,今夜失態,叫紀大俠笑話了。
」紀雪庵卻冷淡道:「是我不該刺探你過去,那種事情,任誰也不想常常想起。
只不過還有一事,你若不能據實相告,我終歸在心中疑你。
」祝珣奇道:「何事?」紀雪庵的聲音驟然冰冷:「你這次肯下山救人,究竟與沈荃有什麼關係?」 祝珣面色微微黯然,「若說救死扶傷之類的話,紀大俠大約也不信。
說來慚愧,卻還是同當年之事脫不開干系。
魔教為何無緣無故來捉我,父親又憑什麼救我出來,不過是懷壁其罪。
紀大俠可曾聽聞過桑谷玉?那是桑谷的一塊稀世寶玉,魔教覬覦桑谷玉,迫得父親只能拿玉來換我。
在下雖然對此事耿耿於懷,但桑谷上下並不擅武,如何取回寶玉?誰料事隔多年,沈樓主卻彷彿從天而降,告訴在下桑谷玉其實已不在魔教。
他只要在下出谷救人,許諾事成之後奉還寶玉。
」 紀雪庵喃喃道:「便是那塊傷者不死,死者不腐,魔教聖寶之一的桑谷玉麼?」祝珣吃驚道:「原來紀大俠亦有所耳聞。
在下出事時年紀尚小,並未親眼見過那塊玉,也不知它是否有傳言那般神奇。
若果然如此,這種逆天寶物難怪引來窺視,真不知是福是禍。
但桑谷玉畢竟因在下才流失,如今身為一谷之主,在下實在拒絕不了沈樓主。
幸好下山是為救人,並不違背醫者初衷。
」 這一場交易於祝珣來說,並無詬病之處,不如說何樂而不為。
紀雪庵微微凝住眉頭,但沈荃絕不可能那麼好心。
他此番出手相救正道,只怕因青浮山上眾人淪陷,正邪二者間的平衡被打破,此後魔教染指武林,便不是捕風樓所能控制的了。
祝珣見他陷入沈思,出聲告辭道:「時候不早,在下不便再打攪。
明日同赴天頤山,還請紀大俠早些休息。
」 第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紀雪庵等人便啓程向西。
祝珣腿腳不便,桑谷早就為其備下一輛特製馬車。
車廂剛好容得下他那架輪椅,又不至於顛簸晃蕩,兩個童子年紀雖小,駕車倒也有模有樣。
紀雪庵昨夜卻不曾料到,與他們同行的尚有木槿夫人和豐華堂。
原來祝珣早先由捕風樓暗衛護送至青浮山時,恰聽到豐華堂吹笛子給妻子聽,一時技癢,忍不住撫琴合奏。
二人以樂會友,一見如故,故而祝珣請豐氏夫婦到桑谷中做客。
豐華堂這般解釋幾句,紀雪庵只冷淡點頭,並不放在心上。
他暗中盤算過,若他獨自快馬加鞭趕赴天頤山大約需一月功夫,與祝珣同行雖耽擱時日,但他也著實需要一個領路人。
桑谷一主二僕皆不會武,豐華堂功力盡失,木槿夫人也並非紀雪庵對手,這一路他絕不吃虧。
至於豐氏夫婦入桑谷是為療傷還是遊玩,本來就不關他的事。
青浮山一路向西,沿途愈漸荒涼偏僻,常常三五日才遇見一個村莊。
祝珣看似嬌生慣養,又身有殘疾,卻從未表露辛苦。
眾人露宿荒野,力所能及的事他皆不肯麻煩別人,還遣出兩個童子幫眾人乾活。
那日豐華堂與紀雪庵去林中覓食,木槿夫人忙著生火,兩個童子捧了乾草餵馬。
祝珣按動馬車上的一個機關,輪椅從一塊緩坡鐵板上滑下。
他見眾人忙碌模樣,取了馬上水囊,溫聲道:「我去河邊打水。
」 卻沒有人應他。
兩個童子鑽入林中撿柴,木槿夫人也不知去了哪裡,只留營地上一堆可憐兮兮的小火。
祝珣抿了抿嘴,推著輪椅慢慢往河邊而去。
他向來被人服侍周到,難得有空為旁人做事,心中竟生出幾分雀躍。
但祝珣哪裡知道,即使是汲水這等小事,也需伏下身子,他根本做不到。
天氣已徹底冷下來,河面結了薄薄一層冰,祝珣扶著輪子停在岸上,滿臉不知所措。
他試著推動車子,卻不料河岸濕滑,只聽撲通一聲,竟連人帶車跌入河中。
祝珣大驚,兩條手臂不住撲騰,身體卻彷彿灌了鉛,直直往下沈。
他嗆了好幾口水才勉強屏住呼吸,周身皆是刺骨冷水。
祝珣瞪大眼,心跳凍得幾乎停住,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只怕要死在這裡。
他緩緩閉上雙目,求生意志一點點消逝,最後一口空氣化成一串氣泡從嘴角洩出。
卻有一隻手驀然抓住他,緊接著他落入一個有力的臂彎,手臂的主人牢牢抱住他,帶著他游回岸邊。
祝珣一臉青紫,不停打顫,明明神志清晰,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他的身體被扳起,背後狠狠挨了兩下,迫得他張開嘴,哇的吐出許多水。
他依稀聽見有人哭叫,聲音忽近忽遠,卻分辨不出。
隨後他下頜被抬起,鼻子被捏住,一陣熾熱的氣息忽然籠在他臉上,冰涼的嘴唇感受到滾燙的溫度。
貌似發展出了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情節ORZ 程溏還要過一陣才出場,大家不會想看到他在魔教的境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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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樓的坑,咳,我努力看看吧(真沒說服力 沈殘夜這個名字我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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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雪庵抬起頭,抹一把臉上的水站起來。
祝珣兀自嗆咳不停,兩個桑谷童子連忙撲上前,嚇得連聲哭喚谷主。
豐華堂拖著輪椅回到岸上,木槿夫人抱著一疊乾衣布巾奔來,兜頭罩在三人身上。
紀雪庵回過頭,只見河面被砸出一個冰窟窿,所幸正因動靜這麼大,才引來眾人。
祝珣哆哆嗦嗦睜開眼,被兩個童子抱到椅子上。
木槿夫人嘆了口氣,催促道:「快回去烤火暖暖身體!」 眾人回到馬車旁,桑谷童子推著輪椅到車中替祝珣擦身換衣。
木槿夫人皺眉叫豐華堂也趕快換掉濕衣,紀雪庵盤腿坐在火堆邊,默默運功蒸乾身上的水。
待折騰完,已耗去小半個時辰。
祝珣的輪椅尚不能坐,童子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乾草,再擺一個緞面坐墊,才請祝珣出來。
祝珣裹著一件裘衣,蒼白臉上尖尖的下巴被毛領遮住。
他生得溫文雅致,本來就沒什麼一谷之主的氣勢,此刻更平添幾分柔弱。
木槿夫人心中不由生出憐意,柔聲道:「祝谷主沒事吧?」祝珣慚愧道:「在下無事,卻給諸位添麻煩了。
」他乃桑谷神醫,想必已服藥,眾人倒不擔心他的身體。
祝珣轉頭看向紀雪庵,毫無血色的面上卻忽然微微發紅,「方才、多謝紀大俠出手相救。
」 紀雪庵睜開眼,身上發絲衣衫已盡數乾了。
他冷淡地搖了下頭,「不過舉手之勞,祝谷主不用放在心上。
」祝珣卻難得堅持道:「救命之恩大過天,是紀大俠太謙虛。
往後紀大俠有用得著桑谷之處,還請儘管開口。
」 他只有此時才像名聞天下的桑谷谷主,身後兩個童子亦是感激涕零,不住點頭。
紀雪庵不置可否別開雙目,心中卻暗道桑谷前任谷主不知在想什麼,竟叫祝珣這樣天真溫和的年輕人擔任谷主之位。
篝火上的乾糧尚未烤好,祝珣微笑問道:「紀大俠,離開飯還有些功夫,剛好夠今日的施針。
」 自他們離開青浮山,祝珣每天為紀雪庵療傷,不曾中斷。
果然如他之前所言,每日施針前需他把脈,穴位均有些微變化。
紀雪庵看著他片刻,「不如今天便算了,你每次都吃力得很。
」祝珣正色道:「不可。
紀大俠有所不知,此法一旦半途而廢,又要重來四十九日。
」紀雪庵頓了頓,起身坐到他對面,頷首道:「有勞。
」 天寒地凍的冬夜山林,他不甚在意地解開衣衫,盤腿而坐。
木槿夫人早已嫁作人婦,不拘此等小節,兀自與豐華堂小聲說笑翻烤乾糧。
祝珣搭住紀雪庵脈門,微微凝起眉頭,而後從針囊拈起金針,緩緩刺入他身上穴位。
桑谷童子一前一後跪在紀雪庵身旁,祝珣無法觸及之處,只得叫童子幫忙。
但他施針時卻十分認真,盡量不假手童子,常常累出一身汗。
祝珣勉力撐著身體,手執金針推入紀雪庵頸側,卻猛然一晃。
他慌亂中一手撐在紀雪庵胸口,幸好那處並未扎針。
紀雪庵睜目看他一眼,一旁童子趕緊扶起祝珣。
祝珣低聲抱歉,又羞又窘,一時只覺雙頰滾燙。
不遠處木槿夫人與豐華堂一齊扭頭看向他們,而後對視一眼。
夫妻二人心有靈犀,在對方目中看到同一個念頭。
紀雪庵紋絲不動閉上雙目,直待祝珣輕聲道好了,才依照慣例運功行氣。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丹田充沛,周身暖意融融。
桑谷神醫的施針手法,果然十分神奇。
紀雪庵睜眼道謝,卻見祝珣正直直望著他,猝不及防別開視線,臉又紅起來。
童子幫他收起金針,紀雪庵攏好衣衫,便要起身去助豐氏夫婦,卻聽祝珣忽然小聲道:「那位程公子……」 倒從來不曾有人這般敬稱過程溏,紀雪庵愣了愣,才皺眉道:「你不是說不認識程溏?」他聲音不自覺變得十分冷厲,祝珣慌忙低下頭,「我……在下只是有些好奇,程公子究竟是怎樣的人,叫紀大俠不顧艱險也要救他回來?」紀雪庵淡淡看他,神色中惟有疏離,「與他是怎樣的人無關。
若換作是他,僅憑些粗劣的拳腳功夫,不擇手段也定會救我。
」 轉眼過去一月,天氣愈發清寒。
昨夜眾人又宿在野外,紀雪庵醒來時,天只蒙蒙微亮。
他獨自提劍走到百丈外的河邊,除去上身衣衫,連璋從玉鞘脫出,橫貫一劍震碎了河面薄冰。
他生性潔癖,年少時在合霞山上每日練劍便養成了習慣,無論多冷的天都赤著上身。
近日祝珣替他療傷時用的金針愈來愈少,紀雪庵自然比旁人更清楚,內力恢復可謂一日千里。
一套劍招舞完,手足俱暖,體內真氣充沛蓬勃。
紀雪庵收劍穿衣,慢慢往回走去。
離馬車尚有些距離,他卻聞到一股香味,心中一愣,腹內竟已咕嚕作響。
紀雪庵撥開林間枯藤,卻見木槿夫人披著豐華堂的大氅,蹲坐在火堆旁。
篝火之上擱著一隻粗糙的陶土鍋子,正撲撲煮著什麼,香味便是由此而來。
木槿夫人抬頭看他一眼,笑道:「紀兄弟練完劍了?」 紀雪庵點點頭,在她對面坐下,「上次經過村落,你買了鍋碗和米,原來是要煮粥。
」木槿夫人拿一根樹枝攪了攪鍋中的粥,笑起來,「天氣冷,連日喝涼水啃乾糧實在受不了。
趕路又不比逃難,偶爾生出閒心也不錯。
我在粥里灑了獐子肉末,紀兄弟,你聞著香麼?」 木槿夫人的手藝非同尋常,叫二人不約而同想起從前。
豐氏夫婦邀請紀雪庵至南香小築,木槿夫人親自下廚,豐華堂拍碎佳釀陳封。
鮮美菜餚,色如琥珀的酒液,暖風微醺,月光明媚,院中暗香,還有婉轉笛聲。
彼時,豐華堂武功尚在,紀雪庵也不曾料到自己會與木槿夫人在青浮山刀劍相向。
卻聽鍋中撲騰不止,白氣裊裊沖天,拉回二人思緒。
木槿夫人拿碗直接舀了半碗粥,遞給紀雪庵,「你先嘗一嘗,小心燙嘴。
」 紀雪庵吹了口氣,慢慢喝下一口。
滾燙的粥順著咽喉滑落,終於叫他眼中也多了幾分暖意,「木槿夫人手藝不減當年。
」木槿夫人微微一笑,嗔怪道:「你同裘老六一樣,老老實實喚華堂大哥,卻不肯好好叫我一聲嫂子。
」話音落下,她的神色同樣黯淡下去,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事到如今,你還肯與我們說話,還願意吃我做的東西,我怎麼還敢奢求更多?紀兄弟,青浮山之事,對不起!」 紀雪庵並不說話,只轉過頭靜靜看她,半晌才道:「你雖抱歉,眼中卻並無悔意。
」木槿夫人一愣,隨即笑著站起身,慨然道:「不錯,我的確不悔。
就算背叛了重要的朋友,就算那瓶秘藥只是鏡花水月,只要是為了華堂而做的事,我一點也不後悔。
」她頓一頓,又搖頭道:「但我卻錯了,華堂根本不想我這麼做。
自他功夫被廢,我為他焦心擔憂,久而久之竟本末倒置,差點忘了,我在乎的是華堂而非他一身武功。
所以,我只是錯了,卻不後悔。
若非歷經此事,只怕我還看不清華堂的心思,將來或許會犯下更大的錯。
」 她說完,紀雪庵卻冷聲道:「錯了卻不悔,好不講理。
」木槿夫人宛轉一笑,神情坦蕩大方,「若是為了華堂,那又如何?紀兄弟,你也非拘泥俗理之人。
為了程溏,你可願與世間所有道理為敵?」紀雪庵放下手中粥碗,面色冰冷站起身,負手而立惟有說不出的倨傲,「我的世上本來就只有幾個人,如今又多了一個程溏。
既然是我的世界,世間所有道理均由我而寫,何來作對之說?旁人從來都不在我的世上,又乾我何事?」 他微微揚著下頦,口吐狂言卻一臉理所當然。
木槿夫人幾乎目瞪口呆,盯著他半晌,退後一步道:「你還說我不講理,自己才真是……」紀雪庵哼了一聲,冷傲神色間卻有一抹幾不可見的得意,「他便最喜歡我這個樣子。
」 木槿夫人撲哧一笑,掩嘴道:「你呀,你這副模樣,果然常人無法喜歡,也只有程溏——」她忽然住嘴,視線越過馬車,若有所思道:「倒也不是沒有別人。
」紀雪庵一時沒有接話,木槿夫人嘆了口氣,「雖然你對誰都冷淡,我卻不知為何你對祝珣總帶著防備。
或許你不肯信,但我和華堂去桑谷當真沒有其他目的。
」 紀雪庵沈默片刻,終究問道:「萬家曾經許諾與你的那瓶桑谷秘藥……」木槿夫人苦笑道:「那不過是騙人的罷了,連祝珣也無計可施。
」她伸手攏了攏鬢角頭髮,目中透出幾分柔和,緩緩道:「我承認,最初知道捕風樓請來桑谷谷主的時候,我心中替華堂恢復武功的念頭又死灰復燃。
那日華堂吹笛子給我聽,遙遙傳來琴聲應合。
華堂臉上露出笑容,我也十分高興,直到我們看見那個年輕人,竟然坐在輪椅上。
天下第一神醫卻醫不好自己的腿疾,但祝珣從未自憐自輕。
你不喜歡他也不要……算啦,我去叫他們起來,吃過飯便上路。
」 她說完匆匆走開,紀雪庵轉身坐在樹下擦劍。
他並不遲鈍,自然一早察覺祝珣對自己的心思。
他向著紀雪庵,常常未語先笑,未笑先臉紅,小心翼翼的親近,失落難過也藏得極好。
祝珣心性單純,恐怕豐氏夫婦和紀雪庵都已看清,他自己還未必明白心事。
紀雪庵看見祝珣被童子抱到輪椅上,扭著腦袋來尋他。
他垂下雙目,並不想觸上祝珣的視線。
紀雪庵不喜歡祝珣,即使沒有程溏,他也不喜歡祝珣這樣的人。
他下意識竟比較起魔教蘭閣眾人。
那綠衣少年在蘭閣待得最久,腦中惟有服從韋行舟的念頭,尋常人情世故反而滿不在乎。
祝珣則是真正的不諳世事,最早離開蘭閣,隱居在世外桃源般的桑谷,被保護得太好。
只有程溏,他的程溏,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程溏。
他沒有變成綠衣少年那樣的瘋子,也沒有肯以桑谷玉來交換的父親,他在蘭閣掙扎浮沈,最後卻憑自己的本領離開了魔教。
但紀雪庵卻知道,程溏之所以是如今的程溏,同與他相伴長大的那個人脫不開干系。
他不自覺握緊手中的劍鞘,那個人便是阿營麼? 祝珣遙遙望著紀雪庵,躊躇許久,端起碗喚童子推他到樹下。
他微微傾身遞過碗,柔聲道:「紀大俠,木槿夫人說你只喝了一碗粥,再用些罷。
」紀雪庵猛然抬頭,意外撞在祝珣關切含羞的目光中。
他恍惚中聽見祝珣的聲音,忽然想起那夜,祝珣慌亂問著程溏究竟是怎樣的人。
阿營究竟是怎樣的人?紀雪庵視線越過祝珣,望見遠山頂上皚皚積雪,一片蒼茫顏色。
他茫茫然接過碗,抬手喝粥,竟只嘗到情之一字牽腸掛肚的味道。
程溏最初出現在他身邊時太過卑微,侍寢也好隨從也罷,並不得紀雪庵重視。
後來他雖對程溏生出情愫,卻直到方才一瞬,紀雪庵深深發現,他比自己想的還要在乎程溏。
所以他這般發問,並不是只要程溏待在身旁就好,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用手中的劍解決。
就算舉劍擊退敵人,心頭髮澀發狂的滋味依然還在。
紀雪庵霍然站起身,只來得及匆匆扔下一句:「我先走一步,在山下等你們。
」便解開拴繩跳上馬疾馳而去。
刺骨寒風從他耳畔刮過,紀雪庵卻毫無察覺。
他生平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心臟似被一隻手捏緊,突如其來想要見到一個人,馬上就要見到,晚一刻也容忍不得。
等他見到程溏,便要將阿營的事問個清楚明白,問他是否也這般強烈地想要見到自己,然後緊緊抱他在懷中,低頭狠狠親他。
紀雪庵揚起鞭子,只有想到自己離程溏又近了一分,才不至於被瘋狂的思念吞沒。
七七四十九日過後,眾人終於抵達天頤山脈腳下。
三馬一車的位置略作調整,由桑谷童子駕車在前頭領路。
豐華堂捏緊繮繩,稍稍緩下速度,向左右木槿夫人和紀雪庵道:「你們耳目靈敏,小心林中埋伏。
此處已算作魔教地頭,韋行舟不可能空城以待。
」二人點頭,揚鞭追上桑谷馬車。
一行人在山中行了半日,天空中紛紛揚揚落起雪來。
紀雪庵一直留心著周遭,但不知是韋行舟壓根不將他放在眼裡,當真不設防備,還是派出的承閣中人輕功太高明,叫他捕捉不到任何蹤跡。
冬日山林十分寂靜,臨近日暮時分雪已下得很大。
紀雪庵抬起雙目望向天際,灰蒙蒙一片,滿山雪白無邊無垠,愈發襯出車馬寥寥。
卻聽前面馬車聲響減緩,紀雪庵拉住繮繩,與豐氏夫婦一同繞到車前。
豐華堂皺眉道:「出了什麼事麼?」桑谷童子撩起車簾,祝珣縮在狐裘中的臉露了出來。
他定定瞧了紀雪庵一眼,伸手指向路中一塊巨石,「紀大俠且記住這塊石頭,乍看尋常無奇,但我們桑谷卻以此石作為路標。
」紀雪庵心知自己大約要與眾人分別,仔細盯著石頭看了片刻,頷首道:「我記下了。
」祝珣眸中全是不捨,又強自忍住,雙手攏回袖中,卻道:「石頭往前便是去桑谷的路,路至盡頭是一處斷崖。
從斷崖往回走半里,道旁有一棵百年槐樹,爬上樹頂才能看見,東南處有一個水潭。
潭底通往一個岩洞,涉水潛行一刻鐘便能出來。
」 他說得極緩,紀雪庵一一記下,暗中卻奇怪,祝珣將去桑谷的秘道說得那麼詳細做甚。
祝珣見他記住,淡淡一笑,揚手指著西面山坡,澀然道:「當年我被捉去魔教,那些人帶著我穿過這片樹林,徑直往西,途經兩座高崖之中,還須越過一座吊橋。
鬥轉星移,如今那裡是怎樣一副光景,在下也不知。
」紀雪庵冷淡點頭,「多謝相告,我先行——」他正要告辭,祝珣卻忽然打斷道:「紀大俠,你、你能送在下一件東西麼?」 紀雪庵一愣,只見祝珣切切望著自己,與之前每天濕了額發咬牙替他施針的模樣重合起來,叫他不由心中一軟。
但他周身除了銀兩便是傷藥,並無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什。
祝珣知他為難,面上一紅,輕聲道:「不然,紀大俠便撕下一副衣擺贈與在下罷。
」紀雪庵聽得古怪,不願計較太多,當即扯下一片下擺,「如你不嫌棄,那就拿去。
」祝珣如獲珍寶,臉上綻出喜色,鄭重地收入懷中,卻又掏出一個瓷瓶,雙手伸至紀雪庵面前,「在下也沒什麼稀奇東西,只能拿這個當作回禮。
瓶子里的藥便是先前裘掌門等人服用過,可保十二個時辰不受魅功影響,如今只剩下一粒。
紀大俠將去蘭閣,還請收下此藥。
」 這件回禮贈得再好不過,好似他羞於直接送出,只得先問紀雪庵討一樣東西。
紀雪庵接過瓷瓶,看著祝珣雙目道:「多謝。
」隨後抬頭向豐華堂和木槿夫人告別,便一拉繮繩,拍馬衝上西面山坡。
紀雪庵在林中馳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天色卻漸漸暗了。
他記得祝珣的話,一路向西,儘管雲層甚厚,天邊還模糊藏著暮色。
他細細看過地上,雖是人跡罕至的密林,卻果然有一條羊腸小徑不生枯草,隱約是一條路的模樣。
但天色一黑,便再無跡可尋。
紀雪庵將馬拴在樹上,自己躍上樹頂,取出冷冰冰的乾糧直接啃起來。
冬夜天寒地凍,大雪如鵝毛,籠住整座山林。
紀雪庵坐在樹上運起無息神功,閉著雙目心無旁騖。
天實在太冷,林中連野獸也不肯出沒,耳畔只聽見積雪壓斷枯枝,咔嚓掉落雪地。
雪花飄滿紀雪庵周身,又因他內息盡數融化,最後竟形成奇景,惟有紀雪庵所在的那棵樹不曾積雪,樹下卻蜿蜒而成一彎流水。
那匹馬甩甩尾巴,嚼幾口樹根左近的枯草,喝一口雪水。
紀雪庵睜開雙目,呵出一口白氣彷彿嘆息,長夜漫漫,究竟何時才能過去。
待到天明,紀雪庵尚未跳下樹,便已皺起眉頭。
不出他所料,地上一片白茫,原先勉強可辨的小路愈發瞧不見。
所幸雪已停了,東方透出光亮。
紀雪庵不肯耽擱,跨上馬背著日光向前而去。
他一口氣跑出密林,伸手一摸,連馬脖子都已出汗。
卻見眼前赫然一道深壑,這等天氣依然奔流不止。
兩岸高崖相距近百丈,寸草不生毫無依附,便是飛鴻派的輕功高手也斷不可能越過。
紀雪庵牽著馬,一步步沿崖邊走,尋著祝珣所說的吊橋。
他驀然目光凝住,跟著心中一沈。
據他所立之處不遠便立著橋樁,但懸在溝壑之上的橋卻已斷了。
紀雪庵重重吐出一口氣,放開馬,小心翼翼探出身體察看。
說是吊橋,其實不過幾根粗繩,實在簡陋得很。
如今那串繩子卻垂在對岸,這邊的繩結被人用利器斬斷,斷口草繩發黑腐壞,顯然這座吊橋已斷了好些時日。
他直起身,一時不知所措。
祝珣一路指點均不錯,但果然如他所言,鬥轉星移,當初的路卻已不通。
他茫然站在崖邊,只要一個不穩,身體便要跌落。
紀雪庵的馬卻慢慢踱過來,牙齒咬住他的袖子,竟往里拖了幾步。
紀雪庵回過神,伸手攏住冰涼的馬鼻,自言自語道:「走罷,總不能因此便打道回府。
此路不通,總有另一條路。
」他左右定奪一番,牽馬向地勢漸低的南面走去。
這一走便又是一天,直至日頭偏西,紀雪庵已從高崖上走下,那條深渠也流成一片淺灘。
他跳上馬淌過河水,寒風送來幽香,對岸卻是一片臘梅林。
紀雪庵縱馬橫衝直撞,惹得一頭一身皆是香氣,才瞧見林子外一處飛翹的檐角。
饒是他也不免心中激動,拉緊繮繩,緩緩靠近。
卻聽見林外雪地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紀雪庵慢慢踱出梅林,微微皺起眉頭,竟看見三個半大少年,穿得單薄凍得滿臉發紅,卻興致勃勃堆著雪人。
他心中愕然,那群少年抬頭撞見他,又如何不大吃一驚。
便見一個穿著藍色袍子的雙目圓瞪,衝著紀雪庵脆生生問道:「你是什麼人!」 紀雪庵神色微動,卻沒有答話。
他目光在三人姣好面容上一掃而過,而後落在不遠處,才發現之前望見的檐角乃是一座亭子,亭中懸著大紅綢帶,上面系滿銅鈴。
他暗暗嘆了口氣,一時竟在心中生出酸澀。
此處大約便是蘭閣,至今仍無人出來攔他,或許是他誤打誤撞闖入此地。
那三個少年見他不說話,雖然生得好看,神色卻極為駭人,推推搡搡皆不敢上前。
紀雪庵只聽見什麼快去尋師傅,不行功課沒做完,到底該怎麼辦雲雲,不由緩了表情,開口問道:「你們認識程溏麼?」三人頓在原地,一齊搖頭。
紀雪庵又問:「那個穿綠衣服的和苓白呢?」藍色袍子的少年最是大膽,欣喜叫道:「你原來認識阿綠哥哥和苓白姊姊!」語罷便是七嘴八舌,說著阿綠同苓白是蘭閣中頂優秀的弟子,此番出去是為教主做事,言辭神情間滿是驕傲自豪。
眼前不過是幾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臉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在雪日嬉戲。
饒是紀雪庵心腸冷硬,也生出幾分難受。
他想到阿綠,祝珣和程溏,再開口時聲音已是冰冷:「韋行舟在哪裡?你們帶我去尋他。
」三個少年頓時變了顏色,氣急道:「你竟然直呼教主名諱!你、你定然不是好人!我們要去稟報師傅!」那個穿藍衣的當先轉身就跑,卻一頭撞在一人身上,哎喲一聲跌在地上,嚇得大叫:「鬼……有鬼!」 那人自然不是鬼,卻形同鬼魅,一伸手封住三人啞穴,斥道:「閉嘴!」紀雪庵心中一涼,三個不諳武藝的少年便罷了,自己竟也毫無察覺。
他飛快拔出連璋,盯住那個承閣殺手,誰知那人卻轉身向紀雪庵笑了一笑。
紀雪庵驟然凝住眉頭,冷聲道:「是你!」 承閣殺手擅長隱匿身形,自然要長得愈不引人注目愈好。
紀雪庵也不知自己憑何一眼認出,這人便是當初在青浮山的峭壁間,承閣不惜以二十人為餌,卻在紀雪庵身後放出致命一箭的那個神射手。
那人朝紀雪庵看了一眼,「能被紀大俠記住,是我的榮幸。
」紀雪庵坐在馬上平舉寶劍,不敢怠慢。
他只道承閣中人鬼祟行事的確有過人之處,一旦正面交鋒卻絕非他對手。
但眼前這人那日射出的一箭,若無深厚內力絕不可能有如此之大的臂力,惟獨此人,與其他承閣殺手皆不同。
紀雪庵拔劍相向,那人卻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目光上下審視著紀雪庵,卻忽然轉身解了那三個少年的穴道,淡淡道:「這位紀大俠乃是教主請來做客的貴客,莫要大呼小叫失了禮數。
」三人被他掃了一眼,不覺雙腿戰戰,哪裡還敢說話。
那人隨即轉向紀雪庵,擺出一個邀請之姿,「紀大俠,請。
」 語罷也不理紀雪庵,當先向前走去。
紀雪庵皺緊眉頭,卻毫不遲疑,催馬跟上。
他盯著那人後頸,冷冷道:「韋行舟玩什麼花招?你何時開始跟著我?」那人淡淡回道:「教主的用意,我一介下屬如何會知道。
自你們進入天頤山,承閣便一直有人盯梢。
但昨夜今晨換班卻不慎錯過你蹤跡,教主本來派我接你入教,不過我尋到你時,你已誤闖入蘭閣。
也沒什麼,至多走些冤枉路罷了。
蘭閣距教主所在的天頤宮並不近,那幾個少年根本不曾見過教主真容。
」紀雪庵冰冷道:「韋行舟派你接我入教?」那人嗤笑一聲,「教主的原話說他不喜歡打打殺殺,你好不容易遠道而來,自然當盡地主之誼,請你喝酒吃飯。
」這話太過荒唐,紀雪庵當即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二人走了一段,便進入一間精巧園子。
眼見前方已有人等候,紀雪庵壓低聲音:「你到底是誰?」那人應答之間漫不經心,卻沒有一絲敵意,對韋行舟雖然口稱教主,但並無恭敬之意。
偏偏他功夫不俗,在承閣多半是個頭領,竟也頗得韋行舟信任。
那人輕聲道:「承閣中人並無姓名,我無可奉告。
」停頓片刻,卻極低地補了一句:「你且記住,莫把我當作你的後路,我雖不至於害你,卻不會幫你。
」 精捨之前,數名侍女迎上前來,二人心照不宣住了嘴。
那人一轉身又不見,侍女將紀雪庵迎入屋中,一時糕點茶水鮮果佳釀,應接不暇。
他心中覺著莫名可笑,韋行舟竟當真將他奉作座上賓。
待遣退侍女,驗過食物茶水無毒,紀雪庵毫不客氣填飽肚子。
侍女又來敲門,問他可否要沐浴更衣。
紀雪庵上一回受到這般盛迎還是在晶城捕風樓,他將臉埋在熱水中,心中大約明白韋行舟要耍什麼把戲。
自他踏入魔教,無人向他提及程溏,他們想要他心急失態,他只好不徐不疾耐心起來。
窗外天色已暗,紀雪庵邁出浴桶穿上嶄新白衣。
他忽然想到捕風樓與魔教勾結,這些喜好,總不會是沈荃說與韋行舟聽的吧。
魔教承閣殺手固然厲害,捕風樓十七暗衛卻毫不遜色。
先前那人射出的冷箭,亦被那個暗衛截住。
紀雪庵腦中一瞬間閃過什麼,卻來不及抓住。
他一臉冷淡跟在侍女身後,馬上就要見到韋行舟,他無暇反復思索。
天頤宮內燈火通明,紀雪庵跨入門檻,便一眼看見主座之後那人。
韋行舟站起身,笑意吟吟,「紀大俠,久仰。
」紀雪庵被領至客席,卻不坐下,只冷冷盯著韋行舟。
他穿一身大紅衣裳,一雙狹長鳳目盛滿不及眼底的笑意,艷麗若詭花,妖嬈似毒蛇,魔教教主即使生得俊美,也絕非良善之貌。
紀雪庵面若冰霜,韋行舟卻拾起酒盞,遙遙朝紀雪庵一敬,輕笑道:「冰姿雪貌,果然名不虛傳。
」他兀自將酒盞湊到唇邊,仰頭飲盡,而後綻開一朵極大的笑容,聲音甜蜜又惡毒地喚道:「小溏,出來罷。
」 便見殿堂之中的山水屏風後,走出一個人。
那人與韋行舟一般,穿一襲艷色紅衣,腦後輓著一個斜髻,站在韋行舟身邊抬頭看向紀雪庵,正是程溏無疑。
韋行舟放下酒盞,伸手攬過程溏的腰,程溏並不掙脫,微微朝紀雪庵頷首,開口喚道:「雪庵。
」 紀雪庵緊緊看著他,卻見他眉目靜好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異樣。
若程溏與韋行舟卿卿我我,反而叫他懷疑神志受人控制,但此刻二人雖貼得極近,程溏的臉上卻並無一絲沈醉。
燭火搖晃,照得屏風前仿若一雙璧人,身著大紅衣衫欲行好合之禮。
紀雪庵蹙眉別開雙目,一掀袍子卻坐了下去。
他不知道韋行舟究竟要做什麼,也不知道程溏此時心中所想,但這些都不重要,他只知若再看著二人,便要叫連璋的刃上沾血。
韋行舟的手緩緩撫摸至程溏的鬢角,忽然低頭與他面頰相貼。
程溏眼睫亂顫,似是拼命忍耐,惹得他愈發得意低笑出聲。
他伸手推了下程溏的背,歡笑道:「紀大俠乃天頤宮貴客,怎好怠慢了?小溏,去向紀大俠獻舞一支。
」 他話音落下,便有數名蒙面女子懷抱樂器從屏風後娉婷而出。
程溏緩步走到紀雪庵席前,紀雪庵才抬起頭來重新看他。
二人靜靜對視一瞬,又不約而同移開目光。
紀雪庵不知韋行舟此語是否指示程溏施展魅功,他伸手入懷扣住祝珣給他的瓷瓶,但樂聲突然響起,眼前拂過一片紅雲,紀雪庵卻慢慢松開了手。
他想起程溏曾說,此生不願再用魅功,情願為同一個目的付出千倍辛苦,也不肯再用這等邪術。
但為什麼不敢去看程溏的雙目?樂聲悠揚,舞姿輕靈,余光中的紅袖翩然,紀雪庵卻始終不曾抬頭。
他知道惟有四目相接才會身中魅功,他並非不信程溏,或許堅硬心性能夠抵御魅功,他卻沒有信心抵御程溏。
無論他多麼冷漠無情,望著程溏的瞬間,卻心跳變亂,呼吸都不再聽話。
四周樂聲漸低,似是一曲終了。
程溏也開始收勢,紀雪庵眼角瞥見紅雲慢慢向後退去。
程溏唇畔一直凝著一絲淺笑,僵硬太久,只顯出苦澀。
他輕懸身體,寬袖在空中飛旋,緩緩下墜,最後靜靜坐在地上。
他忽然想起疏城繁月閣那夜,他以一曲銅鈴舞殺了韓秀山。
紀雪庵與他一牆之隔,他施展魅功耗費太多心神,累得很了,只來得及堪堪回過頭。
其實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回頭,甚至目光還未對上牆上小孔,便失去意識暈過去。
程溏輕垂眼簾,大約心底畢竟存著無奈和委屈,當初紀雪庵強人所難,今日不肯信他與他對視。
便如同當日一般,程溏抬頭望向紀雪庵。
他在心中道只一眼,觸不上他的目光便馬上扭頭。
他幾乎顫著眼皮,下頜輕抬,卻一頭撞入紀雪庵深不見底的凝視中。
程溏猛然跳起來,那人的眼神素來冰冷,他竟似被目光灼傷。
他愣愣看著紀雪庵,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模樣,竟叫那兩泓寒潭泛起波瀾,彷彿冰面底下湧出一股激流,將要碎成一片。
遠處韋行舟不動聲色注視著二人,程溏慢慢彎起眼睛,輕聲笑了一下,向紀雪庵伸出手,「雪庵,過來。
」紀雪庵不言不語,卻依言站起身,繞過矮席走到程溏面前,雙目始終望著他。
兩人之間不過一臂之遙,程溏一字一字說得緩而清晰:「把你手中的連璋給我。
」 紀雪庵聞言抬起右臂,將連璋送在程溏眼前。
程溏亦伸出右手,就要觸上連璋的瞬間,紀雪庵猛然出手,狠狠將他抱在懷中。
程溏右手化抓為攬,緊緊勾住紀雪庵的脖子,嘆息般喚道:「雪庵……」紀雪庵眼見大殿之中憑空冒出數十個人,手上一抖連璋脫鞘,想要擺出一副冰冷臉孔卻再也繃不住面皮,只能低頭向大笑的程溏惡聲惡氣道:「你笑什麼!」 程溏大笑過後,滿臉嘲諷轉頭看著韋行舟。
韋行舟冷冷盯著二人,聲音卻愈發溫柔:「小溏,你又不乖。
原來你回來後對我百依百順,全是演戲。
」程溏哼笑一聲,「你又哪裡信我?我若當真百依百順,你只會覺得我無趣,一早將我殺了。
也好,你願意看戲,我便與雪庵同演一場戲給你看。
如今,你可滿意了?」韋行舟緩緩綻開笑容,環顧殿堂四周,笑中全是惡意,「你以為我會讓你們大搖大擺走掉?」程溏輕蔑道:「就憑這些——」卻被紀雪庵冷聲打斷:「當著我的面,不許同他說那麼多廢話!」 他話音落下,陡然出手,連璋已挑破承閣殺手的陣線,拉著程溏衝出天頤宮。
韋行舟冷眼看著二人背影,竟慢慢坐回主席,不知向誰指示道:「叫青閣出來會會紀雪庵。
」而後微微提高聲音,傳入程溏耳中:「小溏,你可不要後悔。
」程溏只覺心中一跳,來不及皺眉,卻聽紀雪庵問道:「青閣又是什麼東西?」他忽然頓下動作,身後承閣殺手不敢貿然上來,身前卻擋著一個提著大刀的中年漢子。
程溏握緊紀雪庵的手,咬牙道:「便是專門修習碧血書上功夫的人!」 卻聽那人一聲巨嘯,竟震得山林俱搖,大刀脫手飛出,打著快旋直衝紀雪庵而來。
紀雪庵猛然醒悟道:「狐山郭家!」面前這人並不是狐山郭家的後人,但郭家的功夫被記在碧血書上,如今卻被這人學去。
他聽裘斂衣說過那地動山搖的一刀,不敢硬接,只抱住程溏一躍閃開。
他尚未落地,那人竟從背後摸出另一把刀,隨著巨力狠狠擲來。
紀雪庵左閃右躲,根本無法近那人的身。
程溏跟不上二人動作,乾脆攀在紀雪庵臂間,在他耳畔疾聲道:「青閣中人一生只習碧血書上一家絕學,爐火純青,絕非僅是形似,切不可小覷。
」 那擲刀漢子雖擊不中紀雪庵,卻叫紀雪庵無法出手,被動至極。
承閣殺手見狀一擁而上,紀雪庵回身一招快劍,一時擊退四五人攻勢,身後大刀已然飛至。
他猛提一口氣,竟決定賭上一賭,下盤極穩扎在地上,十足內力灌入連璋,掄起右臂硬生生接下一刀。
只聽刀劍相擊迸出刺耳聲音,連璋固然不斷,大刀卻四分五裂,飛旋著扎入身後天頤宮的梁柱間。
程溏欣喜喚道:「雪庵!」紀雪庵卻暗自搖頭。
那人毫不心疼扔出一把接一把刀,自然不是什麼稀奇兵器,但偏偏郭家內家功夫十分厲害,隨刀而至的力量震得紀雪庵右臂一陣發麻,雖不至受傷,但再來幾次,手臂也就廢了。
先前碎刀刺入一個承閣殺手胸口,驚得他們不敢立馬圍上,那個漢子見紀雪庵毫髮無損接下刀,一時也沒有擲出下一刀。
便是片刻的喘息功夫,紀雪庵眼角瞥見巍然的天頤宮,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韋行舟穩穩坐在主座之上,還端著酒盞,慢條斯理地喝酒。
程溏卻也同時想到一個主意,低聲道:「趁現在他還沒拔刀!擲我到那人身上!他力氣大未必靈巧,我手上有緋紅小匕,不會吃虧!」紀雪庵直覺皺起眉頭,程溏卻容不得他多想,一把掙開紀雪庵手臂,便要向前撲去。
紀雪庵阻攔不及惟有相助,一掌輕輕拍在程溏背後,將他推至那人眼前。
霎那之間,程溏兜頭撲落,手中粉色光弧一閃而過。
那人大約還震懾於之前不得傷害程溏性命的命令,竟結結實實地猶豫一瞬,渾身上下露滿破綻。
程溏一聲清喝,緋紅小匕高高舉起,朝著那人脖頸直直而去。
那人這才回過神,伸手摸向背後刀柄,紀雪庵哪裡同意,凌空一劍飛身而來,竟不比程溏慢。
眼看程溏的匕首便要扎入那人脖子,他身體自然下落,身後紀雪庵緊跟一劍剛好越過程溏頭頂,直撲那人面門,避無可避。
那人卻忽然嘿嘿一笑,已伸至肩後的手陡然握拳,砰的一聲擊在程溏胸口,動作之快根本無人看清。
程溏忍不住一聲痛呼,目中卻透出狠厲,身體止不住衝勢向後疾退,但緋紅小匕的刀尖已觸上那人皮膚。
他右腕奮力一折,竟以匕首勾住血肉,而後隨著衝勢,狠狠劃開那人脖子。
他只覺胸口和手腕疼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緋紅小匕,再沒有力氣支撐,徑直向後摔去,卻落入一個近乎發狂的懷抱。
兩人俱是驚魂未定,若非程溏方才緩一瞬才飛來,連璋便要一劍扎透他的後腦。
紀雪庵緊緊抱著他,不斷自責:「程溏,你怎麼樣!我竟然忘了,狐山郭家刀拳雙絕,哪裡會失了靈巧!」程溏扭頭望一眼燈火通明的天頤宮,無暇理會地上被割破喉嚨的漢子,只來得及拿冰冷的嘴唇貼了下紀雪庵,「沒事,快走!我知道往哪裡逃!」 紀雪庵聞言卻回頭瞥一眼天頤宮,但承閣殺手又如同蒼蠅般圍上來,情勢緊急不容他猶豫,只得挾起程溏發足向前奔去。
他心底並不願這般狼狽逃跑,方才一瞬間生出擒賊先擒王的念頭,既已堂堂正正站在魔教,又何所畏懼,不若親取韋行舟首級。
但青閣高手僅僅出列一位,便叫他們應戰不暇,更何況程溏在身邊,他實在冒險不得。
紀雪庵並未修習過精妙絕倫的輕功,但將內力盡數化作腳程,區區承閣根本追趕不及。
他跑得太快,寒風凜凜幾乎割破臉頰。
程溏被他半抱著離地,不時湊近指點方向。
晚風將他腦後的發髻吹散,凌亂頭髮在紀雪庵頸側纏綿流連,宛若最上乘的綢緞輕輕滑過。
紀雪庵心中冒出近乎荒唐的念頭,彷彿二人當真騰雲駕霧御風而行,明明在他不屑的奔逃之中,這一刻的快活竟勝似天上神仙,叫他幾欲迎風長笑,那些不甘早就在風中漸漸散盡。
二人穿過一叢密林,眼前豁然開朗。
明月從雲層後探出臉,在深谷淺灘之上好似撒了一層銀屑,抬頭卻可見樹梢崖頂新雪瑩瑩,仿若人間仙境。
紀雪庵不由頓下腳步,程溏緊張地望向身後,「有人追上來麼?」紀雪庵搖頭一笑,「憑他們功夫,大約還有一炷香才能趕上。
」程溏這才長舒一口氣,紀雪庵卻已牽起他手,慢慢走過灘邊亂石。
程溏指著前方一側谷壁,道:「此處河水雖淺,兩岸支流岔道卻很多,迷宮一般很難叫人找到。
我上次逃出來時,便藏身於前頭岔道的一個山洞里,還存著些乾柴,誰知今夜卻能用上。
」 紀雪庵奇道:「你倒還認得?」程溏笑起來,「蘭閣離此處不遠,我從小就常常溜出來玩,一草一木皆熟悉得很。
何況,人心善變,山石草木卻不會騙人。
」他說著,忽然扯緊紀雪庵的手快跑幾步,揚手一指對岸,笑道:「你看,便是那處!崖壁上長著一株雙生樹,絕不會認錯!」紀雪庵低頭靜靜瞧他,看著月色下他明亮雙目和滿臉笑容,忽然轉身緩緩蹲下。
程溏一愣,卻有些不敢置信,「雪庵?」紀雪庵冷淡道:「上來,我背你過去。
」程溏遲疑著伸手觸到他背脊,「我、我自己也能趟過去,這裡的水最深只到我胸口。
」紀雪庵的聲音中便有了一絲不耐煩,「你太慢,會被承閣追上。
」程溏撇撇嘴,慢吞吞攀上紀雪庵的背,「你又不會什麼草上飛水上漂的輕功,不過仗著人高腿長,又能比我快去哪裡?」紀雪庵托住他站起身,卻一掌拍在他屁股上,「傻子,天寒水冷,我不捨得。
」 只聽身下響起趟水而過的聲音,水面的寒氣叫程溏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不再說話,只將臉埋在紀雪庵後頸。
河面上映出二人漆黑身影,卻是個緊緊依偎的樣子。
都說頭髮沒有觸覺,程溏輕輕吻著紀雪庵的頭髮,在他看不見的腦後咧出笑容。
他只覺心跳得太快太重,叫先前胸口受傷之處跟著發疼,而胸膛與紀雪庵的後背貼得那麼近,他是否也聽見自己心跳? 紀雪庵不由自主彎起嘴角,即便在水最深的河心,也不讓程溏觸到一分。
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這處深谷之上有一座吊橋,你可知道?」程溏啊了一聲,語氣中有些得意洋洋,「我上次逃跑的時候,過了橋便順手將它砍斷了,你不知那些追兵的臉色多好看!」紀雪庵又是一掌拍疼他屁股,任憑程溏委委屈屈追問怎麼了,也不再理他。
二人渡過河,依照程溏回憶,上岸後尋到那處山洞。
程溏喚紀雪庵只顧運功蒸乾身體,吭哧吭哧從洞中果然拖出一堆乾柴,甚至還有剩餘乾糧。
他仔細掰了些嘗,眉開眼笑道一聲竟然沒壞,便生了火專心致志烤起來。
程溏歪臉看著紀雪庵,待他睜開雙目,才笑著道:「雪庵,連晚飯都有著落啦。
」紀雪庵瞅著他笑臉,忽而皺眉扯了扯他身上紅衣,哼了一聲,「我不喜歡你穿這個。
」 語罷便伸手來扯程溏前襟。
程溏的臉快比衣裳還紅,低聲喚了一聲雪庵,直待紀雪庵的手剝開袍子露出他胸口發紅拳印,才抬頭似笑非笑道:「你想什麼?」程溏面上快要滴血,任由紀雪庵輕輕撫著那片傷處,黯聲問道:「疼麼?」程溏搖搖頭,笑道:「那人不為傷我性命,只不過外勁大了些。
骨頭未斷,僅傷及皮肉,不必擔心。
」紀雪庵卻從懷中摸出一瓶傷藥,倒在掌心搓揉紅印,微微蹙眉道:「皮肉亦非小事,不散開淤血,明日便成一副青紫樣子。
」 程溏低頭看著紀雪庵認真動作,目中透出溫柔,笑容卻突然飄緲起來。
紀雪庵擦完藥,替他攏好衣衫,卻聽程溏輕聲道:「我也不喜歡穿紅衣裳,有一日穿了一件白衣,便給韋行舟全撕了。
」語罷大約害怕瞧見紀雪庵神色,徑自垂下眼簾。
紀雪庵頓了頓,並未接話。
程溏咬咬牙,徑自繼續道:「你方才也聽到啦,我為求他掉以輕心,雖沒什麼好臉色,但始終不曾反抗。
若是換一個人,大約會寧死不屈,但我無論如何也不願將這條性命浪費在他手中。
不過或許這只是我為自己尋的藉口,其實我本來便是鮮廉寡恥的人吧?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再難看再卑賤也沒關係……譬如從前接近你,又譬如在韋行舟身邊,甚至現在拉你一同逃跑。
雪庵,你方才是不是想過乾脆與韋行舟決一死戰?但我偏偏……拖累你東藏西躲,還沾沾自喜——」 他聲音愈來愈低,卻戛然而止,下巴被紀雪庵一把攥住,用力抬了起來。
紀雪庵看著程溏的眼睛,神情略顯冷淡,卻開口道:「你從前說過,沒人願意曲折成事,世間萬般,不過都為無奈二字。
你說我不明白,其實我明白得很,只是站得太高,一時竟忘了那些模糊遙遠的心思。
你若當真鮮廉寡恥,便不會這般痛苦懷疑。
程溏,你已經比許多人了不起。
魅功蠱惑人的心神,饒是武功再高強也難敵,世上少有更大的誘惑,但你卻寧肯去嘗無奈的滋味。
」 程溏目不轉瞬地看著他,嘴唇微微發顫,忽然問道:「那個時候,你怎麼知道我要做一場戲,並非真的對你施展魅功?」紀雪庵定定看他一眼,下一刻冷淡神色一掃而空,嘴角彎起一個微笑,笑中卻有十分心痛。
他伸手撫著程溏眼角,緩緩道:「便在我決心看你一眼,終與你四目相對時,我什麼都知道了。
你的眼神,那夜在疏城繁月閣力竭倒地,卻回頭笑了一下,與今晚一模一樣的眼神。
當初我只覺心頭震動,如今才看懂你的無奈。
我竟然後悔為何不早些開竅,再早些明白你,喜歡你,對你好……小溏——」他低頭在程溏眼皮輕輕一吻,「已經有人懂你,往後不要再這麼說自己,也不要再露出那樣神色。
」 他話聲落下,山洞中便只余下枯枝噼啪的爆音。
程溏直愣愣盯著紀雪庵,方才被他親過的眼角一點點泛紅,卻猛然閉上雙目,抬頭狠狠去親紀雪庵。
紀雪庵將他擁入懷中,四片嘴唇膠著在一處,再也不願分開。
他只覺相貼的臉頰間沾上濕熱,微微松開程溏,似笑似嘆,喃喃道:「你有心無力,是你的無奈。
我身邊有你,卻是我的無奈。
孤身動手我並不怕,但有你在旁,我便不敢冒險。
我雖一時有過向韋行舟出手的念頭,但此刻逃跑亦是我的主意。
雖然無奈,卻不是負擔,就像背著你過河,比學會什麼草上飛水上漂的功夫都要叫我快活。
」程溏抬手抹了下臉,吸著鼻子笑道:「你平素冷冰冰,怎麼此刻說不完的話,一張嘴好似抹了蜜?」紀雪庵低聲一笑,嘴唇再次貼上,「抹沒抹蜜,你嘗嘗便知。
」 二人互相摟著脖子,交纏的鼻息噴在對方臉上,將所有的寒意都驅走。
程溏微微後退,便被紀雪庵緊緊追上,紀雪庵松開一條手臂,腰間便被程溏急忙擁住。
身體貼得那麼近,彼此生起的慾望無處可躲。
紀雪庵抬起雙目,望見程溏泛紅耳根,喘息道:「這個時候……這種時候……還是不要……」 紀雪庵一頓,低頭親一下程溏嘴角,聲音半啞道好。
程溏偷偷抬眼見他並未生氣,理好衣衫,抱著腿平息半晌,才拿了乾糧遞與紀雪庵,「吃些東西罷。
」此處地勢甚高,便是夏天山峰積雪不化,山洞中的食物竟沒有敗壞,只凍得硬邦邦,在火上烤了仍然難吃得很。
二人並肩而坐,程溏慢慢嚼著口中東西,忽然嘆了口氣道:「外面那麼冷,東西這麼難吃,後頭有追兵,比青浮山還要凶多吉少……但我從來沒有一日像今天這麼開心。
」 他說完,紀雪庵心中微微一動,轉頭靜靜看他,好似知道程溏還要說些什麼。
程溏向他淡淡一笑,卻沒頭沒腦說道:「我進入蘭閣前的事已記不太清,依稀是貧苦農家實在養不活我,只好將我賣了,在人牙子手中幾經輾轉,最後被賣入魔教。
蘭閣的師傅很凶,功課也繁多,雖衣食無憂,年紀太小也根本不知那是個做什麼的地方,心中終歸藏著一份不安,平時卻不敢顯露。
大約是七八歲的時候,師傅挑中我修習魅功。
我的地位自然高了許多,搬入新的屋子,鄰屋住了一個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 他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微笑,看紀雪庵一眼,「便是我先前同你提及的那人,他的名字叫阿營。
」紀雪庵心中已掀起波瀾,面上卻不動聲色。
程溏並不知他昏睡中數次喚起這個名字,紀雪庵早就不陌生,也不知他在趕赴魔教的途中已下定決心,關於程溏的一切,尤其是阿營的事,他定要問個清楚。
紀雪庵胸口喜悅與心疼交織在一塊,喜的是程溏終於向他談起往事,甚至他尚未開口,但那段慘淡的年少時光,他只怕程溏仍不能釋懷。
他伸出一手握住程溏,程溏抬臉笑了笑,繼續道:「我從前說過,魔教為籠絡威懾武林中一些門派,著他們將子弟送入魔教為質。
但蘭閣中的那些,幾乎全是棄子,經脈盡毀,學的又是旁門左道,即便有一日能離開魔教,家人也不願再承認他們。
阿營本姓沈,但我從來不喚他全名……」他雙目一片黑沈,面上笑意也飛快消退,「雪庵,你是不是猜到了?我為什麼知道捕風樓與魔教之間的齷齪事,又為何那麼恨沈荃?阿營是捕風樓送來的質子,沈荃原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 紀雪庵並沒有說話,只將他手握得更緊一些。
程溏慢慢平靜,臉上卻露出無比懷念心酸的笑容,「我直待認識阿營,才知蘭閣是什麼地方,那個堪比神明的教主是什麼人,才發現我原來的日子幾乎稱得上無憂無慮。
那幾年,竟是我在蘭閣最快樂的時日。
我與阿營皆修習魅功,卻長進極慢,最後連師傅也不願再管教,正中我們下懷,每天跑到山谷中盡情嬉耍。
但便是那一天——」程溏驀然打了個冷噤,聲音微微發抖:「那一天,我與阿營在河灘邊打鬧。
阿營從前只學過些粗劣功夫,盡數教了我,我們便常常私下比試。
我們二人兀自又打又笑,阿營卻忽然噤聲,我抬起頭,只看見有一個少年騎在馬上,皺眉冷冷看著我們。
」 他緩了緩,苦笑道:「那人便是韋行舟,但他生得貌美,我們只當是未曾見過的蘭閣弟子。
正不知所措,卻聽韋行舟厭惡道,蘭閣如今愈發無法無天,竟容得下這等頑劣弟子。
他這麼說,手下便立刻將我們捉回蘭閣。
師傅戰戰兢兢,大罵我們二人。
韋行舟聽聞我們素來不成器,不耐煩起來,命師傅考我們一考,若不叫他滿意,便乾脆殺了。
我雖然害怕得要命,但蘭閣本來就常有弟子死傷之事,只當自己逃不過一劫。
誰知道、誰知道師傅吩咐的幾樁功課,我竟然都完成了。
最後便是施展魅功,我從未試過,更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然修成。
那個被我挑中的侍女一臉憐愛看著我,叫我幾乎要哭。
一時間,年幼時娘親模糊的影子浮上心頭,韋行舟卻已經站起來,目不轉睛看著我,命我叫她撞柱自盡。
我、我——」 程溏牙齒格格作響,再也說不下去。
紀雪庵撫著他面無血色的臉頰,低聲道:「程溏,不是你的錯。
」程溏搖了搖頭,重重喘了幾口氣,才道:「那是第一個死在我的魅功之上的人。
地上全是鮮血,韋行舟卻撫掌大笑,師傅也不敢置信,對我刮目相看。
我簡直要發瘋,又累得癱倒在地上,只曉得抬頭去找阿營,用眼神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阿營走過來抱住我,目光中沒有一絲厭惡或驚恐,只有一如既往的坦蕩。
師傅似是極為不安,竊聲與韋行舟說話。
我那時只當自己莫名其妙開竅,還不知旁人的速成之法會要人性命。
韋行舟轉過臉,竟對我笑了一下。
他生得俊美,我卻不由自主發抖,好像被一條毒蛇盯上,肆無忌憚向我吐出信子。
他又瞥了眼阿營,道這人便殺了罷。
我拼命喊著不要,韋行舟走來將我抱起,已然走到門口,忽然又轉頭皺眉向阿營道,我記起你是誰了。
不知什麼緣故,大約他還有些忌憚捕風樓,留下了阿營性命。
我一直勉強撐著精神,那時終於昏過去。
」 紀雪庵聽得吃了一驚,「那人、那個阿營,卻沒有修成魅功麼?」 紀雪庵聽得吃了一驚,「那人、那個阿營,卻沒有修成魅功麼?」程溏搖搖頭,緩緩道:「我當時卻不奇怪,我們這般偷懶,合該練不成,只有我才是異數。
離開魔教之後,我翻閱了許多關於魅功的典籍,讀過從前圖賀國的舞姬是如何修習魅功,才知我算是歪打正著,也漸漸明白過來,阿營果然是難以練成的。
那些舞姬看盡紅塵百態,心裡卻有一份常人難以比擬的超然,故而蘭閣刻意挑選心思純淨的少年人修習,便是此故。
阿營心中有恨,徹骨仇恨,即便資質再出眾,卻始終達不到施展之際那一刻的忘我情境。
」 他說著阿營的仇恨,卻彷彿感同身受,一臉深深厭惡。
紀雪庵順著他的話問道:「他恨捕風樓麼?」程溏抬起臉,雙目皆是痛意,「他恨捕風樓,更恨沈荃。
他父親早逝,沈荃在十幾歲時便繼任樓主。
阿營曾說過,他原以為兄弟二人相依為命,但親手送他入魔教的不是旁人正是沈荃。
他並不是一個毫無心計的人,從小便比我聰敏許多。
他不願做蘭閣中的低下弟子,將來只能以色侍人,連師傅也看走眼,選他修習魅功,但他又如何肯被他們洗腦,如何肯學那種同樣不堪的功夫?捕風樓,沈荃,阿營是他的親弟弟啊,他怎麼能這般對他?」 紀雪庵沈吟片刻,聲音微諷道:「捕風樓樓主沈荃,世上有多少人被他欺騙。
不但魔教視他為盟友,他請出桑谷神醫輓救青浮山劫難,只怕正道人士也已奉他為救星。
」程溏聞言狠狠一愣,瞪著雙目思索片刻,忽然叫道:「原來是他!」紀雪庵奇道:「怎麼了,你想起什麼?」程溏冷笑一聲,「桑谷神醫,原來是他,怪不得,怪不得。
我從地牢里出來,聽見那個輪椅上的人撫琴消除攝魂術,心中大吃一驚,但後來發生太多事,我竟忘記了此節。
世上還有那個不良於行的人如他這般出名,而他身後卻立著四個捕風樓暗衛。
我驚疑沈荃究竟使出什麼本事,竟連桑谷的人都請得出山,更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桑谷谷主卻是我見過的!」 但祝珣明明說他並不識得程溏。
紀雪庵不由皺起眉頭,程溏冷冷道:「你或許料想不到,這人從前卻在蘭閣待過。
我猶記得,我和阿營打架玩鬧時,好幾回望見他躲在柱子後偷偷看我們。
他約摸出現了數月,後來便不再見蹤影,我並未放在心上。
這麼多年過去,連面目都早就記不清,但當時蘭閣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卻只有他一人。
」他以為桑谷與捕風樓勾結,口氣變得惡劣起來。
紀雪庵雖不知祝珣為何騙自己,頓了一頓,還是慢慢將自己與祝珣等人結伴行至天頤山脈的事說與程溏聽。
程溏聞及祝珣醫好紀雪庵內傷,面上已緩和許多,卻聽他道:「沈荃請得動他,自然手中有極大的籌碼。
你曾說過魔教聖寶之一的桑谷玉本就出自桑谷,祝珣並非被族人送入魔教,卻是被覬覦寶玉的魔教強行抓走的。
他後來得以離開蘭閣,便是父親拿桑谷玉交換回他。
寶玉因他而失,祝珣多少難以釋懷,沈荃卻以桑谷玉為酬謝大禮,叫祝珣難以拒絕。
」 他話音落下,手心竟被程溏死死掐住,不由驚道:「小溏?」程溏恍若未聞,霎那間面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紀雪庵從未在他臉上瞧見過這麼傷心的神色,彷彿眨一下眼,連天地也要崩塌。
程溏動了好幾下嘴唇,似是連發問都不敢,最後顫聲道:「桑谷玉……他、他給他了?」他問得一派亂七八糟,究竟是問沈荃給祝珣了,還是別人給沈荃了。
紀雪庵急忙撫住他臉,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據實以告:「我不知沈荃從何而來寶玉,祝珣尚未拿到玉。
或許,或許只是沈荃騙了他。
」 程溏兀自失神,良久才慘然笑了一下。
他輕輕掙開紀雪庵,卻站起身走到山洞口,抬頭望向天上明月。
紀雪庵看著他的背影,亦是搖頭自嘲一笑。
程溏的故事還沒有說完,一個問題卻牽出另一個問題,謎團只愈來愈多。
沈荃藏在湖城別莊的二弟,想來便是阿營,如今卻用珍奇藥材供養著。
韋行舟對待程溏彷彿不捨得一口吞下耗子的貓,偏要來回撥弄生生玩死,與其說他對程溏耐心,紀雪庵卻更奇怪他何以如此游刃有餘?還有桑谷玉,僅僅提起便叫程溏大驚失色,這件寶貝如何從魔教落入沈荃手中,紀雪庵料想或許與程溏脫不了干系。
但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多問一句。
不僅因為程溏已心神大亂近乎崩潰,更是因為他忽然想到,程溏在蘭閣縱然再難受,十餘年來從未有過逃跑念頭,直到引起韋行舟注意。
在那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叫一個少年千辛萬苦逃離魔教,又嘗遍艱辛漂泊在江湖? 太殘忍了,連紀雪庵素來冷硬的心都微微發顫。
程溏卻回過身,紅著眼眶向他笑了一笑,「對不起,叫你擔心。
我繼續說罷,後來——」 他聲音猝然止住,取而代之竟是紀雪庵一聲痛呼:「小溏!」他眼睜睜望著一支箭穿透程溏胸膛,疾步飛竄至前,只來得及接住他搖晃倒下的身體。
程溏無力地撐著眼皮看他,張開嘴似要說些什麼,卻哇的一聲將白衣染紅。
紀雪庵目眥欲裂,周身氣息竟要將長夜凍成冰霜。
他抱著程溏的手猶在發抖,平舉連璋的手卻紋絲不動。
山洞外的承閣殺手皆後退一步,紀雪庵一字一字彷彿鐵錐砸碎冰面,寒夜中吐出口的白氣全是殺意,「我殺了你們!」 他左手輕輕一推,將程溏穩穩送入洞內。
承閣眾人眼見程溏輕飄飄落在地上,竟連灰塵也不曾揚起幾分,心中只剩下膽寒。
須知剛猛強勁已屬不易,剛至極處卻成柔,這一手功夫更是天下地下的難得。
紀雪庵頭也不回,劍比人更快,銀光所到之處,盡是鮮血紛飛。
他胸中憋著一口惡氣,本就不是什麼點到為止的君子,面向這群怎麼也甩不開的承閣殺手,如何再會客氣。
月光灑在這片雪地上,卻照出一副可怖光景。
地上殘雪被染成紅色,紀雪庵臉上濺滿血跡,只露出一雙冷澈如寒星的雙目。
連璋周身真氣充盈,沾染的血又飛快彈開,仍是一道銀白無暇的流光。
紀雪庵冷冷看著面前的黑衣人沈沈向後倒去,右臂砸到一旁樹上,引得積雪撲簌簌落下。
承閣殺手再無一口活人氣息,紀雪庵卻抬起頭,忽然縱身躍起,停在一棵高樹枝上。
樹梢上仍披掛著白雪,卻留下一個小巧的半月腳印。
紀雪庵狠狠扯著樹枝跳下,怒吼道:「滾出來!給我滾出來!」 卻沒有人答他。
天地間一片靜謐,若非雪地上橫臥著的二十來具屍首,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
山洞里傳來一聲極低的呻吟,紀雪庵挾著一身寒氣衝入山洞,單膝落在程溏身邊。
他方才一手推得甚巧,恰好叫程溏側臥在地。
程溏看著他一臉冰冷,卻是緊張所致,想要說話,又咳出一口血水。
紀雪庵狠心咬一咬牙,雙手撐扶在他身上,道:「箭在右胸,應只傷了肺臟。
小溏,你且忍一下,我替你拔箭出來。
」 程溏呼吸間全是濕喘聲音,只慢慢點了下頭。
那支箭穿胸而過,紀雪庵兩手緩緩搭在頭尾,深深吸一口氣,手上內力怦然一髮,兩手疾退拔出斷箭,再飛快在胸前點住要穴止血。
傷處原先已滲了不少血,饒是他動作再快,仍有一小股血噴射在他身上。
程溏被他輕輕扳過身體,雙目緊閉,臉上不知是汗是淚一片濕淋。
紀雪庵從懷中取出金創藥,撕開程溏衣衫仔細上藥,又摸出一粒丹藥,湊到程溏嘴邊低聲哄道:「小溏,吃藥。
」 也是萬幸,此次紀雪庵趕赴天頤山脈,心知必有一場惡戰,身上備足傷藥。
但惟有這粒丹藥,卻絕非尋常藥鋪能夠購得。
五色大還丹,世間難得的寶物,於習武之人來說,不僅對療治內傷有奇效,更能增進功力。
紀雪庵歷經祝珣七七四十九日施針之後,木槿夫人便將五色大還丹交給紀雪庵。
他推脫不得,乾催灑然收下,不願辜負失而復得的朋友情誼。
這粒丹藥用在程溏身上簡直稱得上暴殄天物,紀雪庵眉頭絲毫不皺,小心翼翼捧著水囊看程溏咽下,心中對豐氏夫婦的感激之情卻比當初收下五色大還丹時更甚。
程溏似乎昏睡過去,眼睛始終不曾睜開。
紀雪庵怕他壓到前後兩處傷口,一直伸手扶著他的身體,凝視著他的睡臉。
亦不知過了多久,程溏忽然長長出了一口氣,喉中呼哧聲音卻輕了一些。
紀雪庵如釋重負,暗道這等寶物果然名不虛傳,卻見程溏動了下嘴唇,口中模糊喊了兩個字。
紀雪庵剎那間只覺手中程溏的身體竟冷如冰雪。
程溏雖喚得含糊,他離得太近,卻足以聽見阿營的名字。
程溏彷彿被噩夢纏住,眉頭忽而皺緊,卻又慢慢松開,喃喃道:「阿營……對不起……他這次……終於肯放過我啦……」紀雪庵心中一片涼意,明白程溏所言是指韋行舟終對他出手,卻愴然笑了一聲。
他啞聲道:「他放過你,誰放過我?程溏,我不放你。
」程溏在夢中又皺起眉毛,面上露出痛苦神色,胡亂搖了下腦袋,聲音低而慌張:「但我……我捨不得他……捨不得……不要!」 他猝然睜開雙目,瞬間便有眼淚不停滾落。
程溏用力眨去淚水,緊緊盯著紀雪庵,喉中呼呼道:「雪庵!雪庵!」紀雪庵渾身僵住,一瞬不瞬地看他,「你……捨不得我。
」他再也忍不住,低頭狠狠吻住程溏的嘴。
程溏口中滿是血腥氣,紀雪庵亦不敢多流連,抬起頭,果然見他復又氣喘得厲害,胸膛起伏,引得傷口疼了,不由又委屈又生氣地瞪紀雪庵一眼。
紀雪庵心中一片柔軟,嘴角露出一絲淺淡微笑,伸手捏住程溏鼻子,四片乾燥的嘴唇貼住,卻緩緩渡了一口氣給他。
不知是那五色大還丹起了效用,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程溏先前一片蒼白的臉上終於泛起血色。
紀雪庵卻忽然想起那日祝珣滑落河中,正是自己渡氣給他,耳畔響起祝珣難得堅持的聲音:「救命之恩大過天,是紀大俠太謙虛。
往後紀大俠有用得著桑谷之處,還請儘管開口。
」他當然不曾放在心上,也從未料到自己會有一日有求於人。
紀雪庵目光落在程溏傷處,沈吟良久,終是開口道:「程溏,我們去桑谷。
」程溏微微一愣,困意又慢慢襲來。
他的確傷得不輕,又相信紀雪庵的打算,點一下頭,便閉上了眼睛。
紀雪庵瞧著程溏的臉許久,才望向洞外黑夜。
祝珣不知出於何意,特地將進入桑谷的法子告訴他,如今卻換來紀雪庵的慶幸與感激。
一陣寒風刮來,吹得火光亂晃,紀雪庵黑沈的雙眸卻沒有一絲動搖。
若在一日之前,他得知自己將去桑谷求助,或許還會覺著不可思議,但此刻卻全無這般情緒。
紀雪庵伸手輕輕拭去程溏嘴角血跡,這人不知不覺已對他如此重要,為了保護他,莫說有求於人,哪怕折腰受辱,又有什麼丟臉? 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就此前往桑谷。
紀雪庵先前篤定承閣殺手追不上他的腳程,程溏藏身的山洞也頗為隱蔽,直到他看到樹梢上那個半月印跡,卻是當初在青浮山上亦見過的。
魔教青閣之中,必然有一位高手,將飛鴻派的輕功學得出神入化。
那人既然能追得上紀雪庵一次,定還會有下一遭。
程溏傷勢不容耽擱,他卻要在進入桑谷之前將那人解決。
還有承閣那個神秘莫測的首領,不知何等來歷,他對韋行舟並無忠誠,亦無與正道聯手之心,大約有其自己打算。
紀雪庵目中透出寒色,那支射中程溏的箭是否由他而發?箭穿右胸,避開要害,究竟是射箭的人功夫不濟還是刻意為之?不管那人到底心懷什麼主意,若這支箭是他所射,紀雪庵絕不會輕饒。
他心頭亂七八糟轉過許多念頭,守著程溏枯坐一夜。
洞外天色漸漸發白,第一道晨光落到紀雪庵腳旁,身邊卻傳來一絲動靜。
紀雪庵連忙回頭,借著微弱光亮瞧見程溏臉色已不復蒼白,不由心中一喜。
程溏吃力地睜開雙目,轉過腦袋,視線與紀雪庵對上,迷糊了一會兒才露出一個微笑。
紀雪庵始終撐著程溏身體,此刻餵他喝水十分方便。
程溏出血太多,渴得厲害,一口氣喝光水囊,舔了舔乾澀嘴唇。
他輕咳兩聲,卻未再喀血,慢慢道:「雪庵,你昨夜是不是餵我吃了藥?今日醒來果然好受許多。
」 紀雪庵緩聲道:「你覺著好受便好。
」卻不多言。
程溏並非習武之人,即便聽聞五色大還丹的名字,也未必知道它何等珍貴,又何必平白惹他心疼。
程溏抬起手臂撐在紀雪庵身上,皺著眉頭坐起來,略松了口氣,問道:「你是不是還說過,我們將要去桑谷?」紀雪庵點點頭,程溏自言自語道:「原來不是我聽錯。
」紀雪庵微微蹙眉,以為程溏清醒後不願去桑谷,「你不肯?」程溏搖了下頭,笑道:「沒有。
我若不快些恢復,固執跟在你身邊,才是真正的拖累。
」紀雪庵淡淡一笑,卻低頭親了下他的臉,「你說得不錯,但往後你我之間不許再說拖累二字。
」 二人吃完余下乾糧,此時此刻,洞外滿地屍首,程溏身受重傷,心境卻又與昨夜大不相同。
紀雪庵瞧見程溏臉蛋蹭上的乾屑,抬手替他抹去。
程溏仰臉微微一笑,目光中滿是依戀,落在紀雪庵眼中,卻比那一抹晨光還要動人。
他看得心滿意足,轉過臉閒閒道:「怎麼這東西變得好吃許多?」 山洞外已天色大亮,二人亦打算動身。
程溏前胸後背皆有傷口,行走難免牽動,被紀雪庵抱在身前。
他下身被托住,一臂勾住紀雪庵脖子,個子倒頓時比他高出不少,卻紅了臉道:「我又不是娃娃,成何體統?」紀雪庵一笑,「荒山野嶺,哪來旁人笑話你?」程溏沒什麼力氣瞪他一眼,「你往後也不許笑話。
」 離開山洞,在程溏指點之下,紀雪庵抱著他向東走去。
二人在山林中行了半日,才找到上山時的那條山道。
路中間橫著一塊巨石,紀雪庵伸手一指,淡聲道:「我便是在此處與祝珣他們分開。
」他將程溏抱到石頭上,見程溏不解看向他,卻冷冷道:「要去桑谷須再往前行。
」話音落下,連璋已脫鞘而出,猛然向後擲出。
無息神功將渾厚內力化作巧勁,竟似一條無形繩索,將連璋粘在紀雪庵掌心。
劍雖離身,疾速竄入林中,轉瞬又飛旋回來,穩穩落入紀雪庵手中。
一去一回不過眨眼功夫,但看連璋利刃之上,已有一道血跡蜿蜒而下。
道旁疏疏落落的枯木間,只聽悶哼一聲,一個身形嬌小的少女跌落出來。
程溏雙臂撐著石頭,吃驚望著那人,顯然沒料到身後竟有這樣一名追兵。
卻見少女捂住右腿劍傷,眉宇間全是痛苦表情。
紀雪庵兩次三番見過此人留下的半月形腳印,已猜及必是女子,不由冷哼一聲道:「飛鴻派中全是女徒,青閣倒是有樣學樣,叫你學她們的功夫。
」飛鴻派一眾女弟子自視極高,相貌妝扮皆追求清逸出塵,這個青閣少女卻著緊身勁服,神色中只有憤怒戒備。
紀雪庵冷笑道:「我見識過飛鴻派的輕功,愈是疾速前行愈不留痕跡,當真如飛鳥掠過,極難叫人發覺。
因程溏受傷,我們不得不在樹林中緩行,你只得也慢慢跟在後頭。
這一慢,果然便讓我發覺蹤跡。
如今你一腿已傷,無異于飛鳥折翅,再厲害的輕功也無用。
」 那青閣少女握拳聽完,卻從懷中抽出一條烏黑長鞭,冷道:「你既然識得飛鴻派,想必也知道那些弟子不止輕功出眾——」話音未落,黑影一閃,宛如一條凶蛇,直撲紀雪庵面門。
紀雪庵冷喝一聲:「找死!」身形猛然躍至空中,躲過鞭影,手中連璋對準少女身前要害,毫不猶豫提劍刺去。
少女不慌不忙,長鞭在她手裡彷彿成為活物,急轉直上,便欲勾住紀雪庵腳腕。
紀雪庵眼見鞭子已追至足底,趁勢使出千斤墜功夫,身體驟然落下,竟將鞭尾死死釘在腳下。
青閣少女面上一驚,右腕猛力一抽,又哪裡敵得過無息神功。
紀雪庵踩住鞭子,少女握著鞭子,長鞭被拉得繃直,一時倒叫二人皆站定不動。
紀雪庵細看一眼,只見烏黑油亮的鞭上全是倒刺,惡心至極。
遙想飛鴻派眾女人人愛美,作為兵刃的長鞭簡直能拿來作腰帶,實在是天地之別。
他心中厭惡,不再耐煩,舉起連璋刷的一招疾刺,便要將鞭子斬斷。
他卻不曾料到,這柄稀世寶劍劈在鞭上,竟錚的一聲彈開。
青閣少女等的便是這一刻,長鞭一起一落,卻將連璋劍刃卷進結中。
她哼笑一聲,單腿點地向後躍出數十步,紀雪庵竟如被她拽起,跟著前去,足下一松,鞭尾復又露了出來。
他不知那少女打了個什麼詭異鞭結,將連璋死死困住,饒是他奮力去拔亦不得松脫。
少女卻見好就收,鞭子一跳回到她身前,把連璋還給了紀雪庵。
二人方才一退一進,已離開程溏坐著的石頭。
紀雪庵惟恐程溏落單,方回過頭張望一眼,鞭聲夾雜著寒風又攻至腦後。
他遙遙望見程溏滿面擔憂,心裡惱怒不耐,如何肯再與這少女纏鬥下去。
卻見紀雪庵身形一低避開鞭子,滑出一步直直盯向那少女。
他面上一片肅然,連璋從雪地猝然挑起,紛飛殘雪竟被呼嘯劍氣凝住,彷彿一團雪白殺氣瞬間攻至少女眼前。
青閣少女臉上一白,再也不敢硬接,手上鞭子卷住林中樹木,身體輕巧逃至半空。
紀雪庵急追而上,青閣少女扭身卻往林中竄去。
她雖然傷了一腿,輕功大不如前,但鞭子卻如一條長臂,攀附在一棵棵樹間,如魚得水滑溜至極。
林中樹木雖大多光禿,卻生得頗為密集,紀雪庵難以橫衝直撞,不時左躲右閃,始終落在少女之後。
那青閣少女卻沒有伺機逃遠,只在林中繞圈打轉,隔著重重樹影,還隱約瞧得見程溏的紅衣。
一時之間,紀雪庵空有一身巨力,卻落了下勢。
他忽然頓住身子,立在一棵樹梢之上。
青閣少女竟也停下,回過頭來看他,卻彎眉一笑,脆生生問道:「你見過飛鴻派的人,她們生得比我好看麼?」紀雪庵皺起眉頭,只當她腦袋有病。
少女等不到他回答,無趣地撇了撇嘴,卻有幾分孩子氣的純真。
紀雪庵不由細細看她,面前半大姑娘不過十三四歲,最是身子尚且輕巧的年紀。
他心中一跳,卻突然想起臘梅林外三個堆雪人嬉鬧的蘭閣少年。
蘭閣為速成魅功不擇手段,青閣又會好到哪裡去。
這個少女雖然習得正統名門功夫,不至對身體有損,與真正的飛鴻派弟子卻命運大不相同。
紀雪庵略別開視線,不願雜亂思緒擾了心神。
他在心中冷冷暗道,莫論一個魔教少女,便是當真飛鴻派女徒,但凡擋路之人,他決不會劍下留情。
密林深處並無連璋用武之處,紀雪庵抬起臉,卻猛然生出一個念頭。
他厲喝一聲,連璋在樹上一撐,身體在空中砰然一掌擊中少女身前一棵大樹。
高樹一陣搖晃,隨即轟隆一聲往少女停歇的樹砸去。
少女嚇了一跳,長鞭一卷,飛快逃開,身體尚未落定,竟聽聞砰砰兩聲,又有兩棵樹倒了下來。
林中愈是開闊,紀雪庵的速度便愈快,青閣少女的鞭子卻漸無依附之物。
她額上淌落汗水,不復飛鴻划過天邊的輕巧,鞭子掛在樹上,身體翻落向下,左腿狠狠向紀雪庵踢來。
失卻輕功和長鞭,便只余下花拳繡腿。
紀雪庵一劍刺至,少女翻身一躍,張開雙臂,竟如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直撲紀雪庵身前。
她的鞭子孤零零掛在樹梢,此舉已同送死無異,紀雪庵神色絲毫不變,連璋劍尖穩穩地刺入少女胸前。
戰局逆轉不過一瞬,變色的人竟是紀雪庵!青閣少女哈哈大笑,喉中湧出大口大口鮮血。
她斷斷續續,邊笑邊道:「你功夫太……太好啦……用鞭子沒法……贏你……近身的機會……只有……只有這一次……飛鴻派的人……不會像我這般……」她身體砰然摔落在地,吐出最後一口氣,「送死吧。
」 紀雪庵停在少女身邊,低頭望見她閉著雙目的臉上,卻是一個傷心困惑的表情。
紀雪庵皺著眉頭,略略彎腰,兩指挾住腳踝處的一枚飛鏢,在眼前細看。
這便是青閣少女以性命換來僅有的得手,紀雪庵微嘆一聲,果然叫她得手。
飛鏢之上沾著少許血跡,並無異樣,但少女拼死一擊,豈會如此簡單。
方才那一瞬,紀雪庵只覺腳踝刺痛,更叫他心驚卻是身體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
他默默運氣,內息流轉卻無礙,尋不到毒氣可以逼出。
紀雪庵沈吟片刻,卻抬腳走出了樹林。
程溏仍坐在巨石上,二人望見對方,均是松了一口氣。
紀雪庵走上前摟住程溏肩膀,淡聲道:「無事,那人已經死了。
」程溏緊張地捉住他雙手,「你有沒有受傷?」紀雪庵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便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韋行舟在天頤宮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溏,你可不要後悔。
」 那句話的意思,他們都弄錯了。
直至此刻,紀雪庵才明白。
第十五章 紀雪庵忽覺面上一涼,抬頭看去,卻見天空中飄起雪粒。
程溏面色仍不太好看,卻比昨夜精神許多,縮在單薄紅衣中微微發抖。
紀雪庵默不做聲注視他片刻,復又抱起他,「從這裡往桑谷走,不知需多少時辰,如今沒了尾巴,早些上路。
」 程溏點點頭,二人便繼續前行。
紀雪庵在心中回憶祝珣指路的話:「石頭往前便是去桑谷的路,路至盡頭是一處斷崖。
從斷崖往回走半里,道旁有一棵百年槐樹,爬上樹頂才能看見,東南處有一個水潭。
潭底通往一個岩洞,涉水潛行一刻鐘便能出來。
」足下山道大約是桑谷所修,先前連馬車也能通過。
越往前走,皆是上坡,紀雪庵雖抱著程溏,倒也不覺吃力。
路途漫漫,不知要走到幾時。
紀雪庵低頭看程溏一眼,懷中的人卻側靠在他胸膛疲倦睡去。
他不忍吵醒程溏,只將步子放得更穩更緩。
黃昏時分,地上積雪已漫過紀雪庵腳踝,他總算隱約瞧見路的盡頭。
他立在斷崖之上,放眼望去,只見山野一片蒼茫,頭頂大雪滿天,足下深淵如海。
這般壯美景色,叫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
胸膛起伏撞在程溏肩膀,明明之前睡得極熟,此時卻慢慢睜開眼。
「真好看。
」程溏喃喃輕道。
紀雪庵垂目看他,頭髮眉毛上全落了雪,但他心神寧遠,又不覺寒冷,並未用內力融去。
程溏瞧得噗嗤一笑,微微掙動一下,「你放我下來,扶我與你一起看一看大雪。
」他躺在紀雪庵懷中,不也同樣看著雪景?紀雪庵卻淡淡一笑,小心扶著程溏立在他身旁,十指相扣握住他手。
二人立在一處終是難以並肩,程溏仍需借力半倚半靠在紀雪庵身上,卻誰也沒有覺得有哪裡不好。
程溏身受重傷,紀雪庵心中明白自己也已遭了暗算,此情此境,正是名副其實的逃亡。
但程溏就站在他的身邊,鼻尖凍得發紅,口中吐出白息,微微睜大雙目滿臉贊嘆。
他不時抬頭看向紀雪庵,每每迎上他目不轉睛的視線,彷彿叢林中受驚的小獸,倉惶扭頭,卻偏要幾次三番來招惹。
紀雪庵抬手捂住程溏冰冷耳朵,心中又憐又愛,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意和心酸。
這麼多滋味從他心尖輪番滾過,冷漠的紀大俠從前不曾嘗過,如今的紀雪庵卻甘之如飴。
還是程溏先道:「我們不要傻傻站著了,天馬上要黑,就算到不了桑谷,也要尋一個避寒之處。
」紀雪庵親了親掌中程溏的手,低聲道:「走罷。
」二人沿路往回走去,約摸行了半里,程溏不由提高聲音:「雪庵快看,是那棵樹麼?」卻見道旁一株丈許高的古槐,光禿禿的枝丫舒展得極大。
樹旁只生著些矮小灌木,紀雪庵走近,拂淨樹下幾塊石頭上的積雪,抱程溏坐穩,「我上去看一下。
」 他提氣躍起,攀至樹冠頂上,依著陰沈天色往東南望去。
紀雪庵默念祝珣所說的深潭,不由皺起眉頭。
這般天寒地凍,水潭只怕結了冰,大雪又阻擾視線,如何看得清?所以當他一眼看見一條銀帶破空而下時,不由微微吃驚。
水潭離槐樹仍有不少路,卻叫人看得清晰,只因深潭石壁上懸著一條不小的瀑布,竟還奔流不息。
紀雪庵松了口氣,也顧不上計較那瀑布的古怪之處。
他跳下樹,抱起程溏,辨清方向抬步便走。
往深潭去乃是一段下坡緩路,樹木並不茂密,不算難走。
紀雪庵道:「天黑前大約能到水潭。
」程溏低低應了一聲,身體放鬆下來靠在他胸前,便又是那般全心依賴的模樣。
二人行至深潭邊,天色也完全變暗。
今夜已不能再趕路,所幸左近生著幾株雪松,繁茂橫枝勉強搭起一片天地。
無法生火,也尋不到食物,紀雪庵靠在樹幹下,抱程溏坐自己腿上。
天上無月,幾乎不能視物,兩人只覺寒風卷著雪片砸在臉上。
紀雪庵伸手攏住程溏腦袋,湊近親了一下,嘴唇卻落在他鼻子上,低聲道:「冷麼?」 怎麼會不冷?如此寒夜,露宿在冰天雪地,不一會兒便凍死也不奇怪。
程溏伸手按了一下小腹,卻搖頭道:「手足雖冷得發僵,胸腹間卻似存著一口熱氣。
雪庵,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麼藥,怎地如此厲害?」紀雪庵只笑了一下,避開他傷處將他抱得更緊,「冷也不打緊,天地間只余下我們二人取暖,便已足夠。
」程溏在黑暗中露出微笑,摸索著尋到紀雪庵的手與他握緊。
他兩只手捧起紀雪庵雙手,淺淺呵出一口氣,微弱暖意噴在紀雪庵手上,卻叫他打了一個冷噤。
程溏忽然皺起眉,耳畔從方才開始便響起牙齒格格作響聲音,兩人貼得極緊的身體一齊發著抖。
他以為那個冷得不行的人是自己,卻大吃一驚發現,打冷顫發抖的人竟是紀雪庵。
程溏一把握緊紀雪庵,急忙欲轉身,胸背傷口被扯到,哪裡還顧得上,「雪庵,你怎麼了!」 卻沒有人回答他。
紀雪庵的嘴唇幾乎觸到程溏耳廓,上下哆嗦不止,卻說不出一個字。
程溏轉過臉,瞪大雙目,但黑夜中什麼也看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紀雪庵撐過那一陣難以抑制的戰慄,粗喘一聲,將程溏的手握在掌心,緩緩道:「程溏,抱歉,先前我對你說了謊話。
青閣那個追兵在臨死前用暗器傷了我,當時雖未覺出任何異樣,但我大約中了毒。
我在來水潭的路上便發覺,想要輸一些內力給你叫你暖和一些,丹田氣流卻似被凍住,略一動便是劇痛,激得我狠狠發抖,差些邁不出下一步。
我猶不死心,方才坐下後又試了一回,這次更厲害,抖了許久才能停下。
」 這回換程溏沈默不語。
紀雪庵低笑一聲,連自己也不明白,這番話竟說得如此心平氣和。
他護身真氣不能調用,此時已與常人無異,凍得頭痛欲裂渾身僵冷。
唯一的熱源卻是掌心程溏的雙手,紀雪庵暗道程溏握著他只怕與摸冰塊無異,卻捨不得松開。
他的手指不聽使喚,不知自己的力氣會不會把程溏握痛,開口顫聲道:「接下來的路……現下我告訴你。
深潭水底有一個岩洞,涉水潛行一刻鐘,出來便是桑谷。
」 話音落下,他卻感到一陣錐心之痛。
程溏重傷未愈,水潭不知多深,潭水冰冷刺骨,如何能潛至潭底。
紀雪庵的心底彷彿被沸水淋過,又似被冰劍刺穿,至熱至冷,痛到極處,哪裡還分得清冷熱。
卻忽然有兩滴水落在他的手背上,溫吞吞的水滴,竟要將他的皮肉灼傷。
紀雪庵驚得重重吸了一口氣,顫著手去摸程溏的臉,「小溏?」 黑暗之中只聽見一聲極低的嗚咽,從程溏的嘴角洩出,又被狠狠咽下。
紀雪庵無措地抹去程溏眼淚,他看不見程溏的臉,不知道他是怎樣神情,光是想象,便要將他發瘋。
卻突如其來又是狠狠一顫,寒意從四肢百骸湧上心頭,凍得五臟六腑皆發痛。
紀雪庵不住顫抖,只聽見自己齒列撞擊之聲,握著程溏的手亦不知不覺松開,轉而緊緊攬住自己雙臂。
這一陣近乎抽搐的顫動又過了許久才停下。
紀雪庵長長吐出一口氣,只覺渾身衣衫已濕透,快要將自己凍成一根冰棍。
卻有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臉頰,紀雪庵啞聲道:「小溏。
」他心中涼透,先前並未調用真氣,卻也發作,竟是一次比一次嚴重。
程溏低低應了一聲,鼻音濃重,卻已鎮定下來。
他的手指滑過紀雪庵的眉毛眼睛,鼻子下巴,然後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程溏輕聲道:「什麼都看不見,只能靠摸,倒和那個時候我們被困在青浮山的地道中一般。
」紀雪庵並不言語,程溏繼續道:「但是雪庵,你還記得麼?那時我們也差點便死了,最後終是得救。
那麼漫長的黑夜過去,就算下著大雪,就算再冷再難受,天也總會亮起來。
我看見晨光落在你的臉上,你說以後要帶我去合霞山。
雪庵,你怎麼忘記了?」 紀雪庵喉口哽住,說不出一個字。
程溏卻笑了一聲,「你不要忘記,我挨過那麼多打,受過那麼多傷,這次雖重,你又用了好藥,我一點也不怕。
不要說那種話,不要想著將我一個人留下來。
如果沒有你,我也撐不了多久。
但如果你在身旁,我拼死也要活下去。
雪庵,我雖然大多時候受你保護,但想要保護你的心,同你是一樣的。
」 他慢慢說完,甚至還有些氣喘,紀雪庵卻不由自主彎起嘴角。
一團黑暗中,他好似看見程溏,過去無數次見過,臟兮兮滿是血污的臉,卻自有堅韌蓬勃的光彩,正是他最愛的那副模樣。
程溏察覺他心緒平緩下來,也松了一口氣。
他摸索著從紀雪庵膝上爬至雪地,回頭道:「接下來,你按我所說照做,興許我們能撐至桑谷。
等到了桑谷……等到了桑谷……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 卻有一陣風呼嘯而過,捲走程溏顫抖的尾音。
紀雪庵身中奇毒,但程溏言語中,似乎已有頭緒,緊繃乾巴的音調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他暗嘆一記,聲音卻淡無波瀾:「我中了什麼毒?」程溏頓了頓,才道:「不是毒,是蠱。
」他坐在紀雪庵身旁,顧不上濕冷積雪,卻不與紀雪庵相觸,「魔教中最可怕的荼閣,雪庵想必也聽聞過。
荼閣中全是毒物,江湖上但凡難解之毒,多半從荼閣流傳而出。
你中的蠱名喚血寒,便是在荼閣中……也是最惡毒的一種。
」 紀雪庵不知程溏為何坐得離他那麼遠,只想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卻一動未動,甚至還笑了一聲,「難怪我受傷後怎麼也逼不出毒氣,原來是蠱蟲作怪。
雪寒麼?這名字倒是和我相稱。
」程溏兀自搖了搖頭,「是血脈的血,而非冰雪的雪。
蠱蟲入血,便游至心脈寄居,吸取宿主體熱,最後叫一腔血變得冰冷,叫人活活凍死,故而得名。
」他一字一字愈說愈慢,呼吸間濕音又響起,似是極力忍住痛苦。
紀雪庵忍不住伸手去尋,剛探至程溏肩頭,卻被他一下躲開。
他只覺心中咯噔一聲,寒氣似乎從每個毛孔鑽入,猝然凝在心頭,激得他只能打顫不止。
身體彷彿失去控制,皮肉將被割裂成絲,血液將被凍結成冰。
紀雪庵狠狠咬牙,死死將兩排牙齒貼在一處,連一丁點的戰慄都是服輸。
他的手抖得幾乎伸不直,卻拼命向程溏伸去。
徹骨寒意之中他根本分辨不清胸中思緒,一切悲恨皆化作顫抖。
紀雪庵重重摔倒在地上,半張臉陷入積雪中,竟生出可笑的暖意。
他喘息如雷,四肢仍陷在抽搐的餘波中,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也無。
程溏緩緩爬到他身旁,黑暗中伸出手指,來不及觸及紀雪庵,又收了回去。
他的聲音中猶帶著哭腔,說出的話卻那麼殘忍:「雪庵,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動。
」紀雪庵發出一記奇怪的聲音,似笑非笑,粗聲道:「好,我聽你的。
」程溏的眼淚掉個不停,紀雪庵卻看不見,「不能再動,也不能再說話。
」 一瞬之間彷彿連大雪的聲音也停下,黑暗凝成一片死寂,沒有人再回答程溏的話。
程溏的聲音從指縫間艱難吐出:「血寒蟲吸取宿主體熱,所以不能行氣,不能食,不能動,不能說話,連激烈的情緒也不許有。
所謂心靜自然涼,蠱蟲覓不到熱氣,才會停歇。
雪庵,現下天還沒亮,我也不會點穴功夫。
你……你能不能自點昏穴?惟有睡著時,蠱蟲決不會發難。
」 久久沒有回答,程溏顫著聲音低低道:「你肯不肯信我?且放心去睡。
等天亮了,我便帶你去桑谷。
魔教既然和桑谷毗鄰而居,想來他們對荼閣亦有所防範。
雪庵……雪庵……我一定會救你。
」他一遍一遍輕聲重復,不知到底要說服誰。
紀雪庵閉上雙目,淡聲道一個好字。
只聽衣衫輕擦而過的聲音,他抬手點住自己昏穴。
程溏低喃一聲:「雪庵?」他連滾帶爬地衝到紀雪庵身旁,冰涼的手指在他臉上亂摸,卻又驚嚇般縮了回去。
紀雪庵一動不動,皮肉覺不出丁點溫度,竟如死去一般。
程溏嚇得一把扣住他脈門,但凍僵的手指如何摸得清楚,不管不顧將耳朵貼在紀雪庵胸口,聽見緩緩心跳,才松了一大口氣。
他如釋重負抬起身,心中一松,卻空落落再無依附。
黑暗之中,慢慢響起細弱哽咽聲,聲音的主人強忍著哭音,呼吸間全是粗喘濕音,哭聲愈來愈大,最後竟成嚎啕。
那人明明肺臟受傷,連深吸一口氣都作痛,此時卻放聲大哭,似要將疼痛悲傷盡數發洩。
卻聽一陣猛咳,哇的一聲,終是噴出一口血來。
紀雪庵再也難以強忍,驟然睜開雙目。
他並非不信程溏,也不願再叫程溏擔憂,但這般絕望黑夜,他如何能放程溏一個人苦苦捱過!不動,不說話,裝作睡著,將所有的心緒都壓下,即便如此,也要陪著那人。
又有什麼困難,紀雪庵在心中冷笑一聲,他本來就是心腸堅硬冷漠無情之人,只有他凍死旁人,還從未有別人凍死過他! 耳畔程溏哭聲漸止,因吃了冷風時不時抽噎一聲,卻大約已冷靜下來。
紀雪庵只覺他氣息湊近,嘴唇貼在自己臉上,嘴中卻含著一口雪。
程溏尋到紀雪庵嘴角,將口中半化的雪餵給紀雪庵。
紀雪庵的身上略略一重,卻是程溏掬了一捧雪灑在他胸前。
他不明所以,只待程溏慢慢拾了雪,蓋在他身體之上,漸漸竟將他脖子以下皆埋在了雪地裡。
程溏終於停下動作,喘了一會兒,輕聲問道:「雪庵,你還冷麼?」紀雪庵自不會回答,卻不由一愣。
那層雪覆在身上,竟如一條薄被,叫他覺出一絲暖意。
他詫異過後便明白,他體內不再動靜,身外又愈發冰冷,卻叫血寒蠱蟲太平下來,反而不若先前這麼冷。
紀雪庵思索時,身上的雪已被凍得硬梆梆,他只覺胸口一重,卻是程溏趴在了那處。
他似是累極,方才耗去太多體力,手臂抬起想要再摸一摸紀雪庵的臉,卻垂落在地上。
程溏低喃著自言自語:「我雖然冷得厲害,對你而言卻還太熱。
不能直接碰你,只好這樣。
」他說完,停頓許久,卻將腦袋微微扭過,聲音中彷彿被抽走魂魄,一碰就要破碎,「韋行舟,我後悔啦。
」 一股鑽心的酸楚衝上紀雪庵胸口,險些叫他壓制不住,體內蠱蟲又蠢蠢欲動。
他恨不能狠狠拎起程溏,冷聲質問他為何後悔?就因為他中了這等下三濫的蠱蟲?紀雪庵並不知道血寒蟲是否有解,這般不動不語不食,到底還能活幾日?但錯的人是他,是他一時大意,才叫二人陷入如此境地。
程溏什麼也沒有做錯,又憑何後悔?紀雪庵強忍酸意,後悔也罷,失望也好,但如若程溏敢因此做出什麼傻事,他—— 他剎那間心中涼透,竟是連想象一分也做不到。
蠱蟲卻喜愛他這般心寒,乖乖蟄伏。
卻聽見黑暗中一聲輕笑,程溏哈哈笑了兩聲,語氣滿是自嘲,「我是你一局玩不盡的遊戲麼?何時才會服輸?何處才能分出勝負?我這般苦苦掙扎,險象環生醜態百出,你瞧著是否精彩有趣?哈,你既敢賭上性命,我便奉陪到底。
不過你且記住,我拼命活下去,絕不是為了取悅你!」 程溏手指一下插入蓬松積雪,狠狠握起一掌雪團,朝著魔教方向,全力扔了出去。
他這一下牽動傷口,疼得連連嘶氣,卻好似真正出了一口惡氣,開懷大笑起來。
他一夜間又哭又笑,宛如發瘋,失態連連。
紀雪庵卻又想起那三個在臘梅林外堆雪人的蘭閣少年,那三人慢慢幻化作程溏,程溏咧嘴的模樣,程溏清脆的笑聲,程溏蹦跳的身影。
他不過十九歲,拼死從魔教逃脫,孤身在江湖漂泊,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在這樣一個走投無路的雪夜,卻反而透出一股難以擊敗的天真。
紀雪庵微微勾起嘴角,他從未見過的幼年時無憂無慮的程溏,此刻卻在他眼前重現。
他如獲珍寶,捧在掌心帶著微微惶恐無措,冷硬的心卻生平頭一回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滿足。
紀雪庵無聲地嘆了口氣,面上微笑卻愈發明顯。
一時之間,魔教韋行舟荼閣血寒蟲皆從他腦中淡出,只余下程溏,天地間獨一無二,他心愛的人。
程溏亦在此時轉過頭來,黑暗中凝視著紀雪庵,一字一字堅定道:「雪庵,我一定救你。
」 這句話他已說過許多遍,但這回聲音中再無脆弱顫抖。
紀雪庵彎唇一笑,堂堂紀大俠竟要一個身無內力的瘦小少年來救?真是好笑,從前不能想象之事,為何如今卻叫他比任何時刻都感到驕傲得意。
那一夜再漫長,天空也漸漸亮起來。
程溏絮絮叨叨,撿了許多無關緊要的廢話,說一個晚上不停。
紀雪庵開始只道他太過緊張擔憂,後來卻幡然醒悟,程溏只是拼命不讓自己睡著。
他沒有一絲內力,在這樣的寒夜裡,或許打一個小盹卻再也醒不來。
直到東方發白,他才臥在紀雪庵身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
雪在半夜停了,晨空一片澄澈,藍得叫人欣喜。
程溏動了動發僵的身體,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緩緩站起,捂著胸口走到松林外深潭邊。
飛瀑濺起的水花打濕他頭髮,程溏小心翼翼爬下水邊亂石,探出一條手臂伸入水中,又一個激靈縮了回來。
他低叫一聲好冰,抬頭望向瀑布,心中卻生出與紀雪庵先前同樣的疑問。
水潭之中必然有古怪,不然為何天寒地凍卻不結冰。
程溏想了片刻不得其解,乾脆不理,轉頭走回紀雪庵身邊。
他忽然加快幾步,急急道:「雪庵,你醒了?」紀雪庵睜著雙目埋在雪被下,只作方才醒來,微微點頭並不說話。
他面色凍得發紫,卻不見痛楚,程溏目不轉睛瞧著他,「你現下感覺如何?」紀雪庵開口沙啞道:「你將我埋在雪中的辦法甚好,蠱蟲大約冷得睡著了,身體之中感覺不到異樣。
」程溏松開顏色笑道:「我便知道,雖然只是一時應付,以冷攻寒,大約會有用。
」說話間,十指挖開發硬的雪塊,扶著紀雪庵坐起,被他一把拉住雙手問道:「你呢?昨夜可有凍壞?傷口還疼不疼?」程溏搖頭一笑,「確是冷極,別的倒不打緊。
」二人四隻手交握在一處,卻實在說不清究竟誰的手更冷,到底是誰暖和了另一個人。
相顧默默無語,對視的眸中卻滿是眷戀。
紀雪庵忽然別開雙目,淡聲道:「我此刻雖無恙,只怕還是不能動一分內力。
深潭之下才有路,又該如何闖?」程溏目光瞄向潭邊石堆,卻道:「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既然你我二人皆無力潛至潭底,不如乾脆沈到那裡。
你瞧水潭邊有那麼多大石頭,若是抱著巨石跳水,興許便能找到水下岩洞。
」 紀雪庵聞言一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由眼中一亮。
但一瞬過後,他卻搖了下頭,「此法或許可行,卻仍是太過冒險。
我暫且不論,你肺臟受傷,本就呼吸艱難,如何忍得住一口長氣?」程溏急得連連搖頭,「非常時刻,豈能瞻前顧後?我們如今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不得不放手一搏!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也會游水,以前和人比憋氣,從未輸過!」 生死攸關,又怎能同憋氣兒戲相提並論。
紀雪庵腹中無數勸語,但面前程溏毫不退縮的眼神,卻叫他盡數吞了回去。
他自嘲一笑,沒想到自己也有今日,當斷不斷,竟被人說瞻前顧後。
紀雪庵伸出凍僵的手腳比劃幾下,待活動自如仍無感覺到蠱蟲作亂,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先前試水,潭水是否亦冰冷?」程溏點點頭,不由蹙眉道:「我也覺著奇怪。
春季未至,冰雪未融,何處來這樣一條氣勢頗盛的瀑布?大雪落入潭中,又為何不結冰?」紀雪庵沈吟片刻,卻道:「好,我們便按你所說試一試。
」 他行動無礙,便起身走到潭邊,彎腰挑了一塊巨石。
紀雪庵憑蠻力抱起石頭,果然並不輕鬆,搖晃走到潭邊。
程溏緊張地跟在他身旁,瞪著石頭,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
紀雪庵放下大石,卻解開腰帶繞在程溏身上,將二人緊緊縛在一起。
他伸手理了理程溏的鬢發,淡淡道:「你怕不怕?」程溏微微一笑,卻握住他手。
紀雪庵回以輕淺笑容,緩緩道:「潭水冰冷,你且忍住。
氣憋不久也不打緊,我會一直看著你。
九死一生,我們已闖過多次劫難,定然這次也終會平安。
」 語罷便蹲下身,雙臂抱住巨石,使力慢慢站了起來。
他向著潭水踉蹌幾步,拖著程溏也往前衝去。
卻是狠狠一個寒顫,紀雪庵險些鬆手砸傷自己。
他心知再容不得片刻猶豫,就著跌撞衝勢,只聽撲通一聲,兩人一石一齊沒入潭中。
彷彿墮入冰窖,隨著巨石衝勢跌至潭底,一時只覺耳膜脹痛不已。
紀雪庵在水底睜開雙眼,早已棄了石頭,拉住程溏一臂閉氣打量水下。
潭水冷徹骨髓,紀雪庵皮膚刺痛不堪似寸寸裂開,但精神竟振作不少。
潭底光亮模糊,他隱約看見右手邊石壁上有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不由心中一動。
人在水下動作終不比地上,紀雪庵一足蹬在石頭上向右拐去,不自覺腿上灌入內力,待游出數丈之遠,才發覺體內真氣收放自如,全無艱澀不適。
這一下實在叫紀雪庵喜出望外。
他在入水之前問起程溏水溫,心中便隱隱有這般念頭,若潭水冰冷,是否能愈發抑制血寒蟲。
但他卻萬萬不曾料到,血寒蟲寄居在心脈中,游走於周身血液,竟會懼水。
情急時刻卻不由紀雪庵多想,一面往石壁黑洞游去,回頭看了程溏一眼。
程溏半閉著雙目,面色在幽暗水下發青,但嘴角並無氣泡溢出。
紀雪庵不敢耽擱,他本就習過閉氣功夫,如今內力恢復,當即雙腿單臂奮力划水,帶著程溏游向石壁。
他視線漸漸模糊,卻不知是光亮愈來愈黯淡,還是潭水愈來愈混濁。
紀雪庵只覺周遭水流忽地激蕩,似分成好幾股,流竄不息,但水溫不復冰冷,大約混在其中一支卻是熱流。
他心中一緊,只怕蠱蟲故態復萌,不料血寒蟲在水下卻一動也不敢動。
紀雪庵再也顧不上,一頭扎入亂流之中,卻後背猛然一痛,彷彿吃了一記重擊。
霎那之間,紀雪庵根本無法控制身體,甚至腦中一片混亂不知發生何事。
他一時陷入須臾暈眩,只覺身上一松,耳畔卻響起轟鳴水聲。
紀雪庵茫然睜眼,用力甩了下頭,才發現自己竟已浮至水面。
身旁飛瀑近在咫尺,紀雪庵胸口仍浸在水下,飛快轉了一圈,心中卻悚然大驚。
「程溏?程溏——!」巨大聲響蓋住他的叫喚,他莫名其妙被衝上水面,但程溏又在哪裡?方才那一瞬,他喪失所有感覺,是否自己鬆手放開了程溏?他急忙拉起身上腰帶,低頭一看,卻痛得大吼出聲。
腰帶上留著一道齊整斷紋,分明是被人用利刃斬斷的。
紀雪庵雙目赤紅,幾欲發狂。
他緊緊握起雙拳,一拳擊在水上,轟的一聲掀起一個巨浪。
浪頭落下,水上卻已不見紀雪庵身影。
他氣歸丹田,身體如一塊玄鐵,重重向下沈去。
卻還未及潛至潭底,又是一陣暗流洶湧撲來。
紀雪庵惟恐再次回到水上,勉強閃身避過,卻不知又是哪一股亂流狠狠撞在他後腦之上。
他只覺眼前一黑,內勁一松,身體不知被卷至何方,再無知覺。
第十六章 紀雪庵慢慢轉醒,不自覺皺了下眉,才睜開眼睛。
入目卻是一頂淺色帳子,鼻端嗅到濃濃藥香,自己正躺在厚軟被子下。
他一驚,飛快坐起掀開帳子,一眼瞧見縮在輪椅上瞌睡的年輕人驚醒過來,眼周帶著青黑,看向自己卻立時喜形於色,「紀大俠,你醒了!」 此人自然便是祝珣。
紀雪庵匆匆掃視屋子,看來自己已在昏迷之後到了桑谷。
他面色卻不見絲毫好轉,語氣冷厲急切道:「程溏在哪裡?」祝珣連忙道:「程公子並無大礙,尚在鄰屋休息。
」紀雪庵略點一點頭,攤開空蕩蕩的掌心,又問道:「連璋呢?」祝珣慌慌張張掉轉輪椅,「在、在桌子上,可要在下去取來?」 「不用。
」紀雪庵打斷他,見祝珣回到床邊,緩聲道:「多謝祝谷主搭救之恩。
」祝珣面頰微紅,擺手道:「紀大俠不必客氣,喚我祝珣便好。
」紀雪庵不置可否,憶起先前在深潭水底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不由又皺起眉頭,問道:「我究竟如何來了桑谷?」祝珣正了正神色,娓娓道來:「昨日桑谷守衛發現紀大俠和程公子時,二位正躺在那水潭通向的岩洞狹道之中不省人事,便將二位帶回桑谷。
若在下沒猜錯,紀大俠可是在水下被捲入亂流?那潭底暗流在岸上瞧不出一點端倪,實則十分洶湧激烈,或許二位便是隨亂流拋入岩洞之中,只是重重落在地上失去意識。
」紀雪庵略一思索,暗道祝珣久居桑谷,於潭底暗流果然熟悉得很。
原來他先被錯流卷至水面,而程溏大約更早便被捲入岩洞,不論如何,總算二人並未被衝散。
他抬起眼,卻見祝珣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懊惱自責,不由奇怪。
祝珣遲疑片刻,輕聲道:「說來還是在下不好,當初指給紀大俠的路,是一條隱蔽曲折的路。
其實……其實桑谷另有平坦山道通往山下,只是谷中有規矩不許說與外人。
」紀雪庵不以為然,淡道:「無妨。
」他自然早就料到,祝珣自己便有腿疾,這條爬山涉水的路,馬車和輪椅斷不可能通過。
但瞧祝珣依然不能釋懷,紀雪庵心中暗嘆,緩緩道:「你肯將這條路告訴我,已是救了我與程溏二人性命,我哪裡還會責怪你。
祝珣,謝謝你。
」 祝珣聞言抬頭,雙目微微發亮,眼中全是喜色。
紀雪庵卻略垂下眸,已不知該說什麼。
他與程溏出現在桑谷外,顯而易見從魔教逃來,他難道便不怕引火上身?魔教早年有闖入谷中擄走他的惡跡在先,不難想到兩人避難於桑谷,萬一再因此事禍及桑谷,祝珣作為谷主該如何自處?他不問緣由毫無芥蒂地救下二人,甚至還自責叫他們走了彎路,到底是醫者仁心,還是祝珣當真不諳世事至此?他若是如此,但桑谷中其餘人卻如何看待這兩個不速之客?紀雪庵自嘲一笑,程溏受傷時,他只想快一刻將他帶至桑谷,又哪裡考慮過連累旁人?他從不說那些假惺惺的偽君子之言,當即朝祝珣拱了拱手,誠懇道:「我知道這個要求實在過分,但程溏傷重又連日奔波,再經不起折騰,可否請桑谷留下他好好調養?我亦不願替桑谷招來麻煩,你放心,我且出谷引開追兵。
」 他剛說完,祝珣卻頓時面色一黯。
他忽然伸手拉住紀雪庵中衣,卻又似被燙到般放開,臉上露出受傷表情,「紀大俠何出此言?桑谷行醫數百年,難道能將傷者拒之門外?程公子確實需要靜養,但紀大俠身上的——」他戛然頓住,紀雪庵卻淡聲道:「我知道自己中了魔教荼閣的蠱,你但說無妨。
」 他一醒來後便有所察覺,心口蠱蟲毫無異動。
此時並不在水下,屋內被中更溫暖得很,必然是祝珣做過些什麼。
祝珣神色複雜,猶豫半晌,才垂目道:「紀大俠所說不錯,荼閣的血寒蠱,在下曾在毒物志上見過。
血寒蟲鑽入心脈便永不會離開宿主體內,沒有引出的法子,惟有殺死蠱蟲……但是、但是在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殺死蠱蟲,只略知曉血寒蟲的喜惡。
在下昨夜擬出一張方子,煎了藥已餵紀大俠服下,紀大俠現下感覺如何?」紀雪庵一愣,默默運氣,內力緩緩流動,竟與平素無異。
祝珣瞧見他放鬆表情,卻眸中憂色更濃,「這張方子其實對蠱蟲毫無損害,只是將紀大俠的身體調成血寒蟲害怕的濕冷體質。
雖此時起效,但在下也無太多把握,且紀大俠往後還需每日用藥才能維持。
還有……」他吞吞吐吐,終是道:「這個法子不會一直可行,蠱蟲是活物,會漸漸適應宿主身體。
那種捏造出的濕寒實乃蒙蔽,人血總歸是溫熱。
方子雖能在細微之處調整,但起效的時間必會愈來愈短,最後……」 祝珣聲音漸低,垂著頭並不看紀雪庵。
紀雪庵沈默片刻,卻冷淡道:「已經足夠了。
我身受過極寒之苦,更恨那種一動不動無能為力的感覺。
此時能這般說話動作,甚至動用內息也無礙,只覺好似偷來的時日,多一天也好。
江湖漂泊,刀口舔血,誰知哪一樁事不會隨時要了性命?更何況——」他的眸中忽然多出一絲柔情,「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我與他共度數次,又有何懼?」 他卻並未注意到祝珣微微發白的臉色。
祝珣嘴角擠出勉強笑意,吸了口氣道:「紀大俠與程公子……天長地久……才再好不過。
紀大俠請放心,在下綿薄之力,卻不會放棄,定會尋出別的——」他又忽然停下,紀雪庵卻不覺異樣,頷首道:「多謝你。
」祝珣慘淡一笑,搖了搖頭。
紀雪庵半坐在床邊,卻道:「我既然暫時無事,也不必再躺在床上。
程溏還沒醒麼?我要去看他。
」 祝珣便揚聲喚侍女進來。
兩個少女推門入室,一人手中捧了一疊雪白新衣,另一人則推著祝珣輪椅出了屋子。
紀雪庵穿好衣服,推開門。
大約是祝珣腿疾的緣故,屋子卻不設門檻。
他正要叫侍女領路,卻發現祝珣候在廊下並未離開。
他一抬頭,放下攏在唇邊呵氣的雙手,抱起暖爐,微笑道:「程溏的屋子穿過園子便是。
」 侍女推了他在前頭領路,紀雪庵只得放慢腳步。
祝珣略收笑意,說起正經事:「程公子時醒時睡,還有寒熱在身。
他身上外傷卻與紀大俠不同,並無疑難。
只是他近來肺臟受傷不止一次,氣血虧損,若不悉心調理,惟恐將來落下病根。
此事雖不難卻將就不得,加之克制血寒蟲的方子仍需變動,恐怕要委屈二位耽留在谷中一段時日。
」紀雪庵低頭看他一眼,「你太過客氣,分明是我們二人求你收留。
」 祝珣面上微有些吃驚,許是不曾料及從紀雪庵口中聽到一個求字。
冬日里再精緻的園子也顯得蕭條,穿過一段臨湖畫廊,假山旁築著一間精捨。
侍女上前叩門,裡面出來一個少女,迎著眾人進去。
程溏躺在內室床上,紀雪庵三兩步邁到床邊撩起床簾,只見程溏額上搭著一條布巾,卻在熟睡。
侍女端來水盆,絞了乾淨帕子替程溏換上,手腳放得極輕,卻還是把他弄醒。
程溏迷迷糊糊睜開雙目,胡亂轉了轉眼珠,落在紀雪庵身上,初醒懵懂的臉忽然現出一絲緊張。
紀雪庵蹲下身與他平視,輕聲道:「程溏,我沒事。
」程溏果然微微松了口氣,沒什麼力氣地笑起來。
他從被子中伸出手,卻被紀雪庵一把按住,「你在發燒,聽話,不要伸出來。
」 二人定定望著對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卻不捨得錯開眼珠半分,連祝珣和侍女離了屋子也未察覺。
還是紀雪庵先回過神,站起身,「你渴麼?我倒水給你。
」他在屋中桌上尋到茶壺,水溫熱得正好,提到床邊。
程溏卻歪歪斜斜正要坐起,見紀雪庵皺起眉,軟聲笑道:「我已經不燒了,躺得太久,身體又酸又痛。
」紀雪庵坐在床沿,一手取下布巾,摸了摸程溏額頭,的確不燙,便扶著他靠坐起來,腦袋以下仔細掖好被角,再小心翼翼餵了一杯茶。
他自己醒後也滴水未進,二人均渴得厲害,你一杯我一杯,將茶壺喝了個精光。
程溏噗嗤一笑,「桑谷的藥果然並非凡物,我傷口已不痛了。
先前醒過幾次,祝珣說給你用了藥,雪庵,你現下如何?」紀雪庵淡淡道:「我暫時無事,別的往後再說。
倒是你重傷又受了一夜凍,還在冰水中待了許久,哪裡僅有外傷這麼簡單?」 他忽然住嘴,雙唇微微抿起,卻是一條冷硬線條。
程溏只覺紀雪庵周身氣息一下變冷,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側臉便又是從前那個冷漠無情的樣子。
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什麼,卻一時說不出話。
紀雪庵轉過臉,見程溏眼圈發紅,心中一緊,面上仍是一派冰冷,「你為什麼斬斷腰帶?明明說好同赴桑谷,你自作主張,到底在想什麼!」 那時紀雪庵被譚底亂流卷至水面,瞧見腰帶上的利刃斷痕,一眼便知是程溏以緋紅小匕所為。
那股憤怒恐懼絕望再次襲上心頭,紀雪庵隔著被子死死捏住程溏肩頭,目光冷得似要將他凍傷。
程溏並不掙動,搖了搖腦袋,低聲道:「我那一口氣終是憋不久,下水後沒一會便到頭。
眼前發黑,腦袋卻空白,心中反反復復只剩下一個念頭……」他沒有說完,紀雪庵惡狠狠接口道:「什麼念頭?便是死了,你也不願拖累我?你那時不知我在水下卻不再受蠱蟲之苦,只道我們二人今日就要死在水底。
死便死了,還是你連死也不願與我在一起!」程溏重重閉上雙目,咬牙道:「你知道你怪我,可我本能一砍,現在理論又有何意思?說什麼你我之間不談拖累二字,難道我當真能坦然與你共同赴死!」他仍不肯睜眼,聲音卻漸漸尖銳:「求生多難……我多捨不得死……平素安然無事說些什麼不願獨活的漂亮話,生死關頭卻再清明不過,活著才是最好。
所以我不能……哪怕只有一個人……只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也是好的……」 他的呼吸間染上濃濃鼻音,紀雪庵慢慢松開程溏肩膀,沈聲道:「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再也不願放手,只有你……前言不搭後語,一派胡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程溏說自己比任何人都怕死,瀕死時刻顧惜的卻是紀雪庵的性命,豈不矛盾?紀雪庵心中隱隱作痛,終難再繃著臉對他發火,程溏閉著眼卻看不見他又愛又恨的神色,只聽他道:「不會再有下次。
」 程溏一愣,以為紀雪庵會說不許再有下次。
卻又聽見他道:「你沒有錯,是我不好,叫你一次次陷入險境。
不會再有下次,我要你保你周全,也不再輕易受傷害你擔心。
等到這次的事情過去,我要叫你再無憂愁,每日對著我笑,只說我愛聽的話,我要整天親你,乾你,同你做盡世上歡愉之事。
」程溏被他氣得哭笑不得,分明是荒唐大話,從紀雪庵口中說出卻叫他不由自主相信。
他睜開雙目,眼中先前蓄積的淚水滾落兩排,嘴角卻含著笑,「開口閉口只聽你要怎樣,你是不是太過狂妄?」紀雪庵亦笑起來,低頭飛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再招人嫌,我也知道你喜歡。
」 卻見程溏蒼白臉頰掛著淚珠,嘴唇也沒有血色,惟有眼角紅得可憐。
紀雪庵伸手替他抹去眼淚,「你我二人皆無事,哭什麼。
」程溏聞言愣愣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以前你那樣對我,就算心裡氣得再厲害,也不曾如何。
但剛剛見你那副久違的冰冷面孔,胸口彷彿針扎一下子就痛得要命,根本憋不住眼淚。
」他臉上全是不解,紀雪庵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的肩膀。
他不會說安慰人的話,自己也不是有淚輕彈的人,只有懷中的人,這一生再也不願叫他受丁點委屈。
程溏仍是不太明白,卻在他的懷抱中漸漸釋然,低低喚了一聲雪庵,尋到他的嘴唇,沈溺在最溫柔不過的吻中。
二人親熱纏綿了一會兒,桑谷侍女輕輕敲門,卻是送了飯菜來。
自從山洞那夜略用了些乾糧,再未吃過東西,腹中連飢餓之感都不覺了。
桑谷中人通曉養生之道,端上的俱是清淡小菜稀軟粥飯。
程溏本要下床,紀雪庵卻不許,坐在床沿一口一口餵他用完,自己再隨便吃了些。
侍女在旁目不斜視,待收拾完,恭聲問二人還有什麼吩咐。
窗外天色已暗,卻又是一日將盡。
紀雪庵站起身,向侍女冷淡道:「我便住在這間屋子里。
」侍女一愣,躊躇道:「可是……」紀雪庵冷冷看她一眼,「怎麼?」侍女回過神,連忙應聲答好。
程溏在身後扯紀雪庵的袖子,他轉過身,一邊將他的手復又塞回被子,一邊道:「你身上有傷,一個人睡只怕不便,這張床也寬敞得很,多一個我綽綽有餘。
」他生性潔癖,從來拒人千里之外,同床共枕更是大忌。
程溏本想調侃幾句,腦中卻盡是兩人在山野相依入睡的光景,心中柔情不由從嘴角溢出,卻輕聲嘆道:「說起來,好端端躺在正經床榻上,當真久違。
」紀雪庵不置可否,神情柔軟,聲音卻還冷淡:「我只是忌憚魔教夜襲,你不在身邊,叫我如何放心。
」 一夜平安無事。
清早紀雪庵醒來,程溏睡得還沈。
他輕聲起身,在外室洗漱穿衣,侍女便來請他用膳。
紀雪庵緩步跟在少女身後,昨日天色已暗,又心急去見程溏,並未仔細觀賞園中景致。
此刻朝陽初升,亭台檐角之上的積雪晶瑩剔透,一滴一滴落入碧湖之中。
紀雪庵奇道:「桑谷之中雖也下雪,卻似比外頭暖和許多。
」侍女微笑道:「紀大俠所言不錯,桑谷隱藏於高崖之下,四周繞以溫泉水脈,與天頤山上其他地方大不相同。
」 穿過湖畔畫廊,對岸黛瓦綠柱,門口植了兩株參天古樹,卻是一間極氣派的屋子。
侍女道:「此處是谷主居所。
」語罷領著紀雪庵繞過古樹,步入臨湖花廳。
屋中桌上布著早膳,祝珣坐在桌後,抬頭朝紀雪庵道:「紀大俠。
」紀雪庵坐在他對面,看著祝珣雙目道:「祝珣,你不必一直如此客氣,往後直呼我名字便好。
」 祝珣一愣,面上微微泛紅,自言自語般喚了一聲:「雪庵……大哥。
」他脫口而出,一時自己也覺得親暱過頭,紀雪庵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一旁侍女替二人盛了清粥,祝珣拿出主人樣子招呼紀雪庵吃飯。
他們一個性情冷淡,一個家教嚴厲,用膳時靜默無言。
等侍女收了碗筷,祝珣總算鼓起勇氣,問道:「雪庵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紀雪庵點點頭,他坐著未動,有心問祝珣一些桑谷的事,「原來我們昨晚住得離你甚近。
」祝珣笑了一下,「本來我打算晚上來看你,但程公子要休息……不好打攪。
這間園子本就是我的住所,除了幾個貼身下人,如今只多了二位。
」紀雪庵淡淡道:「難怪幽靜怡人……桑谷中其他人又住在哪裡?」祝珣答道:「桑谷同山下尋常小鎮沒什麼分別,有田地有人家有街道,熱鬧得很。
只不過這裡是谷主的府邸,鮮少有人進來。
」紀雪庵略挑起眉,「這麼說來,此處便是類似官府的地方?」祝珣卻搖頭,「谷中的大祠堂才是議事之處,長老均住在那裡,谷中大多事務皆由他們掌管。
」 紀雪庵頓了一頓,心中暗道桑谷真正掌權的是那幫長老,祝珣卻被架空,怪不得這般不諳世事。
他不耐煩轉彎抹角,直接問道:「那你作為谷主平日都做些什麼?」祝珣露出淺淡笑容,「自然是在學堂傳授醫術。
」紀雪庵暗自搖頭,直視祝珣雙目問道:「你實話告訴我,這次我和程溏入谷,那些長老可有反對?」 祝珣神色一僵,紀雪庵心道果然如此,卻聽他慢慢道:「長老中雖有反對,但紀大俠先前救過我性命,桑谷中並無知恩不報之徒。
更何況,行醫之人豈能將傷者趕出門去?雪庵大哥不必擔心,我好歹也是一谷之主,又佔著道理,長老們最後也都點頭同意。
」紀雪庵一時鬧不清是整個桑谷都與世無爭,還是祝珣其人格外天真。
他沈吟片刻,問道:「我若在谷中走動可方便?」祝珣奇道:「又有什麼不便?正好,我也差不多要去學堂,雪庵大哥不如與我一道。
」 此刻大約辰時光景,祝珣溫煦無害,將程溏留在房中也不用太擔心。
紀雪庵起身頷首道:「好,有勞你帶路了。
」祝珣回屋換了一件深色長袍,出門隨侍的卻是那兩個之前同他一起出谷的童子。
他沒坐馬車,僕從抬來兩架肩輿,只掛了一層輕紗遮陽。
童子抱祝珣上轎,紀雪庵皺了下眉,他能跑能跳,何必坐這等玩意,視線掃過祝珣雙腿,終是忍住沒說。
桑谷下人抬著兩頂轎子穩穩並行,兩個童子跟在其後。
眾人出了祝珣府邸,沿著粉牆行了一段藤枝蔽日的深巷,便是街心。
祝珣說得不錯,桑谷果然與尋常鄉下小鎮沒什麼兩樣,正是一天之中最金貴的早晨,菜農挑了扁擔在路邊叫賣,鋪子小店陸續開門迎客,老者提著籃子買菜,孩子在路上嬉笑追鬧。
紀雪庵一時被眼前的平和安寧震住,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這處世外桃源卻與魔教近在咫尺。
祝珣側頭瞧見他神色,微微一笑道:「桑谷雖在深崖之下,南面卻山勢頗緩,前人鑿山墾荒,如今是一片大好梯田。
天頤山泥算不得肥沃,種不出什麼好東西,但谷中數百人自給自足卻也夠了。
」 說話間,橫衝直撞的頑童差點撞上祝珣轎子。
兩個童子一人揪一個,笑嘻嘻罵道:「跑那麼快做什麼,沒瞧見你奶奶在後面喊你別跑!」頑童泥鰍般扭開,衝他們扮個鬼臉,回過頭大聲向祝珣問好,好奇的眼神卻在紀雪庵臉上瞧個不停。
祝珣面露溫柔笑意,僕從停下腳步,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脖子,「都出汗了,小心受寒。
」頑童拖著聲音喊好,左耳進右耳出,轉身向著長街另一頭奔去。
轎子復又前行,紀雪庵若有所思看祝珣一眼,問道:「這些孩子也跟著你上學麼?」 祝珣搖頭道:「桑谷中也並非人人學醫,種田手藝行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醫術博大精深,桑谷醫者又不常在外頭走動,實非謀生良計,僅有少數孩童被送入學堂。
」紀雪庵淡淡道:「你何必自謙?桑谷醫術出神入化,子弟貴精不貴多,也是應該。
」祝珣的笑容卻漸漸黯淡,「再精妙,若不能用來救人,也是枉然。
歷代桑谷首領皆反對在江湖上設立過多醫堂,自然有保護桑谷的用意,但其實在桑谷之內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進入學堂。
」紀雪庵卻道:「世間萬事皆如此,你不用太過介意。
人各有命,各司其職而已。
醫術雖能救人,吃飯豈不更重要,種菜耕田比起行醫又有哪裡不好?」祝珣聽得愣住,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思索良久,才輕聲誦起賢人的話:「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 紀雪庵見他想明白,漫不經心道:「醫者心懷天下當然很好,但鑽入牛角尖豈不自尋煩惱。
」祝珣轉過頭,雙目微微發亮,「多謝雪庵大哥出言提點,但我還是想叫桑谷醫堂遍布天下,想叫桑谷醫者走出天頤山,想叫更多人到桑谷來學醫。
前人不曾做的事,我也沒有太多把握,但至少願意從我開始嘗試。
」紀雪庵迎著他柔和卻無畏的目光,心中一聲輕嘆,嘴角卻揚起。
身有腿疾不良於行又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也無妨,如今他喚自己一聲大哥,將來這個年輕人或許卻要叫他感到驕傲。
祝珣的轎子半途轉向去了學堂,桑谷的大祠堂亦在左近。
紀雪庵下了轎子,卻未跟著祝珣同去。
桑谷長老不知如何看他,是敵是友,貿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只會叫祝珣難堪,實非明智之舉。
他在谷中街巷中隨意轉了轉,眾人乍然瞧見一張陌生面孔,莫不驚訝好奇,盯著他竊聲議論。
也虧得紀雪庵平素目中無人,此刻絲毫不受困擾,緩步而行泰然自若。
他沿著長街走到盡頭,果然便如祝珣所說,地勢漸高,山坡算不得陡峭,層層梯田蓋著白雪,別有一番風景。
紀雪庵也不再逗留,轉身往來路走去。
他回到祝珣府邸,走過湖心長橋,穿過湖畔畫廊,卻在松林下一間亭子外停下腳步。
亭子六面掛起暖簾,只掀了一幅,其中生著火爐,桌上擺好熱茶暖酒。
紀雪庵彎腰而入,皺起眉頭看著程溏,「你怎麼下床了?」程溏微笑並不回答,身旁一個明艷女子噗嗤一笑,「紀兄弟,你太緊張,你瞧小溏穿的這一身,哪裡會冷。
」程溏穿著一件輕軟裘衣,外頭披肩也好端端披著,雙手攏在毛絨袖籠中,足下套一雙皮靴,正伸在火爐旁。
他臉色尚有些蒼白,笑起來卻已是生氣勃勃,「我又不是大閨女,躲在屋裡做什麼?豐大哥和木槿姐姐來看我,我出來坐一會兒有什麼要緊?」 不到半日功夫,這三人儼然一副親親熱熱的模樣,叫紀雪庵的臉色更沈,徑直到程溏身邊,擠開木槿夫人坐下。
程溏臉上笑意愈濃,倒也大方,靠在了紀雪庵肩旁。
豐華堂似笑非笑瞧著二人,問道:「雪庵,你早上去了哪裡?」紀雪庵道:「只是在桑谷中走走,我們要在此處住些日子,總該弄清這是個怎樣地方。
你們才是,昨日怎麼沒見?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向祝珣告辭。
」豐華堂淡淡笑道:「我們前幾日不在桑谷,不巧與你們錯開,今晨回來看見程兄弟才知你們來了。
」他說著卻收起笑意,「雪庵,你說到做到,果然救出程兄弟從魔教全身而退。
但你可曾想過,會不會把尾巴引來此處?」 紀雪庵眉眼冷淡,卻點頭道:「不錯,若桑谷有難,確是我們引來的。
祝珣明知此事仍收留我們,我很感激。
」這份恩情,又豈是感謝二字便能輕易打發,但三言兩語說不清,紀雪庵不願解釋太多。
木槿夫人和豐華堂對視一眼,嘆一口氣道:「你還真是、不客氣。
當初連祝谷主請我們二人前來做客,都引起桑谷長老不快,如今之事真不知他如何肩負。
」紀雪庵尚未答話,豐華堂卻道:「好啦南香,你也莫再說這些。
祝谷主太年輕,與那些迂腐的長老本就存著諸多不和,並不是雪庵他們的過錯,另外——」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亭子外,見確無旁人才繼續道:「我和南香在桑谷住了幾日,發現此處果然不乏蹊蹺。
」 木槿夫人壓低聲音,接口道:「的確如此。
其實前日我們出谷,是擔心你們安危,雖走的不是那條秘道,未與你們遇上,但山林中草木皆兵,那種感覺卻錯不了。
可是今天早晨回來,桑谷左近明明痕跡猶存,卻全無異動。
好像、就好像魔教吃准你們來了桑谷,反而退兵不再追尋。
」紀雪庵緊緊蹙起眉毛,「你的意思是,桑谷難道與魔教並非敵對?」他說得宛轉,言下之意卻誰都明白。
木槿夫人面色肅穆,卻搖頭道:「我雖相信祝谷主,但誰知那些長老之中是否有人打別的主意?桑谷與魔教毗鄰近百年相安無事,谷中眾人精通醫術卻不擅武藝,明明魔教輕而易舉便能摧毀此處。
」紀雪庵沈吟片刻,卻仍是搖了一下頭,卻轉過臉問程溏:「程溏,你可知道什麼?」 程溏思索片刻,半晌才道:「我在魔教只待過蘭閣和天頤宮,不曾接觸過絲毫與桑谷相關的事。
但我聽說,荼閣倒與桑谷頗有些淵源。
荼閣制毒,桑谷醫人,卻素來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我身處桑谷……」他欲言又止,其餘三人皆目不轉睛等著下文。
程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低聲道:「桑谷與魔教同處天頤山脈,不親臨其境,絕無法想象竟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魔教諸閣莫不建在高峰苦寒之地,桑谷卻佔著暖谷溫泉之鄉。
試問你們若是歷代魔教教主,可會眼睜睜放過這塊嘴邊的肥肉?」 他話音落下,眾人皆沈默不語。
紀雪庵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冷聲道:「我……」另一隻手卻被程溏暗中捏了一下。
他中血寒蟲之事,想來豐氏夫婦尚不知道,便住口不語。
但此事豈不矛盾?韋行舟費盡心機令他中蠱,桑谷正是克星,怎會就此放過他們?除非桑谷當真是敵非友……抑或韋行舟確信無人能解血寒蟲。
他冷笑一聲,無論哪一件,都要命得很。
對面豐華堂嘆道:「總之程兄弟身體抱恙,雪庵先安心陪他養傷。
桑谷與魔教之事,我與南香會替你們留心。
」 正如豐氏夫婦所言,十餘天過去,桑谷仍是一派太平。
眾人雖心生防備不敢松怠,日子卻如同枝頭悄然綻開的新梅,透出一種堅韌從容之美。
祝珣每日午後回到府中,與豐華堂琴笛合奏,木槿夫人泡得一手好茶,裊裊水氣含著悠揚樂音。
紀雪庵倒不常與他們一道,在床下擺好矮塌暖爐,擁被將程溏抱在身前。
如此將養十餘日,祝珣重新替二人診脈。
紀雪庵體內的血寒蟲彷彿有所感應,在這等靜好日子也不出來作亂。
祝珣翻遍谷中醫書,仍尋不到驅蟲之法,只能在方子上精益求精。
程溏身上外傷已愈合,近日睡得安穩,不再喀血喘息,但手足冰涼麵色青白,仍身受寒氣侵體之苦。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近年受傷無數,又不曾好好恢復,身體早就搖搖欲墜,如今一並爆發出來,自然好得極慢。
所幸祝珣耐心得很,外敵既然按捺不動,他便不慌不忙按部就班調理。
他擱下筆,拾起方子遞給一旁侍女,轉頭向紀雪庵和程溏道:「我新開了一張湯劑,對除去程公子體內寒氣大有益處。
不過並非內服,卻是將煎成的藥湯灌入浴桶,在其中浸浴半個時辰。
」程溏微笑謝過祝珣,「其實我自覺已好得差不多。
」紀雪庵一言不發,只將他的袍子衣襟拉緊一些。
祝珣淡淡笑了一下,告辭離開。
待到下午,侍女果然搬來浴桶,拿濕布墊手抱起藥罐,倒入滾燙藥湯。
紀雪庵試過水溫,才屏退下人喚程溏入浴。
他脫下自己外袍,將屋中爐火燒得極旺。
程溏發髻梳在腦後,墨綠藥湯之上,只露出一段雪白脖頸。
紀雪庵坐在桌邊問他:「可覺得難受?」程溏搖頭笑道:「舒服得緊,四肢身體皆泡得發熱。
這藥湯顏色古怪,氣味倒不難聞。
」 紀雪庵拿起一卷書隨意翻看,熱氣氤氳,程溏在水中昏昏欲睡。
中途侍女進來過幾次,舀去些湯水,再灌入熱湯。
也不知過了多久,程溏身上皮膚早就發皺,抬頭道:「半個時辰還沒到麼?雪庵,我想出來。
」紀雪庵放下書,瞥一眼屋角香爐,站起身走到浴桶邊,「不肯再泡了?」 程溏點點頭,面頰被蒸得微微發紅,額發貼在臉上,卻是熱得發了一身汗。
紀雪庵居高臨下望他,目光深沈,帶著些許審視。
程溏見他不動聲色,不由伸出一手搭在桶邊,水珠順著手臂滑至肘後,啪嗒一聲落回墨綠藥湯。
卻聽程溏一聲驚呼,竟被紀雪庵從水中一把撈起,眼前一陣旋轉,身體已穩穩坐在床榻上。
侍女早就在床上鋪了厚軟的布巾,仿若一個鳥巢,紀雪庵將程溏全身裹起,只露出猶帶著驚色的臉。
他連人帶布摟住,低頭親了親程溏的額頭,抓起布巾,替他擦乾身體。
二人貼得極近,程溏坐在紀雪庵懷中,四肢被布巾困住施展不開,卻不願掙破這般柔軟桎梏。
紀雪庵的鼻息近在咫尺,藥湯的清香無處不在,交織在一起,熏出前所未有的安心。
彷彿身陷襁褓,又被整個抱住,連皮膚也變得皺巴巴,程溏幾乎有了自己變成嬰孩的錯覺。
困意猶存,他輕嘆著閉上雙目,下巴擱在紀雪庵肩上,一歪頭嘴唇卻印在他的頸側。
紀雪庵的動作一下停住,而後他的手緩緩鑽入布巾,由下至上,撫摸過程溏的膝蓋大腿,最後在腿根五指攏住那根生機勃勃的東西。
他另一手扳過程溏腦袋,看著他的眼睛,「這麼不老實?」程溏望向他黑沈沈的雙眸,臉上還帶著紅暈,口中卻道:「這些天喝了那麼多大補的藥……」他目光微微閃動,似不堪忍受羞澀,哪怕紀雪庵再多看他一眼,就要扭過頭去,卻偏偏還盛滿坦誠的慾望,逡巡著紀雪庵的雙目和嘴唇,只要他流露出半分贊許,便會毫無顧忌地吻來。
紀雪庵在這樣的神色中幾乎無法呼吸,心跳如鼓,腦中卻一片空白。
便是那一瞬功夫,程溏已欺身上前,雙唇貼在紀雪庵嘴上。
仿若久旱逢甘霖,乾涸的泥土貪婪地吸吮雨水。
紀雪庵的手指搭在程溏的臉上,不停撫摸著。
四片嘴唇追逐本能觸碰著對方,親到發麻仍不知疲倦。
他還活著,他是熱的,我能觸到他,這些念頭在兩人心頭不約而同浮現,此刻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要叫人心悸。
程溏忍不住掙開布巾,抬手攬住紀雪庵脖子,身下卻一涼,紀雪庵的手抽了回去。
程溏睜開眼睛,目中還存著水氣,染上不解看向紀雪庵。
紀雪庵面無表情,淡聲道:「一滴精十滴血,你尚體虛,不可以。
」程溏一愣,隨即卻將手伸向紀雪庵腰帶,「那你也不可以。
」二人相擁在一起,彼此的反應再明顯不過。
程溏歪著腦袋,撇了撇嘴道:「壓制血寒蟲須靜,不食不語不動,自然不能做這種事。
」他一面說,雙手卻已拉開紀雪庵褲子,露出他翹起的前端,指尖抵住孔眼輕輕一刮,又飛快縮回,含笑道:「你說是不是?」 他還未來得及得意多久,卻砰的一聲躺平在床上,眼前正對著紀雪庵雙目,「火既生卻不洩,才更叫那蟲不安分。
」程溏微微動了一下,又被他牢牢按住,紅了臉道:「若是安分,你頂著我做甚?」紀雪庵低頭親在他眉毛上,「誰叫你在我身上下了淫蟲?」程溏噗嗤一笑,抬腿擦過硬挺那處,輕聲道:「好大一條淫蟲。
」紀雪庵不置可否,手指如飛,除去衣衫,再剝光程溏身上層層布巾。
屋內溫暖如春,二人裸裎相對,紀雪庵撐在程溏上方,目光一寸寸掃過他的身體。
祝珣替程溏換藥時也曾驚心於他那些深淺傷痕,委婉道桑谷有生肌祛痕的膏藥,程溏可以一試。
那時程溏尚未回答,紀雪庵卻一口拒絕,手上攏起程溏衣衫。
祝珣只得笑一下,不再提起。
如今紀雪庵的嘴唇吻過每一道傷痕,幾乎吻遍他的全身,最後抬高程溏雙腿,輕輕啃咬著他腿根內側的皮肉。
程溏鼻息急促,手指捉緊紀雪庵的前臂,心中止不住吃驚,「雪庵?」紀雪庵抬頭,卻問道:「冷麼?」 慾火焚身,怎麼還會冷。
程溏搖搖頭,吃驚的卻是紀雪庵在房事上一貫直來直往,從不多玩花樣,為何今日卻……他思緒驟然被打斷,啊的短叫一聲,直挺挺的性器已被紀雪庵一口含住。
他從未做過此事,嘴唇包住前端,卻再無動作,冷淡的臉上亦露出困惑神色。
程溏只抬頭看他一眼,腰間不由拱起又落下,抖著聲音道:「舌頭……舔我……」 尾音卻化作一聲吸氣,紀雪庵依言捲起前端,舌尖在孔眼和縫隙間回來掃蕩。
程溏胸口不斷起伏,喉中呻吟不受抑制溢了出來。
卻聽紀雪庵咽下一口唾沫,吐出他的東西道:「你流了好多水。
」程溏臉上紅暈漫到胸口,引得紀雪庵定睛看去,然後伸出兩指捏住一枚乳尖,輕輕拉扯。
程溏忍不住再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既痛苦又歡愉的表情。
紀雪庵喃喃道:「男人的這裡也會舒服麼?」程溏氣得抬手攀住紀雪庵肩頭,舌尖繞著他右胸乳頭輕巧地繞了一圈,再抵住那一粒重重頂了一下。
他扳回一局,換來的後果卻是紀雪庵將他復又按平,學著程溏所為,專心舔弄他的胸口。
他舌頭刷過一大片皮膚,再對準乳尖一下下頂弄,待到那粒變硬,竟無師自通,手臂繞至程溏背後,抱著他稍離開床面,一口含住胸前吸吮起來。
紀雪庵將程溏抱在懷中,再不肯放開,腦袋擠在兩人身體之間,將程溏胸膛弄得濕淋一片。
他已忍得十分辛苦,騰出一手提起程溏一條腿,脹痛的性器抵著他的下腹胡亂磨蹭。
程溏再也受不了這般刺激,雙手抱住紀雪庵的頭,斷斷續續道:「夠……雪庵……夠了。
」 紀雪庵頓住動作,粗喘幾下,才抬頭問程溏:「你快忍不住了?」程溏瞪著他,不知如何回答,紀雪庵與他對視片刻,卻拾起枕邊一條帕子,松開程溏,將他性器根部縛住。
程溏哪裡願意,想要去解,紀雪庵卻嚴肅道:「你總是洩得比我快,平時也就算了,今日只准出一次精。
」程溏氣得手腳哆嗦,紀雪庵的身體卻滑了下去,扳開他兩條腿抬高,雙目直直凝視著股間。
兩人明明歡愛過多次,私密之處這樣被紀雪庵盯住,仍叫他羞窘不堪,想要併攏又敵不過紀雪庵的力氣,不禁急道:「你看什麼!」紀雪庵抬頭看他一眼,伸出一指抵在程溏穴口,啞聲道:「我尚未碰,它怎麼便兀自一張一合?你呼吸得那麼急,這裡……也縮得很快。
」 程溏快被他氣哭,紀雪庵卻總算轉過頭,從枕旁摸出一罐程溏塗抹箭傷的藥膏,指頭上挖了一砣,緩緩插入後穴。
藥膏十分清涼,激得程溏顫抖不止,小穴更緊緊咬住手指。
這藥膏用來療傷,濃稠有餘,卻並不顯潤滑,紀雪庵進得艱澀,瞧見程溏咬牙皺起眉頭,不敢輕舉妄動。
他憑著記憶在內里慢慢摸索,指腹在腸壁上輕輕揉按,也不知觸到哪裡,叫程溏重重一抖,口中不由嗚了一聲。
紀雪庵放下心來,摩擦著那處抽送起手指,直到覺著內壁不再死絞,才再添一指。
他二指並用插弄程溏的後穴,程溏咬住手背,低聲呻吟,性器也愈發脹大,卻不得疏解。
紀雪庵盯著他沈醉的表情,開口緩緩問道:「舒服麼?」程溏挪開手,眼角眉梢皆是春色,卻惡聲惡氣道:「你……想知道?哼,那換我……上你試試看。
」紀雪庵卻一本正經地搖了下頭,「不用。
」他一手按在程溏胸前,「你心跳得那麼快,肯定舒服死了。
」程溏再不敢同他多說,只怕聽到更叫自己發狂的話,一時不禁想念起那個埋頭苦幹不吭一聲的紀雪庵。
他抬起上身,雙手握住紀雪庵的性器,咽了咽口水道:「淫蟲……你還不進來麼?」 紀雪庵聞言,俯身親了親他的眉間,分開程溏雙腿,手指撫弄著交合之處,緩緩進入他體內。
程溏被他放慢的動作拖出一聲長長的嗚咽,腦袋無措地甩來甩去,眼角沁出淚水。
紀雪庵亦深深吐出一口氣,雙臂撐在程溏兩側,一下一下抽插愈來愈快。
程溏只覺面上一滴濕意,朦朧視線之中,又見一滴汗從紀雪庵額角滑落。
這人冰霜一般的臉上此刻卻一片潮紅,不知是熱是激動還是別的什麼,雙目亮得驚人,嘴唇張開一縫,發出一陣陣低喘,直引得人想要嘗那兩片的滋味。
程溏眯著眼看他,身上情慾如潮水,心中愛意似火焰,一齊湧向下腹急於磅礡而出。
偏偏那根被紀雪庵縛住,程溏抬高腿圈緊他的窄腰,既是討好也是討饒,「啊……雪庵……解、解開啊……」 他的聲音浮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淫糜。
誰知紀雪庵卻一時停下動作,臉上露出些許懊惱。
明明差一步便要攀上極樂巔峰,卻被生生拉拽下來,程溏狠狠咬住手指,仍是被逼得重重打了一個顫。
他如同拋上岸的魚,無力翻著肚皮,紅著眼看紀雪庵,「雪庵……你做什麼?快給我……」紀雪庵也似忍得極為辛苦,冰雪雕成的五官皺在一處,竟顯出幾分猙獰。
他深吸一口氣,才定了定神,將性器慢慢抽出。
他低頭看去,那根巨物脹得深紅,程溏的後穴卻似一張戀戀不捨的小嘴,緊緊嘬著性器,隨著他一寸寸退出,依稀可見艷紅的軟肉幾乎被帶出,先前藥膏融成晶瑩汁水,一股一股湧在程溏股間。
紀雪庵拔得只余前端在他穴口,那圓頭不似柱身硬挺,隨時要滑出,嚇得程溏抽氣縮住。
紀雪庵被他這樣一夾,快感如電竄過背脊,心中再無旁的思緒,只曉得狠狠一記插到了底。
程溏尖聲叫起來,嘴裡津液來不及吞下,從口角流了出來。
他抬手一抹,滿臉是水,卻不知擦去的是汗是淚還是口水。
身上這人帶來再多甜蜜,此刻終於成為折磨,程溏哭道:「雪庵,雪庵,你今天怎麼了?為什麼要這般玩弄我?」紀雪庵微微側過腦袋,面上全是不解,「你不喜歡?可是——」他的手指撥弄著程溏快要爆開的性器,「這裡分明更紅了。
」他今日說盡葷話,卻並非刻意調情,認真清冷的模樣完全在訴說實情,才叫程溏更加受不了。
他已經無話可答,紀雪庵卻緊緊看著他,不肯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神色,胸口的起伏,急促的呼吸,內里的溫度,無一不證實著紀雪庵的話——他怎麼會不喜歡?每一種心思在他的目光下都顯露無疑,甚至被無限放大,歡樂,痛楚,自然還有羞恥。
程溏無處可遁,只恨不能將身體蜷起藏起,卻聽紀雪庵道:「我以前對你不好,只顧自己……如今想叫你也快活。
」 程溏一下子愣住,瞪大雙目。
他本就被弄得滿眼潮意,此刻不受控制,眼淚便湧了出來。
他任由淚水橫流,卻笑起來,「我一直……都很快活,每一次和你,都很快活。
雪庵,同你在一起,我快活得快要死了!」他此刻才知,今日紀雪庵那些似是而非的撩撥,竟是為了討他開心。
紀雪庵定定看著他,似在分辨他是否說實話,半晌才伸手擦去程溏臉上淚水,微微笑了起來。
彷彿一樹玉蘭在明淨月光下綻放,雲霧盡散,天上地下相映成輝的皎潔。
程溏屏住呼吸,隨即又是大笑,「你瞧,你只要對我笑一下,我便差點丟了魂。
」紀雪庵嘴角翹得更高,緩緩伏下臉,下身又開始不緊不慢的抽送,聲音全噴在程溏耳廓上,「那以後,我每天都笑給你看。
」那層薄薄的皮膚頓時紅透,程溏只見紀雪庵清寒雙目中冰雪盡融,溫柔得竟要滴出水來。
他被紀雪庵插得身體一陣陣搖晃,彷彿湖心一葉小舟,無處依附。
程溏伸臂抱住紀雪庵,換來他眸中笑意更深。
他慌張張放開,吞吐道:「你……你把我翻過去……我不要看著你的臉。
」 紀雪庵喉中低聲笑了,「不好。
我要看著你的臉做,還要時時能親到你。
」程溏手指摸到他的眼角,聲音輕得幾不可聞,「那你……把我抱起來。
」紀雪庵依言將他抱起,程溏雙手撐在他胸膛,身下巨刃深深扎入體內,叫他情不自禁脖子後仰。
那人卻不依,一把扳過他腦袋,低頭親了上去。
親吻綿密如細雨,鼻息交融,將兩張臉皆氤氳成緋色。
程溏身體軟成一團,全由紀雪庵抱著腋下,雙手無力勾在他腦後,身下早已分不清是誰在主動。
腦中唯一的清明,便是要親這個人,要與他唇舌絞纏,與他相濡以沫,與他吻到天地盡頭。
他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感覺不到軀體,甚至感覺不到交合的下身,只有四片嘴唇和兩條舌頭,是所有的感知。
紀雪庵的吮吸叫他顫抖,紀雪庵的溫度叫他融化,划成一灘春水,一路溫柔纏綿,無盡旖旎繾綣。
卻是身下一燙,彷彿先前浴桶中灌入新煎的藥湯,驚得程溏睜開雙目。
紀雪庵閉著眼重重喘息,已然出精,手指摸過來解開程溏根部的帕子。
程溏愣愣低頭看著那條血紅的性器,幾乎認不出是自己的東西,卻有大股精水噴了出來,星星點點濺在兩人胸腹之間。
紀雪庵伸手抹了一汪,正要再吻程溏,懷中的人卻一個哆嗦。
他吃驚地垂目一看,程溏還半翹的性器顫顫巍巍,卻有一道澄清尿液流個不停。
程溏臉上猶存著歡愛過後的紅暈,目中卻驚惶不已,十指掐住掌心,渾身發抖。
二人皆一時呆住,程溏卻忽然起身往床下逃去。
但他腰酸腿軟,甫一動便摔倒,被紀雪庵攔腰抱回懷中,柔聲喚道:「小溏。
」程溏目光閃爍不肯看他,臉上還掛著淚珠,又是一副快要哭的神色。
紀雪庵見慣他不肯示弱的模樣,此刻只覺又憐又愛,心底軟成一片,俯首吻他顫抖眼睫,低聲問道:「生氣了麼?」程溏側頭躲過他的臉,咬牙道:「你那麼愛乾淨,難道不嫌臟!」 他原來卻在擔心這個。
紀雪庵笑得胸口微微振動,不依不饒親了上去,「你這幾日喝那麼多藥,連尿水都帶著藥香,哪裡臟了。
」程溏伸手去推他胸膛,「我怎麼會這般……都是、都是被你弄壞了!」他語帶責備,聽在紀雪庵耳中卻與薄嗔無異,他乾得程溏失禁,心中還隱隱含了驕傲。
眼見程溏手足無措的樣子,又生出一個壞念頭,故意道:「你擔心自己壞了,我叫祝珣來看一看可好?」 「你——!」程溏急得連忙抬眼瞪他,恰被紀雪庵吻個結結實實。
他摟緊程溏溫存了一會兒,懷中那具身體仍細細發顫,程溏臉上紅得厲害,卻略顯病態。
紀雪庵不敢再過分,心中也明白程溏體虛力弱,經歷一場急風驟雨般的性事,精意又憋得太久,才會失態至此。
他拿起帕子擦淨兩人身上的水,再喚侍女送來熱水,仔細替程溏清洗一番。
弄濕的被褥盡數換去,屋中火盆添上新炭,銅爐里燃起寧神香,紀雪庵抱著程溏,暖帳香眠,一時忘盡所有愁緒。
這一覺睡得極沈,錯過晚膳,直至窗外夜幕降臨。
紀雪庵驟然被一陣拍門聲敲醒,「雪庵,谷外出事了,快出來!」說話的人卻是豐華堂,紀雪庵翻身坐起,一下竄至桌旁握住連璋,冷聲問道:「出了什麼事?」豐華堂的聲音十分急切:「你隨我出谷看了便知!」程溏也被吵醒,揉著眼睛轉過臉。
紀雪庵走到床邊替他掖好被子,「小溏,你繼續睡,我出去一趟。
」程溏霎時睜大眼,便要爬起來,「我怎麼可能還睡得著!」紀雪庵按住他,一邊飛快穿上衣裳,一邊道:「你現下連走路都吃力,不要逞強。
豐大哥他們與我同去,不會有事,你且聽話。
」程溏沈默片刻,才點頭道:「好,我不給你們添亂。
雪庵,你快去快回。
」紀雪庵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道一個好字,便轉身推門出屋。
天已經黑透,外頭不知何時又下過一場小雪。
豐華堂手中提燈在廊下等紀雪庵,一見他便道:「邊走邊說,南香已經先去。
」程溏擔心紀雪庵,他又何嘗不記掛木槿夫人,一刻都不願多停頓。
紀雪庵腳程雖遠比他快,但不知他要走哪條出谷的路,只得蹙眉跟在他身後,「到底發生何事?」豐華堂憂聲道:「桑谷雖不精通武藝,倒也有守衛,由谷中強壯男子自發在要道巡邏。
這些人不過是尋常武夫,卻聊勝於無。
方才守衛傳來急報,在谷外秘道發現了十來具屍體。
祝谷主受驚不小,南香當即趕往事發處,我便急著來尋你。
」 紀雪庵亦吃了一驚,「十來具屍體?是想要闖入桑谷的人麼?」豐華堂深深皺著眉頭,「桑谷出口佈置著迷陣,絕無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入谷,但迷陣不傷人性命,況且那些人倒在陣外。
」紀雪庵尋思道:「你的意思是,殺人的並非桑谷中人?」豐華堂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道:「眼見為實,此刻胡亂猜測也無用。
」 說話間,二人已沿著谷中一條貫徹南北的大道一口氣走出老遠。
紀雪庵只覺周遭一片靜謐,惟有風聲透出詭異。
桑谷的迷陣果然不同尋常,谷外之人不能輕易入谷,出谷之人卻幾乎覺不出異樣。
他跟著豐華堂轉過幾彎山路,忽然見前方火光點點,木槿夫人發上金釵閃過一道亮光,抬手招呼二人,「華堂,紀兄弟,快過來!」 紀雪庵足下一點,顧不上豐華堂,當先躍至木槿夫人身旁。
她面帶焦惶,身後站著四五個年輕人,手中舉著火把,大約便是豐華堂所說的桑谷守衛。
眾人右手邊一排樹下,橫七竪八躺了十來人。
紀雪庵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微變。
豐華堂此時亦走來,見到雪地上的屍體,忍不住道:「這身打扮……不是魔教承閣的人麼!」 當初在青浮山,豐氏夫婦與落入地道的紀雪庵等人分開後,也曾與承閣殺手交鋒數次,自然能識出他們身份。
木槿夫人與紀雪庵皆不說話,臉色難看。
那些桑谷守衛則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起來,顯然對死人身份十分意外。
紀雪庵撇他們一眼,暗道憑這幾人功夫,絕不可能殺得了十餘名承閣殺手。
況且魔教在天頤山脈並無對頭,究竟是何人出手?承閣殺手出現在此處,多半意欲偷摸或闖入桑谷,對付他們的人若不是桑谷之人,到底是敵是友?這些念頭在他心中滾過,紀雪庵面上並不動聲色,沈吟片刻,從一旁桑谷守衛手中借過火把,蹲下身便要察看屍體。
他一手舉著火把,另一手正欲去扳地上死人的肩膀,忽聽一聲:「使不得!」眾人一頓,紀雪庵抬頭看去,說話的卻是守衛之中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
那人連連擺手,挨著紀雪庵蹲下,緊張得結結巴巴道:「這些人是中毒死的,不能亂碰。
」木槿夫人奇道:「你怎麼知道?」青年定了定神,從懷中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塊手絹。
他墊著手絹轉過一具屍體的臉,卻見那人平淡無奇的臉上一片青紫,嘴唇更是烏黑,五官扭曲成驚恐表情,看得人心中一突。
青年小聲道:「方才你們還沒來,我不小心看到他的臉,嚇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哩。
他面上只見驚恐卻無痛苦,想來中的是見血封喉的毒,一下就要了這些人的命。
」他說著又指著那人的手道:「你看,他的手也是青的。
」紀雪庵拔出連璋劃開屍體胸前的衣衫,露出的皮膚卻無異色。
青年舒了口氣道:「果然,若無猜錯,這些人約摸是撞上了毒霧,才馬上死了。
」 語罷,他依依不捨地放下手絹,身後立刻有人道:「這是阿秀送你的,你倒捨得扔了?」青年憨笑一聲,摸了摸頭沒有接話。
木槿夫人轉頭環顧四周,今夜並沒有起霧,但一片黑朦中誰知道會藏著什麼。
豐華堂皺眉道:「毒霧?難道谷口的迷陣中有毒霧一環?」青年連忙搖頭,「迷陣中哪有這種歹毒東西,此刻我們不也好端端站在這裡?」紀雪庵看向他,冷聲問道:「你也精通醫理?」青年卻笑起來,「我閒暇時在大祠堂打雜,只略懂些皮毛罷了。
」 既然毒與桑谷無關,便又回到原先問題,是何人下毒,為何殺了這些承閣殺手?桑谷守衛見不便再驗屍,回谷取來鐵具,就地挖坑將屍首埋了。
紀雪庵三人跟著他們走出迷陣,便慢慢沿來途往回走。
木槿夫人喃喃自語:「到底是什麼人殺的?若是與魔教為敵的同道,何不堂堂正正現身在我們面前?」豐華堂卻搖頭,「聽那桑谷青年所言,這毒絕非善物,不論是誰,用的法子可萬萬談不上堂堂正——」他忽然頓住,與同時回頭的木槿夫人視線撞在一處,臉上均是不可置信。
他們夫婦二人數十年默契,心念相通,卻聽紀雪庵冷冷道:「不錯,這天頤山上正有一派善於用毒的人。
」 木槿夫人低聲嚷道:「荼閣……可是紀兄弟,荼閣與承閣皆屬魔教,都聽令於韋行舟,沒有道理自相殘殺啊。
」紀雪庵沈聲道:「我曾聽程溏提及,荼閣乃是魔教最早的分閣,換而言之,魔教便是從荼閣壯大而起。
或許在數個分閣之中,卻有高低等級之分。
」豐華堂皺眉道:「即使如此,荼閣又為何對承閣動手?」紀雪庵冷笑一聲,「今夜,承閣險些向桑谷出手,大約便是這件事,不知哪裡冒犯了荼閣,或者損害了荼閣利益。
桑谷以醫聞名,荼閣以毒見長,二者皆是草木營生,又如何能涇渭分明互不相干?」 他話音剛落,木槿夫人忍不住驚呼一聲:「紀兄弟!」豐華堂卻緩緩道:「不,雪庵說得有道理。
我們之前也曾疑惑,魔教與桑谷為何百年來相鄰為安。
若荼閣與桑谷果真有不可告人的淵源,便解釋得通了。
」木槿夫人一把抓住夫君衣袖,急道:「如果當真,那桑谷為什麼還肯收留紀兄弟他們?」豐華堂握住她手,搖頭道:「請我們來做客,救雪庵他們回來,都是祝珣,不是桑谷。
他雖然貴為谷主,但桑谷中還有一幫手握實權的長老。
又或者——」 又或者祝珣實在太會演戲,好一個心懷天下仁義無雙的神醫,竟將他們所有人都騙過。
豐華堂猶豫著沒有說完,這句話卻在三人心頭同時閃過。
木槿夫人伸手扶正頭上金釵,「無論如何,程溏還在谷中,我們總要先回去。
待問過祝谷主後,再另做打算。
」紀雪庵冷冷道:「自然。
桑谷是否心懷鬼胎,我並不在意。
只是不知對韋行舟來說,承閣與荼閣,究竟站在哪邊?」 說話間,三人已快步走回祝府。
豐氏夫婦沒有回房,一路跟著紀雪庵走到程溏屋外。
紙窗內透出融融燭光,剪出兩枚相對而坐的人影。
紀雪庵神色一變,隔空一掌推開房門,飛身衝進屋中。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回過頭,吃驚道:「雪庵大哥……怎麼了?」紀雪庵恍若未聞,目光越過祝珣,直直看向桌子後的程溏。
程溏也被他突然闖入嚇了一跳,一瞬間臉上表情僵住,堪堪落入紀雪庵眼中,卻是一個痛苦至極的神色。
紀雪庵一腳踢在木輪之上,口中冷聲厲喝:「你對程溏說了什麼!」卻見輪椅向屋門直飛而去,連地上厚軟的毛毯亦不能稍緩衝勢。
眼看祝珣便要從輪椅上跌下,木槿夫人恰好躍至門口,一把止住輪椅,吃驚道:「紀兄弟,有話好好說!」幾乎是同時,程溏從椅子上站起,向紀雪庵道:「雪庵,你誤會了。
」 祝珣兩手死死按在輪椅扶手之上,身體微微發抖,抬起臉來面無血色,顯是嚇得不輕。
紀雪庵冷冷看他一眼,而後抬步走到祝珣跟前,「抱歉,我不該對你出手,方才是我心中一亂,什麼都沒搞清。
」他只覺腦門一痛,來不及思考,只想到叫祝珣離程溏愈遠愈好。
祝珣勉強彎起嘴角,搖頭道:「哪裡,若是雪庵大哥當真對我出手,我早就死了一百遍。
」 豐華堂走進屋中,氣氛總算略略緩和。
木槿夫人推著祝珣回到桌旁,眾人圍桌而坐。
桑谷外發生這樣一樁大事,祝珣行動不便,未能親自去看,不過谷中已有人前來彙報。
木槿夫人看著祝珣嘆了一口氣,「祝谷主,不知方才紀兄弟和你鬧了什麼誤會,他素來不會說軟話,我待他向你好好道一個歉。
不過——」她忽然話鋒一轉,「先前我們幾人在谷外所見,有些問題還需向你請教。
」 祝珣已恢復常色,淡淡道:「木槿夫人但說無妨。
」木槿夫人正色道:「經我們辨認,谷外的十餘名死者乃是魔教承閣的殺手,而殺人的——恐怕是同為魔教的荼閣。
」祝珣愣愣重復:「荼閣?」語罷卻下意識看了程溏一眼。
紀雪庵便坐在程溏身旁,與他雙手交握,見狀飛快扭頭去看程溏。
程溏臉上卻無一絲驚訝,半垂著眼簾,視線不知落在桌上何處。
燭火映照之下,他長長的眼睫下是一片疲憊陰影。
祝珣卻打斷了紀雪庵探究的心思,開口道:「是麼……那麼承閣的人多半是被毒死的了。
」豐華堂點頭道:「正是如此。
只是荼閣為何要害承閣,僅是魔教內訌,還是為了阻止承閣闖入桑谷?若是後者,實在叫人難以理解,故而特地來問祝谷主,可有何頭緒?」 屋中一時陷入沈默。
祝珣低頭半晌,才抬起臉無奈地笑了一下,「諸位都猜測得不錯。
如果是荼閣……的確不那麼叫人意外。
」他這般承認,木槿夫人立刻皺起眉頭,「祝谷主究竟是什麼意思?」祝珣盯著躍動的燭火,緩緩道:「此事說來話長,卻要從數百年前說起。
桑谷一族在天頤山脈發現這片桃源,就此定居,潛心鑽研醫術。
當時桑谷中卻有一部分人精通毒物,草藥本就三分毒,也常有以毒攻毒的療法,倒不分得那麼清楚,後來不知怎地卻生出嫌隙,那一任谷主便將這批人趕出谷去。
那些人並未走遠,就在天頤山上蓋起草廬,繼續經營毒術。
後來,桑谷依然鮮少踏足江湖,而那些人的門徒卻愈來愈多。
你們大約也已猜到,今日的魔教是靠毒發家,由荼閣壯大而成,換言之便是昔日的桑谷異類。
」 木槿夫人聽得目瞪口呆,豐華堂沈聲道:「那些人的根仍在桑谷,所以其他分閣姑且不論,荼閣卻對桑谷心懷舊情——不對!他們當初被趕出桃源之谷,不得不立足苦寒高峰,心中更多應該是恨!可是百年來魔教都不曾對桑谷出手,今夜荼閣更攔下承閣,卻又是怎麼回事?」祝珣慘淡一笑,「若當真因恨老死不相往來便罷了,甚至魔教風風火火前來報復,拼個魚死網破倒也算壯烈。
但近一百年,桑谷與魔教表面風平浪靜,私下卻做過許多交易。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著兩朵悲憤的火光,目光慢慢滑過眾人的臉,「諸位都是可敬可信之人,所以我才能說出這些話。
什麼天下第一神醫,什麼心懷天下拯救蒼生,哈,我身為桑谷谷主,真是太可笑!」 他難得這般情緒激烈,紀雪庵靜靜看他,冷淡道:「你一早就知道麼?」祝珣一呆,旋即狠狠搖頭,再難掩臉上的傷心,「我也是……今日剛剛得知。
我在大祠堂的書庫中翻閱古籍,卻無意中發現四十年前桑谷幫魔教做下的一樁醜事。
去質問長老,才知道桑谷與荼閣之間的淵源。
」紀雪庵冷聲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
祝珣,你並未對不起任何人。
對我們,你從未欺騙。
對桑谷,並不是你不想當好谷主,卻是他們辜負了你。
對天下蒼生……難道因為這件事,你會放棄救更多人、將桑谷的醫術傳與更多人的念頭麼?的確,這件事若是敗露,桑谷的名聲無疑毀了,但剝去桑谷谷主的身份,僅憑你一個人,你便退縮、不肯再嘗試了麼?」 祝珣緩緩瞪大雙目,雙手抓皺膝上毛毯,眼圈卻發紅,大聲道:「我不會!不會放棄!」紀雪庵不再看他,轉過頭視線落在程溏臉上。
程溏早已不是先前心不在焉的模樣,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他眼中有太過濃重的思緒,但愛慕一時蓋過所有,幾乎漫溢而出。
紀雪庵低頭與他額頭相抵,湊上前碰了碰他的嘴唇。
木槿夫人清咳一聲,「既然桑谷長老與魔教竟有勾結,我們此刻該如何是好?」紀雪庵抬起頭,冷冷道:「不如何。
」豐華堂若有所思,「原來如此,正如雪庵之前所說,不知韋行舟究竟站在哪邊。
不論荼閣出於過往淵源還是近年合作不願動桑谷,承閣險些已得手,魔教其中必然有所分歧。
若我們此時離開桑谷,荼閣也沒了顧慮,豈不正中他們下懷?」木槿夫人卻道:「但是桑谷長老也不是傻子,事情已經敗露,他們定會有所行動。
就算憑武力桑谷中沒有人是我們對手,但這樣豈不叫祝谷主兩頭為難?」 她一說完,祝珣連忙搖頭道:「我實在失望透頂,不做谷主也沒關係,事到如今已別無選擇。
」紀雪庵冷哼一笑,忽然站起身道:「他們要行動,我們就不會先發制人?祝珣之前救下我們,如今不惜與長老翻臉,我正不知該如何答謝你。
如今真是再好不過,我卻有了一個主意。
或許桑谷的名聲往後要靠你苦心洗刷,但將那些心術不正的長老徹底趕走,還你一個清明桑谷,由你在天下盡情施展拳腳,這個謝禮你可還喜歡?你為何不做桑谷谷主,明明沒有人比你更適合。
」 祝珣顫抖著嘴唇說不出一個字,豐華堂與木槿夫人對視會心一笑。
紀雪庵仍然站著,手上卻做出一個送客的姿勢,向他們二人道:「豐大哥,時候不早,回去休息罷。
我還有些話,要單獨同祝珣說。
」豐氏夫婦這才想起來這裡是紀雪庵和程溏的屋子,雖然心中好奇,卻不好多問,順勢起身告辭。
兩人離開時,還帶上了門。
程溏鬧不清紀雪庵要同祝珣說什麼,躊躇道:「我……是不是也要回避?」身體還未站起,卻被紀雪庵一把拉住。
他似是氣急,冷冰冰瞪著程溏,手臂將他箍得極緊,往懷中一帶,卻叫程溏輕輕柔柔地落在他膝頭。
紀雪庵雙目盯住他的臉,聲音像在罵人,手指卻忍不住在他面上流連,「我可不像你,從未有任何事瞞著你。
」 話音一落,叫程溏不由渾身一僵。
對面的祝珣也猛地抬起頭,不知為哪一樁事,臉上血色漸漸褪去。
紀雪庵指頭捏過程溏的下巴,終於轉臉去瞧祝珣。
祝珣虛弱地笑了笑,「雪庵大哥請說。
」紀雪庵目光冷厲,淡聲問道:「方才你與程溏單獨在房中,對他說了什麼?」祝珣輕聲道:「谷外出了大事,我是來尋雪庵大哥的,你剛好不在,程公子便請我留下來等你回來。
」 他這番說辭合乎情理,紀雪庵卻盯著他一字一字冷冷道:「我不信你這句。
」祝珣重重一顫,飛快低下頭去。
他似是天生不會騙人,尤其對著紀雪庵,支撐到此刻已是極限。
即使沒有對視,紀雪庵冰冷的目光卻叫祝珣緊張得蜷起手指,再也忍不住,雙目直直向程溏看去,面上眼中全是求助與無措。
紀雪庵面無表情,慢慢收回視線,一點點落在程溏近在咫尺的臉上,「小溏,他同你說了什麼,叫你露出那般神色?」 程溏卻沒有在看他。
紀雪庵只看見他低垂著眼睛,脖頸從厚重的衣袍中僅露出一截,布滿星星點點的痕跡。
那麼細的脖子,一伸手便能擰斷,但程溏不緊不慢地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撞在紀雪庵身上,似乎連有力的心跳也一並傳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纖細瘦弱只是假象,這具單薄的身體蘊含多少堅韌的力量,這並不是他能夠一手掌握的人。
紀雪庵的余光忽然瞄到背後內室一角的床榻,祝府的侍女不知何時換了一床新褥,卻是艷紅色。
不過數個時辰之前,他與程溏在其上抵死纏綿,共享至樂,如今彷彿涼風吹散幻境,卻叫紀雪庵懷中一片空落。
他倏然驚醒。
懷中的人幾乎從他膝上滑落,並非程溏欲離開,竟是他不自覺松了雙臂。
程溏終於肯抬眼看他,四目交匯的一瞬間,紀雪庵狠狠抽緊手臂,兩人的胸口都被撞痛,他也不願再放鬆絲毫。
他看見程溏的眼中,彷彿只要他再沈默一分,只要他露出一絲懷疑,那雙眼中的光彩便要徹底破碎。
紀雪庵從未有一刻比此時更清楚地明白,他一生一世要尋找的人就在這裡。
不過半年之前,他對辜城舊友陸璃說,他尋不到能與他比肩並立的人。
那時的他哪裡知道,他已經遇到了程溏。
紀雪庵微微俯下頭,輕觸程溏顫抖的眼睫。
懷中人的傷心似乎連他也染上,紀雪庵輕嘆一聲,為何要逼迫程溏至此。
這個人是自己認定,他自然相信他,他想要保留一個秘密,那就算了罷。
紀雪庵的嘴角慢慢彎起,向程溏的嘴唇探尋而去。
便在即將觸上的距離,程溏忽然開口道:「雪庵,方才祝珣的話中,你可有什麼疑惑的地方?」 紀雪庵堪堪停住,不再前進,也沒有後退。
他的神色漸漸恢復冷淡,緩緩道:「不錯,確實有叫我心中一頓之處。
只不過即使是那件事,也沒有你的事重要。
」二人說話時氣息交錯,噴在對方臉上,嘴唇翕動摩擦,已與親吻無異。
程溏慢慢閉起眼睛,「不,是同一件事。
先前祝珣來尋我時,說的便是這件事。
」 一愣之後,突如其來的狂喜幾乎要將紀雪庵淹沒。
他以為不再追問也不打緊,卻不知道得到程溏的信任能叫他心緒洶湧至此。
這件事那件事同一件事,饒舌一般,一時全被紀雪庵遠遠拋在腦後。
他猛一抬手,按住程溏的腦後,重重吻了上去。
用力太猛,靠得太近,牙齒撞到牙齒,疼得咧開嘴,卻是個笑起來的樣子。
本來就不該那麼多廢話,這般距離,只有用來親嘴才最好。
他親一下,卻又退後,叫程溏呼吸漏了一拍,才再次貼上前。
紀雪庵只覺心尖喜悅源源湧出,湧至雙目變成彎了眼睛的笑意,湧至雙耳彷彿聽見仙樂,湧至鼻端嗅到均是程溏帶著藥香的味道,湧至口唇便化作甜膩不絕的親吻。
祝珣遙遙看著,雙手十指陷入掌心,一雙撫琴搗藥彈琴的手,卻覺不出任何痛楚。
他從未見過,紀雪庵這般笑著的模樣。
心底有個聲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卻被定住,根本移不開雙目。
祝珣遙遙看著,雙手十指陷入掌心,一雙撫琴搗藥彈琴的手,卻覺不出任何痛楚。
他從未見過,紀雪庵這般笑著的模樣。
心底有個聲音叫他不要再看,祝珣卻被定住,根本移不開雙目。
不知過了多久,他狠狠閉了下眼睛,才發覺雙目澀得發痛。
祝珣強迫自己定住心神,開口啞聲道:「我方才說的話里,有何處奇怪?」 紀雪庵轉過臉,冰雪無情的臉上嘴唇是唯一的血色,眸中柔光漸漸散去,「你說你翻看舊書,無意中發現一樁桑谷替魔教做下的醜事。
我在意的卻是那個時間,四十年前……究竟是什麼事?」祝珣一窒,呼吸不自覺屏住,片刻後才嘆氣。
紀雪庵只道他為保桑谷名聲,終不肯痛痛快快將事情說個明白,卻忽然聽程溏道:「祝珣,你便將先前告訴我的事,說與雪庵聽罷。
」 不知為何,祝珣心屬之人明明是紀雪庵,但自從二人進入桑谷,他卻對程溏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此刻也不例外,祝珣勉強抬頭一笑,道:「這又是一個頗費口舌的故事了。
當年桑谷與荼閣尚未分家時,自然有許多秘藥是兩者共有的,其中有一件,便是雪庵大哥如今體內的血寒蠱。
我原先對血寒蠱知之甚少,只在毒物志上讀到只字片語,誰知今天下午卻在翻尋醫書時看到那本手札。
我乍見血寒蠱的記載,正是喜出望外,誰料竟愈看愈心驚。
原來血寒蠱本意並非折磨人的手段,卻是一種轉移內力的奇法。
」 紀雪庵慢慢皺起眉頭,並不出言打斷。
程溏替祝珣倒了一杯水,起身遞到他手中。
祝珣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程溏坐回紀雪庵身邊,才繼續道:「血寒蠱分為雌蟲和雄蟲,後來荼閣那些人被趕出桑谷時,帶走了雌蟲,那種法子便再無人用過——直至四十年前。
」祝珣面上漸漸現出悲意,「四十年前,魔教捕獲一名內力高深的正道高手,是任魔教教主對此十分眼饞,便想起從前血寒蠱的移功奇法。
他派出使者前來桑谷,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令桑谷長老願意與他合作,助他從那個高手身上搶來神功。
」 他說到此處,停下喝了口水。
紀雪庵與程溏對視一眼,問道:「那個正道高手,姓甚名誰?」祝珣搖頭道:「手札上並未提及此人姓名,只道其內力深厚在武林之中稱得上絕世一詞。
」程溏喃喃道:「四十年前,下落不明的正道人士可不少。
」紀雪庵冷冷接口道:「既然身負絕世內功,多半便是如今聲名狼藉的武君屏洲倪氏了。
」 四十年前最後一屆武君大會,正道七大門派近百名高手有去無回,生死不明,武林中掀起驚天大浪,更叫人膽戰的事卻還在後頭。
武君大會過去一年後,七大門派頻遭暗襲,來者使出的竟然皆是名門世家的獨傳功夫。
一時間,正道武林人人自危,當年的武君和安然無事的屏洲倪家被推上風口浪尖。
人言最可畏,倪家被扣上與魔教勾結殘害武林通道的惡名,至今也無法堂堂正正在江湖上立足。
這些往事,當日在青浮山地道中,紀雪庵曾說與程溏與羅齊寅聽。
二人同時憶起舊事,皆感恍惚,當年之事令魔教寫就碧血書,又奪來絕世武功,竟獲益至此。
祝珣不明所以,不敢出聲打擾。
良久紀雪庵冷笑一聲,打破沈默,「如今血寒蠱再現,韋行舟莫不成看上我的功夫了?」 祝珣悚然一驚,顯而易見的事,親耳聽紀雪庵說出,仍叫他心中發痛。
他無言以對,只能轉述手札上的記載:「血寒蠱雌蟲需養在活人血中,不會令宿主有絲毫不適,雄蟲則可在體外孵育,浮游至心口令人深受寒氣侵心之苦。
雪庵大哥身體里的是雄蟲,而雌蟲只怕養在韋行舟血脈之中。
雌雄蠱蟲互相吸引,再以血為媒引,不過轉移內力的具體法子手札卻語焉不詳,大約當初秘法被荼閣帶出桑谷,現今只有魔教中人才知道。
」 紀雪庵眉頭緊蹙,臉上全是不耐,「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果然盡是旁門左道。
」他一句話不小心將桑谷也罵進去,所幸祝珣不甚在意。
程溏在旁聽了許久,終於開口道:「他盡可以使出卑鄙手段,你卻不能不防。
」紀雪庵望著他注目片刻,語氣中卻帶上微微無奈,「這種事,你瞞著我做甚?」 程溏卻不說話,眉眼間全是憂色。
紀雪庵凝視著他,黑沈雙眸忽然一亮,「你想叫我以為,我們二人如今之所以能安然待在桑谷,全因韋行舟對你手下留情,我沒了後顧之憂,只需盡力護住自己便可。
程溏,你怎麼這麼傻?我們逃出天頤宮那夜,韋行舟早已向你翻臉,他如今將主意打到我頭上,便對你的性命棄如敝履。
即使不是如此,你的周全,我也斷無可能有絲毫松懈。
」程溏將右手搭在紀雪庵手上,不由神色閃動,「雪庵……他如何對我無關緊要,你切不可大意。
」 紀雪庵卻抽出手,輕輕撫平程溏眉心皺痕。
他不知想到什麼,微微翹起唇角,「真古怪,我竟覺得有一絲高興。
韋行舟先前對你模糊不清,叫我很生氣。
如今只有我來保護你,小溏,你是我一個人的。
」 他這般說,直叫程溏哭笑不得。
提及韋行舟,程溏不由蹙起眉,疑惑道:「如若韋行舟一早便有此打算,放任我們逃入桑谷姑且說得通,或許他篤定桑谷長老必會協助荼閣。
但另有一事卻變得奇怪,今夜偷襲桑谷的承閣殺手又是怎麼一回事?既然不是魔教起內訌,為何做出來的事卻這般自相矛盾?」他語罷,祝珣面上也露出迷茫不解。
紀雪庵沈吟片刻,淡聲道:「程溏,你可認識承閣閣主?」程溏搖頭道:「承閣中人神出鬼沒,全無姓名,一般打扮,我根本分辨不清。
」紀雪庵抬起臉,雙目隱藏厲色,「承閣中有一人功夫遠在其他殺手之上,便是當初在青浮山放冷箭,逼得捕風樓暗衛不得不現身的那人。
後來我與祝珣他們分別後孤身來尋你,也是此人領我至天頤宮。
我與他寥寥交談數語,這人頗得韋行舟信賴,但卻似對魔教存著異心。
」 程溏吃驚道:「那麼此人——難道是正道派來潛入魔教的?」紀雪庵卻道:「近年,至少在今屆珍榴會之前,江湖太平安定,魔教偏居西域,極少來犯。
而這人顯然已在魔教待了多年,我倒想不出正道之中哪一名門大派有這般遠見。
」程溏隨著他的話點了下頭,卻忽然捉緊紀雪庵的手,「若說有一人在數年前暗中鋪排,精心佈局,又能將此事做得天衣無縫,除卻沈荃我實在想不出第二人。
」紀雪庵一皺眉,「捕風樓?或許確有可能。
如此一來,當時那個暗衛能攔下承閣那人的箭,也值得推敲。
」 祝珣久居桑谷,兩耳不聞山下事,聽著二人對話猶如墮入雲里霧裡。
他雙手在輪椅扶手上握緊,身體微微前傾,遲疑道:「雖然只剩下屍體,不如搬回谷中,仔細探看一番,或許會找到些什麼。
」紀雪庵轉頭看他不語,祝珣不由自主低聲解釋道:「你們說的話我雖聽不大明白,卻也知道定是足以震動武林的秘密。
你們沒有避諱於我,我……很高興,無論如何也想幫上忙。
」程溏聞言微微一笑,「這個主意也不壞,總好過毫無頭緒,那還要請你出面勞煩桑谷守衛將屍體搬來。
」祝珣抬頭望著程溏,面上略發白,卻點頭道:「程公子請放心,雪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這些實在算不了什麼。
」 語罷,紀雪庵卻忽然開口道:「等一等。
既然你們二人都在此,有一件事我須問個清楚。
祝珣曾說之前並未見過程溏,程溏卻說當初在蘭閣已識得祝珣。
二人之中究竟誰說了謊,我並非質問的意思,卻也不願被蒙在鼓裡。
」 話音剛落,卻見祝珣渾身一顫,視線對上程溏,再轉向紀雪庵。
他吸了口氣,笑了一笑,「雪庵大哥,抱歉,這件事確是我說了謊。
我……」他忽然抬手捂住臉,「我那時不知會再和程公子見面,蘭閣……不是能夠笑著敘舊的地方。
」程溏站起身走到祝珣輪椅後,看了紀雪庵一眼,慢慢搖了下頭。
他伸手拍了拍祝珣的肩頭,「時候不早,我們各自休息罷。
等明日早上,你再隨我們一齊去驗屍可好?」 他送祝珣到屋門口,祝珣便堅持自己回去了。
程溏坐回桌旁,伸手轉著桌上茶杯,燭火旁的臉龐若有所思。
紀雪庵伸手攏住他的手,冷冷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待他太壞?」程溏無奈一笑,扭頭道:「哪裡稱得上壞,只不過……確實有些傷人。
」紀雪庵目光一閃,脫口道:「我其實不喜歡他這樣的人,從前遇上,根本不耐煩多廢話。
但是這回,恩情糾葛,利害交結,我也的確感佩他心懷天下,一時愈發不知該如何對待。
」 程溏一眼看去,紀雪庵微微蹙眉,雙目盯著蠟燭,側臉依然冷硬,苦惱之色幾不可見。
他斷無絲毫責備紀雪庵的打算,但這些天旁觀祝珣百般小心,紀雪庵旁若無人,回想起二人相識之初,卻也有幾分感同身受。
他的手從茶杯放開,與紀雪庵掌心相貼,柔聲道:「他認識你的時候你便已是這個樣子,所以不用刻意改變什麼。
能成為你朋友的人或樂觀豁達,或不拘小節,不然你也不願同他們交朋友。
人與人的因緣從來不能強求,他在你這裡嘗盡苦果,往後遇上真正良緣,才知好好珍惜。
」 紀雪庵靜靜望著程溏,程溏淡淡一笑,迎著他的目光輕聲道:「這個樣子便很好,他不堪忍受,但我卻十分歡喜。
」他將一隻手放在紀雪庵心口,微笑道:「世上只有我知道,這副冷硬心腸卻也有火熱的時分。
」紀雪庵手掌覆在他手背,忽然覺得心臟竟因程溏這句話跳得亂了節律。
他低頭親了親程溏的臉,卻恨聲道:「你這張嘴巧得很,難怪他也肯與你親近。
」 程溏失笑,「你真是……惡人先告狀……」余下的話語和嘴角的笑容卻被紀雪庵的唇舌奪走,吸吮舔舐,極盡纏綿之後,卻聽見紀雪庵道:「我對他不好,以前對你也壞得很,你不許記仇。
」程溏抬著頭輕輕啄紀雪庵的下巴,曾經的誓言一字一字從唇齒間逸出:「我願為你傾盡所有。
」卻是抬眼一笑,雙唇輕啓喚出久違二字:「主人。
」 這兩個字真叫紀雪庵著實愣了一下。
當初程溏對他口稱主人,態度卑賤至極,令他難免在心中看輕程溏。
後來雖習慣了稱呼,紀雪庵倒不曾料到,此情此境卻成情趣。
他固然狂妄,但因太冷漠,並無什麼虛榮心,然而心愛之人的偶爾示弱,竟叫他十分受用。
紀雪庵一手握住程溏的下頜,另一臂將他一把撈在懷中,也不知使出什麼步法,轉瞬之間便已移至塌旁。
二人陷在艷紅的新褥中,程溏下午被紀雪庵折騰得失禁,明天一日又是凶吉未卜,實在不是縱慾的時機。
紀雪庵亦不敢過分,只將身下的人弄得軟成一團,不情不願又欲拒還迎地喚了他好幾聲主人,才摟著他沈沈睡去。
次日一早,祝珣便使人來請。
眾人收拾停當,童子推著輪椅,便往桑谷大祠堂而去。
晨霧尚未散去,街上還很安靜,一行人懷著心事皆閉口不語,只聽聞木輪骨碌碌在碎石地上滾過的聲音。
大祠堂掩在一片松林中,冬日里仍是鬱鬱蔥蔥一片。
紀雪庵一眼望去,只見飛檐掛著石鈴,卻是十分古舊的屋子樣式。
裡面的人約摸聽見動靜,奔出一個青年從長長的石階上跑來。
童子停下輪椅,這架木制座騎造得再精巧輕便,也斷無可能爬上石階。
祝珣面色微微發白,卻挺直了背脊,等著那人奔至面前,行禮恭聲道:「谷主,我們已按您的吩咐將一十二具屍體全搬了回來,如今正停在偏院。
」 祝珣點點頭,木槿夫人瞧清青年的臉,微笑道:「你不是昨晚提醒我們屍體有毒的小兄弟嗎?今日你也當值麼,真是辛苦。
」青年向木槿夫人行了個禮,笑道:「今天是我在大祠堂打雜的日子,昨晚已經休息過啦,多謝夫人掛心。
」祝珣淡淡看他一眼,「阿川,有勞你給諸位客人領路。
」 他說完,豐華堂奇道:「祝谷主不與我們同去?」卻不等祝珣答話,木槿夫人彎眉一笑,「這有何難?」說著足下輕輕一點,幾經跳躍,便已身在百來級石階之上。
話音剛剛落下,祝珣只覺身後一股力道穩穩一推,輪椅竟騰空而起,堪堪落在木槿夫人跟前,被她單掌按住。
他吃驚回頭,便見紀雪庵一手提著一人,偕程溏同豐華堂一齊飛至石階上。
祝珣既已上來,便不用旁人領路,徒留下阿川目瞪口呆,活見了鬼一般。
祝珣轉頭向木槿夫人和紀雪庵道謝,豐華堂寬厚一笑,親自上前推他前行。
眾人繞開前堂,穿過幾重院子,才到了阿川口中的偏院。
偏院中空無一人,房子亦破敗得很,洞門下的石檻生滿雜草,紀雪庵伸手一拍,幫祝珣過了門檻。
木槿夫人心中有些難受,走到豐華堂身旁,與夫君一起推車。
祝珣自從進入祠堂,平素面上溫和神情變得肅穆,遇上種種障礙雖皆得助通過,但愈來愈緊繃的眼角卻掩蓋不了多少心思。
偏偏院中枯草里藏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推車的人看不見,車輪猛然撞在石頭上,差點將祝珣震落。
他緊緊抓著扶手,卻忽然嘆了口氣,將滿身僵硬一時褪盡。
祝珣似猜到眾人心中所想,卻回身笑了一笑,「此處是先人留下來的舊處,不好修繕改動,於我的確十分不便。
不過不打緊,我們且進去罷。
」 屋中青石地上鋪了草席,一時湊不齊十二口棺木,只能敞放在此。
也多虧天氣尚寒,屍身均未腐壞,與昨夜相比並無差別。
紀雪庵踏前一步,木槿夫人連忙從袖中摸出一塊綢帕,遞在他身前。
紀雪庵接過帕子,蹲下身體,學著昨夜那個名喚阿川的青年的樣子,墊著布扳動翻看屍體的臉。
他一具具察看過去,祝珣低聲請豐華堂將自己推近一些,撐著扶手勉力壓低身體。
他盯著最靠門的那一具細細看了一會兒,伸出手輕聲指點道:「諸位請看,這人鼻孔掛著兩道血痕,其餘五竅卻未出血。
頸前瞧得見傷痕,指甲藏有血污,大約是在死前拼命抓過喉嚨。
谷中守衛說得不錯,這些人多半是遭毒霧殺害。
」說著,身體更伏低幾分,翕動鼻翼嗅了嗅,才抬頭道:「屍首口鼻間有一股細微的異味,我差不多猜出毒霧由何而制,正是生在天頤山脈的一種毒草。
」 祝珣固然說得頭頭是道,於此刻桑谷內外的嚴峻情勢卻並無多大幫助。
他說罷,紀雪庵剛好探看完最後一具屍體,走回門旁,搖頭道:「他們之中沒有我見過的那人。
」豐華堂皺起眉,木槿夫人性子更急,不由在屋中踱了兩步,「這一遭豈不是白走了?」祝珣歉然道:「是我提出的主意,叫諸位白跑一趟。
」木槿夫人嘆道:「祝谷主,我哪裡是在怪你。
」紀雪庵卻不欲多停留,當先轉身走出屋子,「既沒有線索,便回去罷。
」 程溏跟在他身後,豐華堂與木槿夫人對視一眼,只得收起失望推著祝珣出了屋門。
朝光比來時更亮,卻照得偏院愈加荒涼。
紀雪庵忽然頓住腳步,抬起一手將程溏阻在他身後。
眾人一時屏息靜待,便聽得一陣匆忙腳步聲向偏院而來。
來人約摸是走得急了,氣息微亂,步履不齊,並非習武之人。
紀雪庵放下手,拉著程溏後退幾步。
祝珣推著輪椅上前,候在院門口,待見到來者,不由吃驚喚道:「舅父!」 眾人皆大感意外,注目瞧著那人。
卻見他年紀不過三十餘歲,身著深色長袍,發絲綰在同色頭巾中,生得十分斯文儒雅,果然眉目間與祝珣有幾分相像。
那人站定,向眾人施了一禮,再對祝珣道:「我本來還要派人請谷主來大祠堂,如今倒是正巧。
方才谷外來了客人,秦長老已將他請入大殿,谷主與諸位貴客請隨我一同去罷。
」祝珣聞言正了神色,口中亦換了稱呼,「陳長老,客人是——」 誰也不曾料到,祝珣的舅父如此年輕,卻已是桑谷長老之一。
在這等要緊關頭來到桑谷的客人,真不知是敵是友。
更無論眼下魔教對桑谷虎視眈眈,到底是誰有這等好本事安然入谷?陳長老上前親自推起祝珣,道一句有勞諸位移步,便在前頭領路而行。
他沿著來路,引紀雪庵等人回到高階之上的正殿。
大堂中高懸一塊橫匾,上書少青二字。
主座坐了兩位白須老者,下首卻是一個黑衣男子。
那人慢慢回過頭來,目含星辰,長眉入鬢,似笑非笑的神情,恍惚仍是風平浪靜的江湖昨日。
紀雪庵微微皺起眉頭,緊緊盯著那人,一時卻忘記注意,身旁程溏剎那變了臉色。
祝珣由陳長老推著越過眾人,坐在輪椅上遙遙朝來客施禮道:「沈樓主遠道而來,在下未能相迎,實在失禮。
」沈荃起身還了一禮,口中笑稱:「哪裡,祝谷主太過客氣。
先前在下貿然前來桑谷,祝谷主願隨在下離谷,對青浮山正道朋友出手相救,說起來還是捕風樓欠了桑谷一份極大的人情。
」二人寒暄間,大祠堂僕從推祝珣入殿,堂中桑谷長老亦起身招呼紀雪庵等人,喚僕從上座奉茶。
豐華堂與木槿夫人皆有些尷尬,他們入谷至今,只待在祝府,並未拜訪過長老,如今遇上倒說不出哪方更失敬。
陳長老面上帶笑,陪坐在客席,打個圓場道:「聽聞沈樓主與紀大俠諸位都是相識的,今日聚在此處,共商武林要事,實乃桑谷之福。
」 紀雪庵心中不屑,面上便浮出一絲冷笑。
沈荃當時以桑谷玉為誘,邀祝珣下山,危險的不過是祝珣一人,關這些高高在上的桑谷長老什麼事,如今倒成了捕風樓欠桑谷的人情。
救人開醫館時轉身避世,所謂武林要事卻忙不迭摻和其中,這一副嘴臉,未免太難看。
祝珣望紀雪庵一眼,苦笑一下,轉頭向沈荃道:「不知沈樓主此番冒險上山,是為何事?」 沈荃揚眉一笑,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隻錦盒,雙手擱在身旁小桌上。
他伸手撫著盒面,笑吟吟向著祝珣,目光卻從對面紀雪庵和程溏臉上滑過,「祝谷主難道忘了?當日在下曾許諾祝谷主,祝谷主願意下山救人,在下他日必親手奉上此物——便是桑谷遺失的寶玉。
」 他話音落下,桑谷眾人皆面露喜色,連祝珣也不由綻開笑容。
卻聽清脆一聲,紀雪庵右手邊一隻茶碗被掀翻在地,砸個粉碎。
他並非來不及阻止,但心中驚愕卻叫身體僵住,只能眼睜睜看著程溏如箭竄出。
錦盒的蓋子被程溏一把粗魯打飛,唬得桑谷眾長老吊起心肝差點叫出聲。
沈荃好整以暇捧起茶碗,閒閒撥了下碗蓋,任由盒中那塊泛著墨色的稀世寶玉一下露在眾人眼前。
而那個險些將寶玉摔下桌的人,則呆若木雞一動不動站在自己跟前。
紀雪庵忽然想起程溏頭一回提及桑谷玉的話:「傳言桑谷玉本就是一塊難得的美玉,被歷代桑谷神醫在數百種藥材中浸潤百年,竟有了傷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
若是尋常無病之人佩戴在身,則能補精養氣延年益壽。
」傳聞中有著逆天奇效的寶玉,此刻敞在眾人面前,不過小兒一拳便能握住。
紀雪庵冷眼看著祝珣目不轉睛的複雜神色,桑谷玉因他離開桑谷,如今又終於回來。
他與祝珣結識這些日子,並非不為他感到高興,但紀雪庵的心中,卻生不出一絲高興。
程溏背對著他,便如同拒絕了他再踏足一步,只有沈荃瞧得見他此刻神情。
紀雪庵默默站起身,緩步走向程溏。
他想,即使他不需要他,他也要站在他身後。
一步步愈來愈近,紀雪庵卻不知為何憶起一樁不相干的往事。
那個春雨之夜,湖城郊外的花開得很好,但風吹雨打,滿地落英,他尋到一間破廟避雨,卻撞上一個尋死的魔教教徒。
那人追問他魔教聖寶在哪裡,糾纏不止,被他一劍了結性命。
那時的紀雪庵並不知道,躲在廟柱後臟兮兮的小乞丐,才是偷了魔教聖寶的人。
他一直以為,魔教追拿程溏是因為金蟬絲,他怎麼就沒有想到,程溏偷走的卻是另一件寶物。
東方湖城,捕風樓別莊,以藥續命的沈營,傷者不死死者不腐的桑谷玉……明明只剩下三尺之遙,紀雪庵卻猝然頓住腳步。
程溏瘦削的肩膀顫抖不停,從喉嚨中擠出的聲音彷彿被生生扯去翅膀的鳥雀的悲鳴:「你——你殺了他!」 他矮小的身體不知哪裡生出那麼大力氣,緋紅小匕赫然已在掌心,眨眼功夫攻至沈荃臉前。
沈荃卻連眉尖都未動,左掌輕輕一推,叫程溏砰一聲撞在身後紀雪庵懷中,卻是算得剛剛好的氣力。
紀雪庵緊緊箍住程溏雙臂,在他耳後厲聲喚道:「小溏!」就算他恨沈荃恨得要命,也絕不應該在此時此地動手。
程溏一下掙脫不開,卻也冷靜下來,手臂微垂,後背靠著紀雪庵勉力站穩。
堂上眾人被這出變故皆弄得發愣,祝珣推著車靠近沈荃身旁的小桌,捧起錦盒細細一看,面上神情驟然巨變,驚疑道:「沈樓主,這是……」沈荃從容一笑,卻道:「不愧是祝谷主,一眼便看出,寶玉色澤較從前更深,玉體之中積澱了許多雜質,已不復當初流光,拿在燭火旁細辨,甚至能瞧出數條極微的裂痕。
」他一說完,桑谷一個白須長老氣得跺腳道:「沈樓主這是何意?桑谷玉豈能被人糟蹋至此!」 沈荃輕輕哼了一聲,卻站了起來,面向桑谷長老緩緩道:「秦長老此言差矣。
且不論若非在下,桑谷連寶玉本身也尋不回來,更要緊的卻是百年前桑谷先人精心萃成寶玉,心懷救濟天下的初衷卻被今人忘記。
桑谷玉雖由稀世美玉琢成,但並非為了束之高閣,難道不是為了救人性命?」那秦長老被他說得狼狽不堪,祝珣在旁淡淡道:「諸位長老,沈樓主說得在理。
當初捨棄寶玉的是桑谷,怪不得旁人,如今將寶玉帶回的卻是沈樓主。
沈樓主,在下代桑谷上下謝過樓主還玉之恩。
諸位長老亦不用太過擔憂,依祝珣所見,待將寶玉浸於天泉湯中,必會令藥效恢復如初。
」沈荃微微一笑,「果然,桑谷玉只有回到桑谷才是最好的歸宿。
」他話音落下,木槿夫人卻忽然問道:「沈樓主還不曾說,桑谷玉到底是如何流至捕風樓的?」沈荃悠然坐回椅子,落落大方道:「這件事便要感謝程溏程公子了。
」 一時之間,堂中眾人除了紀雪庵和沈荃,均將目光放到程溏身上,心中全是不解,桑谷玉怎麼同程溏扯上了關係?沈荃喝了口茶,才娓娓道來:「當年桑谷玉落入韋行舟手中,多虧程公子冒著極大的風險帶著它逃離魔教。
他之所以偷拿桑谷玉,是因為他的一位朋友身陷惡疾難以治癒。
桑谷玉有著令傷者不死死者不腐的奇效,那位朋友不食不飲,藥石不進,僅僅口含桑谷玉,至今已活了兩年有餘。
」 堂上一片嘩然,既為桑谷玉名不虛傳,亦為那個憑玉續命的活死人。
木槿夫人瞠目結舌,目光在程溏和沈荃之間轉個不停,「怪不得小溏說……你取走桑谷玉,那個人不就……」沈荃撫額笑了一下,臉上卻露出一分傷心落寞,「木槿夫人莫急,在下還未提到,程公子朋友口中的寶玉,怎麼就到了捕風樓。
因為那人——」 「因為那人,正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那時走投無路,傻傻帶著他來投奔你,桑谷玉從一離開魔教就在捕風樓。
」 程溏顫抖著肩頭,卻站直了身體,向前踏了一步。
他的聲音並不大,猶如風中殘燭,卻有滴滴泣血燭淚啪嗒落下,「好一幕大義滅親,真是不錯的表情。
沈荃,你究竟要捨棄他幾次?親手送他入魔教為質的人是你,如今斷他性命的人也是你。
阿營他——是你的弟弟啊!」沈荃面無表情看著他,程溏十指緊緊握成拳頭,手背青筋盡數浮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你不肯救他不要緊,只要我救他,明明……明明就快要……沈荃,你為什麼不肯等一等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他幾乎是尖叫著問出最後一句,卻聽一聲驚呼,祝珣顫聲道:「是阿營……那個人是阿營?」程溏慢慢轉過頭,嘴唇翕動許久,卻笑了起來,「你我重逢後,你說你那時好羨慕我們,羨慕我們在那種地方也能尋到真心朋友,形影不離相依為命。
但究竟誰羨慕誰?一樣深陷泥沼,你有親人捨棄至寶來換你,他的親手足卻為了同一件東西罔顧他生死。
一次又一次,憑什麼你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失而復得,他卻要落得這般下場!」祝珣無措地喃喃道:「我……我不是……」程溏抬眼看他,忽然狠狠搖了下頭,「沒人顧惜他,沒人心疼我,我們只有彼此,同當年一模一樣,什麼都沒有變。
」他愴然跌了幾步,嘶聲中全是哭音:「他死了,那我怎麼辦?這兩年究竟算什麼?最後只成一場笑話!原來沒有用啊,都是騙人的,再反抗也逃不開。
為什麼……我已經拼命了,什麼都肯放棄,為什麼就是沒有用!」 祝珣紅了眼眶,卻說不出一個字,只能呆呆看著程溏。
沈荃冷眼瞧著二人,卻開口笑了一聲,「你如何看待我都不要緊,我不可能將桑谷玉再浪費在一個死人身上。
天頤山脈遙在西域,如今卻已成武林中心,正道與魔教的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這種時候,桑谷玉只能回到桑谷。
」他說著轉向祝珣,淡淡道:「祝谷主,你身為醫者,可曾遇見過這副情境?眼前人的性命,更重要的人的性命,你如何取捨,如何決斷?」祝珣動了下嘴唇,卻想苦笑。
這個問題根本沒有答案,既然都是人命,本就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
沈荃卻似料到他心思,微微眯起雙目,「你心中最想要救的人,桑谷玉的歸屬,你難道沒有答案?」 那麼輕那麼淡的一句話,卻在祝珣心中炸起一道響雷。
他猛回過頭,目光落在紀雪庵身上。
祝珣雙眸驟然亮起來,沈荃贊許一笑,走上前將錦盒在他手中握緊,然後將輪椅推到紀雪庵面前。
祝珣呼吸微促,深深吸了口氣,手指攥住盒中寶玉,慢慢高舉過頭頂。
便聽身後砰砰數聲,桑谷三位長老及堂中僕從一齊跪拜在地,高聲道:「恭喜谷主!」 桑谷玉在谷中比谷主地位更甚,當年前任谷主為祝珣將寶玉拱手放棄,簡直大逆不道。
祝珣繼任谷主後處境尷尬,也與此事大有干系。
今時今朝,他終於一雪前恥,桑谷長老便是再心懷鬼胎,此刻也不得不俯首稱臣。
祝珣展顏一笑,雙頰微微泛紅,亮聲道:「天頤山終將成戰場,桑谷自然站在武林正道一方。
谷眾不善武藝,實乃致命弱點,所幸天眷桑谷,如今有紀雪庵紀大俠諸位鎮守桑谷。
眾人聽令,見桑谷玉如見谷主,從今往後谷中一切攻防要務,皆聽從紀大俠調配。
」 語罷,他從袖中摸出一條錦繩,穿過寶玉頂端的小孔,抬起頭向紀雪庵微微一笑。
他的手剛好在紀雪庵的腰畔,祝珣小心翼翼將桑谷玉系在紀雪庵腰帶上,手指卻難以抑制地發顫。
一瞬間,他的心中泛過洶湧情潮。
他夢寐以求的一天,紀雪庵許諾過他的一天,他竟然親自實現。
他終於成為名副其實的谷主,能夠將桑谷當作紀雪庵真正的庇護。
桑谷玉的奇效已經沈營證實,於紀雪庵身上未解的血寒蠱也定然大有益處。
雖然寶玉在外顛沛流離,實需重新浸潤藥泉才能恢復效用,不過不要緊,眼下趁勢掛在紀雪庵身上,比起療養更是一種認定。
祝珣稍稍退開一些,紀雪庵低下頭,手指輕輕搭在錦繩之上。
他卻沒有看祝珣一眼,只盯著程溏緩緩轉過身來。
程溏茫茫然的眼神一點點落在紀雪庵臉上,紀雪庵低沈冰冷的聲音在大堂中響起:「你終於想起看我一眼。
」 桑谷玉和祝珣他並不放在心上,捕風樓和沈荃他也不放在眼中,紀雪庵雙目自始至終停在程溏身上。
程溏的背脊瘦小脆弱,卻彷彿向紀雪庵關上了一扇大門。
他不知回頭看他,拒絕他的靠近,徹底忘記他的存在。
而此時此刻,程溏慢慢轉過臉,面孔上卻沒有一絲悲傷憤怒。
他目光留在紀雪庵臉上,蒼白的神色似在發問這人是誰,為何這般看著自己。
沈營的死訊如同驚濤駭浪,將一切衝刷乾淨,蕩然無存。
兩年的時光,刀山火海千辛萬苦,做過的事遇見的人,只因那人死了,便毫無意義。
堂上鴉雀無聲,不相干的桑谷長老和豐氏夫婦也被震住,不敢也不知如何打破這片緘默。
但心情大起大落的人並非只有程溏。
祝珣的手指死死掐在扶手上,強自穩住聲音,轉向程溏道:「逝者已逝,惟有節哀,卻還有別人活在這個世上。
程公子,你為何不替紀大俠想一想?錦上添花便也罷了,桑谷玉於他……恰如雪中送炭。
」 緊要關頭,他忍不住咬牙說出紀雪庵身體隱患,堂中眾人卻除了豐氏夫婦並無意外神色。
程溏渾身重重一顫,似猛然驚醒,面上亦露出慌亂神情。
他抬頭對上紀雪庵的目光,雙眸之中沈著最深最濃的感情,見不到底,辨不清愛恨,皆封鎖在玄冰之下。
明明是那麼冷的眼神,程溏卻彷彿被灼傷,驚惶失措地避開雙目。
他朝殿堂門口一步步後退,但又似有一條線暗中縛住他的腳踝,叫他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般痛苦。
他的目光在堂中每個人臉上亂轉,宛如掉落陷阱的傷獸,走投無路的絕望,任誰都不忍心再逼他一分。
卻有一個人比任何人的心腸都要冷硬。
紀雪庵向門口踏前一步,一手握住腰間的桑谷玉,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這算什麼?他死了,你也不想活了?你的命究竟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屋外斜斜的日光傾灑在青石地上,紀雪庵一步踏出陰影,明晃晃的光照亮他的半張臉。
薄而無情的嘴唇抿成嚴厲的弧度,隱在暗處的眼中卻透出比日光還要刺人的銳色。
他從不曾料及自己會說出那樣的話,我算什麼,彷彿怨偶的質問,將他的高傲全都打破。
但脫口而出的瞬間,他卻在程溏臉上見到世上最傷心的神色。
熊熊怒火在紀雪庵心頭燃起,在他體內四處流竄,連帶著心口的血寒蠱,蠢蠢欲動幾乎衝出。
他已經分不清這股疼痛來自何處,傳至四肢百骸,掌心恨不能狠狠揍在程溏臉上。
傷人的究竟是誰,他憑什麼作那般神色!他從未見過,甚至在心中暗自懷疑,是否只有出自魔教蘭閣的人,能夠操縱神韻眉目的人,才能露出這樣叫人肝腸寸斷的顏色。
紀雪庵忽然想起那一夜程溏向他述說往事,他不經意提及沈荃以桑谷玉請祝珣出山一節,程溏也曾一臉驚痛。
但卻不是眼前,彷彿只要輕輕一觸,那眸中的漆色便會掉落,頰上的蒼白便會枯萎,血肉腐壞,白骨盡露。
誰還敢伸手去觸呢,旁觀的人在心中嘆息。
只有紀雪庵,哪怕玉石俱焚魚死網破,他也不肯屈折半分,「程溏,你告訴我!」 不過是啪嗒兩聲,卻好似天邊兩顆星子墜落。
蝴蝶的翅膀被揉碎,雛鳥的羽翼被扯斷,世上一切美好破壞殆盡。
程溏的眼淚砸在青石地上,抬頭哽咽道:「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扭頭便要跑走,卻聽紀雪庵厲聲喝道:「站住!」程溏僵住身體,緩緩轉過臉。
紀雪庵神情凝著冰霜,瞧不出半分情緒,只目不轉瞬盯著程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湖冰面被程溏的話狠狠砸碎,噼啪響成一片。
寒氣從心口一點點瀰漫開來,咬牙屏息才能止住顫抖。
身中血寒蠱不宜情緒激烈,蠱蟲卻在方才那一刻徹底蘇醒。
紀雪庵怒極反笑,手上用力一扯,祝珣方才系上的錦繩立時斷了。
他慢慢抬起手,亮出掌心寶玉,看著程溏一字一字道:「你想逃?什麼都不再理?好!但這塊玉的結局,你還沒有處置。
」 他話音落下,桑谷秦長老急道:「紀大俠莫非氣糊塗了!我桑谷的寶物,何須他人插手?若是紀大俠不願佩戴寶玉,大可以馬上歸還。
」紀雪庵卻轉身冷冷道:「它的確曾是桑谷寶物不錯,但當初亦是桑谷親手將其送至魔教。
」陳長老高聲道:「何謂桑谷親手奉上寶玉,難道不是魔教以谷主之子為質,用卑劣手段才迫得桑谷失去寶玉?紀大俠不知體諒桑谷喪寶之痛便也罷了,莫非還覺得魔教有理不成?」紀雪庵抬眼看他,冷聲道:「只可惜桑谷與魔教之間從來不乾不淨,誰知道交出桑谷玉究竟是為換回祝珣,還是為了遮掩過往的醜事。
」 祝珣面上血色剎那間褪得乾淨,桑谷三長老氣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一句反駁之言。
紀雪庵又轉向沈荃,冰冷道:「你果然知道我中蠱之事,又能輕而易舉入得桑谷,看來那個承閣首領便是捕風樓十七暗衛之一。
」沈荃微微一笑,並不否認。
紀雪庵冷淡神色間盡是嫌惡,「桑谷玉根本不是捕風樓的東西,你又憑什麼敢做主還給祝珣?」沈荃輕聲笑了一下,言語中充滿惡意,眼睛瞄向程溏,「弟弟的遺物,做哥哥的難道不能接手麼?」紀雪庵飛快接嘴道:「它亦不是沈營得來,不過是寄存在他身上。
」沈荃哈了一聲,身體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照紀大俠所言,桑谷玉只能屬於程溏了?可惜他也是偷來的。
魔教、程溏和在下,得來寶玉的手段皆不光彩,紀大俠實在偏心得很。
」 紀雪庵卻不再理他,回頭對發愣的程溏道:「他們沒人配得到桑谷玉,我也不要,只剩下你。
我問你,這塊玉,你打算如何處置?」程溏無措地搖頭,似有迷霧在眼前蒙住,看不清紀雪庵的神色。
紀雪庵點點頭,冷冷道:「那好,我替你處置。
既然沈營已死,桑谷玉於你再無用途,我便替你毀了它。
你想我將它砸碎,還是用內力捏碎?」 程溏瞪大雙目回不過神,祝珣在身後痛聲叫道:「不要!」木槿夫人與豐華堂面面相覷,若紀雪庵只因與程溏決裂便毀去這件絕世寶物,未免太任性妄為。
桑谷玉攤在紀雪庵掌心,要它被毀不過一瞬功夫,當真易如反掌。
桑谷長老恨不能撲上前去,又惟恐將寶玉撞落在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紀雪庵掌中,紀雪庵卻只等著程溏的回答。
大堂中鴉雀無聲,甚至無人敢用力呼吸。
紀雪庵背脊挺得筆直,身如泥塑,程溏卻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眾目睽睽之下,他向紀雪庵慢慢走近。
紀雪庵壓抑的呼吸和寒戰緊繃成僵硬的姿勢,卻聽程溏顫聲問道:「雪庵,你在發抖麼?」 好似心湖的破冰被一擊震碎,紀雪庵渾身重重一顫,再也控制不住。
偏偏眸中透出狠戾之色,丹田如連綿針刺,根本聚不起一絲真氣,惟有狠狠揚起手臂。
程溏猛然撲上前,死死握住他的手掌,掌心玉的稜角同時撞疼兩個人,一齊摔落在地。
紀雪庵咬牙轉過臉,卻看見程溏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不要……我錯了……不要砸……雪庵!」 他彷彿一下子回到那個冰天雪地的夜晚,程溏伏在他胸口,以為他睡著,哭得好像天崩地裂。
原來他當時也哭得這麼難看麼,黑夜之中見不到的神色如今重現。
紀雪庵抖個不停,視線搖晃模糊,連耳邊也響起嗡嗡回聲,嘴角卻彎起難以察覺的弧度。
還是這樣子好,眉頭皺著,鼻頭髮紅,眼淚亂七八糟糊了一臉,臟兮兮而狼狽,卻比先前那種萬念俱灰的傷心真實許多。
這才是他喜歡的程溏的樣子,再不堪也不肯放棄,決不會轉身逃跑。
紀雪庵眨了下眼,手指顫抖著尋到程溏的手,心滿意足被握到發痛。
堂上眾人亦亂成一團。
秦長老疾聲道:「來人!快送紀大俠去醫堂!」卻被祝珣打斷:「不行!送紀大俠回祝府!」陳長老急得跺腳,「谷主這是做甚!」祝珣臉色發白,卻冷靜道:「別以為我不知你們的打算,他身中血寒蠱,我根本不放心交給你們。
」豐氏夫婦頭一次見到紀雪庵發作,吃驚不小,聽聞祝珣的話,立馬接道:「不錯,我們親自送雪庵回去!」 紀雪庵只覺意識一絲絲流走,目光渙散,看見沈荃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程溏背後蹲下。
他湊在程溏耳畔,垂目看著他動作慌亂地將桑谷玉塞在紀雪庵心口,輕笑道:「我將這救命的寶貝送來給你情郎,你到底該恨我還是謝我?」程溏一頓,卻沒有回頭理他。
沈荃慢條斯理道:「韋行舟布下的局實在有趣,連我也想看一看到底是誰留到最後。
」程溏急急扭頭,驚聲道:「你——!」紀雪庵翕動嘴唇,想要喊程溏別再聽沈荃說話,卻終是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他最後只聽見沈荃嘲諷的聲音:「你且記住,無論如何,無論哪一次,他都是死在你的手上。
」 第十七章 紀雪庵在做夢,夢里有兩個程溏。
一人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天真無辜的睡臉,不肯屈服的臟臉,還有情迷意亂時愛意泛濫的雙目。
另一人他卻從未見過,分明生著程溏的臉,立於雪山斷崖之上,嘴唇微動不知說些什麼。
他面上的傷心太過鮮明,幾乎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紀雪庵忍不住向前邁出一步,想要聽清他究竟在說什麼—— 「祝珣,桑谷玉一直貼在雪庵心口,為何他還沒醒來?」祝珣嘆了口氣,「桑谷玉色澤黯淡,玉身綴著細紋,遠非原本功效能比。
不過不必太過擔心,方才灌下藥湯,雪庵大哥體內的血寒蠱應該已被壓制。
」程溏的聲音黯然問道:「這次蠱蟲復蘇,那往後……」祝珣苦澀道:「藥方改得更烈,服藥亦要更勤。
」 紀雪庵漸漸明白過來,他已經醒了,屋中氣息除了祝珣和程溏,還有豐氏夫婦。
但眼睛睜不開,身體不能動,大約祝珣設法令他如此,正如那夜程溏所囑咐,不動不語,只有睡時才不會引得蠱蟲發作。
胸口不知是誰伸手輕抵了一下,按在桑谷玉之上。
祝珣忽然問道:「阿營他……究竟生了什麼病?」程溏似不願回想,沈默良久才道:「韋行舟向他下了毒。
」祝珣沒有再接口,紀雪庵暗道沈營口含桑谷玉活死人一般躺著,倒與他現下沒什麼兩樣,只不知他這些年究竟是醒是眠。
屋中氣氛難免尷尬起來。
祝珣低聲道去看童子煎藥,便聽見輪椅聲從門口離去。
木槿夫人拍了拍程溏的肩,柔聲道:「祝谷主心中難受,你莫要放在心上。
」程溏自嘲一笑,「是我害得雪庵如此,哪裡會責怪別人。
」木槿夫人微微冷下聲音,語氣中卻帶著無可奈何,「小溏,你今天說的話,實在太傷紀兄弟的心。
」 卻聽程溏輕聲道:「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他就好了……這確是我的真心話。
若不是我,他不會冒險來天頤山,便不會中血寒蠱。
雪庵今日遭受的罪,全因我當初之過。
」木槿夫人吃驚道:「小溏,你怎麼會這麼想!」連豐華堂也道:「程兄弟,這如何能怪你。
魔教野心勃勃,與正道開戰在所難免,雪庵多少會被牽扯其中。
至於血寒蠱方才祝谷主已同我們解釋了,是韋行舟覬覦雪庵的內力,並不是你的錯。
」程溏悶聲笑了兩下,似是將臉埋在掌中,模糊道:「不……是我的錯。
」 一時沒有人說話,片刻後才聽豐華堂緩緩道:「程兄弟何必鑽牛角尖,你與雪庵這一路風雨,我同南香多少也看在眼中。
二人之間,不可能只有歡樂甜蜜,傷痛爭吵亦不可避免。
你因雪庵的傷而退縮,但捫心自問,可真正後悔曾經的快活?我與南香夫妻十餘載,過來人的道理,還望你聽一聽。
」木槿夫人笑了一笑,「你一本正經說大話,倒也不嫌臉紅。
小溏,雪庵只是面冷,不會真正生你的氣。
哪怕上一回,我出賣背叛朋友,連自己都覺得不堪,他也終究原諒我。
」 夫婦二人勸解程溏一番,便起身告辭。
程溏趴在床頭,俯首親了親紀雪庵的眉心,自言自語道:「你怎麼連睡著也皺眉頭?」他伸出手替紀雪庵撫平,慢慢道:「我錯啦,你肯不肯原諒我?那時我太難過,說錯了話……」他頓一頓,又苦笑道:「也不算說錯,確是我害了你,你不曾遇到我才好。
但我卻不該逃走,既然是我害你,我更要護你至最後。
」程溏悉悉索索爬到床上,躺在紀雪庵身旁,與他臉頰相貼,喃喃道:「這兩年吃過的苦,忽然成為一場夢,我彷彿整個人被掏空,腦袋一片白想不起任何事,直到看見你——」他聲音愈低,夢囈一般,每一字都在發顫,「原來心血一場空還不是最壞,偏偏我遇見你,連累你,叫我痛得死去活來,再也無顏多面對你一刻。
」 那股疼痛掩蓋在平靜之下,從未在他心中消退。
程溏忍不住抱住雙臂,一扭頭,卻看見紀雪庵不知何時睜開雙目,面無表情望著他。
他一下坐起,又驚又喜,連聲喚道:「雪庵,雪庵,你醒了!」紀雪庵仍不能說話,只別開雙目。
程溏卻當他不理自己,頓了一會兒,才道:「你不肯原諒我也沒關係,反正一開始你對我……你知道,我最擅長死纏爛打,不要臉不要皮,也一定要賴在你身邊。
」說著卻抽噎了一下,「但是發生那麼多事,我都懷疑自己當初怎麼忍得住。
雪庵,你不要不理我。
」 語罷再不管不顧,閉上眼將嘴唇印在紀雪庵臉上。
程溏舔吮他帶著藥味的唇,輕輕撬開他的牙齒,堪堪探入他的嘴中,卻猛然被按住後腦。
而後鋪天蓋地的吻籠罩下來,因憤怒而格外粗暴,因懲罰而叫人疼痛,亦因情深,令兩個人的心都燙得幾近融化。
兩人幾乎同時睜開眼睛,四目相對之際,紀雪庵卻忽然狠狠在程溏唇上咬了一口,而後伸手將他一把推開。
他用的力氣並不大,程溏抬身捂住嘴,指尖頓時染上紅色。
紀雪庵動了動手臂,只覺酸軟無力,開口啞聲道:「我睡了多久?」程溏從床上爬下,答道:「自沈荃入谷,已有三日。
」 紀雪庵心中一凜,這次血寒蠱發作竟比當初入桑谷那次更凶猛。
他勉力撐著身體坐起,盤腿在床上,穩住身形提氣運功。
口腔咽喉全是苦澀,祝珣既已灌藥,他又安然醒來,想必蠱蟲暫時被抑制住。
待一周天行畢,四肢也已恢復力氣,紀雪庵扯開床簾,徑自拿起程溏取來的衣裳穿上。
他回過身,不甚在意瞥了程溏一眼,卻見他身上穿的仍是那一天的衣衫,一臉疲憊泛著青白,不由步下微微一頓。
但一頓之後,仍是大步走到門口,推門離開屋子。
程溏愣了愣,隨即緊緊跟上。
屋內燭火昏昧,外面卻艷陽高照。
紀雪庵皺著眉頭,一路上祝府僕從喚著紀大俠醒來了,他毫不理睬,只向身後的人冷冷道:「我要去大祠堂,你跟來做甚?」程溏加緊兩步,抬頭看向他道:「雪庵……你才剛醒,不如先請祝珣來瞧一瞧。
三日沒吃東西,尚要好好調養。
」紀雪庵步履不緩,冷淡道:「三天功夫,足夠沈荃興風作浪吞下整個桑谷,我現下去已是晚了。
」 他話音落下,程溏腳下卻遲疑了片刻。
紀雪庵駐足回頭,盯著他問道:「怎麼?沈荃已做過什麼?」程溏苦笑一下,「你昏倒之後,祝珣再不理大祠堂諸事,整日替你施針換藥,沈荃留在大祠堂,收拾那些長老自不在話下。
如今桑谷上下皆聽從沈荃調配,倒與那日祝珣允諾你的一般。
」紀雪庵聞言怒道:「豐大哥和木槿夫人在做什麼?豈能任由沈荃胡作非為!」程溏垂目道:「他們自是不放心,豐大俠提出也要留在大祠堂,沈荃倒是一口答應。
木槿夫人則留在祝府,每日傳遞兩處的消息。
」紀雪庵冷冷看他,緩緩道:「那麼你呢?你不是對沈荃恨之入骨,如今倒也似毫無異議。
」程溏低下頭,輕聲道:「我人微言輕,誰肯聽我的話?更何況——」他猛然抬眼望向紀雪庵,「你昏迷不醒,我心急如焚,便是沈荃將桑谷拆了,我也再無暇去理。
」 他說得太急,卻被自己口水嗆到,不由咳了兩聲,將一張臉脹得通紅。
紀雪庵只定定看他一眼,便復又回身往前走去。
二人一前一後,直行至大祠堂前。
紀雪庵足下輕點,躍過長長石階,身影一閃不見。
程溏拿手背擋在額頭避了一下太陽,咬咬牙卻笑起來,然後一步一步飛快向上跑去。
三日間,程溏衣不解帶守在床邊,食慾差極,累得狠了才在紀雪庵枕邊趴一會兒。
他跟著紀雪庵一路疾行至此,早已氣喘吁吁。
正午日頭明晃晃照在毫無遮掩的石階上,叫程溏額前耳後冷汗不止。
他只覺眼前愈來愈黑,視物漸漸模糊,一腳踏上石階差點踩空。
程溏深深吸了口氣,死死掐住掌心,定了定神,才一口氣跑上頂端。
恰有一陣涼風吹來,吹得背心濕透的衣衫鼓起來。
古樸大殿之下,有人負手而立,慢慢轉過身,冷淡神情中夾雜著等候已久的不耐煩。
程溏忽然覺得滿身焦躁虛弱一掃而空,身體似被灌入無窮力氣,足下輕盈似乘風而行。
紀雪庵冷聲道:「我沒耐性與那些老匹夫說話,你去將沈荃叫出來。
」語罷卻將外袍扯散,隨手一擲堪堪裹在程溏身上,「快去快回,我覺著餓了。
」 程溏尚未來得及跑到檐下,裡面的人卻似聽到外頭動靜。
一個藥僮打扮的人走出來,向二人施了一禮,「紀大俠,程公子,請隨小人來。
」紀雪庵冷哼一聲,當先跟上。
藥僮領著二人快步帶路,繞開正殿,穿過幾間偏廳,才進入一處幽靜院子。
卻見屋前栽了兩株老梅,天氣回暖,枝頭綴著星星點點的骨朵。
再看廊下窗欄停著三羽白鴿,紅喙啄細毛,低頭揀粟米,還有一隻聽見聲響扭脖來瞧三人,機敏的眼珠黑亮,卻一點也不怕人。
紀雪庵心知,此處必然便是沈荃在桑谷的落腳之地了。
藥僮頓下步子,屋門幾乎同時被推開,沈荃依舊一身黑袍,面帶笑意邁腿迎了出來。
他揮揮手示意藥僮退下,朝紀雪庵拱一拱袖,又向程溏點點頭,終年不變晶城第一人捕風樓樓主的風度做派,瞧不出半點芥蒂。
紀雪庵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屋中卻又走出兩人。
豐華堂一見紀雪庵,眉間凝起擔憂關切,「雪庵,身體可好些?」紀雪庵道一聲無事,卻蹙眉看向第三個人。
程溏也覺得心中奇怪,這個桑谷青年不是當日領眾人去大祠堂偏院的阿川麼,怎麼會與沈荃在一起?阿川向紀雪庵和程溏行過禮,沈荃似是明白二人心中疑惑,微笑道:「如今桑谷熱血年輕人集結起來,拎著鋤頭也好,提著石板也罷,拳拳保家衛谷之心,實令人動容。
年輕人與原先桑谷守衛現下並作一道,阿川乃是他們推舉的首領,正在與我商量守備之事。
」 他說罷,阿川附和頷首,豐華堂面上卻露出一絲欲言又止的神情。
紀雪庵暗道程溏先前說得不錯,沈荃此刻已儼然成為桑谷之首。
桑谷長老不知與他做了什麼約定,叫谷中上下對他俯首稱臣,祝珣本就沒太大主見,但若是豐華堂和木槿夫人也按捺不發,想必沈荃確有過人之處。
他目光冰冷,卻沒有說話。
沈荃揚眉一笑,「紀大俠來得正好,我們進去慢慢詳談。
」他手上做了個邀請之姿,豐華堂惟恐紀雪庵脾氣發作,快步走到他身旁,輕聲道:「雪庵……」紀雪庵向他點了下頭,再回頭瞥了程溏一眼,便隨沈荃入了堂屋。
卻有兩個妙齡少女搬來兩張椅子,添上茶水後盈盈退下。
沈荃竟將捕風樓的侍女也帶來天頤山,彷彿並非遠赴一場惡戰,不過是在桑谷多開一家捕風樓的分號。
茶湯清甜,紀雪庵醒後滴水未進,抬腕一口氣喝得精光。
沈荃微微一笑,卻道:「茶雖從晶城攜來,水卻是桑谷的天泉湯。
這個滋味,除卻此處,再也嘗不到。
」他派頭擺得十足,廢話總算說夠,一揚手指向屋角一面屏風,「紀大俠請看。
」 紀雪庵踏入屋子的第一眼便已掃過屏風,心中不免驚異。
上頭繪著天頤山脈數座山峰的地圖,又插了幾枚銀鏢,鏢尾系著各色絲線。
沈荃站起身,踱到屏風之前,伸手指點緩緩道:「我等如今身處桑谷,向北十里便是魔教荼閣,可見當年桑谷叛眾並未行遠,在苦寒高峰之上建立新居。
此處紅鏢所指正是天頤宮,乃韋行舟居所,亦是青閣所在之地。
」他的手指又滑向藍、棕、黑三支銀鏢標記之處,「剩下便是蘭閣、鈴閣與承閣。
」 世人若有這份地圖在手,魔教的神秘莫測便已削去一大半。
豐華堂早些已聽沈荃講說一番,此刻依然感慨。
饒是紀雪庵也不得不承認,大約世間所有秘密都逃不過捕風樓的天羅地網。
沈荃並無得意之色,指尖在地圖上慢慢滑動,停頓片刻才繼續道:「魔教分閣雖多,卻各有所長,皆有致命弱處,故而定然匯聚行動。
於我正道來說,逐個擊破便無必要,不如集中攻勢——」只聽嗤的一聲,紅鏢入木更深三分,「在天頤宮決一死戰!」 語罷,沈荃微微翹起唇角,方才一閃而過的殺氣彷彿錯覺,面上又揚起從容一笑,轉頭看向紀雪庵,「不知紀大俠如何看?」紀雪庵盯著屏風沈吟片刻,開口冷淡道:「從地域上確無逐個擊破的必要,但對付這些分閣,仍需逐一防備,不可籠統對待。
」沈荃聞言面上笑容更深,目中掠過一絲意外,「願聞其詳。
」紀雪庵慢慢道:「鈴閣首領韓秀山與範聿先後死了,多半已成一群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蘭閣在青浮山一舉得手,正道毫無戒備卻是極大的原因,今次不可能再故伎重施。
荼閣以毒見長,卻與桑谷同源而生,所以要請桑谷谷眾加入此戰。
大祠堂上方白煙裊裊,只怕所有藥廬都已生起爐子,桑谷這次確實決心要與魔教決裂。
至於承閣,那些殺手單論功夫不過泛泛,卻是魔教極重要的耳目。
可惜捕風樓樓主在此,恰是承閣克星,更遑論承閣最受韋行舟信賴一人竟是捕風樓十七暗衛之一,敵人的暗器反而成為正道的棋子。
」 他話音落下,沈荃拊掌大笑。
紀雪庵神色冷淡,他不過據實而言,並無絲毫恭維。
阿川在旁贊佩道:「紀大俠當真料事如神,長老已下令所有藥廬連夜煎制百草丸,這幾日大祠堂中忙成一團。
」豐華堂凝目看向紀雪庵,不由在心中嘆氣。
他記憶中的紀雪庵,如何會坐在這裡與沈荃說半天話,什麼魔教各個分閣,不過是手中連璋的劍下亡魂。
無能之人的狂妄只能稱作有勇無謀,紀雪庵的狂妄卻令人噤聲屏息。
豐華堂想象不出紀雪庵竟也會考慮起這等細枝末節,但親眼所見,卻感到一陣欣慰。
他側頭望了程溏一眼,嘴角浮起些微笑意。
卻聽沈荃道:「鈴閣會武之人被編入承閣,不會武的已被韋行舟盡數殺了,為防機關秘要從他們口中洩露。
蘭閣中人原先多半是被送入各大門派作探子,在這等大戰中並無用途。
能修成魅功的弟子本就只在少數,又如曇花一現死得極早,自那個綠衣少年死後,如今蘭閣中已無人會魅功。
荼閣的毒卻很是棘手,諸如血寒蠱,連桑谷亦束手無策。
所謂百草丸,指的是能解世間尋常百種毒草之毒,不一定對荼閣有用,也未必全然無用。
至於承閣……的確已成韋行舟最大的敗筆。
他之所以至今未動桑谷,除卻荼閣與桑谷的那些舊緣,更因他耳目受蔽,便是心中再急,也尋不到出手的方向。
」沈荃再自謙,語及承閣,終於在嘴角洩出一絲得意,卻驟然話鋒一轉,「紀大俠為何避青閣不談?青閣中人修習碧血書,練的是再純正不過的正道獨門絕技,又居於天頤宮,儼然便是韋行舟身邊最有力的護衛。
紀大俠以為,對付青閣該如何是好?」 言及激昂之處,沈荃不自覺從屏風前踱至紀雪庵面前。
紀雪庵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從椅子上站起,平視沈荃雙目,半晌才道:「青閣修習的是正道功夫又如何,他們終歸是魔教中人,正邪不兩立,硬碰硬也沒有法子,憑手中的刀劍對付便是。
」沈荃面上閃過一絲嘲諷,「若我正道人人皆有紀大俠的身手,自然不怕青閣——不!」他卻重重搖了下頭,「就算人人都身懷神功,硬碰硬也是極蠢的法子。
四十年前,七大門派移罪壓制屏洲倪家,難道只是為了掩埋獨門功夫外洩的醜聞?哼,這世上黑白陰陽萬物相生相克,若叫別人清楚一門功夫如何練成,自然便能知曉它的弱處所在。
七大門派相互牽制,企圖叫這件事不被人發覺,惟恐世人識破獨傳名技的破綻,從此神功再難發威,名門淪為笑柄。
青閣中人練正道功夫,無人比七大門派更洞悉制約之法。
碧血書乃是他們闖下的禍事,時至今日,七大門派難道不該出面收拾?」 紀雪庵冷聲問道:「七大門派當年做下誣蔑屏洲倪家之事,如今若肯站出來,豈非自扇耳光?何況,若七大門派獨傳功夫的壓制之法公佈天下,數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不提,正道各世家必將重新列位,掀起腥風血雨。
捕風樓當真打的好主意,天下大亂,坐收漁翁之利。
」沈荃緩緩一笑,迎向紀雪庵冰冷雙目,彎唇道:「武林太平過久必亂,亂世出英雄再一統江湖,無人能成就千秋萬代的偉業,這種道理,紀大俠還需在下說明麼?不論你我,還是區區捕風樓,皆不能改變什麼。
至於七大門派肯不肯,我們倒不妨學一學魔教如何對付桑谷。
」 一旁豐華堂和阿川早就聽得目瞪口呆,捕風樓名不虛傳,沈荃連陳年舊事都一清二楚。
紀雪庵冷冷反問:「學一學魔教?」沈荃卻似聽不出他的諷刺,微微一笑道:「這件事說起來容易也不易,只缺一人證詞,好迫得七大門派逃避不過當年之事。
這人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低不得,不然被一掌拍死,又有誰來理會?紀大俠,令師無息老人當年追查武君下落及七大門派正道高手失蹤的內情,捕風樓正是家父主持。
這個關鍵人物本來由無息老人來當再合適不過,但他老人家隱居合霞山,何必拿塵俗舊事打擾他?而紀大俠乃無息老人親傳弟子,武藝高絕,名聲赫然,對當年之事知得不少,如今又深陷陣中,豈不更合適?紀大俠,你以為如何?」 沈荃的話,竟是要紀雪庵出面令七大門派自揭瘡疤。
紀雪庵聽得微微恍惚,他行走江湖十餘載,雖被尊稱一聲大俠,但他性情冷硬孤傲,從未涉世過深。
對於沈荃的話,他並不畏懼擔責,亦沒人敢真正逼迫他。
論起來,無息老人吩咐他調查青浮山珍榴會萬家之事早就塵埃落定,若非為了帶回程溏,他或許根本不會遠赴天頤山脈。
太平也好,大亂也罷,他獨善其身的本領足夠,其實於他又有什麼干系呢。
敢不敢,要不要,都不重要,全憑他內心,想不想。
紀雪庵不由自主扭頭去看程溏,他在世上見過最執著堅韌之人,便是程溏,程溏卻也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屋中眾人皆盯著紀雪庵,但惟有程溏眼中彷彿除了紀雪庵,再也盛不下一絲多餘風景。
沈荃似是瞧出紀雪庵心中鬆動,輕聲開口道:「無息老人奔波半生欲為武君正名,只苦於沒有證據。
眼下碧血書的秘密即將大白天下,機會僅此一次,紀大俠難道願意放過?」紀雪庵轉過臉冷冷看他,「師父追查武君大會時魔教尚未蓄勢待發,動搖七大門派根基也不甚要緊。
如今武林局勢卻搖搖欲墜,如何能同日而語?」沈荃微微一滯,卻聽紀雪庵淡聲道:「我若給七大門派寫信,捕風樓可確保他們以最快之速趕來天頤山?」 言下之意,竟已同意。
沈荃大笑一聲,展顏道:「這等犬馬小事,捕風樓還是做得來的。
」紀雪庵不再理他,徑自坐回椅子。
他捧起侍女新奉的茶,輕輕呷了一口。
雪洗武君之名是師父的心願,覆滅魔教是程溏的執念,他從前以為自己尋不到執著之事,但替在乎關心的人完成願望,難道不也是一件極好的事?因為他知道,若有一天他身陷泥潭,這兩個人決不會將他拋下。
紀雪庵感受到身旁程溏的目光,卻還記得自己擺著臉生他的氣,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但熱茶入喉,似乎卻連心尖也一並暖起來。
他收斂住冰冷氣燄,屋中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眾人皆放鬆下來。
沈荃走回屏風前,卻聽紀雪庵道:「天頤山脈地處西域,在七大門派的人趕來之前,我們亦不可坐以待斃。
」沈荃轉身一笑,「這個自然。
紀大俠且放心,天頤山太大,韋行舟又太過依賴承閣,如今反而受其桎梏。
承閣與捕風樓十七暗衛的聯絡方式大不相同,在下只要願意,隨時能尋到十七人,承閣卻以一傳十,以十傳百,一個人出了錯,便是滿盤皆錯。
」豐華堂聞言不由感慨道:「而承閣第一人,偏偏便是捕風樓十七暗衛之一。
」沈荃笑了笑,手指再次落在屏風上,緩緩描繪出一條山路,「不出十日,正道便有三十來人趕至天頤山。
」他轉過身,難得正色道:「我們並非孤身而戰。
」 紀雪庵一愣,「來者何人?」沈荃露出笑容,「說起來還是承紀大俠的福。
青浮山一役之後,魔教野心昭然天下,可惜正道各派亦傷了元氣,又心懷各種計較,一時難以下定決心。
但江湖上從來不乏熱血兒郎,多虧紀大俠之友裘大俠多方周旋,還有那位羅星莊少莊主四處奔波。
這一批人雖然不多,又大多年輕歷淺,但只要待到七大門派出面,正道各派大約少有人能逃開這一場惡戰。
」 他口中之言雖然對己方有利,但這副悠游篤定的樣子卻著實令人反感。
屆時正邪大戰,枯榮升降又一輪回,豈不正是他捕風樓風生水起之時?紀雪庵冷笑一聲,「我既答應你此事,你也須應我一事。
」沈荃奇道:「紀大俠但說無妨。
」紀雪庵冷冷看他,「那個承閣的暗衛,我要見他一面。
」 沈荃一愣,旋即點了下頭,滿口應承下來。
紀雪庵與程溏來大祠堂前,沈荃同阿川方商討了一半,此刻侍女上來換了茶,便繼續談說。
豐華堂側頭望紀雪庵一眼,紀雪庵自然無意在這間屋子多待,起身便走。
程溏緊跟在後,徒留豐華堂苦笑一記,向沈荃告辭。
他沿著來路往外走,不出意料見到紀雪庵並未走遠,快步跟上,笑道:「雪庵,我實在不曾料到,你肯聽憑沈荃主持大局。
」紀雪庵冷淡道:「除了他,還有誰願意與桑谷那些老匹夫周旋,此人長袖善舞巧舌能言,這個位子送與他坐,豈不正好?」豐華堂聞言如釋重負,頷首道:「你這般想,倒是我多慮。
不瞞你說,先前沈荃邀請我至大祠堂與他一道布署安排,我心中只存監視之意。
但他果然手段極好,竟稱得上算無遺策四字,行事間雖不乏私心,當前局勢於我正道卻也不得不為。
」他自嘲一笑,「我心裡隱隱已願意聽從他佈局,只擔心你與他從前齟齬未消。
」紀雪庵哼一聲,不以為然道:「我同他又有什麼私怨,不過實在是他居心叵測。
正邪相爭,捕風樓一時出盡風頭,但往後呢,是取魔教而代之與正道兩相抗衡,還是三足鼎立?他今日能將矛指向魔教,明日未必不會倒戈。
即便如此,與其放任他與韋行舟聯手,不如束縛他不得背叛正道。
」豐華堂聽得暗暗心驚,掌心沁出一層冷汗,「怪不得你提出要與那個承閣中人見面。
」紀雪庵垂目道:「我曾見過那人……此事暫且不論。
」他抬頭道:「韋行舟現今束手無策,只因耳目全被扼在沈荃手中。
前例在此,我等豈能重蹈覆轍?」 二人說話間,已走出正殿旁的院門,又至長長的石階前。
紀雪庵忽然頓住腳步,慢慢等程溏走到身旁。
豐華堂呀了一聲,連忙伸手扶住程溏肩膀,只見他滿額冷汗,面色如紙,雙目恍惚迷茫不知是否聽著兩人先前對話。
紀雪庵踏前一步,陰影籠在程溏身前。
程溏緩緩抬起頭,視線模糊對上他,卻聽他冷冰冰的聲音問道:「你是否恨沈荃入骨?」 豐華堂頓時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見程溏遲遲不答,不由道:「程兄弟,眼下捕風樓已成陣心之重……待大局平定,再與沈荃算賬……」他自己也覺話語蒼白無力,卻著實無計可施。
在這場大戰之前,沈營與程溏皆算不得什麼,但在程溏心目中,沈荃殺友之仇卻可謂大過天。
頭頂日光被紀雪庵身形遮住,程溏只覺神思清明不少。
他輕輕一笑,目光在紀雪庵臉上停留一瞬,「我自然巴不得他與韋行舟同歸於盡。
」這一眼說不出的譏誚冰冷,其中的寒意卻不知究竟向著兩人之中的哪個。
豐華堂寬下心,拍了拍程溏的肩笑一下。
紀雪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淡聲道:「你儘管恨他便好。
」 眾人回到祝府,用了些飯,已是午後。
卻聽侍女傳報,童子推著祝珣入屋。
他面上帶著疲累,笑看向紀雪庵,「早上還見雪庵大哥未醒,一轉身你已去了大祠堂一回。
」說著探身來尋紀雪庵的脈,紀雪庵伸出手腕,頷首道:「有勞了。
」祝珣凝神切脈,半晌再細看紀雪庵面色唇舌,松一口氣微笑道:「這次藥力凶猛,我還擔心壓制不了血寒蠱,幸好桑谷玉在身,多少助了藥效。
」 他話音落下,一旁豐氏夫婦也露出笑臉。
祝珣目光在紀雪庵臉上流連一刻,似是極艱難才能移開,「往後……雪庵大哥可要收斂住脾氣,心火之盛比真氣亂竄更危險幾分。
我已命人將聖泉一處池子清洗乾淨,桑谷玉須聖泉水浸潤,泉水於身體恢復也是頂好的。
」紀雪庵不置可否,只伸手按在胸前,自他醒來,桑谷玉便懸在心口位置。
祝珣卻又轉向程溏,「我方才聽聞程公子在大祠堂大汗淋灕,險些黑矒暈厥,想來還是先前氣血虧損之故。
不如與雪庵大哥同去,雖不好下水,在靈傑之處吐納調息一陣,定然也大有益處。
」程溏對他笑了一笑,「多謝你。
」 紀雪庵與程溏來桑谷時日不長,並不知桑谷聖泉卻是比大祠堂更要緊的重地,泉水潤養無數珍奇藥材,可謂桑谷之源,平素便是谷主也不得擅入。
豐氏夫婦卻曉得此事,對視一眼,多虧這次祝珣以潤洗清養桑谷玉為由,才能將紀雪庵二人帶入聖泉禁地。
祝珣見程溏同意,紀雪庵也似個默認的樣子,當即吩咐下去,領二人往聖泉而去。
聖泉離祝府並不遠,隱在桑谷腹地,祝珣未坐轎子,只叫童子推輪椅而行,卻在膝上擱了一張琴。
街市被拋在身後,道旁枯木成林,足下小徑愈來愈窄,待到越過一座木橋,眾人便嗅到鼻端溫泉水氣漸濃。
許是祝珣之前命令,聖泉並無人把守,一路可謂空無一人。
童子小心翼翼推著輪椅,紀雪庵先前只當他們怕摔了祝珣,繞了幾彎才察覺木輪原是為了避讓路旁草木。
他仔細看去,識不得幾株長草,空氣中卻飄散著異香,多半是桑谷中極珍貴的藥草。
眾人行至一處古樸院落,童子推著輪椅直奔後院,卻見寬敞高台之下竟是一汪碧波。
程溏忍不住低呼一聲,紀雪庵目中亦閃過一絲贊嘆。
這院中樓閣原來是一座水榭,憑欄之下便是一池泉水,但叫人嘆為觀止的,卻是立在高台上一眼望去,泉水漫過一個個池子,高低錯落,比起山間流水小瀑的自然之景別有一番風致。
但見水霧裊裊,煙氣氤氳,一片朦朧之中,瞧不清哪裡栽了梅樹,惟有暗香襲人,又夾雜了各種草木清氣,恍若人間仙境。
童子從一旁拱道推祝珣上了高台,祝珣看二人這般神色,笑道:「我幼年頭一趟來,瞧得好半天才回過神。
」 紀雪庵轉過頭,祝珣見他已恢復一臉冷淡,收起說笑之心,「先人在聖泉源頭挖了大小不一許多池子,引泉水次第流過。
各個池中溫度各不相同,便有不同用途。
其中有些浸泡著藥囊,不得絲毫污染,有些則適合人下水洗浴。
」程溏回身道:「這處池子之上還建了水榭,想來便是能下水的吧。
」祝珣但笑不語,紀雪庵卻皺眉道:「台下乍看是一個池子,但細看池中幾塊石頭卻似刻意放置,難道被隔成了兩池?」祝珣點頭笑道:「聖泉不止一處泉眼,除源頭主眼之外,不少池中也挖出了泉水。
這兩個池子名喚並蒂,僅此一處,左邊尚是溫泉,右邊池底卻有冰水湧出,是為奇觀。
」程溏聽得稀奇,「倒與當初我們跳進桑谷入口的那個深潭一般。
」祝珣道:「熱流向上,冷流降下,這個池子遠不如那裡暗流洶湧。
雪庵大哥心口的血寒蠱雖一時蟄伏,卻還是在冷池中泡泉更好。
」 時值早春,天氣仍冷,但紀雪庵內力深厚,哪裡會怕浸在冷水池子里?他並不多言,到屋中除去外裳,上身裸露,胸口正掛著桑谷玉。
紀雪庵一躍跳入池中,抬身甩了甩臉上的水,冷冰冰地望向高台。
祝珣正指點程溏坐到並蒂另一池溫泉旁的一塊巨石上,「程公子不宜下水,熱水漫過胸口,不免叫你氣短不適,坐在池邊蒸些熱氣便好。
」語罷慢慢松開抱在膝上的琴,十指虛按,錚的撥了一下。
紀雪庵與程溏水中水上遙遙對視一眼,聽聞琴音驟起,皆不由自主閉上雙目。
祝珣所奏曲調十分平樸,幾乎沒什麼起伏。
紀雪庵站在水中行氣運功,程溏則隨著琴律放緩呼吸,只可憐一旁童子,聽得快要睡著。
祝珣半閉著眼,腦中一片空茫,全神貫注於指尖,心靜如止水。
當初在青浮山,豐華堂以笛聲助紀雪庵療傷,祝珣更是個中高手,何況紀雪庵修習的無息神功本就以自愈見長,不過盞茶功夫,他頭頂生起淡淡白煙,叫並蒂冷池如溫泉般霧氣彌蒙。
古曲將盡,祝珣漸漸收回心神,琴音亦引導著真氣回歸丹田。
紀雪庵長長吐出一口氣,方要睜眼,祝珣堪堪按在最後一音之上,卻聽鐺的一記,琴弦應聲而斷。
他的手指驟然破開,鮮血滴落,祝珣吃驚抬目,一眼看見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過,悄無聲息停落在並蒂冷池畔。
他來不及害怕,只一遍遍在心中暗道,還好,還好,若這人早出現一刻,自己琴音一亂,必會引得紀雪庵真氣出岔。
程溏一下跳起,奔至那人面前,愣了一愣,卻遲疑道:「是你——你怎麼也來了天頤山?」 程溏似是方回過神來,恍惚道:「沈荃安插在承閣的那個暗衛,原來是你。
」他苦笑一下,回頭朝紀雪庵解釋道:「從前我在湖城捕風樓別莊照看阿營時,曾經見過他。
」那人接口道:「過去好久的事了,自魔教開始與青浮山萬家策劃今屆珍榴會,我也再無空閒遠赴湖城。
」言語之間,便將兩人過去數面之緣揭得一乾二淨,更不低頭看程溏一眼。
程溏退後一步,不再打斷他與紀雪庵說話。
紀雪庵的眉頭卻皺得更深,這人雖然掩飾得極好,但終不免洩露幾分對程溏的敵意。
他不曾料到,被沈荃如此看重的暗衛竟與湖城的沈營也有干系。
他兀自沈思,對面的人卻顯然沒了耐性,「紀大俠應知道,教主如今極其依賴承閣,我得樓主指令前來見紀大俠已十分不易,若被人發現行蹤,便是前功盡棄。
」他對韋行舟和沈荃均口呼敬稱,偏偏語氣中並無一絲恭敬之意。
紀雪庵定定看他一眼,口中道一聲好,字音未落,竟倏然出手。
他乍然從水中躍起,上身赤裸一片蒼白,惟有心口懸著一塊墨色玉佩。
那人猝不及防,猛退一步卻一腳跌入水中,連忙就著退勢穩住身形,如飛鴻掠過水面,只留下微微漣漪。
紀雪庵急追在後,厲聲喝道:「別想逃!」程溏發愣地看著二人一前一後往高台而去,單憑輕功,紀雪庵哪裡追得上捕風樓十七暗衛。
那人衝至台上,右掌一揮,掌風掀得祝珣的輪椅和兩個童子皆閃到檐下。
紀雪庵緊跟而來,那人回身怒道:「紀大俠既與樓主聯手,突然發難算什麼!」紀雪庵冷冷看他,嘴角忽然浮起一絲嘲笑,「和捕風樓同承閣皆無關,我只想知道,你在我手下能不能過得了十招。
除了在那些鬼地方學到腳底抹油的本事,你便一無是處了?動手罷。
」 便在一瞬之間,那人周身氣息竟一下變得全然不同。
暗衛殺手須斂氣收息,平淡無奇,不露鋒芒才好。
卻見他從腰間慢慢摸出兩柄短刀,目光如箭盯著紀雪庵,一身銳意再無從掩蓋。
紀雪庵下水之前將連璋留在屋內,此刻赤手空拳,只一臉冷淡與他對視。
那人瞥一眼檐下嚇得一臉蒼白的祝珣和童子,卻復又收起兵刃,而後腳掌一踏清嘯一聲,縱身向紀雪庵撲去。
雖是紀雪庵挑釁他動手,先出手的卻是那人。
二人頃刻間纏鬥在一處,那人棄了雙刀,兩手握拳,攻路綿密如網,一時竟將紀雪庵困在其中。
紀雪庵被他佔得先機,一雙肉掌化用了連璋的劍招,拆抵化解雖不落下風,轉眼功夫卻已三招過去。
程溏從並蒂池畔走到高台上祝珣輪椅旁,祝珣如拉住救命稻草,心急如焚道:「這人到底是誰?怎麼、怎麼就與雪庵大哥突然動起手來?」 程溏拍了拍他的肩,低聲勸慰道:「雪庵只說與他過招,二人又都未用兵刃,想來只是點到為止。
你瞧,他們只在台上打鬥,進退有度,心裡都顧忌此處乃桑谷聖地,不會污了聖泉。
」祝珣全然不懂武,瞧不明白,程溏卻愈看愈心驚。
紀雪庵固然未盡全力,而對手亦同樣游刃有餘。
他拳法由刀法化作,手腕異常靈活,招式如細雨密實,又如綿雲流暢,若以原先雙刀為刃,想來便是一副白光璀璨水銀瀉地之景,儼然有著名門之風。
魔教承閣自然出不了這般的人,而捕風樓最簡單的拳腳功夫阿營曾教給過程溏,與眼前又截然不同。
程溏暗道莫非紀雪庵識破了此人身份,才刻意要與他動手?他抬眼看去,卻見紀雪庵神色愈來愈沈,而兩人已過完八招。
第九招,那人雙拳夾雜著呼呼風聲襲向紀雪庵耳畔,半途卻驟然下降,拳勢如石,直擊頸側。
若他手中有刀,便是一記刺破血脈,直取性命的殺招。
紀雪庵慣用連璋,又重又長遠不及短刀靈巧,他哼了一聲,橫臂在頸前隨意一擋,也不理那人細密拳法緊接而來,上身微微後仰,一腿忽然抬起直直踹向那人小腹。
這原是他劍招中攻人下盤的一式,勢大力沈,秋風莫擋,那人不敢硬接,高高躍起,就勢向後倒的紀雪庵罩去。
他卻不料自己撲了個空。
紀雪庵如足下生輪,竟一下向前滑去,與那人堪堪錯開。
對方吃了一驚,勉強旋過身,終還是慢了,肩上吃了紀雪庵一掌,身體霎時飛了出去。
所幸他輕功絕頂,凌空控制身體的本事也比旁人要強許多,竟能穩住身形,雙臂張開,兩袖灌風,輕輕落在屋旁一株雪松之上。
紀雪庵仍站在高台,冷冷抬頭看著那人,突然躍起,足下踩過屋檐,向樹梢上的人掠去。
第十招,那人不敢怠慢,也沒有退逃,從雪松跳下,雙手復握成拳,絲毫不懼衝紀雪庵迎來。
二人在空中近身相貼,四手四腿飛快變換著招式,一齊落回高台的瞬間,卻見那人猝然頓住身體,而紀雪庵指間閃過銀亮光弧,雙手竟捏住了兩柄短刀的薄刃。
他低頭細看手中雙刀,那人怒瞪著他,良久才後退一步,恨聲道:「十招之內,紀大俠將我兵刃奪去,是我輸了。
」 那廂程溏等人皆松了口氣。
兩人只過了十招,雖說拳法精妙而紀雪庵卻化得更巧,其實不過須臾功夫。
祝珣早就看得眼花繚亂,腦袋發脹,悄悄拉住程溏衣袖,小聲問道:「是那人欲取短刀偷襲雪庵大哥麼?」程溏搖搖頭,「是雪庵在近身交手時奪來的,或許那人的身份之謎,能由這對雙刀解開。
」 那人既已認輸,再無戰意,乾脆坐在檐下,盤腿調息起來。
他先前受紀雪庵一掌,雖非全力,也足以叫他氣血翻騰一陣。
紀雪庵獨自站在高台中央,指尖緩緩滑過雙刀銀刃,回身冷冰冰問那人道:「左雲右雨,這一雙斬雲斷雨刀,已有四十餘年未現身江湖。
你與屏洲倪家、與昔日武君倪大俠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話音落下,祝珣不明所以,程溏卻大吃一驚。
他方才從房中取來紀雪庵的衣衫,剛替他披上,不由僵住動作。
屋檐下坐著的那人緩緩睜開雙目,神色複雜地笑了一下,「想不到今時今日,還會有人用這般尊敬的口氣提起他。
」他霍然站起身,卻向紀雪庵深深施了一禮,又從他手中接過斬雲斷雨刀,「在下名喚橋生,我知道令師無息老人乃是他結義金蘭的異姓兄弟,雖然自四十年前再不曾相見,但見你對他心存敬意,便知當年的兄弟情義仍牢不可破。
」他抬起臉,雙目微微泛紅,「父親若是泉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
」 饒是紀雪庵聽聞此言也不由動容,「你是倪家的人?」橋生卻搖頭冷笑道:「我不過是父親拾來撫養的孤孩,倪家迫不及待與他劃清干系,我哪裡敢高攀。
只可惜卑劣如七大門派也不齒倪家這般行徑,他們注定背負罵名至族人最後一絲血脈。
」紀雪庵看著他,皺眉問道:「四十年前最後一屆武君大會,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近百人有去無回?瞧你年紀,武君遇上你時大約已年近不惑,他如何脫身,其他人又在何處?」 他一口氣問完,橋生只面色沈靜地點點頭。
他既已袒露身份,自然知道必須解開紀雪庵的疑惑。
這些秘密憋在他心中多年,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千言萬語湧至舌尖,開口時竟帶上顫抖,「那一年的武君大會,正是在青浮山召開。
」 眾人似能感受他心中此刻情緒洶湧奔騰,靜靜聽他說起這樁巨大的陳年秘辛。
「當時江湖上根本無人識得萬家,青浮山的山莊和地牢卻早就存在。
山莊主人姓杭,乃是雷馳堂的一名弟子。
雷馳堂名列武林七大門派之一,門下弟子選的場子,無人生疑。
但偏偏在大會第七日,魔教荼閣來襲。
」橋生頓了頓,才繼續道:「如今魔教中分閣各有所長,早年卻僅有荼閣常常走動江湖。
荼閣中人皆以黑紗覆面,周身帶毒,仿若惡鬼現世。
當年雁州梁家與荼閣一戰,血流成河,祖宅化作廢墟,竟遭滅門慘劇。
武君大會亦是如此,不知何人在飲水中下了荼閣的毒,魔教兵不血刃,正道眾人毫無防備,一夜之間皆成階下囚。
是時魔教教主乃韋行舟之父,心計城府決不在韋行舟之下。
他深知荼閣固然厲害,魔教卻不可能每每得手,更無法憑此稱霸天下。
而那屆武君大會,便成了魔教百年難逢的良機。
」 程溏輕聲道:「是為了碧血書。
」祝珣先前聽得入神,卻忽然啊了一聲,驚道:「那本手札上寫道,四十年前魔教捕獲一名內力高強的正道高手,動了貪念,故而與……聯手以血寒蠱盜移內力。
」他說起桑谷長老曾犯下的醜事,面上不免露出一絲難堪。
橋生雙手握拳,牙齒氣得格格作響,目眥欲裂道:「不錯,你們竟知道此事。
父親畢生習得的內功,被、被那群畜牲、生生奪去!」 這些舊事終於聯繫在一處,果然將紀雪庵心中的猜測一一證實。
他不由嘆一口氣,自從依照師命參加萬家珍榴會,青浮山地道中點點蛛絲馬跡,輾轉至天頤山桑谷,到如今真相大白,不過數月功夫,卻已比許多人的一生都驚心動魄。
那些暗無天日瀕臨絕境的回憶,此時想來當真恍如隔世。
紀雪庵情不自禁扭頭去看程溏,卻不期然望見程溏亦正抬眼凝視著他。
彷彿心有靈犀,二人目光閃動,眸中皆有甜蜜感慨,程溏忍不住伸手拉住紀雪庵。
紀雪庵緊緊回握,他們因珍榴會結緣,雖然開始得很糟糕,但他何等幸運,竟在世上尋到這樣一件珍寶。
連璋仍在屋內,紀雪庵右手空空,卻頭一遭覺得,左手掌心相貼的溫暖,比握住寶劍還要叫他安心。
兩人之間一時的情思湧動卻感染不了旁人。
只聽砰的一聲,橋生竟一拳砸在牆上。
他未用內力,手背指節頓時血肉模糊,抬起頭望著嚇一跳的眾人,目中全是血絲,咬牙切齒一字一字道:「但是七大門派、比魔教愈加可惡!」祝珣連忙喚童子上前替他止血包扎,橋生木然伸出手,黯啞了聲音道:「魔教垂涎父親神功,在他身上下了血寒蠱。
父親多次蠱蟲發作,冷得死去活來,卻決計不從,說他們若敢用強,他便自斷經脈,寧可報廢一身功夫。
但他們卻拿那些被囚的正道人士作為要挾,聲稱他們的性命全系在父親身上。
他只要拒絕一日,便有一人要死。
父親他、父親只得同意——」 橋生說得字字艱難,祝珣卻心中一動,急問道:「血寒蠱究竟是如何移功的?內力轉移後,蠱蟲便解了麼?還是有什麼別的法子?」橋生不置一詞,目光冷冷從程溏臉上掠過,又定定看了紀雪庵一眼。
他面色黑沈,方才仇恨憤怒的神情一時卻變得複雜起來。
良久,他才啞聲道:「父親是錚錚鐵血男兒,既然他能坦蕩蕩地告訴我,我又何須心懷芥蒂?在血脈中養著血寒蠱雌蟲的人,須在與雄蟲宿主……交合之際催動移功心法。
雄蟲挾真氣盡數湧入得主體內,宿主才能存活。
別的……我一概不知。
」 眾人聽得發愣,程溏與祝珣不由自主看了紀雪庵一眼,皆是面色發青。
橋生深深吸了口氣,似是說出最難堪的部分,後面便不用再吞吐,飛快道:「真氣流失的痛苦非同尋常,更遑論身心俱創之時。
父親內力全無,形同廢人,被帶回地牢才知正道同伴早就被殺盡,他根本無人可救。
而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人,狗咬狗,起內訌,根本不識良知氣節。
他們中不少人為逃脫鈴閣刑具,竟肯將自家獨門功夫默寫給魔教,被利用之後自然是一刀殺了。
父親被單獨關押,移功後才得曉此事,心知正道已埋下一顆覆滅的種子,萬念俱灰。
再後來的日子,父親沒有細說,許是魔教貪心不足,仍想哄騙他交出斬雲斷雨刀的刀譜,才讓他繼續活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以為父親是誰!他從不肯放棄,竟從牢房挖出一條逃生地道,九死一生,終於逃離青浮山。
」 紀雪庵與程溏對視一眼,卻不約而同在對方眼中看見一絲不忍。
那間佈置得宛如女子閨房的牢房,那條坑坑窪窪耗盡心血的地道……斬雲斷雨刀再厲害,刀的主人已內力盡失,只要將他殺了,世上再無第二人會使,不收進碧血書也無妨,何必空等武君數年只待他屈服?只是英雄已逝,那些無人可道的過往,不提也罷。
紀雪庵淡淡問道:「武君逃出生天,為何不去尋我師父?」橋生苦笑道:「父親好不容易逃脫,才知天下早已是非黑白顛倒。
倪家不再認他,昔日武君臭名難洗,魔教不曾打敗他的心性,卻終被正道七大門派破得粉碎。
父親連自白都心灰意冷,只當自己已死過一回,他深知無息老人必會為他奔走,又哪裡肯再去連累他?」 程溏聽得輕嘆一口氣,「他若當真放下,那麼為何還將這些事告訴你?」橋生愣了半晌,低頭輕輕撫過袖中一雙銀刀,才道:「大約,他的確不能全然釋懷。
他從不動武,身旁卻有這麼漂亮的兩把刀,我那時年幼,看了喜歡便纏著他要。
父親問我,可要學習刀法,我自然欣喜應下。
那日他沈默許久,最後告訴我,要學斬雲斷雨刀,且要先聽一個故事,聽完這個故事,我或許此生再也不願習武。
講故事的時候,他並沒說故事中的那人是誰,我也只聽得半懂,敷衍著聽他說完,不耐煩地嚷著要學。
後來,我功夫漸長,也終於明白了故事,卻裝作不懂,只因父親想來不願我替他報仇。
呵,怎麼可能不報?他在橋洞下撿到我,救我性命養我成人,我無以報恩,惟有報仇。
」祝珣聽得眼圈紅透,低聲問道:「那他走的時候……」橋生抬起臉,面上種種陰霾散盡,釋然一笑,卻幾乎落下淚來,「是在夢里去的,一點也不苦。
」 這個太過曲折的故事終歸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
橋生說完,只覺比先前與紀雪庵動手還要疲累,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
紀雪庵神色冷淡,凝目看他片刻,卻忽然問道:「你為報仇潛入承閣並不奇怪,但你又怎麼會成為捕風樓的人?」 橋生聞言冷笑一聲,尚未回答,紀雪庵卻已皺眉道:「不錯,你不但恨魔教,更恨正道七大門派,僅僅殺了韋行舟,又哪裡能替武君報仇?若與沈荃聯手,確是絕好的選擇。
」話雖如此,捕風樓在武林地位甚高,橋生如何看破沈荃的禍心?紀雪庵沈吟不語,卻聽程溏在身後淡聲道:「是因為阿營吧?」 他不顧橋生瞬間陰沈的臉色,繼續道:「當年我在湖城別莊時便有些不解,你雖說奉沈荃之命來看望阿營,但事後想想,沈荃哪裡會對阿營關懷至此,竟捨得叫捕風樓十七暗士之一做這種事。
那兩年時間……是你自己來看他的吧?」橋生冷冷看著程溏,「你不解?我才覺得奇怪,他被你害成這樣,你竟然還能如此輕描淡寫地提起他的名字!」 程溏面上閃過一絲痛苦,祝珣驚疑不定地瞧著二人,紀雪庵卻不耐煩地皺緊眉毛,他總算知道橋生對程溏的敵意從何而來。
沈營好似一個巨大的謎團,一抹揮散不去的陰影,潛在所有人心中。
對於他,程溏始終不願意談論太多。
沈荃也說過與橋生類似的話,程溏卻道是韋行舟向沈營下毒,但看程溏自責痛苦至今,此事多半與他扯不開關係。
可是無論如何,沈營已死,再糾纏於過往孰是孰非,又有什麼意思。
紀雪庵正要開口打破沈默,橋生卻別開狠狠盯著程溏的視線,垂目道:「父親過世那時,我還不到十歲,功夫練得半生不熟,孤身一人……那一年我流浪至晶城,飢寒交迫倒在路旁,只有一輛馬車停在我眼前。
車簾掀開,我費力撐大眼,不想卻看見一個比我還小的人……」 他言及此,後話自不必再多說。
紀雪庵奇道:「沈荃如此對待沈營,你倒也肯聽從他命令行事?」橋生搖頭道:「當年的事樓主也是無奈之舉,我無法期待旁人,只願盡自己所能。
我潛入承閣,既為報仇大計,亦在樓主的謀劃中,另外,也能離他近一分。
」紀雪庵愈發吃驚,旋即猛然醒悟,橋生如今再無空閒回湖城捕風樓別莊,他根本不知道沈營已被沈荃親手奪去生機。
紀雪庵一愣,下意識抬手按住胸口桑谷玉,難道橋生不曾在沈營身上見過?他不由自主將目光滑向程溏,竟見程溏滿眼煎熬,彷彿拼命壓抑著什麼,卻逼近極限,幾乎崩潰。
他想自己大約明白程溏此刻心緒。
沈營之死,於紀雪庵事不關己,橋生又被蒙在鼓裡,大可以平靜地提起故人。
但對程溏而言,他何嘗能夠輕描淡寫,那兩個字在舌尖滾過,便如同燙油在心頭淋過。
更何況,他們不得不與沈荃聯手,悲憤再無法肆無忌憚地宣洩。
紀雪庵慢慢握住程溏的手,不意外觸到滿手冷汗。
程溏肩頭微微一顫,卻沒有抬頭看他。
橋生看了二人一眼,「我再不走,韋行舟便當真要起疑。
」紀雪庵喊一聲等等,冷淡道:「我只問你最後一句,沈荃知不知你與武君的關係?」橋生撇嘴一笑,足下輕點身體已飄至屋頂,留下那句回答:「誰知道呢,世上是否真有捕風樓樓主不知的事。
」 第十八章 七日之後,陣陣鐵蹄踏過黎明靜謐的街道,桑谷百姓從夢中驚醒,微掀窗戶探頭張望。
街心伸出一條藤蔓蔽日的深巷,巷口站著數人。
為首那人一身雪白衣裳,腰間佩一柄寶劍,玉質劍鞘上雕滿盛放的蓮花,天邊晨曦落在他一副冰姿雪貌之上,明明是霞光溫柔顏色,卻更添幾分凜然。
馬隊漸近,眾人翻身下馬,其中一個年輕人忍不住朝巷口的人揮手喚道:「紀大哥!程弟!」 這個聲音曾經在紀雪庵和程溏身陷死境時救過二人,他們只怕此生也不會忘記。
紀雪庵微微緩和了神色,站在他身後的程溏上前一步,笑喚道:「羅兄,別來無恙!」羅齊寅扔下馬,徑直奔向二人,不敢對紀雪庵造次,只拉住程溏一手緊緊握住,再大力拍了拍他的背脊。
程溏右胸箭傷尚未全然長好,疼得不禁齜牙,卻笑得同樣開懷。
紀雪庵一手拂開羅齊寅,只換來他嘻嘻哈哈傻透了的一笑。
他轉過頭,正看見裘斂衣牽馬向他走來,大笑道:「紀雪庵,他們都說你這次有去無回,只有我瞧你面癱遺千年。
」 紀雪庵懶得理他,只冷冷哼了一聲。
裘斂衣似是對他的冷哼受用得很,笑容燦爛,目光落在程溏臉上,嘖嘖道:「小美人愈加瘦了,定是紀雪庵沒能照顧好你。
待這次滅了魔教,不如你隨我回蒼山派?」程溏微微一笑,喚一聲裘大俠。
紀雪庵側過身體,讓出坐在輪椅上矮人一截的祝珣。
眾人一時將視線皆投向他,祝珣溫和一笑,淡聲道:「在下祝珣,代桑谷上下,多謝諸位趕來天頤山。
」 既然來了桑谷,雖知神醫在剿滅魔教一戰中不過是個陪襯,但總要與主人家寒暄互謝一番。
紀雪庵一眼掃去,沈荃說得不錯,這次裘斂衣與羅齊寅大約領了三十人來,大多都年紀輕輕,個個臉上皆是興奮激昂。
他忽然目光一頓,望見其中一人。
裘斂衣瞧他神色有異,順著視線看去,笑了一下道:「你果然也識得他。
」 那人不過二十出頭,身形頎長,腰間掛著佩劍,相貌十分俊朗。
他似有所感,扭過頭來,微笑向二人拱一拱手,神色除了恭敬並無異樣,復又回身與同伴繼續說話。
羅齊寅正巧看見,興衝衝道:「啊,是朝飛兄!紀大哥,那位徐朝飛是凌雲山莊的弟子,劍法出眾得很,連小弟也甘拜下風。
」他這般介紹,顯然一路上與徐朝飛關係極好。
紀雪庵眼神冷淡,凌雲山莊正是武林七大門派之一,莊主伍敵一手凌雲劍稱霸東方,連莊主夫人徐氏的娘家亦是湖城赫赫有名的御劍高手。
凌雲山莊現今仍未對青浮山珍榴會之變表態,想來難免尷尬,又怎會輕易派出弟子遠赴天頤山脈。
更何況「徐朝飛」若是凌雲山莊中的低等弟子便也罷了,偏偏紀雪庵與裘斂衣都曾見過伍敵的獨生子伍朝飛,正與眼前的此人生得一模一樣。
裘斂衣低聲道:「據我一路察看,伍朝飛似刻意隱去姓氏出身,與其他人相處得皆不錯。
」紀雪庵神色淡漠,根本沒興趣探究伍朝飛此舉的用意。
便是他光明正大地來桑谷也無妨,反正寫給七大門派掌門的親筆信已由捕風樓送出,凌雲山莊父子二人遲早要見面。
祝府容不下那麼多人,祝珣便領眾人向大祠堂而去。
沈荃自然一早派人清掃院落,搬足椅凳,備好香茗,只待客來。
首座上已坐了一人,此時站起向眾人拱手稱好,卻是桑谷長老之一,祝珣的舅父陳長老。
沈荃笑意盈盈,請紀雪庵和裘斂衣分坐在陳長老兩側,自己則站於那面繪有天頤山脈地圖的屏風前。
他抬了抬手,壓住滿堂略顯興奮的騷動,朗聲道:「諸位,今日你們踏上這座山脈,自百年前魔教立足於此,已埋下威脅武林的陰影,如今終成為江湖一隅禁地。
魔教誕生於苦寒之地,先天不足,百年來韜光養晦,磨礪以須,刀尖已經對準我武林正道。
可惜江湖百年太平安逸,許多人失去警醒已久,卻不知不覺落入魔教的佈局中。
去年的青浮山萬家珍榴會,魔教蘭閣與承閣一齊發難,若非紀雪庵紀大俠力輓狂瀾,桑谷祝谷主鼎力相助,後果不堪設想。
珍榴會已召開數十年,足以可見魔教謀劃深遠。
青浮山上,我們在明,敵人在暗,而現今天頤山上,則恰恰相反。
這次委屈諸位一路扮作西域商隊,今天上山走的乃是桑谷秘道,又有暗士擾亂韋行舟耳目,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我知道江湖上不乏保守之輩,至今仍遲疑是否要攻打魔教,亦有人對青浮山珍榴會之變心存懷疑。
謹慎並非壞事,但只要遲疑一刻,便失去一分先機,存或亡瞬息萬變。
」沈荃頓了頓,目光含威掃過眾人臉龐,卻忽然抱拳道:「惡戰在即,諸位是勇士,是先鋒,更是手握武林命運之人,捕風樓沈荃在此謝過你們!」 在座的年輕人閱歷尚淺,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本就存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衝勁,哪裡經得起沈荃這樣一番話?不知是誰脫口高呼一聲:「剿滅魔教,保衛正道!」又有人喊道:「殺韋行舟賊首,護我正道安泰!」各種各樣的喊話交織成一片,愈來愈響,幾乎衝破堂屋的房頂。
紀雪庵冷眼相看,心道真虧得裘斂衣尋來這們一群人,乾柴一般給點火星就燃,何況沈荃親自點柴。
沈荃走到眾人之間,堂下頓時一派鬧哄哄,似是沈荃將他們分成三隊,再各選出一個首領。
裘斂衣將椅子搬到紀雪庵身旁,好奇道:「怎麼不見豐大哥和木槿大姐?」紀雪庵道:「木槿夫人這些日子同祝珣在藥廬幫忙,累得很,豐大哥陪著她。
你也知豐大哥那件事後,他們就不太喜見生人,你待會自己去尋他們敘舊罷。
」裘斂衣點點頭,瞧了眼一邊的陳長老,又不解道:「祝谷主去了哪裡,怎麼派一個長老在這裡坐鎮?」 他只在青浮山上見過祝珣救世主般的樣子,並不知他在桑谷並無實權。
紀雪庵卻懶得議論旁門是非,只冷笑道:「沈荃好本事,哄得桑谷長老對他言聽計從。
」說話間,卻有人陸續站起向首座三人拱手告辭。
程溏先前坐在堂下人群中尚不起眼,如今眾人離去他還坐著不動,倒引得不少人回首張望。
羅齊寅見狀走到他身邊,正要開口介紹,卻聽紀雪庵冷冷道:「程溏,過來。
」 程溏走來,裘斂衣哈哈一笑,卻讓了座給他。
此刻陳長老也已離開,大堂中只留下數人,便有羅齊寅,徐朝飛,和一個矮壯青年。
裘斂衣側頭向紀程二人道:「此人名喚劉南觀,無門無派,靠一雙鐵腿走江湖,在南方算是小有名氣的遊俠。
」沈荃領著三個年輕人走向他們,簡略介紹一番,徐朝飛同劉南觀看向紀雪庵皆是一臉敬佩。
裘斂衣問道:「沈樓主,你欲兵分三路,分別有何打算?」 沈荃微微頷首,面向眾人道:「韋行舟蓄勢待發,卻尋不到交手的對象,只怕我們再拖拉,他便抑不住氣勢要來打桑谷。
故我打算派出一支人馬,在山中相誘,虛虛實實,可多與魔教承閣糾纏,卻不要同青閣正面交鋒。
裘大俠經驗老道,羅少莊主年少有為,這一重任交由二位帶領可合適?」羅齊寅聽得正要一口答應,裘斂衣卻難得正經道:「是虛是實我倒是無所謂,不過沈樓主既然安排我們做個吸引耳目的誘餌,想來另有一隊卻必更重要的事。
」沈荃淡淡一笑,「裘大俠所言不錯。
魔教近年雖各分閣齊力併發,卻叫人差點忘記當年魔教以荼閣為首,兵不血刃便可造滅門之災的可怖往事。
現今雖有桑谷助力,但荼閣不除,始終是我方心頭大患。
所幸荼閣與桑谷一樣有個致命弱點,藥廬和草藥並不能輕易搬動,故而另一隊繞過天頤宮,直奔雪峰之上的荼閣,徹底端取魔教的後院老巢!」 紀雪庵眼眶微微一縮,不得不承認沈荃所言實乃良計。
表面看來韋行舟手中有碧血書,青閣中個個頂尖高手,儼然是魔教最有力的矛。
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比起青閣,果然還是荼閣更叫人感到棘手。
他思及此,沈荃恰恰轉過頭,笑看著他道:「紀大俠武藝高絕,徐少俠機智聰敏,不知二位可願擔任此職?」 話音落下,徐朝飛亮聲拱手道:「在下願意前往。
」紀雪庵定定看他一眼,而後對沈荃道:「既然攻襲荼閣需要隱蔽行事,自是人愈少愈好,我獨自一人便可。
」徐朝飛聽得大大一愣,遲疑道:「紀大俠可是嫌在下拖累?」紀雪庵卻不再看他,只冷淡道:「我並非針對你而言。
」沈荃聞言不禁失笑,卻搖了搖頭道:「多一人照應也好,徐少俠劍術不俗,紀大俠便帶上他罷。
」 紀雪庵皺著眉頭,滿臉不耐煩。
他孤身行走江湖十數年,最厭惡身後拖著一個跟班,只除了——他不由扭頭去看程溏,程溏面上含著一層焦急,急急望向紀雪庵,一看便知要開口與他同去。
卻聽沈荃微笑道:「余下的人,便留在桑谷,與桑谷人一同守衛,由劉少俠帶領。
我亦留在此處,會將傳呼捕風樓暗士的法子告訴諸位首領,互相之間抑或與我皆可傳話聯絡。
哦,還有一人——程公子,你留下與我一道。
」 他慢條斯理說完這句話,臉上還帶著令人咬牙切齒的笑容,紀雪庵一身冰冷怒氣再無從遮掩。
裘斂衣在心底翻了個白眼,羅齊寅急著想打圓場,奈何憑他身份根本插不上嘴。
只有徐朝飛和劉南觀滿頭霧水對視一眼,這程姓少年究竟是何人,紀大俠看似不願被人拖累,偏偏此人看來並無什麼高深功夫。
沈荃卻不慌不忙,看著程溏道:「程公子對魔教內部畢竟熟悉,是我方不可或缺的重要一人。
若諸位捕獲魔教俘虜,帶回桑谷,便交由在下與程公子。
」 此言一出,生人只當程溏乃從前沈荃安插在魔教的內應,不由肅然起敬,熟知內情的人卻覺得莫名其妙。
沈荃說得雖然有理,但擔任此職卻並非程溏不可,除非他在天頤宮韋行舟身邊時,當真掌握許多旁人不知的秘密。
紀雪庵只覺心頭湧上一陣濃濃的不快,程溏正好背對著他,看不清他微微垂頭的神色。
他伸出手去,堪堪觸及程溏肩頭,卻聽見他抬臉對沈荃道一個字:「好。
」 紀雪庵的指尖頓時僵在空中,程溏回過身來,向他勉強一笑,「雪庵,我也想隨你同去,但大局為重,只得聽從沈樓主安排。
」紀雪庵略睜大眼,想要瞧清他臉上每一分神色。
他明明還記得片刻之前程溏急切期盼的目光,沈荃的話里究竟藏了多大的威脅,叫他竟肯喚他一聲沈樓主,竟肯留在他身邊——他不是殺了沈營、是你最恨的人麼? 但紀雪庵看不透。
他不知人的眼神能如此複雜難懂,宛如叢林沼澤,望不到盡頭也探不出深淺,一如他聽不明白沈荃話中的玄機。
你心裡到底有什麼曲折無奈,為何連我也不能告訴?紀雪庵只覺心底一寸寸涼透,彷彿血寒蠱即將復蘇的錯覺,慢慢瀰漫至指尖,沈得再也不能停在那裡。
他收回手,目光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白衣寬袖擦過程溏的手臂,毫無留戀轉身向堂外走去。
當天下午,紀雪庵便離開桑谷往荼閣而去。
他沒有再見程溏,只有祝珣聽聞消息趕來看他。
他近日幾乎不分晝夜地待在藥廬,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仔細替紀雪庵診過脈,輕輕呼出一口氣。
祝珣放下手道:「雪庵大哥在外無法服湯藥,所幸程公子之前便猜測你難免有離谷時日,囑咐我盡量煉製丸藥。
」他鄭重地將兩個瓷瓶遞與紀雪庵,「青瓶中乃是克制血寒蠱的藥,趕得倉促,只有三粒,平素動用真氣應尚無礙,只須切忌心緒劇烈起伏。
而白瓶中則是二十顆百草丸,尋常毒草均能解,但荼閣制毒向來稀奇古怪,還請雪庵大哥千萬小心。
」 紀雪庵道一聲多謝,祝珣望著他道:「還有一事,都怪我才疏學淺,至今無法參透除蠱之法。
雪庵大哥在荼閣,盡可能留下活口,或許荼閣有人能解血寒蠱。
」他好心提醒,紀雪庵卻霎時冷了顏色,只因聽到什麼俘虜活口之類的字眼,叫他聯想到早上沈荃的話。
祝珣嚇一跳,滿臉不知所措。
紀雪庵自知遷怒,一時面色古怪,冷冰冰道一個好字,卻終究說不出道歉的話。
祝珣看著他,慢慢露出溫和一笑,輕聲道:「祝雪庵大哥早日歸來。
」 他一離開祝府,徐朝飛似是特意抱劍等在外頭,連忙跟上他。
紀雪庵神色冷淡,卻也未出言喝止。
沈荃已將天頤山地圖交由二人,桑谷另一個出口卻是一條平坦山道。
荼閣是魔教諸分閣中最北之處,當初桑谷叛眾跋山涉水,不知為何最後選擇了一座苦寒高峰。
橋生聽從沈荃指令,應已重新調配承閣殺手,此刻大約被南麓裘斂衣所領的二十人吸引,通往荼閣之路上便少了阻礙。
自二人離開桑谷,已有三日。
天色漸暗,徐朝飛牽著兩匹馬拴在樹下。
紀雪庵在一堆灌木後理出一片空地,便是兩人連續數日的露宿之地。
他一言不發拾柴生火,直至火光在昏暗暮色中亮起。
徐朝飛走到火堆旁坐下,已經習慣了紀雪庵的沈默。
紀雪庵顯然不喜他跟在身旁,卻並未刻意趕他走。
他白天趕路幾乎從不休息,天蒙蒙亮便趕馬啓程,徐朝飛只得咬牙跟著。
他知道紀雪庵不喜歡他,他也不放在心上。
他出身名門,生得俊美,凌雲劍法已習至第七層,行雲流水的漂亮,連取人性命的殺招也十分優雅。
長輩對他贊不絕口,而剝去身份光環,羅齊寅等同齡人亦將他引為知交好友。
人人都喜歡他,徐朝飛很是享受,為了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他不介意做一點偽裝。
但只有在紀雪庵面前,他不用再戴上謙遜有禮的面具,因為紀雪庵根本不在乎,也因為他知道他們是同一種人。
當日,羅齊寅在江湖苦苦奔走,終於漸漸吸聚了這批年輕人,願意隨他一同上天頤山。
他生平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便是在青浮山結識紀雪庵,九死一生,卻一齊活了下來。
其他人聽得神往不已,惟有徐朝飛面上掛著贊嘆驚佩,心底卻不以為然。
他身為凌雲山莊的少莊主,見慣名門大俠武林豪傑,紀雪庵在他的印象中,不過是個脾氣極壞的怪人,仗著師父無息老人和手中的連璋寶劍,徒有俠名。
徐朝飛甚至有些可憐紀雪庵,世人皆稱他一聲大俠,真正為他折服的人又有幾何。
他亦有點不解,只要付出些微代價,紀雪庵明明可以比他的叔叔伯伯更叫人尊敬,他卻不屑。
他們雖在骨子裡是同樣任性妄為的人,徐朝飛卻偏偏要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紀雪庵。
徐朝飛間或落在紀雪庵身上的目光似讓他毫無察覺,紀雪庵默默在火上烤著乾糧,待放涼後,再一口一口吃掉。
出谷三日,他不曾等待徐朝飛,年輕人卻拼命跟上,倒也叫他消散了幾分心底的怒意。
這怒意並非向著徐朝飛,甚至不是沈荃,連紀雪庵也辨不清。
他自然能感覺到徐朝飛在桑谷眾人面前對他的敬意蕩然無存,但於他卻無關痛癢。
沈荃既然將徐朝飛塞給他,不論用意,橫竪最壞將他當作坐騎一般。
出行在外,紀雪庵也會親手餵馬,夜晚替它尋一片遮蔽棲息,舉手之勞,與是不是喜歡這匹馬,又有什麼關係。
這些念頭在紀雪庵心頭晃過,激不起一絲波瀾,面上更沒有一點表情。
若徐朝飛知道他在紀雪庵心裡不過同一頭牲畜無異,真不知作何感想。
二人用完乾糧,各自打坐調息。
桑谷內早春已至,此地卻分明還是嚴冬,山林中並無蟲鳴,只有不知名的夜鳥桀桀怪叫,聞之森然。
紀雪庵運完一周天氣,只覺通體舒泰,緩緩睜開眼,目光滑過徐朝飛,漫無目的地落在一旁樹下兩匹馬上。
這兩匹馬皆是桑谷養的良駒,臀圓膘厚,溫順地立在樹下,埋頭嚼著地上的草根。
紀雪庵正要轉開雙目,眼角卻忽然掃到幾點熒然。
他一愣,只當藏在枯草間的螢蟲,但既非夏夜,哪裡又來螢蟲?紀雪庵心中生疑,定睛看去,樹根左近,雜草之間確有點點熒亮連成一簇。
他當即站起身,走到樹下。
徐朝飛被他動作驚擾,睜眼只見紀雪庵蹲在兩匹馬之間,一時摸不清頭腦,只得也湊上前去。
卻見幾截長出地面的樹根之上,生著兩排不甚起眼的長菇。
二人手上皆未取火把,只勉強借著遠處火光,黑暗中之所以能看清,卻是因為尖如傘頂的菇竟發出螢蟲一般的幽幽綠光。
徐朝飛大吃一驚,不禁脫口道:「這是什麼菇?怎麼會發光!」 紀雪庵卻轉頭去看馬,並未回答他。
徐朝飛一時忘記紀雪庵根本不理他,不由訕訕,正要站起身,卻聽紀雪庵冷淡道:「你看,這菇周圍的雜菇全被馬吃了,惟獨這兩簇發光的碰也不碰。
」他說著,撕下一幅衣擺,蓋在手上湊近長菇。
綠瑩瑩的光照在雪白的布料上,竟泛出淺淺紫色。
徐朝飛一陣毛骨悚然,紀雪庵卻已用布條採下一條菇,湊到馬鼻前。
馬吸了吸鼻子,卻飛快別過頭去。
徐朝飛喃喃自語:「這菇有毒。
」紀雪庵冷冷接口道:「有毒並不奇怪,蹊蹺的卻是為何只生了兩簇。
」徐朝飛愣了愣,忽然跳起從火堆旁取了一支火把奔回,衝著樹根暗處一照,大聲道:「果然如此!」他一手指著樹根,看向紀雪庵道:「這菇也不過是尋常雜菇,與旁的沒有發光的菇生得一模一樣。
卻是地下有什麼古怪,不知如何染了這兩簇菇!」紀雪庵與他對視一眼,徐朝飛頓時解下腰間的劍,抵住樹根之下的泥土,手掌猛一催力。
泥土四濺,紀雪庵與徐朝飛同時閃身避退。
待走近時,徐朝飛不由低叫一聲:「紀——」土層被掀開,錯綜盤繞的樹根下,卻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
泥土四濺,紀雪庵與徐朝飛同時閃身避退。
待走近時,徐朝飛不由低叫一聲:「紀——」土層被掀開,錯綜盤繞的樹根下,卻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
兩匹馬受了驚嚇,發狂長嘶,馬蹄在地上亂刨,竟將白骨隨著泥土拋了開來。
紀雪庵皺起眉,臂上使力拽緊繮繩,扯著兩匹馬,系到一旁另一棵樹上。
他走回來,徐朝飛舉著火把,面色發白抬頭道:「紀大俠,這骨頭上也泛著螢光。
」 紀雪庵定睛看去,只見白骨凌亂,根本不是完整屍骨,卻遠不止一人,單是顱骨便有三四顆。
他眸色暗沈,冷聲道:「這些人約摸已死了很久,又埋得極淺——不,或者壓根未埋,只是許多年過去,底下樹根長出地面,才將他們掩蓋於下。
」徐朝飛蹙眉道:「他們屍骨缺失散亂,難道當初死後卻被人分屍?」紀雪庵冷冷一笑,「連埋屍都省去,又何必分屍?多半是曝露荒野,被什麼野獸啃咬了去。
」 他話音落下,密林深處便有夜鳥淒荒叫聲應和般響起。
徐朝飛不由打了個寒顫,目光不願再盯著屍骨,道:「骨頭上既也發光,想必這些人應是中毒而亡,定然便是荼閣的手筆!」紀雪庵點點頭,卻道:「可惜徒留白骨,便不能探知這些人的身份。
此處乃荒郊野嶺,離荼閣尚有一段路途,為何會引得荼閣人來此動手?」 這個答案,二人無論如何都不會知道。
相顧無言,粗粗拿泥土遮蓋了骨頭,便回到火堆旁坐下。
紀雪庵面無表情,彷彿方才插曲實在尋常不過,但徐朝飛的心裡卻怎麼也無法平靜。
他只覺黑夜之中似乎有一雙眼睛窺視著他們,令他忍不住想回頭張望,但心中卻明白不過是恐懼作祟,更不肯叫紀雪庵笑話。
時候已不早,明日還要趕路,紀雪庵略略拂去地上枯葉塵土,連璋枕在腦後,閉目便要入睡。
他精於控制內息,睡覺醒來皆隨心所欲,從無失眠之擾。
但這三夜,一閉眼便是程溏在腦中,偏偏還不願將他從眼前馬上抹去。
離開桑谷的第一夜,紀雪庵的心中便生出後悔,不該將程溏獨自留在桑谷。
沈荃的話他大可以不聽,但程溏自己願意留下卻叫他一時抑制不住怒氣,頭也不回將他拋下。
沈荃為何要將二人分開,他的一氣之舉豈不正中他下懷? 那夜紀雪庵幾乎坐立不安,憶及青浮山上萬家侍衛及承閣殺手皆要捉拿程溏的光景,恨不能立馬回頭去尋他。
但事到如今,韋行舟應已放棄程溏,當初承閣暗箭差點取了程溏性命,只欲將二人逼至桑谷,才好與桑谷長老勾結,利用紀雪庵體內的血寒蠱移功。
沈荃也沒有理由扣下程溏,與正道至少暫時尚無利益衝突。
紀雪庵思前想後,找不到一絲紕漏,便尋不到藉口回去。
但紀雪庵行事素來妄為,哪裡又需要什麼藉口。
他只是還在生氣。
當日沈營的死訊傳來,程溏悲痛之余口不擇言,紀雪庵雖能理解,卻還是生氣。
他尚未氣消,程溏竟開口同意與他分開,便愈發火上澆油。
紀雪庵也不知怒氣向誰而發,是敵人,是沈荃,是程溏,還是自己。
他只覺彷彿文火慢熬,火苗如細舌一般舔舐心底,並不叫人十分疼痛,卻另有一種隱秘的難受瀰漫開來。
那時的紀雪庵尚不知道,這種感覺並非憤怒,而是傷心。
耳邊傳來柴火噼啪燃燒之聲,紀雪庵心下忽然一陣煩躁,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翻身坐起,扭頭卻見徐朝飛仍抱膝坐在火旁,火光映在他黑沈雙目之中,竟躍動出慌亂失控的神色。
紀雪庵一把抓緊連璋,卻聽徐朝飛突然嘆了一口氣。
年輕人嘆氣,卻彷彿歷經滄桑,抬頭看向紀雪庵,幽幽道:「方才紀大俠說得不錯,此地離荼閣尚遠,左近也沒有人家宅屋,究竟是何人又為何在此慘遭荼閣毒手?」他說的話並不古怪,神態語氣卻如換了一個人,再無青年盛氣凌人的驕傲,面上竟染上淡淡悲意。
紀雪庵連璋已然松鞘,卻沒有拔劍,只不動聲色問道:「你知道什麼?」徐朝飛轉頭面對二人來時方向,苦笑道:「紀大俠怎麼忘了,此地再偏僻,卻是從桑谷去荼閣之路。
百年前,那批桑谷叛眾,或許走的便是同一條路。
」 紀雪庵一愣,徐朝飛卻站起身。
他手中提著劍,繞著火堆踱了半圈,停下開口道:「他們在這樣一個深夜露宿山林,前途未卜,卻不知往哪裡去。
原先種種設想不禁在心中生出懷疑,離開族群的悲愴此刻才慢慢浮出。
每個人都捫心自問,叛出桑谷是否做錯,將來究竟會如何?」紀雪庵霍然站起身,連璋刷的平舉胸前,直指徐朝飛,「徐朝飛,你口中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眼前此人分明便是徐朝飛,卻彷彿被他人附身,臉上露出鬼魅般的神情。
徐朝飛定定看著紀雪庵,雙目驟然一亮,猶如琉璃淬火蹦出閃花,大笑道:「是了,是了!那夜也是如此,人人心中不安,個個神經緊繃,然後、然後有人吵了起來!」他愈來愈大聲,似是也在同紀雪庵吵架,「他們其實也不知自己在吵什麼,只知要將惶恐無措盡情發洩。
」他說著復又頓住,皺眉思索起來,才恍然道:「桑谷中人並不擅武,但這批人叛谷離眾,或許卻帶著兵刃防身。
」徐朝飛從火堆後緩緩走至紀雪庵面前,雙眼亮得驚人,「而洪水一旦決堤,即可便成泛濫,再不計後果——」 便見銀光如電,徐朝飛猝然出手,長劍直刺紀雪庵眉心,卻錚的一聲被連璋格開。
紀雪庵滿臉冰冷,徐朝飛卻雙目盡是瘋狂,凌雲劍法如流光如霜華,劍風將紀雪庵籠在其中,嗡嗡不絕。
卻聽轟隆一聲,連璋如巨錘砸石,晃得水波之上的明月盡碎,頃刻間破了那一招風水月籠。
紀雪庵凌厲轉身,真氣激得長髮亂飛,徐朝飛絲毫不懼,仗劍欺上,二人霎時惡鬥在一處。
徐朝飛聲音尖銳,手上劍勢一點不減,「他們就這樣打了起來!有功夫好的,功夫差的,甚至還有不會武的老弱婦孺。
但他們眼睛發花,腦袋發脹,根本停不下來!你說他們是中毒死的?不是,他們是被同伴殺死的!」他步態癲狂,劍招卻是不要命的打法,哪裡還有半分凌雲劍華美如水的影子。
紀雪庵一直落於守勢,待他終於閉嘴,連璋直撲徐朝飛面門,劍尖堪堪貼著他鼻梁滑過。
徐朝飛疾退數步,但誰知連璋忽然轉刃,劍柄狠狠砸在他右腕之上,徐朝飛一記痛呼,手中長劍應聲落地。
這一招進退之間實在太快,徐朝飛失了兵刃仍未反應過來,頭髮卻被人一把抓住,身體被拖著前行。
突然兜頭冷水澆在他頭頂,耳畔傳來紀雪庵冰涼的聲音:「你說完了?」徐朝飛一下甩開他,一手撩開濕透的額發,眼神終於清明幾分。
他蹲在地上,撿起劍收回鞘,只覺頭痛欲裂,勉強抬眼看向提著水囊的紀雪庵,「我、方才怎麼了?」 紀雪庵冷冷道:「你做過什麼,自己倒不記得?」徐朝飛抹去臉上的水,皺緊眉毛道:「我發了瘋,拿劍砍你,之前、之前……」紀雪庵打斷他道:「你說這些人是當年桑谷叛眾,被同伴相殘殺死,這些事你從何得知?」徐朝飛啊了一聲,終於站起身道:「我先前的確在思索此事,似乎鑽入牛角尖,不想明白連覺也睡不著。
卻忽然想到,這條路偏僻無人,只有從桑谷往返荼閣才會經過,這些人又死了許久,便有了那種猜測。
」紀雪庵神色冰冷地盯著他,徐朝飛濕著腦袋狼狽不堪,但偏偏自知理虧,只得強自辯解道:「真是見鬼,難不成被此地的惡靈纏住不成?方才那些不過是我猜測,尚有許多說不通之處,我壓根不會說出來讓紀大俠你見笑!這些人若當真自相殘殺而非中毒而亡,屍骨上又怎麼會發——」 他猛然張大嘴,瞪眼看著紀雪庵。
紀雪庵直視著他,緩緩道:「因為你沒有猜錯。
他們互相廝殺,是因為中毒發狂。
活著的人後來清醒過來,但死了的人便永遠留下痕跡。
他們自己也沒有想到,為何會動手,為何控制不住,就同你方才一模一樣。
」徐朝飛跌後一步,冷汗自額頭滑落,背心早就濕透,「我、我也中毒了!什麼時候的事?」 紀雪庵見他嚇得面色慘白,皺眉道:「大約是方才不慎接觸了屍骨,不過此刻你既清醒,應已無礙,便莫再多想。
」徐朝飛略寬下心,卻將信將疑望了紀雪庵一眼,「紀大俠真不愧心性堅硬,連那等詭異毒物,也絲毫擾不了你。
」紀雪庵聞言一愣,目光看向火堆,他當真一點未受影響麼? 徐朝飛因思索白骨之謎而發狂,他卻因情愛之事而心生煩悶。
方才果然陷入魔怔,其實現在想來,又有什麼值得煩惱?速戰速決,迅去荼閣,疾回桑谷,一切糾纏情思,皆比不上早見到程溏一日。
他素來直來直往,這般思來想去,大約都是程溏不在身邊的緣故。
紀雪庵嘴角終於微微緩和,心緒寧靜閉上雙目。
一夜太平無事。
待東方微白,紀雪庵起身,徐朝飛也掙扎著坐起。
二人略作洗漱,吃些乾糧,便繼續北上。
山路無跡可尋,須要穿過眼前密林。
林間濃霧漸漸散去,夜鳥歸巢不見蹤影,白骨熒菇的可怖光景不復存在。
但昨夜徐朝飛神思發狂,紀雪庵也心緒煩躁,雖然後來安睡無恙,二人心中總不免埋下戒備。
前路是否還會遇上種種蹊蹺,是否還會稍不小心便著了道,皆是未知。
二人心神緊繃向北趕路,但路上再無異樣。
偶然遇上幾個落單的承閣殺手,徐朝飛毫不猶豫一律直取性命。
可憐那幾人不過例行巡守天頤山,心知荼閣周遭不是重地,鬆散慣了,乍看見生人尚未反應過來,便成劍下亡魂。
紀雪庵馬不停蹄,飛快從旁掠過,徐朝飛不甘落後,收起劍狠狠拍馬追上。
那夜之後,徐朝飛似是對自己在紀雪庵面前出醜十分介意,事事衝在他前頭。
紀雪庵自無所謂,反而落得輕鬆,況且憑徐朝飛功夫,對付區區承閣數人本就游刃有餘。
二人日夜兼程,終於在第七日抵達荼閣所在的山峰。
紀雪庵攀在一株雪松之上,舉目往半山那片褐綠色望去。
他們先前遠眺高峰只見一片白雪皚皚,但如今身在山中,雖四周冰雪不融,卻也生著不少耐寒樹木,並非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
只不過——徐朝飛伏在紀雪庵身旁另一枝上,不解道:「紀大俠,你瞧荼閣的藥廬裊裊生煙。
天頤山脈積雪不化,桑谷有溫泉倒也罷了,荼閣居於高峰之上,又種得出什麼稀奇的毒草?」紀雪庵道:「荼閣將屋宅建在山陽面,日照既足,又雪水充沛,未必不利於草藥生長。
」徐朝飛若有所思道:「沈樓主讓我們來荼閣的目的,究竟是毀去那些害人的毒物,還是……」他欲言又止,紀雪庵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耐煩道:「毒物終究只是物什,害人的卻是荼閣。
你離開桑谷已有十日,事到如今還在遲疑什麼?」徐朝飛強自鎮定一笑,「我並無遲疑猶豫,只不過凌雲劍法從不殺手無寸鐵之徒,即便是魔教中人。
」 他畢竟年輕,面向紀雪庵的臉上不肯有一絲示弱,卻更有一種堅持。
徐朝飛見紀雪庵不語,不由生出一種佔上風之感,笑了笑道:「所以紀大俠,我們最好在此處便商量好對策,免得刀劍無眼,到時便來不及。
」紀雪庵看著他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卻是一個大大的冷笑,「眼中只有自己的劍麼……哼,世人皆說我目空一切,我瞧你卻有過之而不及。
當年荼閣血洗雁州梁家,你還只是個奶娃娃。
不錯,你生在武林最太平昌華的年間,便是魔教難得來犯,也與你毫無關係。
」 「你——!」徐朝飛氣得滿面通紅。
紀雪庵斂起諷刺,冷冷道:「你要做俠義劍客,自可回你那溫柔多情的江湖,卻不要來這裡送命。
所以我才厭煩沈荃,非要塞一個天真可笑的人在我身旁。
徐朝飛,你既小瞧敵人,又能把自己高看到哪裡去!」語罷卻再不廢話,松枝驟然一降,紀雪庵騰空而起,向松林之外的荼閣奔去。
徐朝飛咬緊牙關,手中死死握著劍,猛提一口真氣,追上前頭的白衣人。
二人一前一後,身形如箭,奔出松林。
紀雪庵白影一晃,停在一間屋舍的頂上,徐朝飛學他模樣,雙足倒掛在檐上,腦袋剛好露在窗沿,看清屋中人物。
屋裡只有兩人,背對著窗口,坐在桌旁揀著菜葉。
徐朝飛瞧得一呆,卻見那個半大少年微微偏頭問身旁略年長些的少女道:「阿姊,五啖園這幾日怎麼催流蕃葉催得這般緊?」少女隨口答道:「聽說蠱王臨近產卵,五啖園上下最近都忙得很。
」少年聞言笑了一聲,他尚未變聲,笑音清澈透亮,說出來的話卻叫人心生寒意:「蠱王平素愛吃流蕃葉,生產前必然要吃人肉。
阿姊,這一回不知吃誰?」少女咯咯一笑,漫不經心道:「蘭閣之前便送來幾個細皮嫩肉的孩子,你不必替蠱王發愁。
」 徐朝飛心中發涼,定睛看去,才發覺姐弟二人哪裡是在揀菜。
桌上滿滿一籃草葉生得十分眼生,大約便是他們口中的流蕃葉。
二人說笑一陣,便不再言語。
徐朝飛一時不知所措,只得扭頭去看紀雪庵。
紀雪庵淡淡瞥他一眼,卻忽然點了點頭。
徐朝飛只見眼前一花,紀雪庵一條白影竟已躥入屋中。
桌旁姐弟二人嚇了一跳,一下背過身跳起。
桌上籃子被掀翻在地上,二人只覺眼前閃過一道銀光。
連璋出鞘,少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少年卻反應極快,就地一個打滾,頭髮被削去一大片,竟險險躲過紀雪庵一劍。
他驚魂未定抬起頭,變故發生太快,竟想不起要尖叫,只能直愣愣地看著窗外闖入的第二人。
徐朝飛盯著少年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只猶豫了一瞬,便舉起手中的劍。
但他終究還是猶豫了。
便在一瞬之間,少年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呼。
紀雪庵本已一腳邁出門檻,只當將漏網的少年交給徐朝飛就好,聞聲面色一沈,頓住身形回過頭。
他一回頭,便見一蓬銀針直撲徐朝飛面門。
徐朝飛吃了一驚,提劍疾擋,叮噹聲音之余,眼角瞥見少年臉上詭異笑容,心中便知不好。
他一招長雲掃葉劍挾秋風,一下打飛所有銀針,但少年掩在袖中的手指已然按上機關。
千鈞一髮之際,卻聽一記痛極的慘叫,一道亮弧筆直飛來,竟將少年的手掌釘在地上。
徐朝飛再不遲疑,長劍向前一送,刺入少年胸膛。
紀雪庵一腳踹上房門,又飛快關緊窗戶,跨一步到少年身旁拔出連璋。
周遭已全是腳步聲,少年的兩記叫聲足以引起整個荼閣的警覺。
他將二人留在屋中,外頭的人暫時不敢輕舉妄動,但只怕一出去便是暗器如浪。
徐朝飛握住猶插在少年屍體上的劍,向後一拔,頓時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血。
紀雪庵回身看他一眼,忽然不顧血污,伸臂抓住他領口拖到身前,另一手抓了一把百草丸重重拍在徐朝飛嘴中。
二人相距不過咫尺。
紀雪庵直直盯著徐朝飛的瞳孔,一字一字道:「這是最後一次,你可明白了?」他的話未說完整,徐朝飛卻已全然明白。
他只覺一股徹骨寒意從心底升起,被紀雪庵這般盯住,他才知自己先前多麼荒謬可笑。
這股冰冷將他凍得再清醒不過,一時間,所有關於他自己的思緒全部斂去,只點一點頭,啞聲道:「我明白了。
」紀雪庵松開他,低聲道:「去那個五啖園,走——!」最後一字卻是高喝而出,一掌凌空劈開房門,當先衝了出去。
門外兜頭便是暴雨細針,紀雪庵真氣護體,雙袖貫風,暗器還觸不到他的衣角就已被震飛。
連璋在身前開路,一個一個面覆黑紗的荼閣中人倒在地上,再無法起來。
徐朝飛幾乎整個被紀雪庵掩在身後,心底明白他並非為了保護自己,只是實在太強。
他渾身緊繃,將所有力氣聚在右臂,一劍刺出一個血窟窿,霎時取了一條僥倖逃過連璋的性命。
荼閣的黑紗面罩原是為了防護毒煙,二人均服食了百草丸,又盡量屏息斂氣,倒暫且不怕。
但荼閣中人畢竟功夫不濟,只憑鈴閣精巧暗器和荼閣劇毒,藏身在廊柱後屋角里,卻不敢硬拼。
紀雪庵眼見再無人擋在身前,分明意在誘他入室殺敵。
荼閣擅毒,一旦落入封閉居室,己方無異於任人宰割。
他冷哼一聲,連璋刷的橫在身前,劍刃上的鮮血頓時在牆上甩出一道血弧。
躲在暗處的敵人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便在他滿身破綻的一瞬間,四面八方竟有無數枚毒器向他疾速襲來。
徐朝飛瞪大雙目,一劍從一人頸間划過,飛身撲來,欲替紀雪庵護住背後。
他方才竄至屋頂上斬殺數人,如此趕來著實勉強,幾乎咬碎牙齒。
千萬道閃著毒光的暗器一齊飛向紀雪庵,不過眨眼工夫,足以將他毒死千萬遍。
徐朝飛尖聲叫道:「小心!」卻忽覺紀雪庵身體竟微微晃了一下。
紀雪庵身體輕輕一晃,難道他已被暗器刺中?徐朝飛剎那心中涼透,卻聽紀雪庵厲聲喝道:「滾開——!」他話音尚未落下,足下青磚啪的綻開一道裂縫。
徐朝飛眼睜睜看著紀雪庵舉起連璋——他也只來得及看清這個動作,隨後的場景幾乎不敢相信雙目。
銀光舞在紀雪庵周身,如暴雪亂飛,如濃霧漫開,最後竟如白紗將他全然籠住。
徐朝飛呆呆望著身前不遠處的那團銀光,不知究竟是紀雪庵的劍太快,還是他的真氣太過渾厚,只聽轟隆一聲,整條石徑的青石應聲一齊碎裂。
便在那一瞬間,銀光剎那散去。
暗器驟然掉頭,如疾雨直撲徐朝飛,他憑著本能向下狼狽一趴,顧不上爆開的青石炸在耳旁,手臂勉強護住頭臉,方才反應過來紀雪庵那一句滾開原來是向他說的。
徐朝飛就著衝勢打了個滾,屏息良久終於重重喘了一口氣。
他無力地仰面躺在地上,聽著耳邊悶哼痛呼不絕於耳,最後歸為一片死寂。
徐朝飛啞聲笑了一下,緩緩道:「真氣護體並不稀奇,所謂氣牆,但凡內力高深者皆可做到。
昔日聽聞氣牆之上更有一種高妙絕倫的功夫名曰鏡返,可在瞬間將襲來的兵器精確無誤地彈回發射之處,宛如敵人攬鏡自照。
我從前只當傳聞只是傳聞,原來百聞不如一見,漫天暗器,竟也能一瞬反彈送還。
」 紀雪庵背對著他,站在碎成青砂的地上,冷笑一聲道:「鏡返又有什麼了不起?荼閣擅用毒,想必這些人已各自服瞭解藥,僅僅被暗器回刺,又怎能一下取盡他們性命?」徐朝飛猛然一顫,從地上跳起,三兩步走到樹後,一眼瞧見一個死人眉心扎著一枚銀針,幾乎沒根而入。
他神色複雜抬起頭道:「不是鏡返,卻更勝鏡返,直取死穴,一招斃命。
」紀雪庵面無表情回過身,徐朝飛吃驚叫道:「紀大俠!」 卻見紀雪庵嘴角淌著一道血痕,面上蒼白如紙。
他淡淡道一聲無妨,方才受傷只因一時爆發內力過狠,並非逆行經脈受損,待到休憩時調息片刻便好。
紀雪庵看一眼徐朝飛,他方才猝然趴下,身上難免被碎石划出幾道傷痕。
此人功夫不弱,反應也稱得上敏捷,可惜終是與自己缺了些默契。
二人身處敵所,此刻情境不容紀雪庵思考太多,便抬腳向前走去。
徐朝飛連忙跟上,仔細打量著四周。
方才一擊似是荼閣傾巢而出,如今整座宅院空蕩一片,紀雪庵與徐朝飛穿過重重屋舍,如入無人之境。
紀雪庵一劍挑開一扇小門,劍尖抵住一個瑟瑟發抖的人,冷聲問道:「五啖園在哪裡?」那人結結巴巴,伸手指向東面,「往、往東走,過橋,橋、橋對岸山洞。
」紀雪庵神色不變,連璋輕輕一松直刺心臟,叫他死得不覺痛楚。
他一轉身往迴廊東邊大步而行,院中日光斜斜照在他的身上,依舊是冰姿雪貌,一身白衣滴血不沾纖塵不染,惟有手中連璋銀刃染上一片刺目血紅。
院子東面果然開了一扇偏門,卻因山中霧氣濃重,帶著令人不適的濕意。
紀雪庵與徐朝飛皆不敢大意,調整呼吸收息斂氣。
前方有路,卻是再簡陋不過的半山棧道,腳下便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偏偏木道年久失修又濕滑不堪,一個不慎便恐怕屍骨無存。
二人刻意收斂氣息,一時施展不得輕功,只得足下小心翼翼。
而山路盤旋,貼壁而行,繞得頭暈目眩,只知漸漸向下,卻根本看不見前路。
分明是呵氣成霧的嚴寒之處,徐朝飛額上卻慢慢滲出汗水。
他不知紀雪庵要去五啖園做什麼,但聽之前那對姐弟所言,五啖園似是荼閣之中的一處重地,要徹底搗滅這個毒窟,必要摧毀五啖園。
方才紀雪庵那招再驚人,徐朝飛也不敢僥倖荼閣中人已全軍覆沒。
剩下的人藏在哪裡?還會不會有更陰險毒辣的埋伏?徐朝飛心亂如麻,卻只能苦苦壓制,將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腳下。
前頭紀雪庵正轉過一彎,他落後數步,一時間面前只有嶙峋山石,卻看不見紀雪庵。
徐朝飛剛邁出一步,忽然面色巨變抬起頭。
只聽轟鳴如雷,塵土似雪,一塊巨石從高崖之上呼嘯滾落。
徐朝飛心跳如鼓,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憑他功夫,躲開巨石並非難事,但是往哪裡躲?一步之差便要跌落深淵,棧道被砸毀二人更是插翅難逃。
徐朝飛避無可避,愣愣站在原地,眼見石頭轉瞬已近在頭頂!生死關頭,徐朝飛突然動起來。
他依然不知向何處逃,但身體快於腦袋,卻絕不肯束手待斃。
長劍在木頭上猛地一撐,徐朝飛借勢躍起,身體在半空毫無依靠,卻驀然被一隻手扣住臂膀。
那只手宛如鐵鉗,也只有疼痛能喚回徐朝飛一絲清醒。
紀雪庵在轟隆落石聲中怒吼道:「發什麼呆!」一把拖著徐朝飛向前奔去。
不過一步距離,石頭便要砸在徐朝飛頭上,他堪堪避開,身後棧道卻應聲而斷。
二人再顧不上提防毒煙,足下生風,只想跑得更快逃得更遠。
但石頭卻不止一塊,山上必有人布好陷阱,哪怕毀去這段棧道,也要取二人性命。
木頭在腳跟後一截截崩斷,繩索松開,唯一的路消失在山崖間。
這條路窄得本就僅容一人,徐朝飛緊跟在紀雪庵身後,只覺腳下猝然一空,一口氣未來得及提起,竟向下摔去。
但紀雪庵並未松開那只手。
徐朝飛肩膀痛得險些脫臼,卻被一股大力猛提上去。
二人在滾落的巨石與崩散的木頭間左閃右躲,棧道已毀,紀雪庵竟傾過身體,雙足奔得飛快,一手尚提著徐朝飛,另一手握緊連璋划在山石上,聲音刺耳火花四濺。
他口角緊閉,仍不斷有鮮血滲出,就算支撐得了一時,又能堅持多久?卻見眼前豁然開朗,深淵對岸的山峰之上赫然懸著一道繩橋,另一端就穩穩系在棧道盡頭的跟前。
絕境逢生,饒是紀雪庵也不由深深吐出一口氣。
他一手提著徐朝飛,一手平舉在身側,白袖鼓風如展翅高飛,步下又快又穩,眨眼工夫滑過繩索。
徐朝飛背心濕透,被重重扔在地上。
紀雪庵也似拼到極限,身體微微彎曲,撐著連璋在地,抬起另一隻手一點點擦乾淨嘴角的血跡。
二人喘息片刻,對視一眼,皆轉頭向對岸高峰望去。
白雪樹影之間,果然有人頭攢動。
荼閣中人不擅武不用毒,也險些將二人殺死。
但至少此時此刻,無人再敢來犯。
紀雪庵冷冷看人影不見,轉頭瞧向峰頂一片空曠平地之後,一處掩著重重綠紗的山洞。
徐朝飛站起身走到他身後,問道:「那人所說的五啖園……橋對岸的山洞,便是在此處麼?」紀雪庵沈吟片刻,冷聲道:「我也不知,卻有點奇怪。
五啖園的蠱王不日便要產卵,又要備好流蕃葉和活人……但此地實在太過孤高荒僻。
」徐朝飛看著他,「紀大俠的意思是?」紀雪庵瞥一眼對岸道:「如今棧道被毀,他們如何過來?」 徐朝飛不由皺起眉頭,「話雖如此不錯,荼閣今日損失慘重,惟恐被我們趕盡殺絕,或許再顧不上什麼蠱王。
」他見紀雪庵沈默不語,焦躁地踱了幾步,忽然眼前一亮,興奮道:「紀大俠,這座山頭卻有路!」他抬手一指,只見山洞旁雜樹林間,果然有一條若隱若現的小道蜿蜒向下。
徐朝飛氣道:「那人指的什麼好路,荼閣定然還有別的法子上山來五啖園!」 話已至此,這個山洞便不得不探。
紀雪庵一步步向洞口走去,他與徐朝飛來攻擊荼閣,沈荃雖給了地圖,閣中一切卻只能靠二人摸索。
更何況那對姐弟口中的蠱王,與他身上的血寒蠱究竟有無關係,叫紀雪庵不得不在意。
臨行前祝珣提醒他留下活口,或許能助他解開血寒蠱。
而荼閣中若真有人能知曉除蠱之法,必然只在五啖園中。
二人走近山洞,只見層層綠紗織得十分細密,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封堵住洞口,只在中間開了一扇小窗,卻僅容一手通過。
徐朝飛不解道:「莫不成只有洞里的人才能出來,外頭的人卻沒法進去?這綠紗看著薄,難道卻是什麼刀槍不入的寶貝?」 世上若真有這樣一件寶貝,定然便是魔教三大聖寶之一的金蟬絲織成的護身小甲。
紀雪庵提起連璋,劍尖挑起一絲小窗的縫隙,冷淡道:「究竟如何,拿劍試一試便知。
」劍刃微微一動,卻已割破一層紗。
紀雪庵皺起眉,反而頓住手腕,沒有再動。
山洞中忽然吹起一陣風,夾雜著一股說不明白的氣味。
紀雪庵與徐朝飛心中警鈴大作,連忙閉住呼吸後退一步。
卻已經遲了。
綠紗之後的一團漆黑中突然出現了一星光亮,離得極遠,隨後慢慢靠近。
二人各自握緊手中的劍,耳畔卻響起嗡聲一片,似是無數飛蟲一齊扇動翅膀,這般低密聲音足以叫人汗毛倒竪,如臨大敵。
綠光瞬間在二人眼前迸亮,幾乎無法想象,那一點零星螢光,竟驟然湧出一道光河。
徐朝飛面色巨變,左手不自禁緊緊抓住紀雪庵的手肘。
紀雪庵神情紋絲不動,卻足以能想見徐朝飛臉上驚恐無比的表情。
這種熒熒綠光於二人並不陌生,數天前的那個晚上,樹下的兩簇雜菇和零亂白骨,他們剛剛見過並領教過。
只是當時的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種令人發狂的螢光卻從一種短翅飛蟲而來。
飛蟲停在綠紗上,密密麻麻不留一絲空隙。
它們的腹部並不發光,一片暗沈,偶爾飛動拍打短翅,便如同流星划過黑空,格外耀眼。
徐朝飛頭皮發麻,強忍厭惡閉了閉雙目。
紀雪庵皺緊眉頭,卻發現飛蟲雖停滿綠紗,但皆往連璋所指的那處擠來。
他連忙收回劍,卻一眼瞧見綠紗之上沾了一點暗紅血漬,引得飛蟲發瘋般撲來。
後來的蟲再尋不到空余,只能一頭撞在前蟲身上,無窮無盡,前赴後繼,竟將重重綠紗撞得搖晃起來。
只聽嗤的一聲,最里的那一層紗卻已破了。
徐朝飛跌後一步,手指無力地松開紀雪庵的手肘,卻被重重抓住。
他面無人色扭頭去看,紀雪庵神情同樣難看得很,卻狠狠瞪他一眼。
徐朝飛與紀雪庵無甚默契,但那一眼竟被他看懂——再驚慌再恐懼,也不能松開那一口氣。
否則,若是二人發瘋對砍,他如何是紀雪庵對手?死後連骨頭都變成奇怪的顏色!徐朝飛心中忽然輕鬆下來,險些被自己逗笑。
他向紀雪庵點了點頭,抽回手臂,從懷中摸出一個長頸小瓶。
當日紀雪庵頭也不回離開大祠堂,沈荃便將此物交給徐朝飛。
今日若當真不得善終,他也不願意曝屍荒野,只好委屈捕風樓十七暗士趕來收屍。
他拔開瓶塞抬手一揚,卻見一道淺紅色的粉末在空中一閃而過,旋即不見蹤影。
徐朝飛無聲笑了一下,隨意丟了小瓶。
紀雪庵已收回視線,只緊緊盯著洞口。
層層綠紗的中心從里至外破了一個洞,只余下最後數層。
片刻之後,便會有一群極為可怖的飛蟲破紗而出。
紀雪庵眼角瞥向山洞旁雜樹林間的那條小路,一把推在徐朝飛背上。
徐朝飛哪裡還需要第二次示意,隨著紀雪庵猛然掉頭,拼上性命般往山下奔去。
便是那一轉身的工夫,一汪碧色從綠紗上的小洞一下湧出。
徐朝飛狂奔中回頭看了一眼,青天白日,熒綠色終於不那麼刺目,不少飛蟲脫離了蟲群,散漫飛走,卻還有更多緊追在二人身後。
他腳下一個踉蹌,再不敢多瞧,跟著紀雪庵飛步朝山下跑去。
雜樹林間雖勉強有一條山路,平素大約卻人跡罕至,崎嶇不平,盡是擋路的荊棘。
紀雪庵在前頭開路,連璋固然削鐵如泥,卻也險些被枯藤老蔓纏住。
徐朝飛急促的喘息和飛蟲逼近的嗡聲就在耳後,紀雪庵再無法顧忌,右掌灌入內力,狠狠揮動連璋。
一時間,山石崩裂塵土飛揚,前途生生被他炸出一條平坦之路。
他急拐兩個彎道,又是一道凌厲銀光。
轟隆巨響聲中,早已蒙上泥塵的白色身影忽然一歪。
紀雪庵只覺胸腹間一陣悶痛,丹田中竟提不起下一口氣。
連璋深深扎入土中,他單膝摔落在地上。
今日消耗內力實在太過,連無息神功也終有燈枯油盡的一刻。
他微微垂下頭,眼看著一滴汗水從下頜滑落,在白色衣袖上暈成一個小圓。
紀雪庵突然愣住,卻被人拉住後背扯起。
徐朝飛手掌貼在他背心,一股綿醇內力毫不吝惜流入他身體。
紀雪庵回過頭,徐朝飛灰頭土臉卻難掩焦慮,大喊道:「紀大俠,不要停下!」卻有一滴水落在他臉上,驚得徐朝飛同樣頓住。
紀雪庵慢慢彎起嘴角,目光望著身後,冷聲道:「天助我們,下雨了。
」 山中天變幻莫測,方才還晴空萬里,卻忽然翻臉下起雨。
徐朝飛隨著紀雪庵視線轉過頭,雨起初稀稀落落,頃刻便成瓢潑。
大雨遮蓋住二人身上的血氣,天地間只余一片濕意,飛蟲茫茫然不知方向,隨後被豆大雨滴砸得四處亂竄。
徐朝飛喜出望外,急急回頭望向紀雪庵,「紀大俠,你沒事吧!」紀雪庵淡淡搖頭,「真氣耗竭,一時空虛,休息一陣便好。
」兩人身上一會兒便被淋得濕透,紀雪庵看了看前路,卻道:「方才那個山洞,或許不是五啖園。
」 徐朝飛點頭道:「我方才逃的時候也如此琢磨,裡面哪有什麼蠱王,只關了一群發光的蟲!那個荼閣的人定然騙了我們,欲將我們引到洞中,受螢光之毒,互相殘殺!」他神色憤慨,紀雪庵卻沒太多表情,淡聲道:「既然如此,真正的五啖園又在哪裡?」 語罷,他扭頭繼續往山下走去。
徐朝飛欲出聲喚他休息一陣,默默看了片刻他的背影,終是咬牙跟了上去。
二人未再施展輕功,僅憑雙腳一步步走下山。
山路盡頭,雜樹林外,眼前卻出現了一間園子。
竹籬扎成的柵欄,大門上掛著一塊木匾,上面寫了兩個字——五啖。
紀雪庵頓住腳步,徐朝飛站在他的身旁,喃喃道:「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二人站在一個土丘之上,極目望去,雨幕中五啖園深處,卻有沖天青煙裊裊升起。
紀雪庵面色蒼白,冰冷道:「裡面有人,進去罷。
」 他當先邁入五啖園,徐朝飛連忙跟上。
竹籬後並無屋舍,只有一片齊腰高的矮樹,樹叢間鋪著一條石子小徑。
冬末春初,矮樹卻枝繁葉茂,翠色葉間還開著白色小花。
徐朝飛看得仔細,一眼認出這樹上葉子正是之前那對姐弟挑揀的流蕃葉。
他暗自心驚,這一片流蕃葉田竟無邊無際,連方才在園外望見的青煙都顯得十分遙遠。
但腳下小徑卻始終未斷,不知要將二人領向何處。
雨依然下個不停,嘩啦啦的雨聲,彷彿隔斷了外頭的世界,令花田間的景色愈發飄渺。
二人酣戰整天,此刻皆已精疲力竭。
徐朝飛簡直在拖著雙腿走路,連前頭的紀雪庵也慢慢步履不穩。
小徑行至流蕃葉田深處,兩旁矮樹終於漸漸散開,露出一泓雪白的湖。
徐朝飛瞪大雙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湖中沒有水,只盈滿了沙,似雪似鹽,最奇怪的卻是白沙竟如湖水一般緩緩流動!這副景色太詭異,也同樣太美麗。
徐朝飛還未來得及發出一聲贊嘆,身旁紀雪庵卻突然蹲下了身體。
他沒有看見,紀雪庵緊緊捂住胸前的桑谷玉,渾身戰慄,面上已泛起一層紫色。
他的手不聽使喚,發著抖伸入懷中,剛摸到瓷瓶,卻重重一顫。
徐朝飛只見一個青色瓶子從紀雪庵衣中跌入沙湖,須臾湮沒不見。
他無暇多想,急忙扶起紀雪庵,一看他的臉色,大驚道:「紀大俠,你怎麼了!」 紀雪庵根本無法回答他,一股股寒意侵及心口,逼得他連喘息都困難。
徐朝飛額頭冒出冷汗,穩住紀雪庵身體,自己坐在他身前,一掌貼在紀雪庵丹田處,緩緩催動內力。
紀雪庵面色青紫一片,微睜著眼睛,望著徐朝飛的目光,只有一片說不清的絕望。
徐朝飛一手抹去臉上的汗,口中還胡亂安慰道:「你不過是真氣枯竭,不礙事不礙——」 他的話隨著一記清脆聲響戛然而止。
方才紀雪庵拉扯衣襟,桑谷玉露了出來,但徐朝飛生平頭一次見到這塊絕世寶玉,卻眼睜睜瞧著它在自己面前碎成兩瓣。
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迎向他的卻是紀雪庵哇的一口黑血。
紀雪庵只覺護在心口的最後一絲暖意撤去。
他無意責怪徐朝飛,血寒蠱吸取宿主體熱,所以不能行氣,不能食,不能動,不能說話,連激烈的情緒也不許有,徐朝飛只是不知道這些,而知道的人卻不在。
紀雪庵的腦中模模糊糊閃過這個念頭,既然他就要死了,陪在他身邊的為什麼不是那個人? 徐朝飛似在大叫些什麼,紀雪庵的意識卻一點點剝離。
恍惚中,他終於聽見程溏的聲音。
幻覺也好,臆想也罷,老天總算厚待他,紀雪庵慢慢閉上雙目。
第十九章 紀雪庵倒地的瞬間,徐朝飛身後的流蕃葉叢中驀然衝出一個人。
他大驚之余本能地抽出長劍,毫不猶豫向那人刺去。
那人卻恍若未覺,直撲紀雪庵身旁,劍尖幾乎送入他的胸膛,徐朝飛才堪堪停住。
他收回劍,重重呼出一口氣,認出來人卻是先前桑谷中跟在紀雪庵身邊的那個少年。
徐朝飛忽覺背心衣衫濕透,變故太快,他根本來不及想明白究竟發生何事。
但奇怪的是,明明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覺現身,他卻一點不感到意外,甚至隱隱松了一口氣。
身前這人是友非敵,紀雪庵的身體他再瞭解不過,一切都好過徐朝飛一人六神無主。
徐朝飛兀自發愣,程溏卻已伸手在紀雪庵懷中摸了一圈,拔開白色瓷瓶的瓶塞,自言自語道:「不是……不是這個……」他猛然抬頭瞪向徐朝飛,眼眶急得發紅,厲聲問道:「他的藥呢!」徐朝飛啊的叫起來,這才憶起剛剛看見青瓶落入沙湖中,頓時指著白沙道:「紀大俠的藥掉下去——」 他沒能說完,只能目瞪口呆看著程溏縱身躍入沙湖。
「餵,你!」徐朝飛大叫,卻見程溏撐了一下站起身,白沙只沒及他腰下。
他無暇理會徐朝飛,雙手探入沙中彎腰尋起瓷瓶。
徐朝飛之前覺得沙湖十分詭異,惟恐程溏跳入後被一口氣吞纏沒頂,不想白沙卻淺得很。
他微微松了口氣,仍不敢大意,站在岸邊一步之遙,一旦程溏有什麼危險也可出手救他。
程溏背過身,一點點向湖心邁去。
徐朝飛只見他身體漸漸下陷,雖還觸得到湖底,但白沙已至胸口,而湖中原本緩緩流動的白沙似能察覺有人侵入,竟愈流愈快,在程溏周身形成一個漩渦,隨時都有可能將他一口吞沒。
徐朝飛忍不住喚道:「你小心!」話音落下,程溏卻忽然站起身,手中舉著一個瓷瓶,回頭展顏笑道:「找到了!」 徐朝飛膽戰心驚望著程溏慢慢走回岸邊,卻每一步都似艱難。
他人站在沙湖中,先前被白沙沒過的胸腹復又露出,並無什麼異樣,卻忽然揚手將瓷瓶扔到徐朝飛手裡。
程溏笑了一下,面色發白,聲音有些疲憊,「你先餵他服一粒藥丸。
」徐朝飛連忙依言倒出藥,取下腰間水囊,掰開紀雪庵下頜,餵他吞了下去。
他轉過身,卻見程溏仍站在湖中,心中不由一驚,「你怎麼不上來?」 程溏看了他一眼,緩緩抬起手臂,停在空中顫抖不已。
他的臉上沒有太大表情,睫毛嘴唇卻均在細顫,似在忍受極大的痛楚,低聲道:「你拉我一把。
」徐朝飛一步便要跨入沙湖,卻聽程溏尖聲喝道:「別進來!」徐朝飛咬了咬牙,握住長劍劍鞘,將劍柄遞給程溏,「握住!」程溏身體微微一動,手臂拼命向前伸去,他似用盡全力,但在徐朝飛看來只不過指尖抖了一下。
徐朝飛皺緊眉頭,扔下劍解開腰帶,向湖中一拋套住程溏手腕,手上猛一使力。
他原以為湖中漩渦要將程溏往下拖,故而幾乎用上全力,不想卻意外輕鬆,反而叫程溏重重砸在岸邊。
徐朝飛正要道歉,一眼瞧見程溏的身體,頓時失聲叫道:「你——!」 卻見程溏腰下已被鮮血浸透,他原穿著一條淺色褲子,如今根本瞧不出本來顏色。
徐朝飛急忙奔至程溏身旁,伸手點住他下身要穴,顫聲道:「怎麼會這樣!這湖里究竟有什麼?」程溏吸了口氣,面無血色,「我也不知道。
」他抖著手指扯開胸前衣襟,此處沒在沙下時間最短,卻見蒼白皮膚上赫然綴著幾點極細的小孔,仍兀自汩汩流血。
程溏用手掌捂住,血卻從指縫間一滴滴落下。
徐朝飛不禁回頭望向沙湖,白沙依然雪白無暇,卻比先前流動快了許多,彷彿飽食之後的欣快,又似飢餓至極的急迫。
他聽見程溏的低語,幾乎被風吹走,卻令他毛骨悚然,「每一粒沙都在咬我。
」 徐朝飛喃喃道:「那個蠱王……難道果然在湖中?」雨還在下,程溏微微仰頭,張開嘴接了兩口雨水。
徐朝飛看著他道:「你怎麼會來?莫非一路跟著我們?」程溏笑起來,「你們日夜兼程,我哪裡有本事跟上卻不被你們發現?但我確也差不多在同一天離開桑谷,捕風樓的接頭法子我略知一二,今日看見你留的訊號,便跟著尋來。
這個五啖園形同迷宮,雨聲又太大,我不敢離得太近,所以你們才沒有發現。
」 二人說話間,紀雪庵仍靜靜躺在一旁。
程溏轉過頭看著紀雪庵,目中神色說不出的溫柔悲傷。
徐朝飛目光轉過他們,問道:「紀大俠到底是……」程溏輕聲接口道:「他中了毒……都是我的錯。
」 徐朝飛並不知道紀雪庵身中血寒蠱一事,更無從知道程溏所言真偽,所謂都是程溏的錯,他聽在耳中,卻不知回答什麼才好。
他與羅齊寅交好,一路西行趕赴天頤山脈的途中,聽聞不少當初在青浮山上的故事,對紀雪庵與程溏之間也略知一二。
他還太年輕,連心儀的女子都不曾遇到,又如何能理解兩個男人的感情。
但此時此刻,雨那麼大,天地彷彿被雨幕隔絕,程溏濕透的額發貼在臉上,膚色蒼白眸色漆黑,似乎世上只余下這一件值得他專心的事。
他目不轉瞬地看著紀雪庵,而徐朝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二人,心中不知為何卻生出許多惆悵。
程溏忽然扭頭,徐朝飛目光被他一下撞上,正尷尬不已,卻聽他道:「他若以後再犯,你便給他服此藥,不過也只剩兩顆了。
他發作時,不宜說話不宜動,更不能輸入內力,你差點好心辦了壞事。
」徐朝飛聽得一愣,程溏的言語間全是不祥,不由問道:「你既然來了,不與我們一道麼?」程溏笑起來,「只要你們不嫌棄我功夫差,我自然願意跟著。
」 徐朝飛聞言稍稍放心。
程溏身上的血似已止住,但下半身穴位麻痹一時動不了,只能拖著兩條腿爬到紀雪庵身旁。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紀雪庵的臉,指尖卻划出一道血痕。
程溏愣愣收回手,慢慢看著天上雨水將紀雪庵臉上的血跡衝乾淨。
他抬頭對徐朝飛道:「雪庵約摸快醒了,此地危險不宜久留,勞煩你照看他。
」徐朝飛吃了一驚,「那你……」程溏苦笑一下,卻道:「他並不知我跟來,又最忌情緒激烈,未能全然壓制之前還是最好不要見我。
況且我一時半會不便走路,不如將我留在此處。
這裡白花矮樹叢無邊無際,藏身並非難事。
」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鏤空小球,遞給徐朝飛,「你放心,此乃捕風樓追蹤用物,你只需扭開機關掛在身上,我便能找到跟上你們。
」徐朝飛接過小球,心中仍有不安,卻見程溏閉了閉眼,面上疲憊至極,「麻煩你了,將我藏到花叢中。
」徐朝飛一時不知所措,程溏閉著雙目,眉間卻浮現一絲哀求之意。
他霍然站起身,抱起程溏向一旁流蕃葉田走去。
大雨沒有一點減弱之勢,先前程溏的血隨著雨水滲入泥地,不留痕跡,只在水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
他伸手扯了扯徐朝飛的衣角,低聲道:「再走遠一點。
」流蕃葉生得齊腰,徐朝飛將程溏輕輕放在花叢間,果然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
他心中茫然,忽然又覺得不妥,正要勸說程溏莫與他們分開,卻聽他閉目道:「我在離開桑谷之前,曾給祝谷主留下一封信,囑他暫時不要打開。
若你們此番能夠平安回去,我卻……請你轉告雪庵,讓他與祝珣一同拆信罷。
」 他這般說話分明便是在交待遺言!徐朝飛來不及變色,身後卻傳來動靜。
他回過頭,只見紀雪庵一手抵住地面,皺眉閉目慢慢坐起身。
「快走!」徐朝飛腳踝被程溏推了一把。
他力氣不大,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斷然,叫徐朝飛不由自主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便無法再回頭。
紀雪庵睜開雙目,冷淡地瞥了徐朝飛一眼,而後落在身旁青色瓷瓶之上。
體內血寒蠱的騷動已然平息,除卻內息損耗過大,竟無別的不適。
紀雪庵伸手拔開瓶塞,果然只余兩粒藥丸。
他抬眼冷冷看著徐朝飛,「是你給我服藥?」徐朝飛已緩緩走到他跟前,聞言答道:「紀大俠倒下前,手伸入懷中摸這只瓶子,我猜想其中之物必然極其重要,便下去尋回了瓶子。
」紀雪庵的眉頭卻蹙得更緊,「你受傷了?何來這麼重的血氣?」徐朝飛笑了一下,伸手卻指向紀雪庵,「紀大俠白衣纖塵不染,那口血卻吐在了胸前。
」 紀雪庵低下頭,微微一愣,沒有心思理會血跡,手指摸了摸兩瓣墨玉。
繩結系得巧妙,即便玉碎,仍還掛在他脖子上,但卻已殊無光澤,彷彿老朽耗盡最後一口生氣。
紀雪庵解下桑谷玉收入懷中,站起身,向徐朝飛拱了拱手,「救命之恩,不敢言謝。
」他素來高高在上態度倨傲,卻因太強大,反而不會叫人反感。
徐朝飛眼神微閃,只能低頭還了一禮。
紀雪庵轉頭看了一眼沙湖,「這湖里有什麼?」徐朝飛垂目道:「我不曾遇到什麼,只覺蹊蹺詭異,還是暫不要探究了。
」紀雪庵點了點頭,當先抬步朝沙湖西面走去,「湖對岸似也有路,青煙正是從那處升起,且繞開湖行路。
」 救你的人不是我——徐朝飛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流蕃花田果然藏身極佳,連他也一時認不出程溏躺在哪一叢矮樹後。
他咬牙扭過臉,再不遲疑拔腿跟上。
徐朝飛伸手撥開腰間鏤花小球的機關,走了兩步,便見一條若有似無的金線落在他足下。
看來程溏不曾騙他,他也終於答應程溏瞞住紀雪庵。
但那絲金線彷彿縛住他雙腳,叫他一步步猶如千斤之重。
身後的這個人,真的每一次都能追上來麼?他躺在那裡,聽著二人遠去的腳步,心裡卻在想什麼? 徐朝飛不知不覺放慢腳步,一抬頭卻見紀雪庵已經走遠。
他強自收斂思緒,心無旁騖,快步走在紀雪庵身後。
二人一口氣行了半個時辰,繞了沙湖半圈,湖對岸卻還是掩藏在白花矮樹間的蜿蜒小徑。
徐朝飛已無暇去考慮程溏,額上漸漸冒出汗水,一把上前拉住紀雪庵的袖子,「紀大俠!定然有什麼不對!我們繞過湖,卻始終沒有靠近青煙升起之地。
我懷疑……這地方暗藏乾坤。
」 紀雪庵抽回衣袖,轉身冷淡道:「那又如何。
敵暗我明,他們有所佈置也不奇怪,我倒要看一看,荼閣在這座天張地弛陣中到底有什麼等著我?」徐朝飛驚聲道:「天張地弛陣在江湖中早就失傳!紀大俠既早就察覺,可會……」紀雪庵看他一眼,冷冷道:「陣法非我所長,我不會破陣。
不過,乍看千蹊百徑不知通往何處,實則眼下只有兩條路——走下去,抑或坐以待斃。
」徐朝飛聞言微微仰頭看他,饒是紀雪庵,今日一整天苦戰,先前還曾倒下,也不免露出幾分疲意。
他握了握拳,堅定道:「那我們走罷。
」 大雨慢慢停了,二人內家功夫均不俗,運氣蒸乾身上濕意,驟然一輕,似乎連精神也為之一振。
已至暮時,雨後天空一片青藍,無比澄澈,惟有西面透出淡淡霞光。
兩人正向西而行,只見彩光映著裊裊青煙,仿若人間仙境。
但美景惑人,卻更令人心生恐懼,徐朝飛忍不住低頭,猝然頓住腳步。
他的反常連背對著他的紀雪庵也感覺到,不由回身皺眉道:「怎麼了?」徐朝飛瞪大雙目,口中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猛抬起頭,指著地上向紀雪庵急道:「我一路留下記號,便是那道金線!但是、怎麼會——」他無須再說下去,紀雪庵順著他的手垂目看去,「我先前便發現這些金線,只道是什麼添亂之物,原來卻是你留下的。
」 徐朝飛恍若未聞,低頭死死瞪著地上。
在他們方才走過的路上,在他們之前的路上,甚至就在他們腳下,金線錯綜凌亂,不知已經過此處多少遍!他搖了搖頭,無措道:「我們一直向著西面走,理應沒錯,之前下雨我辨認過風向,頂風而行,朝一個方向,怎麼竟會不斷重復?」紀雪庵沈吟片刻,忽然抬頭看天,「傳言在天張地弛陣中,天空是假的,地悄悄移轉,連風雨也不過是用來迷惑陣中人。
」 他面上一片寒意,事到如今,連紀雪庵也無計可施。
繼續走下去,但果真能走出天張地弛陣?他伸手摸了摸懷中碎成兩瓣的桑谷玉,現在唯一確信的是,他身中血寒蠱,韋行舟欲利用他換取無息神功,荼閣必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所以,他依沈荃之言前來荼閣,深陷天張地弛陣中,究竟是個意外,還是早有預謀?不論如何,紀雪庵眸中全是森寒,他暫且不會死,卻是因為敵人的緣故。
很好,只要他苟活一天,承受這種莫大的恥辱一天,來日定會叫對方後悔莫及! 紀雪庵回過神,但徐朝飛的臉上卻還寫滿不敢相信。
他環顧四周,只見二人站在沙湖邊不遠,卻不知究竟是湖的哪面,白花矮樹,到處看來都一模一樣。
他聲音微微發顫,問道:「紀大俠,我們會不會回到了方才的湖畔?」紀雪庵不置可否,「自然有此可能。
」徐朝飛忽然笑了一聲,卻無比難聽。
他抬起臉,手指拈起腰間小球,啞聲道:「他找不到我們了。
」紀雪庵不明所以,剛皺起眉頭,卻見徐朝飛紅了眼眶,「對不起,紀大俠,我瞞了你。
這個小球是……程溏程公子給我的。
」 他慢吞吞語罷,只覺恍然松了一大口氣,隨即又惴惴不安,轉頭去瞧紀雪庵的反應。
有一瞬間,紀雪庵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然後,他緩緩回過臉,嘴角微微翹起。
那幾乎算得上一個笑容,但隨著抿緊的嘴唇輕輕分開,竟逼得徐朝飛倉惶跌退兩步。
他如今才知怒到極處的笑是什麼模樣,他從未聽見過世上更冷的聲音:「他在哪裡?」 徐朝飛猝不及防轉開目光,慌亂地在茫茫流蕃葉田間掃過,咬牙道:「他跳下沙湖取藥救你,卻受了傷流血不止。
程公子說,你甫醒來不宜情緒激烈,故暫且不願見你。
他央我將他藏在左近樹叢中,我雖也曾猶豫,但他竟似字字泣血祈求,我實在、實在無法拒絕。
」紀雪庵望向他的眸中沒有一絲溫度,聲音冰若利刃,「我問你他在哪裡!」徐朝飛急道:「我們迷了路,金線錯亂尋不到源頭,如何能輕易找回原先湖畔?我、我也不知——」 他尚未說完,紀雪庵卻已不耐煩再聽,扭身一彎腰拂開身旁白花矮樹,便開始尋起程溏。
他惟恐傷到程溏,收起連璋,只徒手撥開流蕃葉。
徐朝飛站在原地,愣愣看著紀雪庵沿湖畔一點點找尋,口中不斷喊道:「程溏,你出來!」一時間,他心中湧上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若這裡是尋常地方,紀雪庵一寸寸搜尋,早晚能找到程溏,但偏偏天張地馳陣中,或許程溏早就被移轉至別處,找到腿斷也不過是在原地打轉。
還有——徐朝飛忽然竟覺得心臟被人一把捏住,程溏也許、也許已經死了。
找到程溏的屍體,對紀雪庵還有什麼意義,會叫他如何,徐朝飛連想象的勇氣也沒有。
如果當真如此,他寧可紀雪庵永遠找不到程溏,只是他們二人大概也永遠離開不了天張地弛陣。
徐朝飛無聲苦笑了一下,其實他已經做出選擇,他還是將實情告訴了紀雪庵。
他拔腿向前跑去,甚至越過了紀雪庵,用力分開齊腰高的樹叢,高聲叫道:「程公子,你在哪裡?程公子!」 他們或許該感謝天張地弛陣,陣中的天空始終亮著。
徐朝飛不知二人尋了多久,亦不知繞過沙湖多少遍,寸地移轉的每個瞬間,程溏究竟被移去哪裡,他們能否覓到那個時機,踏上同一塊土地?徐朝飛的喉嚨已經沙啞,每一步都邁得艱難無比,他早就落到紀雪庵身後,漸漸被他愈拋愈遠,卻始終拼盡全力不肯停下。
只因前頭的那個人,彷彿不知疲倦,連喊話的內容也絲毫不變:「程溏,你出來!」 但他只剩下嘶聲,喉口泛起腥甜,彷彿光滑銳利的冰面被狠狠刮擦,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
紀雪庵快要聽不見自己的叫喚,耳畔卻響起沈穩的心跳,疲憊至極。
在徐朝飛說出真相的那一刻,滔天怒火幾乎將他焚毀,但旋即下一瞬,兜頭涼水又叫他剎那心底冷透。
整整一日的苦戰惡鬥,卻皆比不上此時收到的痛意。
每一步都愈加絕望一分,心底只余下滿地灰燼,血寒蠱卻喜愛他心寒如雪,乖乖蟄伏不再作亂。
紀雪庵並沒有親耳聽到程溏的遺言,但他卻也隱隱猜到,程溏叫徐朝飛隱瞞他的存在,絕非為了不拖累二人那麼簡單。
程溏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一瞬間,紀雪庵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明明功夫那麼爛,為何不好好待在桑谷,為何又不乖乖留在他的身旁!他弓著身體,臉頰被細枝划出血痕,撲頭蓋臉的白花,像極迎面而來的飛雪,叫紀雪庵想起血寒蠱初次發作的那個雪夜,還有青浮山地道中無邊無際的黑暗,卻沒有一次叫他恐懼如斯。
不錯,恐懼。
紀雪庵強大無畏,甚少考慮生死之事,又性情冷漠,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太在乎。
但這次要死的人不是他!那個人孤零零躺在地上,沒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惟有時間和生命一點點流失。
他會不會痛?他會不會冷?他會不會哭?他會不會後悔?最後關頭,他喚出一個名字,卻再也見不到名字的主人,他的臉上會露出怎樣的神色?紀雪庵近乎發瘋,又或許他已經瘋了。
他的一生中從未出現過這樣一個人,一個死皮賴臉跟在他身旁的人,怎麼也趕不走,最後生生長進血肉骨髓,痛到難以分割。
萬一、萬一……連紀雪庵自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這樣的結局。
徐朝飛精疲力竭,腳下一個踉蹌,狠狠摔在地上。
他眼睜睜看著腰間鏤空小球落下,順著地勢向流蕃葉田深處滾去。
徐朝飛動了動指尖,卻再也沒有力氣站起。
他伸出手臂,一點一點向小球爬去。
徐朝飛鑽進樹叢,撥開花梗,突然僵住了身體。
他的聲音太輕,起初沒有引起紀雪庵的注意,直到他用盡全力不知第幾次喚道:「紀大俠、在這裡。
」 他的聲音已經破碎不堪,更無從分辨其中的情緒。
紀雪庵猝然轉過身,跌撞著跑到那一片流蕃葉叢中。
徐朝飛跪在地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他的身前並沒有人,只有一大片乾涸的血跡。
徐朝飛茫然抬起頭,驀然望見紀雪庵的神情。
他眨了眨眼,幾乎要落下淚,只能無力安慰道:「或許、或許不是他。
」 他們的確不知道,地上的血是否程溏所流。
他們只知道,一個人若是流了那麼多血,大約不可能還活在人世。
「啊——!啊啊啊————!」萬年玄冰瞬間碎成千片,世上最冷硬的一顆心剎那千瘡百孔。
那已不能被稱為人聲,徐朝飛彷彿聽見骨肉炸開血髓四濺的聲音。
他瞪大雙目,看著紀雪庵猛然轉身向沙湖跑去。
銀光在久駐的暮色中亮起,連璋脫鞘,紀雪庵高高躍起。
霎那之間,流動的白沙竟驟然凍住,連璋沒劍而入。
霎那之後,天崩地裂。
只見初霽的天色被猛然撕開,電閃雷鳴,空中划過一道道紫光。
徐朝飛驚恐地抓住地上樹叢,身體快要從傾斜顫抖的地面滑落深淵。
他被狂風刮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強忍住刺痛而出的淚水,卻看見紀雪庵竟似全未察覺周遭巨變,足底借力於沙面,高躍,重落,連璋一下又一下,狠狠扎入沙湖。
湖中白沙當真如同一隻活物,翻騰洶湧,湖心滾起一個巨浪,撲至半空朝紀雪庵襲去。
但大風中,紀雪庵雙袖獵獵,比湖中沙還要雪白,紫光之下徐朝飛竟能瞧見真氣厚重如牆,叫紀雪庵周身一層空氣微微變得朦朧,將白沙盡數彈回湖中。
他疲累至極,分明是窮途末路,卻不知為何心潮澎湃,連嘴角也不自覺彎起。
徐朝飛暗道,我這樣的人原來也想和紀雪庵一較高下,直到如今身陷天張地弛陣中,才知天多高地多厚。
他腦中忽然閃過什麼,模模糊糊記起從前聽人說起天張地弛陣,乃是江湖中失傳的七大迷陣之一,一旦入陣,極難安好逃脫,除非……除非破壞陣眼。
他們在陣中轉悠那麼久,始終圍繞著沙湖,更何況若荼閣人所說的蠱王當真在沙湖中,整座天張地弛陣大約就是為了蠱王而設。
他能想到的事,那麼紀雪庵—— 徐朝飛拼命扭過頭,張嘴欲喊,卻又茫然頓住。
世上極少有人能離開天張地弛陣,但更從無人破壞過陣眼,因為此舉實則與天張地弛陣同歸於盡。
他想喚紀雪庵住手,可是轉念之間又只余苦笑。
兩人若再留在陣中,也未必尋得到生機。
走投無路之際,程溏也失蹤不見,惟有孤注一擲,或許才能活下來。
至於同歸於盡,徐朝飛最後望了紀雪庵一眼,沒辦法,只能相信這個人了罷。
他手上的力氣到了極限,麻木到無法握緊,眼睜睜看著十指松開。
身下,深不見底的黑暗瞬間將他吞沒。
徐朝飛閉上雙目,沒來得及看見那一刻,天上電光隨著連璋的銀刃,一齊刺入湖心。
彷彿被只手傾瀉,湖中白沙倏然飛起,卻一粒粒皆化作赤色。
而漫天血雨之中,卻終有一人白衣勝雪,屹立不倒。
程溏朦朧中聽見爭吵的聲音。
一個蒼老的人聲伴著拐杖重重砸在地上:「不但算錯時辰,竟連雌雄都不辨,你們這群不中用的廢物!」立刻有人誠惶誠恐道:「蠱王數十年才產一回雌蟲,且必有先兆異象,這回、實在將我荼閣上下皆蒙在鼓中啊!」老者哼了一聲,「你確信蠱王將雌蟲產在了這人體內?」那人回道:「蠱王產卵,抑或宿主流血不止直至身亡,血中帶出雄卵,抑或雌卵浮游至心臟孵化成蟲,而後宿主漸漸止血自愈。
此人如今已不再流血,至於確信……雌蟲居於心臟,除非將他心臟活生生挖出,不然何人敢確信。
」 爭論聲漸低,老者嘆了口氣,又狠狠敲了記拐杖,「事已至此,便傷不得這人性命。
雌蟲宿主太過珍貴,老朽這一世也只見過教主與先教主二人,如今再多這個小子。
罷,待老朽稟報教主,再作處置罷。
」拐杖聲咚咚似是遠去,程溏迷迷糊糊皺起眉頭,頓時引來一聲驚呼:「他醒了!」 程溏強撐起力氣睜開雙眼,被屋中燭光刺得半閉,眼角卻望見數人往床邊跑來。
一人扶住他腦袋,拿水杯對準嘴唇,餵他喝水。
程溏失血太多渴得厲害,一口氣喝了三四杯仍覺不夠,卻忽然被灌下一碗濃濃的湯藥。
荼閣中人畢竟出身桑谷,精通醫理又好走歪門邪道,那藥腥味十足,聞得程溏幾欲嘔吐,卻實在沒力氣掙脫。
待到整碗喝完,卻覺渾身發燙,引得一時血脈賁張,耳中竟能聽見額角鼓動。
他粗喘了一陣,又被餵了幾杯水,才抬頭看向眾人道:「我的身體里,有血寒蠱的雌蟲?」 先前與荼閣長老對話的人踏前一步,冷哼道:「你都聽見了?不過莫要得意忘形,現下雖保住小命,一切還要看教主的意思。
」他見程溏垂頭不語,不由罵道:「你小子命太好!今年本來誰也沒有料到蠱王會產雌卵,不然你早就死了。
」卻聽程溏喃喃道:「我既成雌蟲宿主,那體內有雄蟲的人……」後半句話被他吞了下去,那人卻嗤笑道:「不錯,體內有雄蟲的人,你便可與他換功,但也要教主留著你的命,肯教你換功口訣才——」他忽然噤聲,心中不住盤算。
韋行舟至今膝下無子,而蠱王往後又不知過多久才會再產雌卵,萬一教主有意栽培這小子,他豈不正在和下任教主說話! 程溏慢慢抬起了頭,面上神色卻叫荼閣眾人皆一時愣住。
燭光在他臉上微微晃動,他彎著眉毛,翹著嘴角,彷彿終於達到苦尋難求的彼岸,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但他明明在笑,目中卻有那麼深的悲意無法化開。
既要留程溏性命,此刻便應讓他好好休息。
荼閣眾人離開屋子,只余一人看守。
程溏半閉著眼靠在床頭,開口問道:「你們在哪裡找到我?」那人看他一眼,「也算你命大。
原先算錯蠱王產卵的時辰,根本不知你已提前入湖。
待我們察覺蠱王異動,闖入陣中,你已奄奄一息。
」程溏愣了愣,「什麼陣?」那人冷笑道:「你以為人人都能輕易接近蠱王?五啖園以沙湖為中心設有天張地弛陣,叫那些貿然入園的皆有去無回。
」程溏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那陣中還有兩個人呢!」那人漫不經心道:「你還是先擔心自己罷,反正早晚是兩個死人。
」 程溏沒有接話,轉身臥在被中。
除卻半夜又被叫起喝了一碗藥,一夜再無動靜。
天快亮時,他慢吞吞坐起身,荼閣那人困意正濃,嘀咕了一句做什麼。
程溏雙腿踩在地上,小聲道:「我喝了太多藥,內急。
」那人模糊不清地哼了一記,繼而打起輕鼾。
程溏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屏住呼吸,攥緊手心,而後猝然出手。
昏暗之中,只見一道粉紅色光弧一閃而過。
那人還來不及悶哼一聲,身體被程溏一把穩住,扶坐在椅子上沒有倒下。
他收起緋紅小匕,抹去額頭的虛汗,先前出血太多,動得太急便眼前發黑,多虧荼閣不知給他灌下什麼猛藥,才能勉強行動自如。
程溏扶牆喘息片刻,輕聲推開房門。
屋外東方隱隱透出光亮,荼閣藥廬上空青煙不斷。
他掃了一眼四下無人,沿著院牆一步步向外走去。
關於紀大俠的衣服: 之前的確有提到一件衣服不穿第二遍的怪癖 不過在不能換衣服的境況中,紀大俠為了保持衣裳的美觀整潔,會時不時打開真氣按鈕,將塵土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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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是不科學的! 縱然程溏於陣法一竅不通,也聽聞過天張地弛陣的凶名。
「兩個死人?」他喃喃重復那個荼閣人的話,冷冷一笑,最後卻是他成了屍體。
程溏從房中逃出並未穿鞋,赤著雙足快步穿過迴廊,一閃身藏在牆角的一叢碧竹之後。
便是世上再厲害再牢不可破的陣又如何,他不信天張地弛陣能困住紀雪庵。
唯一的變數,卻是一個已經出陣的人。
程溏靠著石牆慢慢滑下身體,輕輕喘氣,努力平息眩暈。
他不知徐朝飛在慌亂之際會不會告訴紀雪庵他也曾跟著他們闖入陣中,而他現在卻已不在,紀雪庵若執意尋他,根本連屍首也找不到。
屍首麼……程溏緩緩睜開雙目,嘴角微微放鬆,紀雪庵尋不到屍首,大約便會猜到他已不在陣中。
紀雪庵與他數度歷經險境,定能知道他程溏並不是那麼容易就死的人! 有三五個人疾步走上迴廊,程溏無聲無息地縮緊身體,只能瞧見那些人黑色的下擺。
他不知他們是否已發覺他殺人逃跑,心中打定主意暫時藏身於此,且看荼閣動靜再見機行事。
程溏只會些拳腳招式,人生得瘦小又身受重傷,足夠叫人輕視。
但他卻有誰也比不來的耐性,為成一件事不惜佈局兩載,百般曲折,千般險阻,也不會叫他忘記初衷。
程溏默默握緊手中的緋紅小匕,所幸荼閣中人同樣不精武藝,卻叫他出逃容易許多。
他不知蹲跪了多久,迴廊上的人卻接連不斷,不由心中生出疑竇,若僅僅來捉拿他,哪裡需要整個荼閣傾巢而出?遠遠傳來喧嘩,程溏強撐精神費力辨聽,隱約聞及紀雪庵的名字,頓時為之一振。
他將手提到唇畔,在手背上狠狠咬出一個血印,生生逼得眼前重影略淡。
晨風從東面吹來,朝陽已淡淡落在廊下青磚,兵刃相接之聲再真實不過地傳入程溏耳中。
程溏渾身一顫,掌心緋紅小匕竟松開掉落。
他嚇一跳,卻見足底泥土甚厚,未發出丁點聲響。
程溏張開五指要去拾匕首,卻猛然捂住了嘴。
他不知道為何片刻之前還能冷靜思慮從容分辯,此時此刻心卻要從喉嚨口蹦出。
流了那麼多血,本來脈象幾乎都摸不到,為何心跳卻忽然重得叫他害怕被敵人察覺?他腮幫憋得發酸,放下手掌,才發覺自己竟咧嘴在笑。
雪庵,雪庵,這個名字在心底愈來愈響,程溏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已念出聲。
他再也按捺不住,飛快撿起緋紅小匕割下一片衣角,蒙住口鼻衝了出去。
牆角已空無一人,大約荼閣所有人都前去迎戰。
程溏扶著廊柱,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轉過一個彎,足尖卻觸到一樣柔軟的物什。
程溏低下頭,只見自己的腳趾抵在一具屍體的臉上。
他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抬起頭。
廊外正是一方空曠之地,只在四角載了花樹。
紀雪庵站在空庭中,無聲地看著程溏。
他不過剛從牆後露出半張臉,紀雪庵的目光卻猶如靜待百年之久。
天光澄澈,萬里無雲,晨曦最是動人。
紀雪庵忽然開口低聲道:「我之前為何要生氣,分明世上再也尋不到第二個人這般。
」徐朝飛站在他身後,聽他自言自語,不由露出微笑。
他看著紀雪庵緩步向程溏走去,二人之間遍地屍首,程溏的趾間或許已經被鮮血濡濕。
但沒有人在乎這些,敵人的深巢,四伏的危機,一切皆鋪設成這段三丈路,彷彿他跨越刀光劍影千劫萬難,只為走到他的身旁。
紀雪庵站定在程溏身前,深深看他一眼,卻道:「五啖園中的人,皆在這裡了?」程溏低頭環顧四周,搖了搖頭道:「藥廬中有一位長老,地位頗高,想來不會貿然迎戰。
」他想起長老所言要去向韋行舟稟報他身攜血寒蠱雌蟲一事,不覺皺了下眉,「荼閣遭難,應有人向外通報,我們須快一些,趕在援兵到來之前。
」 徐朝飛這時走到二人身後,笑了笑道:「荼閣與天頤宮相距甚遠,他們也只得求助承閣。
莫說承閣現下已被裘大俠他們引開,便是在左近,莫要忘了沈樓主手下的十七暗士。
」紀雪庵不置可否,只側頭瞧著程溏,「你可還走得動?斬草除根,我便要往藥廬深處去了。
」程溏淡淡一笑,伸出一隻手拉住紀雪庵的衣袖,「你帶我一起去罷。
」 事已至此,五啖園中幸存的荼閣人已同甕中之鱉無異。
徐朝飛走在前頭開道,紀雪庵握了程溏的手慢步跟在其後,方才鮮血染盡之路彷彿只余下幻覺。
紀雪庵問道:「你先前流了那麼多血,不要緊麼?」程溏低聲道:「我如今才知道,荼閣醫術根本不在桑谷之下。
」紀雪庵並未接話,程溏卻知他心中思尋荼閣為何救他性命,他微有些喘,模糊地笑了一聲,「陰差陽錯,是他們痴心妄想。
但不論如何,我還要謝過他們。
」 他最後一句話輕得幾不可辨,紀雪庵來不及深究,前面徐朝飛已高聲喝道:「什麼人!」卻見一間小院中,一個發須皆白的老者緩緩轉過身。
他目光渾濁,在三人身上轉過一圈,最後落在紀雪庵身上,「天張地弛陣乃是鈴閣為我荼閣布下的,它究竟有多少了不起,我從來不知道。
我也不曾料到,竟有人為了破陣不惜毀去蠱王。
」 徐朝飛哼笑一聲,「什麼蠱王,不過一堆會咬人的沙子罷了。
」老者搖了搖頭,程溏已認出他的聲音正是先前的荼閣長老。
他扭頭看向程溏,慢慢道:「蠱王究竟有多好,世上除了教主,如今只剩下你有福知曉了。
年輕人,你的身旁就站著一個身中雄蟲的內法高手,而你的心臟里存浮著雌蟲。
你若願意,我便將那段口訣教與你。
」 他鬍子底下的嘴角終於洩露一絲得意,彷彿篤定無人能敵過這般誘惑。
徐朝飛聽得一愣,紀雪庵也緊緊捉住程溏的手,程溏何時卻成了血寒蠱雌蟲的宿主!程溏聞言撇了撇唇,笑起來道:「你說這些話,對韋行舟而言豈非大逆不道?還是你以為我應允你,便會設法保你性命?可惜,可惜,我縱然有福知曉,卻永遠無福消受。
」他說話太快仍有些微喘,聲音卻陡然變冷:「我一身經脈早就被蘭閣毀盡,縱然再高深的內力,器皿破陋,根本毫無用途!」 紀雪庵輕輕鬆開程溏,提起連璋走到荼閣長老面前。
銀刃抵住脖頸,他冷冷問道:「魔教中大約沒有人比你更清楚,血寒蠱究竟如何除解?你可莫說你不知道!」他始終記著離開桑谷之前祝珣的話,盡可能在荼閣留下活口。
荼閣長老嘿嘿一笑,一眼望向程溏,卻不知他看見什麼,竟面色一變。
紀雪庵神情凜然,劍尖更逼緊幾分,誰料那老頭竟全不怕死,放聲大笑起來。
他惟恐程溏出事,飛快回頭,只撞見程溏驚惶大叫:「雪庵,小心!」 他心中暗道不好,但並不太過擔憂。
連璋蓄勢待發,只消輕輕一划,就能叫荼閣長老身首異處。
卻在紀雪庵回首之際,一支疾箭破空而來,他僅來得及看見老者瞪大雙目倒下身體,堪堪撞在劍刃之上,平白惹得連璋染上一汪血色。
一箭穿心,又伏在高處無聲無息不叫人察覺,這等功夫,除了那一位不做他人之想。
紀雪庵冷冷抽回連璋,橋生飛身落在眾人身前。
他一身承閣衣飾,瞧得徐朝飛一驚,隨即醒悟道:「難道閣下便是捕風樓十七暗士之一,如今身任承閣首領?」橋生淡淡點了下頭,卻轉身向紀雪庵道:「他雙手在袖中扣了暗器。
」說著一腳踢在荼閣長老手腕上,果然掉出了數枚烏黑暗器。
他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算是解釋了為何放冷箭射殺荼閣長老。
紀雪庵瞥了眼地上暗器,冷聲道:「他將雙手攏入袖中,我便已作提防。
連璋就在他頸間,他絕無可能傷得了任何一人。
你明明瞧見這副情景,難道猜不到我正在問他一件要緊的事?」他聲音寒極,橋生卻面不改色,「我只看見他在你轉頭一瞬生出殺意。
昨天你們放出捕風樓的接頭信號,我便往荼閣趕來。
我奉樓主之命,定要保你們周全,別的事不在我考慮之中。
」 徐朝飛在旁左右為難。
橋生奉命行事,又不明其中曲折,放箭殺了荼閣長老也無可厚非,但偏偏……他雖對血寒蠱不甚瞭解,可是親眼見過紀雪庵發作的樣子,心知絕非能輕易解決之事。
若此節事關紀雪庵性命,唯一知曉解法的人卻死在眼前,只怕要怨恨至狂。
他不禁抬眼去瞧紀雪庵,紀雪庵面沈如水,橋生淡聲道:「荼閣上下如今不存活口,另外,七大門派的掌門已趕至桑谷,還請諸位早日回谷。
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先行告辭。
」語罷也不待三人反應,身形一掠隱在了屋頂之後。
程溏上前一步,聲音仍有些不穩:「雪庵,或許荼閣中留有文書記載如何除蠱,我們且搜尋一番。
」紀雪庵低頭看他,卻道:「你如何成了雌蟲宿主?於身體可有什麼危害?」他聲音冷淡,目光中卻有難掩的關切,程溏眼眶漸漸發紅,垂目搖頭道:「我也糊裡糊塗,似是蠱王產了雌卵,我恰在那時入了沙湖……聽荼閣中人言語,雌蟲宿主身體並無害處,反而只有歷任魔教教主才有資格滋養雌蟲,為的便是那種邪門的移功之法。
」 紀雪庵點點頭,不再言語。
三人依程溏所言,在藥廬中翻尋了一遍。
荼閣處處是毒,令人不得不萬分小心,但終究空手毫無收穫。
紀雪庵立在院門外,冷聲道:「走罷。
」徐朝飛猶豫地抬起頭,程溏轉過身。
紀雪庵看著他道:「我並非不惜命,但這條命若浪費在此處,也太不值當。
」 他說完,程溏抬腳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他逆光而行,面上神色愈來愈清晰,卻是紀雪庵看不明白的複雜。
程溏微涼的手拉住紀雪庵,微微一笑,口中的話不知說與誰聽:「不錯,你不會死,我定會救你。
」紀雪庵一愣,張了張嘴,竟不知說什麼回應他。
他不習慣自己處於弱勢,等別人來救,而程溏也並非自負狂妄之人。
同樣許下承諾,紀雪庵根本不用考慮太多,似是毫無理由便篤定自己能夠做到。
可是程溏的承諾,卻在千萬重思緒之後,他設想過最壞的結局,清楚地預見所有的曲折磨難,但依然點頭應允。
「你——」紀雪庵不由伸出手扳過程溏的肩膀。
但他語意決絕,唇畔的微笑卻沒有一絲勉強。
第二十章 橋生已在五啖園外備好良駒,三人快馬加鞭,一路無殊回到桑谷。
桑谷秘道之外,有人等候已久,正是擔當桑谷守備要職的劉南觀和阿川。
徐朝飛遙遙望見二人,一面收緊繮繩,一面向紀雪庵輕聲奇道:「劉少俠怎地看著面色不善?」紀雪庵沒有理他,一眼看去,暗道劉南觀本就生得一張黑臉,倒是一旁的阿川不復平素爽朗無憂的笑容。
三人勒繩下馬,阿川無精打采地行了個禮,劉南觀上前笑迎道:「紀大俠,徐少俠,你們立下剿滅荼閣的大功,桑谷其中無不歡騰雀躍。
」話雖如此,阿川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紀雪庵看在眼中,只道:「七大門派的人已經來了?」劉南觀領著眾人穿過迷陣,答道:「已到了數日,正等著紀大俠你們凱旋而歸。
」 紀雪庵與劉南觀走在前頭,程溏刻意慢下腳步,低聲問阿川道:「谷中可出了什麼事,叫你這般鬱鬱寡歡?」阿川牽著馬,握拳道:「前幾日來了很多生人,谷中許多人都有些不安……他們若老老實實待在大祠堂便也罷了,誰知、誰知……」他沒有說完,咬牙切齒卻似憤怒至極。
劉南觀回過頭來,撇了撇嘴,向紀雪庵解釋道:「凌雲山莊有一個弟子在接風宴上喝多了酒,半夜誤闖入民宅……唉!總之伍莊主已當眾狠狠訓誡過那名弟子,也親自上門賠禮道歉,不過阿川小兄弟心中還有些不痛快。
」 他不解釋倒也罷了,偏偏面上還帶著三分不屑,頓時激怒了阿川,「那家老爺子被嚇得一命嗚呼,又豈是賠些銀錢便能輕易打發?我們桑谷人隱居山林,豐衣足食,只求平安寧和,誰稀罕銀子?你們自詡名門正派,難道就只會欺負山野鄉民?」劉南觀頓下腳步,哼道:「你這是非要那個年輕弟子償命不成?當今武林正道與桑谷聯手,共商覆滅魔教,爾等鄉野小民看不清局勢,可不要拖了桑谷的後腿,攪壞這一場局!」 劉南觀所言只怕與谷中大多江湖人所思一致,眾人固然忌憚桑谷,但也僅限於長老或祝珣,又哪裡會將這些平頭百姓放在眼中?阿川氣得雙目發紅,劉南觀斜眼瞥他,轉身欲走,卻聽一聲清喝:「劉兄此言差矣!」劉南觀一愣,說話的正是徐朝飛。
徐朝飛不看他一眼,卻向阿川深深施了一禮,「阿川兄弟,我代凌雲山莊……我代那人給你賠罪!」他又猛然搖了搖頭,臉上混雜著羞愧和難堪,「不,我這般輕飄飄的賠罪豈非與那人無異?阿川兄弟,我向你保證,待回到谷中,我定將那個犯事的弟子抓到你身前,要殺要剮,任憑你和那位老爺子的家人處置!」 阿川呆了呆,連連擺手道:「徐少俠,你快起來!」他臉脹得通紅,又轉頭看了看紀雪庵和程溏,結結巴巴道:「你、你們都是谷主的朋友,谷主的朋友、就是我的恩人,那個壞蛋,和你們沒有關係。
」劉南觀目瞪口呆地盯著徐朝飛,實在想不通他為何對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低頭彎腰,更何況那名弟子分明是他的同門。
紀雪庵冷眼旁觀,心中卻明白得很。
徐朝飛雖向羅齊寅和劉南觀他們自稱凌雲山莊的普通弟子,但實乃莊主伍敵的獨生子,門徒之中出敗類,難怪叫他引以為恥。
如今父子二人聚首桑谷,卻不知相見後會是如何光景。
紀雪庵面無表情向前走去,一想到大祠堂中眾人,心中不由一陣煩躁。
七大門派的掌門是由他寫信請來,面對的又是四十年前一樁驚天秘聞,可想而知將有一場怎樣苦戰。
連璋雖然握在手中,但江湖並非刀光劍影,江湖之中浮沈乃是人心。
十餘年來,他自以為獨善其身,但一朝江湖巨浪滾滾而來,才知避無可避惟有迎戰。
惡浪拍岸,稍有不慎便死無葬身之處。
紀雪庵右手握緊連璋,幾乎是同時,左手卻被人捉住。
那只手算不得柔軟溫暖,但掌心相貼,卻叫紀雪庵留戀不已。
從前的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樣弱小的一個人也能成為他的倚靠。
而他一旦尋到這個人,就再不會放手。
已是午後,沈荃派人在祝府外候著,請紀雪庵等人休憩一陣,待傍晚再至大祠堂與七大門派掌門會面。
徐朝飛也與他們一同留下,他和紀雪庵身上難免留下不少外傷需處治。
程溏在沙湖中雖失血過多,但因蠱王產下雌蟲,身上傷口竟不治自愈。
他在房中洗梳更衣,甫走出屋外,卻見童子推著祝珣穿過祝府園中的石橋。
程溏走上前,祝珣望見他,遙遙一笑。
童子將輪椅推到橋下,程溏剛好走到跟前,祝珣抬頭道:「我聽說你們到了,便從藥廬趕回來,此行辛苦了。
咦,雪庵大哥呢?」程溏看著他的臉吃了一驚,「藥僮在替雪庵他們換藥。
數日不見,你怎地如此憔悴?」祝珣淡淡笑了下,示意程溏跟著他回房,「不過睡得少了些,不礙事。
倒是你,眼看著便是氣血虧損的模樣。
來,跟我進來,我替你診一診脈。
」 話雖如此,程溏心中卻明白,祝珣的憔悴恐怕並非只因勞累。
凌雲山莊弟子在桑谷將一位老者驚嚇致死,於祝珣無疑打擊極大。
桑谷掌握實權的乃大祠堂長老,但谷中百姓信任的卻是祝珣。
這樣一個世外桃源,如今竟成武林要首齊聚之處,老者的悲劇會不會再次發生,甚至桑谷是否也淪為戰場?程溏尋思間,童子已將祝珣送回屋內。
他喚程溏坐下,細細切了會兒脈,面上浮現奇異神色,半晌喃喃自語道:「好霸道的藥,你之前是不是曾……瀕死回生?」程溏不甚在乎地搖頭一笑,「說來也是奇緣,陰差陽錯,卻是荼閣中人救的我。
」祝珣仍皺著眉頭,「你的脈象與從前有些微不同,更顯硬韌,怎麼會這樣?你幼年經脈受損,便是最體健之時,也應是細弱脈象,如今竟似判若兩人。
」程溏凝目看著自己的手腕,抬頭苦笑道:「有一件事我還未同你說。
當年蠱王被桑谷叛眾帶走,後來有了荼閣。
我在荼閣機緣巧合竟趕上蠱王產卵……現下我的心臟中,存浮著血寒蠱雌蟲。
」 話音落下,祝珣驚得險些打翻手邊茶盅。
程溏微微一笑,「我經脈盡毀,終生難習內功,總算不至於被有心人利用去害人,如今想來竟成萬幸。
你之前也說過,雌蟲宿主對身體並無大礙,看來反而有益。
不過既然雌蟲與雄蟲相互吸引,才有那等邪門的換功法子,不知我對雪庵解蠱可有幫助?」祝珣精神一振,頷首道:「不錯,雌蟲宿者十分難得,我之前不曾在此節琢磨。
」程溏笑起來,「不論如何,雪庵的身體,總要托付於你。
」 祝珣聞言微微垂下眼,忽然道:「對了,你在離開之前給我的信,我還未看……」程溏笑得清淡,不知似忘了此事,還是一早等著他提起,只道:「既然未看,你還給我罷。
」祝珣頓了一頓,推著輪椅移至案前,取了一紙密封的信,遞與程溏。
程溏神色難辨,起身走到燭台旁,將信的一角湊上火苗。
燭火舔卷薄紙,秘密依然塵封。
祝珣隔著火光看見程溏的臉,想起二人不在祝府的那些夜晚,他曾反復撫摸信封的一角,幾乎忍不住便要拆看。
其實,他大約猜得到程溏寫了什麼,正因為猜得到,心一會兒跳得極快,過一會兒卻又冷得徹底。
如果他能夠站起走路,如果他沒有身負谷主之職,如果最先遇上紀雪庵的人是他……但是沒有那些如果,即便程溏遭遇不測,紀雪庵也絕非輕易變心之人。
所以他們能平安歸來,祝珣比任何人都感到高興。
只是為什麼,程溏的眉間卻有揮不去的陰影。
那是他在紀雪庵眼前不會流露的神情,祝珣卻已目睹數次。
他不由心中一痛,開口啞聲道:「你莫要再憂心!」程溏吃驚地回過頭,祝珣強笑道:「我知道你始終擔心雪庵大哥的身體,卻強忍著不敢在他面前露出。
但他與你心意相通,你掩飾得再好,他終能察覺。
往後,你莫要再憂心——我向你許諾,定叫雪庵大哥安然無恙。
我是醫者,這種事交給我擔憂便好。
」 程溏久久沒有回答。
祝珣愣了愣,猛然驚醒程溏是否誤會,正要開口辯解,卻忽然覺出滿嘴苦澀。
卻在此時,程溏微微轉過臉,叫祝珣只看得見他半副眉眼,低聲道:「祝珣,多謝你。
」 臨近傍晚,大祠堂派僕從來接人。
祝珣也在受邀之列,坐上特製轎子,與眾人同去。
暮色之下,大祠堂燈火通明,遠遠便聽見人聲鼎沸。
晶城捕風樓極盡奢華,雖然無法在深山幽谷重制舊時宮閣,但沈荃偏偏有本事叫人錯以為置身一場歌舞平生的風流之宴。
只不過當紀雪庵步入殿堂,場面不由隨著他周身氣息為之一冷。
今夜人來得齊全,沈荃安排席位也頗費心思,紀雪庵與程溏同交好的豐氏夫婦、裘斂衣、羅齊寅等人共席,祝珣被領至首座,徐朝飛則坐在了凌雲山莊莊主伍敵的身旁。
七大門派弟子陸續落座,沈荃起身說起無懈可擊的場面話。
紀雪庵不耐煩聽,同席亦有人按捺不住。
羅齊寅抬起臉,關切地瞧著二人,「紀大哥,程弟,荼閣之行可一切安好?」 紀雪庵淡淡點頭,裘斂衣晃著酒杯笑道:「我便知道,區區荼閣哪裡難得了你?面癱必遺千年哪!」木槿夫人笑了一聲,「裘老六,莫亂說話。
」紀雪庵放眼望去,微微皺眉,左手邊豐華堂道:「常興門、凌雲山莊、飛鴻派、小巒山皆來了,雷馳堂這次卻沒來。
」 世人口中的七大門派乃是當年武林鼎盛時期的舊稱,除卻豐華堂提及的五個門派,另兩家卻是如今鮮少被人提及的屏洲倪家和雁州梁家。
四十年前,最後一屆武君大會在青浮山召開,當時的山莊主人姓杭,乃雷馳堂門下的一名弟子。
大會之上,七大門派近百名高手失蹤,雖然後來歸罪於屏洲倪家,雷馳堂也多少難逃干系,近年來漸漸式微。
而飛鴻派與小巒山固然武藝高妙,卻地處偏僻,難以常常插手江湖事務。
當今武林,已成常興門與凌雲山莊氣勢如虹平分天下之象。
話題終於被引向正題,卻是常興門下一個脾氣火爆的弟子最先跳起來道:「紀大俠,在下還未曾請教,你寫那樣一封信給門主,究竟有何用意?」紀雪庵冷冷看他,「你姓甚名誰,又是常興門中哪一號人物?」常興門門主常季風連忙打圓場道:「紀兄弟,自青浮山上匆匆一見,別來無恙?常某座下弟子不懂禮數,還望紀兄弟見諒。
只是紀兄弟的信,恕常某也不解其意。
我常興門門風開明,常某不甚明瞭之事,也需向眾弟子請教。
小徒衝撞了紀兄弟,常某代他賠個罪。
」他話音剛落,凌雲山莊莊主伍敵卻冷哼一聲,「常門主對一個晚輩未免太過謙遜客氣了些。
紀大俠,我凌雲山莊上下為這一封信千里迢迢趕赴桑谷,你若不能給我們一個信服的回答……哼。
」 二人紅白雙面,不愧統領武林多年,真是旁人學不來的默契。
紀雪庵面帶諷刺地笑了一下,「信里究竟寫了什麼,若你們毫不心虛大可置之不理。
當年之事已過去,事主也已過世,我無意與諸位糾纏真相。
但往事既逝,卻並不意味著有人可就此心安理得,更由不得顛倒是非!」常季風笑了一下,「紀兄弟在信中提及無息老人,將隱居山林的前輩高人也捲入此事。
只是不知紀兄弟將我等召集至桑谷,尊師可知曉?」紀雪庵冷冰冰道:「真相自在人心,家師是否知道又有什麼干系?」伍敵聞言怒道:「便是無息老人也不曾指出所謂真相,又哪裡輪得到你指手畫腳?紀雪庵,我只問你,你信口雌黃,可有鑿鑿鐵證?」 卻聽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道:「事已至此,伍莊主何必還要強撐?」眾人一齊回過頭,飛鴻仙子站起身道:「當年參加武君大會的前輩一去不返,四十年前的飛鴻派掌門也並非小女子,但青浮山上魔教教徒留下的半月足跡,卻無疑是我派追月步法的功夫。
」堂中竊竊私語一時連成一片,伍敵皺眉道:「仙子不如先去徹查,飛鴻派中可有弟子與魔教暗中勾結?」飛鴻仙子盈盈一笑,似已料及他的話,不緊不慢道:「這點無須伍莊主費心。
莫論飛鴻派御下極嚴,絕無可能出通敵的劣徒,況且先師將追月步法精進修改,如今飛鴻派上下包括小女子在內只會施展新步法。
但青浮山上的痕跡,分明卻是最初的步法,早已失傳。
故而紀大俠在信中提出魔教青閣和碧血書的由來,小女子雖感慚愧仍抵賴不得。
常門主與伍莊主堅持己見,只盼不要再在魔教中發現貴派的獨傳功夫才好。
」 飛鴻仙子眉目如畫,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竟在眾人之前叫常季風和伍敵難堪。
常季風掛著笑的臉頓時難看起來,徐朝飛不知拉著伍敵說了些什麼,卻令他更加憤怒,一把甩開徐朝飛,怒目向飛鴻仙子道:「你這女娃子!」飛鴻仙子神色如常,坐回席中。
紀雪庵接口道:「我請諸位來並非打嘴仗,只為解決眼前危機。
」 常季風面色灰敗,「紀兄弟有何高見?」言語間似已默認碧血書一事。
紀雪庵看了一眼沈荃,見他始終作壁上觀,冷聲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青閣的弱點,碧血書上的功夫到底如何應對,沒有人比在座諸位更清楚。
」常季風聞言嘿嘿一笑,「紀兄弟的意思,難道竟叫我們將自家武功的短處盡數亮出來?」紀雪庵沒有答話,伍敵卻道:「無知後輩果真大膽!你可知此舉究竟意味著什麼?若正道最後未能鏟滅魔教,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若正道各派為追逐利益互相殘殺,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正道武林一朝顛覆,天下生靈塗炭,小子,你擔得起這個結局!」 他一字一句如挾帶刀劍,光憑言語便畫出一副血淋淋的場景,叫在場所有人都心驚肉跳。
在令人屏息的沈寂中,紀雪庵毫無畏懼地迎向伍敵的目光,冷冷道:「我擔不起,我今日作為,只為避免這個結局!七大門派種下的惡果,該擔負的人到底是誰?」伍敵雙目圓瞪,「你!」卻又有人起身諷道:「罪魁禍首分明是屏洲倪家,其他門派不過受其連累。
當年武君與無息老人交好,紀大俠可莫要因此徇私。
」 眾人一片嘩然,說話的卻是小巒山家主柳至。
紀雪庵扭頭去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一聲。
四十年前武君大會究竟發生什麼,已是死無對證,但一年後七大門派掌門齊聚首,定下武君之罪,在場卻有不少人親歷。
沈荃終於開口道:「哦,柳家主這麼說,看來絕非人云亦云那麼簡單?」柳至道一聲自然,一把將身旁一個低著頭的年輕人拉起,「賢侄,你且將那事說與諸位聽。
」 那個年輕人慢慢抬起臉,長眉漆目,五官生得俊秀,但神色間卻一派懦弱畏縮。
眾人一時摸不清頭腦,惟有常季風伍敵等極少數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年輕人受驚地低下眼,怯聲道:「四十年前,武君並沒有死。
我年幼時,曾經見過他一面。
」他不過二十來歲,武君若死在當年,怎麼可能與他見面?堂中漸漸響起疑問,程溏卻輕輕咦了一聲。
木槿夫人扭頭看他,問道:「小溏,怎麼了?你認識這人?」程溏搖搖頭,卻蹙眉道:「他……我曾在哪裡看見過他。
」 他剛剛說完,便聽見柳至一笑,面向常季風等人道:「常門主,伍莊主,你們可覺得他面善?不錯,他的眉目與當年武君幾乎一模一樣!屏洲倪家惡名遠揚,連唯一的幼女也飄泊江湖,最後卻流落至我小巒山,嫁與一個粗僕,生下一名男嬰。
此人的身份,正是武君的親外甥!」 武君自四十年前再未在江湖上現身,今日大祠堂之中親眼見過他的不出十人,但看常季風與伍敵等人無比震驚的模樣,柳至所言大約不假,也不似提前與常興門和凌雲山莊串通一氣。
眾人面上皆驚疑不定,若武君未死,如今可還活在世上,豈非成了四十年前那樁慘劇的唯一見證人。
沈荃抬了抬手示意堂中安靜,揚聲問道:「你口說無憑,不過是長得與武君有幾分相似。
除非你告訴我們,武君何時來找你,找你做什麼,之後他又去了哪裡?」 柳至拍了拍年輕人的背,叫他但說無妨。
年輕人點了點頭,「此事約摸發生在十餘年前,我那時不過七八歲。
我也不知武君如何來到小巒山,他尋到我,自稱是我的舅父。
自我懂事起,母親便告訴我屏洲倪家曾有一個逆子,欺叛武林正道,釀成驚天悲劇,更害得倪家家破人亡,連累母親孤苦飄零……舅父、那人說他尋找母親多年,終於找到我們,欲將一身功夫傳與我。
我心中十分害怕,連忙告知母親,母親便將那人罵走,叫他不要再來害我們……後來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
」沈荃身體微微前傾,嘴角勾起一絲笑容,「武君欲將一身功夫傳與你?那你可曾親眼見過武君那一雙斬雲斷雨刀?」年輕人愣了愣,「我那時年紀小,記不清了……母親不許我再見那人,他最後也離開了小巒山。
」 程溏聽得有些發愣,雙目直盯著年輕人的臉。
木槿夫人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追問道:「小溏,你好好想一想,究竟在哪裡見過他?」程溏蹙眉思索,努力抓住腦中閃過的片斷,忽然脫口道:「蘭閣?」裘斂衣嘖了一聲,「我還以為蘭閣淨出美人!這人雖然面孔生得不賴,卻無半點精氣神,斷斷算不得美人。
」豐華堂皺眉道:「若他當真出身蘭閣,難道這一出認親卻是小巒山與魔教設計好的?柳至的話果然不可信!」 堂中議論紛紛,一時無人再關心紀雪庵與常伍二人的爭論。
紀雪庵坐回席中,裘斂衣問道:「紀雪庵,你怎麼看?」紀雪庵冷聲道:「虛虛實實,真假莫辨,他又長了這樣一張臉,足夠混淆視聽。
」這個倪家的後人無論是被人教唆,還是屏洲倪家果真叛棄武君,一字一句,看似柔弱無害,實則滿懷惡意。
旁人不知道實情,但紀雪庵卻聽橋生說過真相。
四十年前,武君確實未死,他親手挖就一條地道,忍辱負重活了下來。
時至今日,他的犧牲被世人忽略,罪名卻仍將繼續,除非——紀雪庵心中一凜,卻聽沈荃緩緩道:「若武君未死,他如今又在哪裡?他未能將功夫教與你,可還有別的傳人?恐怕惟有見到斬雲斷雨刀,才能真正明白武君的下落和當年慘案的始末。
」 他話音甫落,空氣中似有一瞬凝滯,但隨即恢復如常。
紀雪庵目光如炬,抬頭望向屋頂一角。
程溏隨著他視線望去,輕聲道:「雪庵,橋生是不是在那裡?」紀雪庵點點頭,面上卻不動聲色,「他隱匿氣息的本事極好,方才定是憤怒至極,才會露出一絲破綻。
他說得不錯,世上大約真沒什麼事能瞞過沈荃。
他借機發揮,明知橋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出來,仍出言激他,多半意在警告。
」程溏恨聲道:「倒似他一貫作為,陰險卑鄙。
」 事已至此,人心渙散,疑雲籠罩,卻無法再商議對付魔教之事。
沈荃見好就收,口稱時候不早,請眾人各自散去休息。
祝珣尚要留在藥廬,紀雪庵諸人往祝府而去,豐華堂不由道:「沈荃擅長操控局面,一直依他所言行事,未免受制於人。
」紀雪庵冷冷道:「他願意與七大門派周旋羅嗦隨他去,我卻決計不會再浪費時間與這些人廢話!沈荃利用承閣已久,如今荼閣被滅,韋行舟若不是傻子,定會有所反擊。
桑谷太過安逸叫人覺不出危險,我寧可明日一早便出發去天頤宮。
」 木槿夫人聞言笑起來,「紀兄弟,你啊你。
」紀雪庵從來都那麼直接,但有時長袖善舞心機繁重如沈荃,卻反而令人反感。
更何況,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荼閣就這樣硬生生被鏟滅,沒有人敢懷疑紀雪庵是否能做到。
裘斂衣亦哈哈大笑,「真爽快!只要你記得算我一個就好!」木槿夫人與豐華堂相視一笑,拿這兩個朋友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心頭卻不由自主湧上一股豪情。
祝府近在眼前,她轉臉瞧見程溏仍皺著眉頭,不禁道:「小溏,想不起來便算啦,不要太費精神。
」 程溏頓住腳步,看了看眾人,苦惱道:「明明只差一點點,這般滋味真是撓心抓肺,叫人難受至極。
」紀雪庵摸了摸他的腦袋,卻道:「我陪你在外面走一走罷。
」眾人見狀先行回了祝府,只留紀雪庵與程溏站在長街月光之下。
二人不問方向,抬腿漫步而行。
程溏側臉問道:「明日當真要前去天頤宮麼?」紀雪庵垂首看他,「你不願意?」程溏笑起來,「你若決定如此,我自然與你同去。
」語罷忽然加快幾步,走在紀雪庵前頭,回過身笑看著他,「紀大俠武藝高強,即使身邊多一個礙手礙腳的跟班,照樣有本事護他周全。
」 他微微仰著頭,滿天細碎銀光映在程溏雙眸中,便成了世間最耀眼的兩顆星子。
紀雪庵心潮澎湃,身體略一前傾,一把捉住程溏的手,將他拖回自己的身畔。
他許久不曾笑得這般輕鬆,開口說些俏皮的話。
紀雪庵哼了一聲,嘴角卻不由自主翹起,「反正這個跟班主意大得很,即使不許他去,他也會偷偷追上。
」 程溏開懷大笑,笑聲被晚風吹散,與早春暗香漫延成一片。
路旁屋宅漸少,二人不知不覺間,竟行至桑谷聖泉重地。
門口看守的護衛識得兩人曾被祝珣領來此處,未加阻攔。
足下幽徑狹窄,道旁點了小燈,朦朦朧朧,與溫泉的裊裊水氣暈雜在一處,宛如闖入仙境。
二人憑記憶走到並蒂池前,坐在高台之上。
程溏輕輕嘆了口氣,「不過,我還是更希望你在桑谷多待幾日。
荼閣一役損耗太多,你的內息尚未全然恢復。
另外這次回來,還不曾請祝珣仔細替你診脈。
」紀雪庵神色複雜,「桑谷玉碎裂,我還未告知祝珣……這件事,實叫我歉疚。
」 二人都未再刻意提起今夜大祠堂的那個年輕人,程溏心知紀雪庵不欲逼迫,暗自感激。
聖泉空中漂浮著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氣,腦袋漸漸放空,先前因苦思冥想而生出的頭痛不由減輕許多。
身旁紀雪庵的手輕輕覆在程溏的手背上,他沒有睜眼,心中的念頭卻與那人一模一樣,只願此時即成永久。
靜好一刻卻終被人打破。
紀雪庵坐直身體,看向停落在高台上的不速之客。
橋生站定,冷笑一聲,「打攪二位了。
」紀雪庵皺眉道:「荼閣被滅,韋行舟必問其根由,你怎能在這時離開承閣來這裡?」橋生沈聲道:「我不過是聽命行事,樓主吩咐我今夜趕來桑谷,原來是有這樣一場好戲等著我。
」 看來舊事重提並非巧合,沈荃與橋生之間果然生出嫌隙。
紀雪庵冷冷道:「既然是捕風樓的事,你現下來尋我是何意?」橋生盯著他道:「我不信你不明白我說什麼。
若樓主只是記恨我欺瞞身世,演一齣戲來警告我便也罷了。
他在此時將我調離,分明已打算放棄承閣,往後正道憑何再來制約魔教,恐怕無人知道沈荃的打算!」紀雪庵目光灼灼,「你可想清楚?今日這番話,足以叫沈荃與你徹底決裂!」橋生苦笑一聲,「這些年我潛伏於承閣,出生入死,但沈荃從未真正信我。
也是難怪,我私心太多,一為報父親的仇,二來……我自願接近魔教,也為了——」 「是阿營!」他的話卻被猝然打斷。
紀雪庵與橋生一齊回頭,只見程溏瞪大雙目,面白如紙,「我想起來、我想起來了!不是那個人……是武君……是碧血書!」他一句話先後提及沈營、武君和碧血書,恰是橋生最關切的人事,不由急問道:「你想起什麼了!」 程溏呆呆看向他,竟突然跳了起來。
他面上神色如遭雷擊,似回想起一件極為可怖的事,連連搖頭。
紀雪庵慌忙拉住他,「小溏!」程溏渾身顫抖不止,喉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紀雪庵緊緊抱住他,湊近他的唇畔,才聽見他喃喃重復著四個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 橋生心急如焚,但見程溏神情異樣,卻不敢再出言刺激。
程溏慢慢站直身體,一手掙開紀雪庵,各看了二人一眼,似已鎮定下來,開口道:「我之所以瞧那人面善,卻是因為當年曾在一本書冊上見過武君的畫像。
如今回想起來,大約那本冊子便是碧血書。
」橋生聽得目瞪口呆,「你怎麼知道那是碧血書?這件事,又怎麼與二少爺扯上關係?」 他口中的二少爺,自然是指沈營。
程溏聞言笑了一下,「看來要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說出來才行啊。
」紀雪庵不安道:「小溏?」程溏抬頭看他,面色依然蒼白,「不要緊,反正都想起來了。
」語罷後退一步,兀自開始說起往事:「那個時候,我和阿營已經引起韋行舟的注意,我被帶去天頤宮,阿營還留在蘭閣。
我與阿營多年形影不離,乍然被分開,又擔心韋行舟未必輕易放過他,總是擔驚受怕。
有一回,我好不容易討得韋行舟歡心,令他允諾讓阿營來天頤宮陪我半月。
阿營回去後,天頤宮的日子便愈發難熬,我實在忍不住,終於在一個晚上偷偷逃回了蘭閣。
」 程溏的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紀雪庵與橋生的心緒隨著他的話而起伏,他們幾乎身臨其境,程溏跋山涉水跑回蘭閣,天已經黑透,惟有桃樹掩映之下的小窗透出燭光。
程溏一把推開門,秉燭夜讀的沈營抬起頭,面上又驚又喜。
程溏跑到案前,桌上硯台里的墨還沒有乾,他一眼瞥見沈營手中的書冊上畫了一幅人像,不由奇道:「阿營,你在看什麼書?」沈營微笑著將書遞與程溏,「你瞧這人的模樣生得可好?」程溏細看一眼,又隨手翻了翻書,前頭卻再無畫像,只密密麻麻寫著各種武功。
他畢竟與出身捕風樓的沈營不同,無甚興趣,笑嘻嘻問了句:「阿營,你又在鑽研拳腳功夫啦?」便不甚在意地放下了書冊。
「那晚,我睡在蘭閣,與阿營抵足聊天,好不快活。
本以為不過一夜功夫,天頤宮未必能發現我出逃,誰知後半夜竟有人包圍了蘭閣,將我和阿營一同捉拿回去。
」 橋生急道:「那本書便是碧血書?它去哪裡了?」程溏雙目霧沈沈地看著他,「自然也被帶走了。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那時我並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只當韋行舟要懲罰我夜逃之罪。
但他卻將阿營也綁在屋內,離床不過丈許,叫他親眼看著韋行舟如何折磨我……第二天,他令荼閣送來一條毒蛇,一面纏緊我的脖子,蛇尾卻鑽進我的身體里……第三天,鈴閣來了人,奉上韓秀山最喜愛的幾件玩具,又在我身上各自試了一遍……最後一天,我大概只剩下一口氣了,韋行舟將一根毒針混在一把針里,然後隨手拈起一根針,一邊笑著問阿營是不是這根,一邊扎進我的皮肉。
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針,朦朧中看見他指縫那枚針尖泛著藍光,心中剩下的唯一念頭便是解脫。
但韋行舟拈著針卻猶豫了,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竟一揚手,針沒入了阿營的胸口。
」 正如同當年沈營只能眼睜睜看著程溏受辱受刑,紀雪庵也只能看著程溏重回噩夢難以自抑。
他大約不知道眼淚從空茫無神的雙目中流個不停,其實沒必要將那些不堪的細節也說出,但塵封的記憶一旦噴湧,卻再也無法停下。
程溏抬手摸了摸臉上的淚水,模糊地笑了笑,「那時我奄奄一息,高燒不斷,將養數月才逐漸恢復,那些天的事都記不清了,只隱約留下我私逃去見阿營,連累他中了毒針的印象,直至今夜看見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回想起來,大約先前阿營在天頤宮陪我,不知如何偷得那本書冊,帶回蘭閣。
」橋生喃喃自語道:「書上記著武功,還有父親的畫像,難道果真是碧血書?」紀雪庵冷冷道:「若非如此,沈營根本無必要盜取此書,韋行舟也不至於如此大動干戈。
」 他只覺冰火交加的滋味在心頭煎熬,卻只能拼命壓制。
此處沒有能讓紀雪庵發洩怒火的對象,更不能再隨意引得血寒蠱發作。
他恨極韋行舟,心中疼痛不及程溏當年所受的一分,將來卻要十倍百倍地還給韋行舟!但紀雪庵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向著沈營,夾雜著新仇舊恨一齊湧上的怨氣。
他知道程溏將沈營看得極重,甚至心懷歉疚,他為他千辛萬苦逃離天頤山,他為他在江湖奔波兩年,他為他重回故地一心復仇。
紀雪庵當然也知道,若沒有沈營,不會有今日的程溏,甚至沒有那場變故,他根本不會與程溏相遇。
那些若隱若現的不快終於尋到答案,長久以來紀雪庵不屑一顧的情緒,如今叫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在嫉妒沈營。
從程溏第一次在昏睡中喚出那個名字起,明知二人不過只是朋友,但他越來越難以容忍,程溏心中一角佔據著如此重要的一個人。
紀雪庵冷哼一聲,不過是一個死人,這句話卻終歸不能說出口。
程溏忽然又開口道:「我為了逃避痛苦,竟忘了這件事。
阿營為何要偷碧血書,他與我一樣不能修習內功。
我回到蘭閣的那夜,他桌上的筆墨尚未乾。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我應該想到,他——」「他將書上的功夫謄抄下來了?」紀雪庵吃驚問道。
程溏原本也只是猜測,聽罷此言,雙眼卻慢慢綻出光亮,重重點頭道:「阿營被抓去天頤宮後什麼也沒說,後來又中了毒……連韋行舟也不知道,阿營極有可能在蘭閣留下了碧血書的復本!」 此言既出,莫說紀雪庵與橋生,連程溏自己也嚇了一跳。
種種蛛絲馬跡曾一度被他遺忘,但回想起來不僅歷歷在目,竟如在心中揣摩翻滾了許久。
燭火微微晃動,阿營擱下筆對他笑,鼻端嗅到還未散去的墨香,泛黃書冊上畫了一幅青年的小像。
這些片斷太過真實,絕非他的臆想或錯構的記憶。
忽然肩上一重,程溏回過頭,對上紀雪庵瞭然的目光,「我們去蘭閣罷。
」 程溏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橋生在一旁皺眉道:「若能找到碧血書復本,七大門派用不著再各懷心思,對付青閣也多幾分把握。
但你並未親眼見過二少爺謄抄,萬一是你弄錯……」紀雪庵冷淡接口道:「從桑谷去天頤宮本就要經過蘭閣,不過稍作停留,連繞路也算不上。
」橋生吃驚道:「你要去天頤宮?」紀雪庵冷聲反問:「沒有沈荃准許便去不得?」橋生咬牙道:「罷,我與你們同去。
」 橋生得武君斬雲斷雨刀真傳,又精通承閣隱跡暗殺的功夫,若與紀雪庵聯手,稱得上如虎添翼。
他轉身看了看紀雪庵與程溏,思索道:「蘭閣離天頤宮不遠,正是魔教耳目最為集中之處,三人同行難免引人注意。
程溏腳力最慢,卻又不得不去……這般好了,我先行一步,也可引開些承閣的人,你們盡快趕來便是。
」程溏自沒有異議,紀雪庵亦點頭道:「那就如此定下。
」 商議完畢,橋生不欲多語,道聲告辭,身形便在夜色中掠去不見。
時候不早,紀雪庵與程溏也不再逗留,回到祝府後略整行裝,留下一封短箋知會裘斂衣等人。
翌日天未亮,二人悄悄離開桑谷,躍上馬背向蘭閣而去。
第二十一章 從桑谷至蘭閣,繞開那個懸有瀑布、內有暗流的深潭,又回到當初祝珣給紀雪庵指的路上。
大道中央以巨石為界,向東北是桑谷,往西則是蘭閣。
紀雪庵曾在巨石前與祝珣一行分別,也曾抱著重傷的程溏坐在石上。
二人共乘一騎,弛入西面山坡的密林中。
便是在此處,紀雪庵殺了青閣中那個學得飛鴻派功夫的少女,卻也被她在臨死前偷襲得手,從此身受血寒蠱之擾。
他卻不提此事,只收攏手臂慢慢抱緊程溏,淡聲道:「那時我來天頤山上尋你,走的便是這條路。
」 西邊彤雲漫天,冬日積雪已融化,林間雖稍顯陰冷,頭頂樹枝也冒出星星點點綠芽。
桑谷的馬頗有靈性,沿著地上枯草間若隱若現的野徑一路小跑。
紀雪庵一手拉著繮繩,另一手摟住程溏的腰。
程溏握上他的手,靠在他胸前的腦袋微微回轉,輕笑道:「是了,我想起來,你先是誤闖蘭閣,才去了天頤宮。
」不待紀雪庵回答,他卻低聲嘆了口氣,「我卻許多年沒有回蘭閣了。
」 他用了一個回字,彷彿蘭閣是他的家。
也是難怪,程溏自幼在蘭閣長大,離開那裡卻不過數年。
祝珣曾說,蘭閣並非能笑著敘舊的地方,但對程溏而言,蘭閣的年月卻未必全是痛苦。
紀雪庵忽然開口道:「我也想隨你一起回蘭閣,去你長大的地方看一看。
」程溏聞言一愣,卻聽他繼續道:「你經歷過什麼,還留下哪些掛念,無論好的壞的,我都想知道,然後佔為己有。
我要完整的你,小溏,你且記住,這一回有我陪你在身旁。
」 程溏眼眶微微發紅,卻笑道:「雪庵,你是在安慰我麼?」紀雪庵哼了一聲,恰在此時,馬跑出樹林,二人面前豁然開朗。
殘陽近血色,照在百丈之遙的高崖兩岸,崖下深渠氣勢如虹,奔流不息。
程溏慢慢回過頭,紀雪庵的臉在暮色中仍然冷漠似冰雪。
但他的雙目凝視著程溏,眉心微蹙,似在思慮說一句什麼話才能不負眼前壯景。
程溏抬起手撫平他的額頭,暗道這般難題,還是不要叫心腸冷硬的紀大俠犯難了。
他的笑意將從眸中溢出,卻無比認真道:「青浮山也好,天頤山也罷,只因你在我身邊,我才能看到最美的景色。
」 他的手被捉,微翹的嘴角被擒。
紀雪庵伏下臉龐,深深吻住程溏。
唇齒相依,繾綣纏綿,不問進退,不帶情慾,自然而然地想要親近對方,心中更明白對方也如此眷戀著自己。
耳畔安靜得連奔河的聲音也消失,心卻又暖又脹,滿足得快要融化。
他們不知親了多久,同時睜開雙眼,嘴唇分離,目光卻還粘在一處。
紀雪庵重重拍馬,馬身駝著二人在崖邊疾馳而去。
天色漸暗,圓月當空,繁星閃爍,深渠漸漸流成淺灘,馬蹄踏得水花亂濺,淌過小河。
對岸臘梅已謝,但衝出梅林,月下一角高高的飛檐卻還在。
紀雪庵勒馬,抱著程溏跳下。
程溏輕輕啊了一聲,快步向不遠處一座亭子跑去。
亭中掛著紅綢,系滿銅鈴,正是蘭閣特有的傳訊法子。
月色明亮,程溏伸手撫過身前的數枚銅鈴,忽然輕搖一下。
清脆鈴音在黑夜中顯得十分孤單,程溏轉過身,向紀雪庵搖頭道:「這裡最後留下的訊息是一句救命。
」紀雪庵默然走近,橋生不知從哪裡冒出,落在亭外,附和道:「我已仔細查看過,蘭閣上下空無一人。
」 三人一時相顧無話,程溏步出亭子,「我先帶路罷。
」橋生哼了一聲,卻也跟在他身後。
程溏領著二人往蘭閣深處行去,穿過一重重精巧的園子,最後拐入一間小院。
院中氣息清冷,約摸許久沒有人來了。
程溏止步道:「這裡原本只有阿營和我兩個人住,他的屋子便在東首。
」紀雪庵走到廊下推開房門,頓時皺起眉頭。
借著月光卻見屋中擺設物什均被翻得亂七八糟,橋生站在門口道:「我比你們到得早,先來翻找了一遍。
」語罷摸出火折子,進屋點亮桌上燭燈。
他既在沈營入蘭閣之前便識得他,又時常偷偷看望,知道他的居所也不奇怪。
程溏跨過門檻,面上難掩激動,定睛環視一番後卻失望道:「東西大多都換過了,這間屋子大約後來又住過別人。
」橋生聞言不由惱道:「難怪我翻遍器物,卻什麼也沒有找到。
」 紀雪庵冷冷道:「他若有心偷來碧血書,豈能無腦至將復本藏在能輕易搜尋之處?」屋中三人惟有他不認得沈營,但憑旁人口中言語,紀雪庵卻知沈營必是目光長遠心機深重之人。
他心裡忽然閃過一絲不解,沈荃是否當真不重視這個弟弟?當年沈營被送入魔教為質,卻知曉碧血書之事,若憑他自己本事在魔教鑽研出這一秘密未免太驚人,難道卻不是捕風樓一早告訴他?但沈營既是捕風樓極重要一人,沈荃又為何親手取他性命? 他只覺眼前蒙上一團黑布,遮蓋住最要命的一節,遂叫答案愈來愈遠。
身旁橋生重振精神,一把掀開臥榻上的被褥,雙手仔細探摸床板。
程溏舉著蠟燭走近幾步,照亮紀雪庵陰沈不定的神色,奇道:「雪庵,怎麼了?」紀雪庵回過神,搖頭示意無事,掃視了一遍屋子,「你可有什麼頭緒?我們也動手一起找罷。
」 三人不再言語,將屋中燭火盡數點亮,一寸寸遍尋起來。
桌椅搬開,櫃櫥拆散,每一個木柱從頂摸至底,每一塊石磚都試圖撬起……直待蠟燭燃盡東方發白,日上中天夕陽西沈,整整一天過去,卻一無所獲。
橋生洩氣地往桌上一坐,失望道:「怎會找不到?難道是我們料想錯了?」紀雪庵皺著眉頭,目光再一次細細從屋中掃過,惟恐放過一絲可能。
程溏滿面疲憊,喃喃自語:「是我想得太多麼?」 他嘆了口氣轉過臉,視線茫茫然落在窗外一株矮樹上。
枝丫光禿,全無花葉,程溏的眼前卻清晰地忽然浮現出那夜的情境。
他氣喘吁吁跑進小院,撐著膝蓋抬起頭,小窗透著燭光,照亮滿枝紅花。
程溏猛然挺直背脊,快步跑出屋子。
紀雪庵與橋生連忙跟上,卻見他愣愣站在樹前,自言自語道:「阿營最喜歡這株桃樹……」 話音落下,橋生忍不住踏前一步,狠狠道:「一樣也是找了,乾脆將院子也翻過天!」語罷大步走到樹下,一掌拍在樹旁泥地上。
暮色晦暗,程溏只見他面色一變,身旁紀雪庵冷喝一聲:「這聲音不對!」銀光脫鞘而出,快如閃電斜刺入泥,飛快一挑,竟有一件東西破土而出,直撲程溏。
橋生禁不住一聲喝彩,待飛身去取,程溏卻已眼疾手快抱住來物。
紀雪庵收劍走到他面前,程溏急急拍去表面泥土,三人定睛一看,那件物什外頭用油布裹得十分嚴實。
他吸了一口氣,慢慢揭開兩層油布,露出其中一冊薄書,遞與紀雪庵。
紀雪庵垂目抽出微微發皺的書冊,封面不留一字,他緩緩翻開一頁,匆匆瞥過數行,赫然合上。
光亮微弱,卻已足夠令紀雪庵看清,另二人見他這般神情,心中皆是雪亮。
程溏如釋重負,情不自禁面露喜色,低聲叫道:「太好了!果然、阿營他果然……」橋生亦激動得握緊雙拳,他深知碧血書記載了七大門派的獨門秘籍,旁人輕率翻閱只怕引來麻煩,先前紀雪庵之舉便是為避嫌。
但他實在按捺不住,渾身竟發起抖,咬牙道:「借我看一眼,我不看別人的功夫,我只想……」 他甚至無法將話說完,為這一本薄薄的書冊,多少人的命運被改寫。
逝者已逝,但他怎能就此甘心,無論如何也想看一眼,為正道犧牲自身、卻又被正道徹底犧牲的養父究竟在碧血書上留下了怎樣一筆。
說來也是荒唐可笑,武君與魔教勢不兩立,橋生最後卻只能在魔教聖寶中尋求慰藉。
紀雪庵深深看他一眼,將書冊交到橋生手中。
橋生的手指顫抖不已,飛快翻過前頁,發出嘩啦一片聲響,然後驟然停在一頁。
他死死盯著那一頁,眸色黑沈,卻隱隱有水光湧動。
良久,橋生垂下手,正將書頁露在了紀雪庵和程溏面前。
那一張紙上幾近空白,不過寥寥數語。
右首如前頭一般記下門派,這一頁寫的正是屏洲倪家。
程溏低低啊了一聲,這應當便是他在那夜看見武君畫像的一頁,但沈營謄抄復本,卻不可能一並臨摹畫像。
紀雪庵從橋生無力的指間取回書冊,那一行小字躍然入目:斬雲斷雨刀,求而不得。
程溏嘆息道:「求而不得……武君剛烈不屈,連魔教教主亦自覺挫敗,不知七大門派見到此言作何感想。
」橋生聞言忽然笑起來,他大笑著退後兩步,朗聲道:「哈哈哈哈,誰在乎那些偽君子!父親是怎樣的人,就由我一人記著便好!紀大俠,碧血書的復本交到你手中,便請你帶回桑谷,我先行一步!」語罷跳上屋頂,再不見蹤影,徒有笑聲在長風中,愈遠愈模糊,終究難免留下悲傷餘音。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今夜月光卻不如昨晚,空中聚著一層薄雲。
程溏轉身看紀雪庵收好碧血書的復本,問道:「我們現下待如何?」紀雪庵看了看天,「今晚行路不便,等天亮再回去罷。
」程溏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跑到院落一角的水缸,喜道:「雨缸里還有不少水。
」他掬了水洗淨手,又蹬蹬蹬跑至院子西首,推開一間屋子的門,探頭張望一番,回身笑道:「阿營的屋子亂七八糟,看來只好宿在這裡了。
」 紀雪庵猶記得程溏之前的話,這座小院只住了他與沈營兩人。
程溏摸索著點亮屋中蠟燭,紀雪庵跨過門檻,「這裡是你從前的屋子?」程溏點點頭,放下燭燈轉過身,「雖被後來的住客多少變動了樣子,大致卻和從前差不多。
」他隨手拿起桌上一隻竹雕筆筒,微笑道:「這個還是阿營雕了送給我的。
」 程溏從箱櫃中翻出乾淨被褥,勉強拍去些灰塵,鋪在床上。
兩人和衣躺下,被窩里略顯擁擠,卻馬上暖和起來。
紀雪庵以指風熄滅蠟燭,程溏卻哎呀了一聲,笑道:「我正想指給你看,帳頂上不是繡著祥雲圖樣麼,中間那團卻像一條大魚。
我從前睡不著的晚上,便盯著那條魚看,閉上眼睛想到魚在天上游,很快就困啦。
這麼多年,帳子都洗得舊了,竟還沒有換。
」 他又絮絮說了很多,皆是再瑣碎不過的細小過往,不起眼如塵埃,卻構成蘭閣年月中難得的安寧。
紀雪庵始終沒有回應,只靜靜地聽。
他想起自己在差不多歲數,合霞山的日子雖也沈寂無趣,但他醉心於武學,根本無暇顧及旁物。
而程溏還在繼續說,他與阿營打架,他跟著阿營學拳腳功夫,他同阿營在天頤山探險……紀雪庵突然轉過頭,嘴唇堪堪封住程溏,低聲問道:「你的阿營有沒有親過你?」 程溏著實呆了呆,才噗嗤笑道:「當然沒有。
」紀雪庵又湊上前吻了下他,然後再問道:「那韋行舟有沒有親過你?」 他能感覺到程溏的身體一下僵硬,卻沒有回答他。
紀雪庵轉過身,伸出一臂將程溏攬在懷裡,另一手輕輕摸著他的臉。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提起韋行舟,程溏明明沈浸在過往唯一的美好之中,卻被他拉進最可怖的噩夢。
程溏從被中伸出手,冰涼的手指握住紀雪庵的指尖,苦澀道:「雪庵,你在意那些事麼?」紀雪庵手指撐開他的掌心,滑入指縫,十指交纏,緩緩抵在自己胸口。
他搖了搖頭,黑暗中注視著程溏,啞聲道:「我並不在意韋行舟,也不是喝沈營的醋,但是我嫉妒。
」 程溏一時驚住,嫉妒二字於紀雪庵而言已近乎示弱,幾乎叫他不敢相信。
但大約是黑暗和沈默令人不由自主地坦誠,紀雪庵繼續道:「我嫉妒他們一個給你痛苦,另一個給你快樂,嫉妒他們比我更早認識你,嫉妒他們都對你太過重要。
但其實我心中明白,我應該感謝沈營,若你和青浮山上那個穿綠衣的少年一般,你我不會有今日。
甚至,我雖恨不能將韋行舟碎屍萬段,但如沒有他,或許我們根本不會相遇。
而凡事又何必追溯緣由,最要緊的是我們已經遇見,如今你只屬於我一個,我曾經以為這樣就夠了,但我還是嫉妒。
」 他懷中的程溏似要開口,卻被紀雪庵打斷:「我從未對一個人生出過這麼複雜這麼強烈的念頭,我從不畏懼任何事,唯獨這次,竟叫我自己都隱隱害怕。
」他笑了一下,因矛盾而茫然,又因茫然而脆弱,「這一份獨佔你的心思已經抑制不住,連過去、連死去的人都想一並除去,若有人還要將你從我身邊帶走,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他說著,將胸口程溏與自己交握的手重重貼近,「或許有人一顆心能容得下不止一人,但惟獨我絕不願與任何人分享。
程溏,我將我的心交給你,你的心裡也只許有我。
小溏,你害怕麼?」程溏猛然一顫,卻是拼命忍住哽咽道:「可是雪庵……一顆心不能分給兩個人啊。
」 那時的紀雪庵並不明白,程溏分明說著附和他的話,但為何這句話卻那麼奇怪。
他伏下腦袋,尋到程溏心臟的位置,聲音低沈到殘忍的地步:「哪怕只有一角住著旁人,我便將那塊心頭肉咬下。
」程溏慢慢抬手抱住他的頭,彷彿說出一句誓言,一字一字道:「到那一日,我一定親手將這顆心挖出來交給你。
」 僅僅聽著就覺得鮮血淋灕,兩人誰也不曾經歷過剜心之疼,黑暗中卻不知有什麼將他們同時灼痛。
紀雪庵耳畔聽著程溏的心跳,卻恍然生出一種錯覺,撲通的節律竟隨時會停下,驚得他猛地抬起頭。
而程溏卻似溺水之人一般,呼吸急促迎上前來。
他們看不見對方,但四片嘴唇一旦相觸,寧肯融化成一體,也不願再分開。
緊緊抱著這個人,啃噬一般地咬著他的嘴角,卻仍然覺得不夠。
程溏的誓言狠毒如賭咒,只叫紀雪庵心底生出濃濃的不安。
他胡亂扯散程溏的衣襟,明知此時此地不該肆意,卻快要控制不住胸中的那股情緒。
更何況,身下的人牢牢箍住他的背脊,一點也不遜於他的熱烈與瘋狂。
程溏喘息著推開紀雪庵,猛然翻身坐到他的身上。
二人衣衫已經被剝淨,被子也掉到地上。
紀雪庵的手指探弄著他的股間,嘗試著伸進二指,尚顯得艱澀,程溏卻拉開他的手,繼而撫摸上紀雪庵蓄勢待發的陽具,啞聲道:「進來。
」語罷一手撐在紀雪庵胯上,一手掰開臀瓣,慢慢坐了下去。
他腳趾蜷起腳背緊繃,疼得忍不住發出一記模糊的呻吟。
紀雪庵伸手扶住他的腰,程溏忘了黑暗不能視物,強笑著搖了搖頭。
惟有疼痛才是真實,反而將先前晦暗不明的陰影驅散了不少。
程溏咬著嘴唇緩緩動起來,紀雪庵卻嫌太慢,雙手摸索著尋到程溏的手握在一處,抬起腰自下而上開始頂弄。
程溏彷彿坐在顛簸的小舟上,疼痛漸漸淡去,情慾慢慢升騰。
他只覺穴口被磨得發燙,卻不及體內那根灼熱,額頭泛起濕意,背後的汗水順著脊柱滑落。
程溏不禁伏低身體,抱住紀雪庵的臉一寸寸親吻,性器貼在二人腹間,隨著紀雪庵的動作不時被磨擦,沒一會兒功夫便洩了出來。
他渾身不由自主地戰慄,後穴陣陣痙攣,紀雪庵只得咬牙忍住動作,才不致跟著發洩。
他摟住發軟的程溏,緩緩抽出性器。
程溏無力地趴在他胸口,腦袋漸漸恢復清明,背上滿是汗,不禁覺得發冷。
他後知後覺想起這裡是從前自己居住的屋子,彼時天真無知,哪裡曉得今夜卻會與一個男人在這張床上顛鸞倒鳳,偏偏還是自己主動,如今才覺出羞恥。
但紀雪庵卻似清楚地察覺到他的心思,翻過身將程溏壓在下方。
黑暗中,二人鼻息交錯,紀雪庵低聲喚道:「小溏。
」而後分開程溏的腿,挺身復又插了進去。
程溏惟有勾住他的脖頸,仰起臉接受紀雪庵輕柔細密的吻。
那人一面大力抽插,一面斷斷續續道:「你只想著數年之前,你還住在蘭閣,黑夜裡被人闖入帳中,狠狠玩弄疼愛。
」程溏卻無法如他所言身臨其境,噗哧笑道:「堂堂紀大俠,竟自比採花賊。
」紀雪庵不滿地咬了咬他的嘴唇,程溏閉上雙目忍住淚意,無比認真地親了他一下,輕聲道:「不用相遇得太早,我也不再後悔遇上你連累你,哪怕開始有點糟糕,你對我很冷很凶,我……」他卻忽然頓住,叫紀雪庵也不得不停下。
程溏睜開眼,任由淚水橫流,伸手摸住紀雪庵的臉,哽咽道:「我只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訴你……雪庵,我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就是你。
」 世間彷彿靜止了一瞬,所有的聲音消失,連渾身的血流都似停頓。
而一瞬之後,紀雪庵只覺暖意從心尖奔湧向四肢百骸,耳中聽見心跳怦怦的聲音。
他再也忍耐不住,抱緊程溏凶狠地插弄,放棄所有的花哨和玩弄,只知一下接一下又深又猛地挺送,好似只有這般才能回報程溏的心意。
程溏禁不住小聲呻吟起來,他咬著手指,拼命抑住奇怪的聲音,卻固執地重復道:「雪庵……最愛你……愛你……雪庵……愛你。
」 他的聲音被撞擊得支離破碎,紀雪庵皺眉道:「莫再說了。
」程溏卻不肯停下,紀雪庵喘著粗氣,重重頂了兩記,總算逼得他說不出話來。
他低下頭親了親程溏的眉心,在高潮來臨的一刻,喃喃道:「別一口氣說完……我也……愛你。
」 次日一早,紀雪庵與程溏動身趕回桑谷。
二人牽馬步出蘭閣屋苑,旭日東升,晨風怡人,遙遙便聽見蘭閣紅綢亭中古樸的鐘鈴聲。
程溏聞聲不由一陣恍惚,一時不知今夕何夕,仿若回到數年前的每個清晨。
他定了定神,自嘲一笑,正欲抬腿前行,卻發覺紀雪庵也停下了腳步。
程溏不解抬頭望去,只見紀雪庵滿面冷肅,神色十分戒備,並未注意到程溏方才那一瞬感慨。
他心中一緊,還未來得及反應,臘梅林中倏然竄出十數條人影,幾乎在同時,紀雪庵一步移到了程溏身前。
二人不動聲色,卻見不速之客皆蒙面黑衣,一眼難以辨認身份。
領頭一人向前踏了一步,刻意壓低聲音道:「把東西交出來!」 紀雪庵與程溏心中暗驚,對方顯然為碧血書復本而來,難道他們與橋生密赴蘭閣的消息已被走漏?紀雪庵一手按住連璋,微微偏過頭向身後的程溏道:「抓緊我!」語罷一臂抱起程溏,玉鞘寶劍平舉身前,疾撲向為首那人,厲聲喝道:「什麼人,滾開!」程溏在變故發生那刻已悄悄藏了緋紅小匕在袖中,此時盡力蜷起身體縮在紀雪庵懷中,雙手摟緊他的背。
他深知對方既為搶碧血書復本,極有可能捉了自己為質威脅紀雪庵交出書冊,他功夫低微,若不聽紀雪庵所言貿然行事,才是真正添亂。
蒙面人首領騰空而起,左手握拳,右手成掌,掌風如雷鳴,暗拳似雨點,叫一方清晨天空竟似烏雲籠罩大雨傾盆。
紀雪庵神色一凜,不敢硬接,連璋在手中飛轉如棍,一氣擋住那人一招七掌八拳。
他不得喘息,其餘觀望的蒙面人便已一齊攻上前來。
紀雪庵冷哼一聲,連璋雕滿蓮花的玉鞘霎時脫出,橫飛而去,挾卷疾風,逼得六七人連忙跌退,反應慢的終是在面門上吃了一記,打落牙齒鼻子擊歪好不狼狽。
連璋出鞘銀刃如電,饒是雷雨掌再厲害也不敢以肉掌相抗。
領頭人暫且避讓,帶著兵刃的卻毫不客氣,將紀雪庵團團圍住。
紀雪庵眸光冰冷掃視過眾人臉上露出的雙目,膽寒者不由自主縮起肩膀。
卻聽他慢聲笑了一下,面含冰霜,冷冷道:「天頤山上,蘭閣之中,想不到竟是你們來搶魔教的聖寶。
平素一盤散沙暗鬥不止,難得今日同仇敵愾齊心協力,好!你們既敢與我紀雪庵為敵,我亦不怕與你們兵刃相向,孰是孰非,管他日後如何評說!反正你們當定縮頭烏龜,算准栽贓青閣中人,想必也不會假惺惺講什麼武林道義,一齊來罷!我定然奉陪到底!」 頃刻間,刀光劍影織成一片。
來者是惱羞成怒也好,沒了退路也罷,當真以多敵少圍攻紀雪庵一人,絕技殺招,再不吝惜看門本領。
程溏心中酸澀,紀雪庵話中的意思已再明白不過。
但看方才首領那一招雷雨掌,便是程溏也瞧得出其內力渾厚氣勢凜然,絕非魔教承閣功夫,惟有青閣中人依照碧血書才學得出。
但無論是狐山郭家的刀拳,還是飛鴻派的追月步法,青閣何嘗蒙面行事?除非眼前敵人,卻是七大門派獨門功夫的真正傳人。
他們被紀雪庵一封書信逼上天頤山,剿滅魔教尚在其次,同心合力毀去碧血書才是更重要的目的。
沈營曾留下碧血書復本的秘密只有程溏一人知道,他以為蘭閣之行足夠隱蔽,但忘了即便瞞得住韋行舟,天頤山上卻還有一位捕風樓樓主。
其實這些前因後果於程溏並無太大感觸,他不似橋生對碧血書一事十分敏感,固然恨極魔教與韋行舟,但近年漂泊江湖,亦在正道手中吃過不少苦頭,故而程溏對武林正邪之分看得甚輕,只是——他咬緊牙關,這筆爛帳為何要算在紀雪庵頭上!周遭的人皆非等閒之輩,身負江湖最高妙的武藝,手攜世間罕有精純的兵刃,連璋接招雖然毫不遜色,但紀雪庵孤身一人大戰眾高手仍是勉強。
程溏聽見他的喘息愈來愈重,握劍的右手微微發抖。
斜里猝然刺來一槍,紀雪庵旋身避過,連璋一招橫掃格開面前一雙短劍,卻終是避不開繞至背後的那記暗槍。
槍尖直刺右肩,紀雪庵猛喝一聲,無息神功衝至肩胛要穴,竟生生將槍頭折斷。
長槍主人一時愣住,連璋快起快落幾乎割斷他的脖子,叫他瞪大雙目倒在地上,臉上仍殘留一派驚懼。
這卻是今日死在連璋之下的第一人。
紀雪庵緩緩抬起頭,慢慢看向眼前每一個人。
方才內力釋放得太過凶猛,整個右半身體仍在發麻,在外人看來卻屹然不動。
他右眼血絲密布,一片通紅,透出森森殺氣,一時竟無人再敢上前。
僵持之間,紀雪庵忽然側臉問程溏:「你怕不怕?」 他的模樣十分可怖,聲音卻帶著隱隱的溫柔。
四目相對的一瞬,程溏已將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紀雪庵若先前沒有拆穿這些人的身份,或許他們得了碧血書復本便會撤去,但事到如今,七大門派假扮魔教青閣一事如何能落人口實,只怕連二人的性命也要交待在此地。
程溏淡笑了一下,但這是紀雪庵,他從不委屈求全,哪怕背水一戰魚死網破,也不願折服半分。
他微微傾身親了親紀雪庵的臉,聲音輕快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樣子。
」 紀雪庵的神色並無太大變化,雙目卻亮了一下,連右眼中的血絲混濁也減輕了幾分。
周圍眾人不論受傷輕重,皆咬牙站起身來。
紀雪庵右肩仍埋著槍頭,傷口滲出的血浸紅白衣,血線順著斷槍一滴滴落下來,連璋撐在地上不過喘息片刻,銀刃猝然划出一道光弧,先發制人攻向蒙面人。
他右手執劍,左臂抱著程溏無法禦敵,先前眾人欲在左側伺得破綻,偏偏紀雪庵劍影護得滴水不漏,但自他右肩受傷之後,出劍竟顯得十分綿軟無力。
敵人自是大喜過望,連暫且縮在後頭的幾人也加入陣中。
程溏眼見紀雪庵神情緊繃,右眼血紅如鬼,額頭滿是冷汗,連璋雖堪堪擋住對方兵器,借著巧勁一劍洞穿另一人胸口,卻因拔劍慢了一分身形略滯,左臂霎時吃了一刀。
程溏只覺他的手臂狠狠一縮,旋即牢牢抱住自己,再無一絲異樣,但他知道紀雪庵分明已是硬撐。
他自荼閣一役元氣大傷,內耗尚未恢復,方才強行震斷長槍,只怕此刻經脈麻痹,真氣一時無法流動自如。
紀雪庵的劍術勝在寶劍難摧內勁剛猛,劍招上卻談不上精妙絕倫,此刻內力受阻難以灌入右手,好似孩童拾到一件極厲害的兵刃,卻不能將其中威力施展開來。
七大門派的人皆已看出紀雪庵的境地,愈戰愈勇,只待將他一氣擒殺。
連璋與各種兵器不斷撞擊,劍鋒微微顫抖,宛如亦發出悲鳴。
他這般強撐,又能撐到幾時?紀雪庵腳下一個踉蹌,抱住程溏就地一滾,仰面尚未來得及站起,頭頂便有數道銀光撲面而來。
千鈞一髮之時,他卻冷冷一笑。
這些人一齊攻來也罷,他們素無默契又各懷心思,反而露出不少可趁之隙,遠比一個一個耗盡他體力要好。
紀雪庵雙足在地上一撐,右臂艱難抬起將連璋橫在身前,正要彈跳而起,卻有一道粉色軌跡破空滑過。
懷中驀然一空,紀雪庵不由驚呼道:「程溏!」 程溏所殺之人亦是紀雪庵盯上的那人,眾敵近身,惟有他破綻最大。
他在紀雪庵倒地之際忽然生出一計,一抬眼瞧見這個機會,來不及思慮太多,左手在紀雪庵衣襟中一掏,右手全力擲出緋紅小匕,隨即一下跳起,竟一時衝出驚惶眾人之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程溏高舉的手上,他一步步往身後緩退,揚了揚手中的書冊,厲聲道:「碧血書的復本在此!你們不想要了麼?」 場中驟現變故,叫許多人不知該如何應對。
紀雪庵已翻身站起,雖瞧不出恢復內力的樣子,但方才的殺氣騰騰已被打散,現下一時也討不到便宜。
程溏已慢慢退至一棵樹下,離紀雪庵愈來愈遠。
蒙面人首領最先動作,腳下一踏飛身向程溏而去,口中冷笑道:「對付這小子,我一隻手足矣!」程溏眼見他快速掠近,卻不慌不忙地笑了一笑,高聲道:「你們不一起來搶麼?萬一他奪走復本,卻不依約銷毀,你們的功夫不都被他瞧得去了麼?」 領頭之人聞言大怒,目中露出一道凶光,幾乎撲至程溏面前,卻被兩股力道各自按住肩頭,落在地上。
他回頭一看,果然已有兩人飛身追來,其餘蒙面人亦不甘落後,不由訕笑一聲道:「小子胡亂挑撥,怎麼諸位也跟著糊塗?」身後一人冷道:「我們前來助你,又有什麼不好!」話雖如此,對付程溏何須十餘名高手,卻是他的話戳中眾人心思,無論如何也難以放心。
一時之間,紀雪庵身旁竟空無一人,但程溏在敵人包圍之中,他卻不能輕舉妄動。
他緩緩盤腿坐下,雙目緊盯程溏,丹田提氣,試圖抓緊此刻令真氣衝過麻痹的經脈。
程溏遙遙轉過臉來,卻始終沒有看他一眼。
周遭眾人虎視眈眈,卻沒有立刻動手。
對紀雪庵,他們惟有合力才能拿下,而對程溏這個微不足道的對手,反是游疑猜忌之心佔了上風。
這一線松懈全憑程溏奮力爭來,但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多,一旦有一人出手,其餘人必爭先恐後,自己根本無招架之力。
他捏緊手中書冊,向眾人淡淡一笑,余光明明瞥見紀雪庵的身影,卻狠心閉上雙目。
神思凝聚在心頭,焦灼沈重,靈台不清,程溏從未在如此心慌意亂之時施展魅功,他也不知會有什麼後果,只待強行渙散開去,卻突然聽到一聲異響。
程溏猛然睜開眼睛,不僅是他,眾人亦一齊回頭。
不遠處,慘淡日光落在紀雪庵臉上,他慢慢抬起頭,唇畔胸前卻是一大片鮮血。
程溏死死咬住嘴唇,紀雪庵內力阻滯,難道受了內傷?蒙面人中終有數人清醒過來,卻不再顧程溏和碧血書復本,握著兵刃小心翼翼向紀雪庵靠近。
眾目睽睽之中,紀雪庵撐著連璋,緩緩站了起來。
他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四肢似十分僵硬,一步一步直著身體向程溏走去。
程溏瞪大雙目,耳畔聞及眾人的抽氣驚呼,眼睜睜看著紀雪庵的頭頂冒出絲絲白煙。
他面色發青,五官一動不動,發須之上竟結出一層白霜。
程溏幾乎眼前一黑,拼命眨了下眼睛,卻只見煙氣愈濃霜華更厚。
他胸口彷彿空了一大塊,茫茫然連心跳也尋不到。
蒙面人已走至紀雪庵身前,見他這副異樣不禁心中一慌,不管不顧一劍刺出。
一瞬間,紀雪庵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人一愣,紀雪庵用的是左手,甚至沒有舉起連璋。
而下一瞬,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何會發愣。
他只覺一股徹骨寒意從手腕穴位侵襲入體,轉眼席捲全身。
動不了,也無暇再思考,那人雙目圓瞪,面色剎那變紫,發須盡白,重重倒在地上。
還未等旁人反應過來,紀雪庵已徒手殺了四人。
「邪、邪術!」程溏聽見身前的蒙面人驚懼大喊,而後一齊向紀雪庵撲去。
但一切盡是徒勞,刀劍砍落彷彿切在凍肉之上,沒有痛楚,流不出血,紀雪庵只一手擒住對方的穴道,便又了結一條性命。
再沒有人擋在他們之間。
但紀雪庵已經邁不開步子,只能站在原地望向程溏。
他面孔泛著淡紫,睫毛綴著白霜,真正的冰姿雪貌,宛若冰雪砌成的假人。
紀雪庵先前強行運氣,丹田一次次提氣,終於誘得血寒蠱發作。
寒意從心口泛濫而出,遇上來不及收回的內息,竟引得真氣逆行猛然灌回丹田。
那一刻,小腹劇痛,紀雪庵哇的吐出一口血,而下一刻,真氣又衝至全身,經脈既通,如冰刀淬過,痛不欲生。
但他卻能站起身來,逆行真氣在體內飛快奔流,待握住他人穴道,竟從指尖渡去,瞬間凍住那人心脈。
敵人一個個倒在腳下,但紀雪庵卻無法高興。
他的步伐愈來愈慢,周身漸漸失去知覺,說不出話,甚至做不出一個表情。
他感覺不到活著的證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看見程溏面色驚惶,疾步向他跑來,身體卻一陣搖晃已至極限。
程溏一把扶住紀雪庵,伸手在他衣中慌亂摸出祝珣給他的青色瓷瓶,急急在手心倒出兩粒藥丸,來不及思索,一齊塞入紀雪庵嘴中。
紀雪庵任由他撐著自己坐下,取來水囊助他咽下藥,雙目卻一瞬不瞬停在程溏臉上。
眼睫上的白霜愈來愈厚,快要看不清那人。
似是看一眼,便少一眼。
程溏被他凍得不自禁地哆嗦,紅著鼻子語無倫次道:「雪庵……雪庵……為何會這般!不要緊……沒關係……我會想法子……」紀雪庵體內逆行的真氣依然轉得飛快,他心知這次絕非血寒蠱發作那麼簡單,內息逆行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雪上加霜才會引出這般境地。
藥丸入腹,紀雪庵卻隱約覺得只怕無用,便是祝珣親臨,大概也難再起死回生。
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來,再也無法看著程溏,明明、明明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
不要再理天頤山上的事,不要再執意報仇,不要再活得那麼曲折無奈那麼辛苦了。
還好他死的樣子不算可怕難看,不過如睡著一般,叫活下來的人多少釋然一些。
他生來倨傲,死而無憾。
小溏,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紀雪庵墮入昏死,程溏無措地扳過他的臉,低聲喚他的名字。
他曾在五啖園中等待紀雪庵服藥後醒來,但這回心頭陰雲太重,叫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安心。
程溏一手摸在心口,垂首喃喃自語道:「你也知道麼?其實感應得到吧?這回,只有我能救他啦。
」 他渾渾噩噩站起身,在一旁屍首間尋回緋紅小匕,擦洗去血跡,再慢慢走回紀雪庵身旁。
程溏跪坐在地上,定定看紀雪庵一眼,再不猶豫,抬手狠狠往自己左腕划去。
血一下子噴出,程溏連忙將手腕湊在紀雪庵嘴旁,但見他鼻唇間盡是鮮血,卻又如何知道吞下。
程溏見狀低頭在傷口處吮了一嘴血,再掰開紀雪庵牙關,渡入他口中。
他不知餵了多久,傷口凝住之際,又被牙齒咬破,大半的血卻流在地上,直至紀雪庵呼吸漸漸有力,已瞧得見胸膛起伏,他才用布巾扎住手腕。
程溏呼出一口氣,躺倒在紀雪庵身旁,只剩下盯著他看的力氣。
血寒蠱雌雄蟲以血為媒,相互吸引,他身為雌蟲宿主,體內的血雖不能除蠱,或許卻能壓制雄蟲發作。
這一回,終被他賭對。
紀雪庵醒來時,天色已黑。
他皺著眉頭撐起身體,就著房中微弱燭光,認出自己身處蘭閣某間屋內。
嘴中喉口全是血腥氣,衣衫被除盡,躺在被子里。
程溏靠坐在床尾,蜷成一團,約摸是累得很了,尚未醒來。
紀雪庵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才發覺右肩斷槍已被拔去,左臂傷口也已上藥。
傷處仍隱隱作痛,更要緊的卻是全身經脈殘留的痛楚。
紀雪庵坐直身體,小心翼翼試著提氣。
內息緩緩升騰,雖稍顯艱澀,卻有驚無險行畢一周天。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再待行氣一周已順暢許多,無息神功於內傷有奇效,若精心調養一陣,便可恢復如常。
紀雪庵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稍稍泛涼,卻已不是那種凍肉般的僵硬。
他坐在床上微微出神,原以為這次凶多吉少,真氣逆行加之寒氣上湧,不受控制卻又威力極大,竟全憑此脫險。
現下回想起來,好似大夢一場。
沈思間,程溏悠悠轉醒,抬頭望見紀雪庵,驚喜脫口道:「雪庵!」紀雪庵伸出一手將他拉起,卻見幽暗燭光之下,程溏面色蒼黃十分疲倦,不由問道:「後來……可還有其他人來,你有哪裡受傷麼?」程溏笑著搖搖頭,「放心,無人再來,碧血書復本也還在。
我沒什麼大礙,不過那個被緋紅小匕擊中的人原來沒有死透,竟伸手與我搶刀。
還好我只在手上受了一道輕傷,那人亦是強弩之末,自己嚥氣了。
」他揚了揚手腕,果然包扎的布巾透出些許血跡。
紀雪庵松了口氣,神情微微緩和,程溏爬起身貼在他懷中,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輕聲道:「我不要緊……你醒過來、沒事才好。
」 二人劫後餘生,摟在一處說了會話,精神不濟又睡了過去。
待到東方發白,又是新的一日,才動身離開蘭閣。
七大門派蒙面前來搶碧血書復本,耽擱了足足一天。
原先的坐騎早在混戰中驚嚇逃走,二人只得憑腳力,徒步走回桑谷。
藍天白日,溪谷之間,鋪成一幅與世隔絕的極好畫卷。
流水清澈,卵石圓滑,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想急著趕往桑谷。
七大門派實在叫人寒心,紀雪庵冷哼道:「他們以眾敵少不也完敗,魔教青閣學了他們的功夫,想來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不如我們且在深山中休養一陣,獨自踢開天頤宮殺了韋行舟!」程溏聞言一陣好笑,笑夠了才溫言勸道:「桑谷中固然多了許多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卻還有裘大俠、豐大哥、木槿夫人、羅兄等著我們回去並肩作戰。
七大門派之中也不盡是壞人,那位凌雲山莊的少莊主就曾同我們生死與共。
還有,你擊敗那些蒙面人實在驚險得很,怎能再胡來一回,還是回谷仔細讓祝珣瞧一瞧才好。
」紀雪庵又哼一聲,道一聲麻煩,口氣卻並不十分不耐。
話雖如此,二人卻不約而同放慢腳步,跋山涉水幾成遊山玩水,荒野露宿也只因那人陪在身旁而不算辛苦。
待到第二天,兩人涉過峽谷,沿河岸行在密林間,程溏正回首與紀雪庵說笑,二人卻突然一齊頓住。
只見林外天際,一道淺紅色煙氣筆直升起,而後裊裊散開。
程溏喃喃道:「是捕風樓的示蹤法子。
」紀雪庵冷淡道:「沈荃手下十七暗士本事大得很,哪裡需要我們操心?」程溏卻搖頭道:「十七暗士來無影去無蹤,怎麼會用這麼顯眼的法子?這卻是上回你去荼閣,正道分成三路行事,沈荃教與眾人的接頭信號。
」紀雪庵聞言想起荼閣之中,徐朝飛也曾放出過同樣的淺紅色煙霧,才引得程溏跟至五啖園。
他微微皺眉,程溏語氣卻已帶上幾分急切,「如今又有誰離開桑谷?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紀雪庵心中也覺得奇怪,難道桑谷中除了七大門派,卻還有人離谷,又所為何事?二人對視一眼,不再多言,紀雪庵攜起程溏,足下一點往紅煙升起之處掠去。
那紅煙只遙遙指了個方向,發信之地離二人實有十餘里之遠。
密林中難以發足狂奔,一時半會趕不到事發地。
風聲呼呼從臉頰旁刮過,惹得人心中不自覺緊張起來。
紀雪庵面色微沈,低聲道:「人數不少,真氣激蕩,定然不乏高手。
」程溏聽得一愣,連紀雪庵也口稱高手,難不成卻是七大門派余眾與青閣動起手來? 多猜無益,不如早一刻趕至親眼所見。
二人在林中奔行半個時辰,紀雪庵漸漸放慢腳步,牽著程溏緩緩欺近。
待到連程溏也聽見兵刃相接之聲,他抱住程溏跳至樹上,在樹冠間輕移悄躍,總算看清場中局勢。
卻見一處緩坡之上,兩方激戰正酣。
一方約摸二十來人,另一方只有十人不到,卻絲毫不落下風,反是人多的那方已有數人受傷倒地。
程溏無聲地抓緊紀雪庵的手,那落後一方,分明卻是熟人! 裘斂衣彎腰一閃,連向後翻跳三記,總算避過對手一招三刺的快劍。
他來不及喘息,眼角瞥見羅齊寅長劍在面門前苦苦抵住對方的大刀,足下幾乎難再支撐,裘斂衣連忙斜出虛招,一劍劈向那人胸腹,替羅齊寅解了圍。
二人不約而同大大喘了口氣,背靠背貼在一處,各自緊緊握劍護在身前。
不遠處,徐朝飛正與一人飛身鏖戰,定睛看去,二人劍法竟如出一轍,如行雲對上流水,難分伯仲。
羅齊寅咳出一口血沫,喘息道:「魔教青閣,果然名不虛傳!」裘斂衣哼笑一聲,「羅小弟,可不要長敵人氣燄呀!」卻抬頭望向樹梢,朗聲道:「樹上的朋友,何必藏頭縮尾,不如下來一見!」 他此言既出,場中無論正邪皆一齊往樹上看去。
紀雪庵不待人看清,穩穩落在地上,卻將程溏留在樹梢。
「紀大哥,你沒事吧!」羅齊寅眼前一亮,歡叫出聲。
裘斂衣也不由笑罵道:「紀雪庵,你竟敢躲在樹上觀戰不語,也不想我們是為了誰趕來這裡。
」紀雪庵瞥了二人一眼,沒有接話,只轉身面向青閣眾敵。
自紀雪庵出現,青閣中人飛速抽身,圍成一團緊密,虎視眈眈只看向他一人。
程溏在樹上暗道不好,青閣與先前七大門派的蒙面人心懷不同目的,後者意在碧血書復本,而青閣只怕受韋行舟命令活捉紀雪庵,行換功邪術。
大戰在即,魔教之前在承閣橋生手中吃了許多暗虧,荼閣被滅又是一記重創,韋行舟大約已等不及。
所幸眼下正道人多勢眾,青閣中人固然武藝高強,也未必有把握能擒下紀雪庵。
眼見青閣擺出這等陣勢,正道諸人亦如臨大敵。
程溏居高臨下放眼望去,正道已有數人靠在一旁樹下不知死活,場中眾人均多少掛了彩,狼狽不堪。
這些人大多年紀尚輕,正是當初裘斂衣羅齊寅帶領上山的那批青年,方才二人言語間透露出,他們出谷乃為紀雪庵而來。
程溏皺眉看向徐朝飛,卻見他長劍撐著身體,面色灰敗,余光偷偷望向紀雪庵。
此情此境,已叫程溏猜出前因後果。
七大門派密謀劫取碧血書復本,徐朝飛身為凌雲山莊少莊主,自然亦在其中之列,卻轉頭告訴了裘斂衣。
裘斂衣看過紀雪庵的留書,聽聞他們趕赴蘭閣一事心知不妙,阻止不及,只得另集結一批人前來營救,但偏偏在途中撞遇魔教青閣,才有了這一場苦戰。
現下看來,真不知是誰救誰。
對峙間,青閣中有一人出言道:「我們此行只為活捉紀雪庵,若是識趣,可饒過其他人的性命!」這番勸說對著旁人或許有效,但這些年輕人本就滿腔熱血為救紀雪庵而來,山重水復暗無天日之際陡然見到紀雪庵從天而降,正是士氣燒得最旺一刻,哪裡會退縮。
只聽一人冷聲喝道:「笑話!」卻是徐朝飛揚起手中劍,「廢話少說,動手罷!」 他徑自向青閣中使一手凌雲劍法的那人攻去,其他人也不甘示弱,頃刻間又與青閣眾高手戰在一處。
羅齊寅方提起劍,背上卻被人輕輕一推,腳下滑至一名青閣之徒面前,險些與另一個青年撞在一塊。
還未等二人反應過來,敵人手中雙劍生風,已攻至頭頂,只能憑本能同時抬手一擋。
誰知青年劍勢下沈,十分穩健,而羅星莊的劍法卻截然不同,劍尖微微上挑,防守之余更存著下一劍便要反攻的伏筆。
四柄銀刃一觸即分,羅齊寅與青年吃了一驚,青閣那人更是措手不及。
卻聽紀雪庵冷淡聲音在背後道:「小巒山雙劍,你們以二敵一,以長勝短,再合適不過。
」 語罷足下一閃,轉身接了三招雷雨掌,趁著連璋凌厲將對手逼退數步,飛快出手抓來兩個徒手攻擊的年輕人,淡聲道:「常興門雷雨掌,左手握拳,右手成掌,只需反其道進攻,可叫其威力大減。
」 他在場中穿梭自如,游刃有餘,不時出言提點出手解圍,一時竟叫青閣難佔上風。
裘斂衣一腳踹向一人腰間,飛身落在紀雪庵身旁,與他並肩揮劍,口中笑道:「餵,我可不是後輩,用不著你指教!」紀雪庵哼一聲,手上進退有度,與青閣一人鬥得難分難捨。
裘斂衣微微皺眉,隨後一劍刺入戰局,低聲道:「看來你應與七大門派派出的人遇上了,怎麼樣?」紀雪庵冷冷回道:「都殺了。
」 徐朝飛便在近旁,聞言身形一滯,發出一記悶哼。
紀雪庵回頭一看,卻見他在腿上吃了對方一劍。
徐朝飛慌亂對招之間,竟抽空一瞬望向紀雪庵,喘氣粗聲道:「這人也使凌雲劍法,沒人比我更熟悉!」紀雪庵看他一眼,便回身不再理會。
兩人使同樣的劍法,固然知己知彼,卻互相討不了好,但徐朝飛未必肯聽勸。
在場正道只有他一人出自七大門派,他通風報信領眾人來此,已是欺父叛門之舉。
紀雪庵心中雪亮,徐朝飛所作所為,除了正義二字,只怕更多卻是身為名門的高傲。
他不屑父輩行事卑鄙,更萬萬不願輸在敵人偷去的凌雲劍法之下,紀雪庵逃脫七大門派阻擊雖然叫他松一口氣,但聽聞門人陣亡卻又止不住悲憤。
許是他心緒起伏,激烈不穩,竟連連出現破綻,被青閣那人步步逼退。
徐朝飛並不知他身後樹上便藏著程溏。
程溏沒有本事全然隱去氣息,但混戰之中,卻極少有人分神注意他。
他望著場中局勢慢慢陷入膠著,不由自主蹙起眉頭。
己方雖仗著人多,但奈何年輕人實在難以與青閣高手匹敵,兩三人對陣青閣一人,只勉強打個平手。
眼下全仗著紀雪庵忽然現身而燃起的氣勢,可畢竟難以持久,而紀雪庵……程溏並不怕正道終不敵青閣,紀雪庵哪裡是肯任人魚肉之輩,他只怕紀雪庵終於不耐煩這場難熬之戰,使盡全力,不管不顧要將敵人殲滅。
不可以……程溏咬緊下唇,目光死死跟著紀雪庵。
若再引起血寒蠱發作,誰也不知會有什麼後果。
手腕的傷口隱隱作痛,心臟跳得胸口發疼,程溏快要憋不住那些焦灼情緒,恨不能放聲長叫。
如果是他,哪怕落入韋行舟手中,受萬般苦難,也定會活下去,可是紀雪庵……至剛易折,程溏心中忽然浮出這四個字,旋即猛地搖了搖頭。
他恨聲暗道,這樣子的紀雪庵有什麼不好,他就是喜歡這樣的他,他不捨得他受丁點委屈,他只願那張彷彿冰雪雕成的臉上,永遠都不要露出一絲無奈。
程溏盯著紀雪庵的身影直至眼眶發酸,忽覺身下的樹一記巨晃,險些從樹上跌落。
卻是徐朝飛背心重重撞在樹幹,嘴裡驀然嘔出一口血。
與他纏鬥不休的青閣那人幾乎貼在他身上,神情痛苦地抬頭看了一眼。
程溏再顧不得太多,乾脆從樹上滑了下來,定睛一看,忍不住面色一變。
二人的劍均刺在對方體內,徐朝飛恍惚地轉過頭,看見程溏卻不禁雙目一亮。
他低低吼叫一聲,一把將身上的人推開,那人仍緊握著劍,劍身拔出,只見徐朝飛上腹赫然噴出一道血弧。
場中眾人皆向樹下望來,但僵持之中,誰也不能輕舉妄動。
程溏眼看徐朝飛一步步向自己走來,連忙衝上前扶住他身體,「徐少俠,你、你快躺下!」他七手八腳撕了衣擺去堵徐朝飛的傷口,但鮮血汩汩從指間冒出,亦從徐朝飛嘴角流個不停。
程溏托著他躺在地上,抬起頭無措地望向不遠處眾人,「快、快來人救他啊!」人影晃動間,卻只見離他最近的裘斂衣神色哀戚地搖了搖頭。
一旁青閣那人似是動了動,程溏轉臉一看,卻見他雙腿一震沒了動靜。
他望著那人嚥氣,手指卻被徐朝飛一把抓去,連忙回過頭。
徐朝飛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卻固執地抬高手,忍著顫抖伸入程溏衣襟中。
程溏一愣,任由他雙指夾著一本書冊,卻來不及取到面前,便啪的掉到地上。
徐朝飛強自轉動腦袋,看向碧血書復本,喉中霍霍全是濕音,「翻到那一頁……好不好?」程溏如何能夠拒絕,撿起復本飛快翻至記著凌雲劍法的那頁紙。
他只道徐朝飛要看,徐朝飛卻搖了下頭,斷斷續續道:「那人已……死……這一頁……沒用……你替我……撕了……求……求……你……」 他的雙目已然混濁,其中期冀卻微微發亮,聲音愈來愈低,說完最後一個字,再無一絲聲響,只在臉上留下最後一個央求的神色。
程溏抬頭看了紀雪庵一眼,望見他冷淡的表情,卻有一刻出神。
他慢慢撕去碧血書復本上的那張紙,再一下一下撕得極碎,然後攤開手掌任紙屑飄走。
程溏將手輕輕覆在徐朝飛目眶之上,抬起手時,他終於闔上了眼。
卻聽一聲短哨,青閣的人頓時收起兵刃往林中撤去。
正道自然無心追擊,幾個年輕人急急圍上來,與徐朝飛交好的羅齊寅忍不住一聲哽咽。
他握著徐朝飛體溫尤存的手,眼圈發紅,似是向著程溏,又似茫然中不知說與誰聽:「這次他叫我們出谷阻止七大門派,才表明身份,原來他姓伍,是凌雲山莊的少主……七大門派行事不義,我又難以釋懷他欺瞞姓氏身份來結交朋友,這幾日一直不知如何面對他……哪怕他不全是為了正道武林和紀大哥,哪怕他原來是為了碧血書上的凌雲劍法……但是……朝飛!」 他再也說不下去,程溏亦無言以對,提著碧血書復本默默站起身。
紀雪庵就在他背後,伸手輕摟住他的肩膀,程溏靠在他的懷中,隨後轉身低聲道:「雖然我與他算不上熟悉,但相識一場,卻也有點難過。
」他仰起臉,想紀雪庵大約也有點難過,因為那人微微皺著眉,將程溏抱得更緊一些。
徐朝飛既死,青閣中人亦離開。
有人詢問裘斂衣之後如何是好,裘斂衣疲憊地揮了揮手,嘆口氣道:「且護送徐少俠回桑谷罷。
」 第二十二章 正道眾人遇襲時恰逢休整歇息,一旁林中拴著坐騎,此刻分了一匹給紀雪庵與程溏,快馬加鞭,終在日落前趕回桑谷。
守備的劉南觀隔得甚遠便一眼看見紀雪庵,愣了一愣,連忙向身旁一人低語數句,那人連連點頭轉身就走。
臨近入谷迷陣,眾人皆放慢騎速,羅齊寅的馬離紀雪庵最近,跟上前來輕聲道:「這人雖與我們一同來天頤山脈,卻被七大門派收買得去,如今定然派人通風報信去了。
」 紀雪庵自不去理會,雙腿一夾馬腹,越過劉南觀。
眾人皆疲累不堪,但精神上卻亢奮異常,除去受傷較重的數人,全往大祠堂而去。
待登上長長石階,程溏卻向紀雪庵道:「比之七大門派碧血書復本,雪庵,我更擔心你的身體。
這般,你且去會他們,我要去尋祝珣,可好?」紀雪庵頓了頓,並不願叫程溏憂慮太過,只頷首道:「你在祝府等我,好好休息一陣,晚上我們一起見祝珣。
」程溏笑了笑,往大祠堂後藥廬跑去。
眾人緊跟紀雪庵身後,面色肅然邁入正殿大堂。
殿堂之中,常興門門主常季風與凌雲山莊莊主伍敵居於首位,飛鴻派掌門仙子與小巒山家主柳至分坐在二人左右。
想來四人得到劉南觀通報,齊聚一堂,先發制人,卻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紀雪庵在大堂正中站得筆直,目光冷冷滑過四人臉龐,緩聲道:「我今日來此,是要為一人討回公道。
」 他的聲音低沈冰涼,似含著憤慨仇恨,又似冷漠得沒有一絲感情。
堂中一時無人接話,飛鴻仙子嫣然一笑,柔聲問道:「還請紀大俠細說。
」其餘三家名門算計紀雪庵,獨獨飛鴻派置身事外,故而能毫不心虛談笑自若。
紀雪庵從懷中摸出一本書冊,卻見半冊紙頁曾被鮮血浸透,此刻已然發黑。
他看了一眼伍敵,冷聲道:「當初我寫信勸動諸位遠赴天頤山,信中所寫之事諸位未必肯認,伍莊主曾向我討要鑿鑿鐵證,如今證據在此,倒可看一看究竟是誰信口雌黃!」 紀雪庵一把將碧血書復本揚起,叫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柳至陰陽怪氣地一笑,「你從哪裡弄來一本臟兮兮的東西,污了血跡根本看不清,裝神弄鬼糊弄我們麼?」常季風雙眼緊緊盯著他手中之書,惟恐紀雪庵一抬手扔給了伍敵。
但只有伍敵的目光不在書冊之上,匆匆掃過紀雪庵身後眾人,皺眉問道:「我那逆子呢,怎麼沒與你們一道?」 幾個心緒尚淺的年輕人立時變了神色,伍敵看在眼中,拍案站起,怒聲道:「年紀輕輕,只會胡來!我知道是他挑唆你們離開桑谷,不論什麼緣由,定是他誤會弄錯。
他在哪裡?不敢出來見我了?」一片靜默中,裘斂衣微微搖了搖頭,手指在背後作個示意,便有兩人從殿堂外抬著一架布擔走入。
眾人後退讓道,那兩人一直走到伍敵跟前,才彎腰放下布擔。
擔上躺了一人,不過二十出頭,俊朗的面孔只余蒼白,緊緊閉著雙目。
堂上四人同時看去,皆面色巨變。
伍敵往後跌了一步,手肘撐住椅子,呆了一瞬,旋即一下撲在地上,痛呼道:「飛兒!」 他死死摟住愛子的屍體,但那具頎長矯健的身體已經僵冷。
伍敵虎目含淚,極慢地抬起頭來,狠狠盯著紀雪庵。
紀雪庵並不避開目光,神情冰冷回望他。
他以為自己有多狠,江湖上呼風喚雨的凌雲山莊莊主,此時不過是一個頭髮花白背脊彎曲的傷心可憐人。
伍敵恨得牙關發疼,虎口發癢,恨不能拔出兵刃一劍殺了紀雪庵!都是因為這個人,他怎麼還能毫不避諱理直氣壯地與自己對視?伍敵肩膀不自覺漸漸縮起,他忽然覺得紀雪庵的眼神冷清如冰,卻將他這一刻的狼狽與哀慟照得再明亮不過。
裘斂衣走上前來,拍了拍紀雪庵的肩,向伍敵道:「少莊主同在下等人為助紀雪庵離開,還未曾與他遇上,卻遭逢魔教青閣阻擊。
後來雖得紀雪庵援手,不至全軍覆沒,但少莊主……伍莊主,請節哀。
」伍敵垂著肩啞聲道:「就為了紀雪庵,我唯一的兒子就要——」他尚未說完,羅齊寅卻再也忍不住,踏前一步痛聲道:「伍莊主,您為什麼還不明白!」 一時大堂中所有人皆看向羅齊寅。
羅星莊在武林中名聲不小,但與在座名門比起便算不了什麼,羅齊寅年輕資淺,若非曾在青浮山珍榴會立下奇功,伍敵常季風等江湖前輩根本不屑拿眼角瞧一瞧他。
但此刻羅齊寅一張臉脹得通紅,身體微微發抖,大聲道:「朝飛兄在臨死前惦記的仍是碧血書復本上的凌雲劍法!您是為了維護凌雲山莊,他更是如此,我們正道中人哪個不愛惜名聲如同鳥雀愛惜羽毛?但、但是……」他抬手狠狠擦了擦眼眶,一字一字擲地有聲:「有些東西卻比名聲性命還重要。
」 伍敵僵著臉不置一詞,裘斂衣嘆道:「此事論起來,真叫陰差陽錯。
魔教青閣得知紀雪庵離開桑谷,專為捉拿他而出動,不想哪裡出了差錯,卻遇上我們,而我們出谷的目的……紀雪庵若非被諸位派出的人截住,受傷損耗,或許對付青閣便不至如此艱——」他話未說完,伍敵卻抬臉打斷道:「是我、是我害死了飛兒。
」 此言太重,伍敵痛失獨子即便確有幾分咎由自取,旁人也不好再落井下石。
伍敵踉蹌著站起身,從堂後喚來兩個凌雲山莊的門人,將徐朝飛的屍體收了下去。
他宛若一下老了十歲,頹然陷在椅子中,嘶聲問道:「殺了吾兒的那個魔教賊子,使的什麼功夫?」裘斂衣肅容道:「凌雲劍法,與少莊主同歸於盡。
」伍敵渾濁老目中陡然落下兩行淚水,手掌將椅子扶手幾乎拍斷,高聲道:「好、好!我凌雲山莊兒郎不曾敗於他人劍下!」他忽然轉頭看向紀雪庵,雙眼爆滿殺氣,這次卻是向著魔教,斷然道:「凌雲山莊除了方才兩人先行護送飛兒回去,其他人皆留在桑谷,聽憑紀大俠和沈樓主吩咐。
」 常季風與柳至聞言一震,神色複雜對視片刻,終向紀雪庵拱手道:「從今往後,還望紀大俠盡釋前嫌,我等願唯紀大俠馬首是瞻,共討魔教,還武林正道一片清河太平!」 事到如今,正道才終於抱作一團,卻以徐朝飛之死為代價。
紀雪庵淡淡頷首,並不多話,只舉起手中碧血書復本,「我信諸位一諾千金,再無異心!」語罷指上催力,剎那間紙屑紛飛。
他千辛萬苦尋回碧血書復本,只因七大門派不肯同仇敵愾對付青閣,如今彈指毀去書冊,卻叫常季風等人暗自感激,愈發心悅誠服。
裘斂衣大大松了一口氣,拉了羅齊寅諸人坐到椅子上喝茶。
大堂中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掃而空,飛鴻仙子微微笑道:「卻不知沈樓主去了何處,此刻不在大祠堂。
諸位方與青閣眾敵交過手,趁熱打鐵商討對策才再好不過。
」柳至答道:「我似聽聞沈樓主午後去了桑谷街巷,與祝谷主一同安撫谷中受驚的百姓。
」紀雪庵冷冷坐在裘斂衣身旁,哼道:「那便等他回來,我還有帳未同他算!」 卻說程溏往大祠堂深處藥廬而去,尋了祝珣半晌不見蹤影,攔住行色匆匆的小藥僮一問,才知祝珣此刻並不在藥廬,竟與沈荃一同去了桑谷街巷。
他心中奇怪,暗道這二人怎麼湊到一處,沈荃若使出什麼詭計,祝珣可萬萬不是對手。
這麼一想,便來不及回祝府等人,徑直往街上跑去。
他尋人未費多少功夫,就在桑谷最熱鬧的長街上,站了不少百姓駐足,正圍了數人在中間。
程溏擠進人群,卻見沈荃親自推著輪椅,一手攙扶一位老婦,面上笑容和煦,口中說著安撫之言。
他既能在堂上舌戰群雄,對付這些山野小民更不在話下。
程溏聽了幾句便覺不耐煩,目光落到祝珣臉上,雖不乏疲倦,卻也是個含笑的樣子。
沈荃與祝珣似已在桑谷街巷之中轉了一遍,臨近長街盡頭,百姓漸漸散去,沈荃舌燦蓮花,自然叫眾人滿意而歸。
余下數人中程溏只識得那個名喚阿川的青年,卻見他恭恭敬敬向沈荃行了一禮,數日前七大門派的人驚嚇老者致死叫他忿怒不已,此時已然平復許多,轉身朝祝珣笑道:「谷主,今日輪到我巡守,我先去啦。
」祝珣微笑應允,一抬頭看見程溏,驚喜道:「程公子,你回來啦!」 他精神一振,目光微微轉動,卻是在尋紀雪庵的蹤影。
沈荃微微一笑,悠然道:「你既然在此,想必紀大俠應在大祠堂,大約他有事問我,我便告辭了。
」程溏冷冷看他,沈荃亦回望他一眼,目中一片譏誚。
他轉身便走,祝珣不見紀雪庵微暗自失望,卻有些奇怪程溏不在紀雪庵身旁,不由問道:「程公子可是尋我?這次離谷,雪庵大哥他……」程溏上前推住輪椅,「我們回祝府再說罷。
」祝珣點點頭,心道程溏單獨來找他必是有秘要之事商量,他亦有話要同程溏說,但在外頭只岔開話題道:「方才沈樓主陪我一同看望谷民,哄得不少老人眉開眼笑。
說實話,這些日子桑谷著實不太平了點,前幾天又出了那樣的事,我心中十分抱歉,倒沒想到沈樓主也將此事放在心上,今日竟親自來瞧望大家。
」他言語中對沈荃頗為贊許感激,程溏撇撇嘴不願接腔,只不冷不熱嗯了一聲。
祝珣卻一時感慨,繼續道:「他還向我提議,不如勸谷中百姓暫住大祠堂,派人輪流值守保護更為方便。
」 程溏皺眉奇道:「大祠堂中住得下這麼多人?」祝珣笑了一下,「大祠堂有許多空關院落,前人造得宏大,容納所有谷民倒也不是難事。
不過大家似覺得並無這個必要,如今武林中諸位前輩朋友也在大祠堂中,大約心中難免有點害怕,我便代大伙謝絕了沈樓主的提議。
」程溏暗道沈荃哪裡那麼好心,多半另有所圖,桑谷中真正將谷民放在心上的人從來只有祝珣。
二人說話間回到祝府,祝珣示意程溏推著自己至湖畔亭中,抬頭道:「此處已無外人。
」程溏坐在他對面石凳上,目光微微下垂,「你大約也猜到,我所求之事,惟希冀雪庵安然無恙。
」祝珣聞言急道:「雪庵大哥可是又發作了?」程溏回想起晨光落在紀雪庵發紫的臉龐上,眉睫染著白霜,不能動不能語,只有眼珠一錯不錯地看向自己。
他的雙手不由發顫不止,緊緊交握在一起,一字一字艱難地將紀雪庵當時模樣講與祝珣聽。
祝珣面孔漸失血色,驚聲低呼:「單是血寒蠱還不至如此,依你所言,雪庵大哥那個時候恐怕已走火入魔。
後來、後來呢!他現下如何了?」程溏深深吸了口氣,看向祝珣道:「你知道,我如今是雌蟲宿主,那時我走投無路無計可施,心想賭一把,遂割腕餵血給雪庵……竟然成了。
」祝珣瞪大雙目,情緒激蕩一把握住程溏的手,「我也正打算與你說此事!上次你告訴我你已成宿主,我便開始琢磨此節,若以雌蟲宿主之血入藥,興許能事半功倍!」 程溏淡淡一笑,竟有如釋重負之感,彷彿一早等待祝珣說出此言。
祝珣卻摸住他脈門,沈吟片刻,蹙眉道:「你……你將自己當作什麼,流血不盡麼?雪庵大哥若是知道他的藥里淌著你的血,只怕說什麼也不肯喝……」他卻忽然神色一松,喜道:「所幸世上並不只有你一個雌蟲宿主,待到生擒韋行舟——」 他話音未落,卻見程溏面色驟變,霍然站起身。
祝珣一驚,只聽砰的一聲,竟從涼亭上摔下一人。
那人穿著黑衣,身上不知傷在何處,鮮血浸透重衣,卻是橋生。
程溏擋在祝珣輪椅之前,急忙蹲下身,「你怎麼了!」橋生眼底發紅,目光已漸漸渙散,斷續道:「快、快走……告訴、紀雪庵……沈荃將韋行舟……放進……桑谷了——」 「你!」程溏瞪圓雙目,橋生由何人所傷,魔教還是沈荃?冷不防身體被推開,竟是祝珣從輪椅上撲落,急急去摸橋生的脈。
程溏跳起身,在亭中跑了兩步,已聽見尖叫哭嚎隱隱從高牆外傳來。
他奔回祝珣身旁,一手拉住他的胳膊,祝珣面色蒼白,卻低聲道:「這人受傷過重,失血太多,若不快些止血,便要死了!」 程溏急得額上冒汗,祝珣天生一副溫軟心腸,又是醫者仁心,斷不肯將重傷瀕死的橋生留下,臉上雖不乏焦急,目中卻一片堅持。
程溏自知勸不動他,卻同樣無法丟下不良於行的祝珣。
他旋頭四顧,高喊道:「來人!來人哪!府中沒有人了麼!」 偏偏最近時日,祝府下人白天大多在大祠堂藥廬忙碌,只有跟在祝珣身旁的兩個童子聞聲跑來。
程溏眼前一亮,扯了其中一個到橋生跟前,「你跟著祝珣這麼久,止血上藥這等外傷總會處置吧。
」一邊不由分說拖起祝珣,一把將他按在輪椅上,盯著他的雙目,冷冷道:「你只顧著救眼前這個人,外頭的百姓便不管了麼,韋行舟已經入谷,大祠堂會發生何事……祝珣,你不只是一介郎中,你是桑谷的一谷之主!」 祝珣聞言一震,扭頭卻見地上小童已手腳麻利點住橋生四肢要穴,頭也不回道:「谷主請放心,這個人且交給我罷。
」祝珣神色複雜,咬牙道:「走!」程溏早等著他這句話,推著輪椅恨不能朝祝府大門飛奔而去,另一個小童緊緊跟在二人身後。
待跑出祝府,小童奔到前頭,腦袋方探出巷子,驚慌縮了回來,壓低聲音道:「谷主,不好!街上好多黑衣人,他們放了火,快要燒到這裡了!」 小童的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那一幕街景,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三人站在深巷中,但長街上各種淒叫悲鳴不過一牆之隔。
祝珣死死抓著輪椅扶手,指頭幾乎嵌入木中,喃喃道:「不成,祝府不能被燒,我書房中還放著許多醫籍秘本……」小童聞言抹一把臉,向二人深深施了一禮,「我這就去書房!谷主你快走,程公子,谷主便交給你了!」程溏望著這個忠義小僕轉身便跑回大門,澀聲道:「你們自己也小心。
」 語罷低頭看向祝珣,「我們此刻跑到街上,無異於送死。
從這裡到大祠堂,可還有別的路?」祝珣迎向他的目光,眼中是化不開的痛意,「牆上有個偏門,通往尋常人家連成的窄巷,再沿著河邊密林,能繞到大祠堂後院,但——輪椅沒法子通過。
」程溏二話不說蹲下身,「快,我背你走!」 祝珣趴在程溏背上,程溏一腳將木制輪椅踢進祝府大門,依祝珣所言,從牆上的偏門鑽了出去。
門後縱橫小道如蛛網密布,若非祝珣指路,程溏早就迷失方向。
祝珣雙目緊緊盯著窄巷旁的門戶,一旦瞧見躲避其中的人影,便放聲高喊:「不要怕!快出來,隨我一起去大祠堂!」果然有一雙姐弟聞聲跑了出來,哭哭啼啼喚著谷主去拉祝珣的衣角,顯是被前街的動靜嚇壞了。
祝珣忍住鼻腔酸意問道:「家裡大人呢?」小女娃抽噎道:「爹娘在外頭店裡。
」孩子或許還不明白,但祝珣心知他們雙親已凶多吉少。
程溏的手臂向上托了一把,回頭道:「別多說了,跟上!」 隨後又有數人加入,多是老者孩童,互相攙持著,跌跌撞撞向前跑。
程溏奔在最前頭,密林中只聽見身後一片粗喘低泣。
祝珣雖不壯碩,但他一路跑來也已氣喘如牛,胸口脹得快要炸開。
現下想來,沈荃此舉早有預謀,故才提出將桑谷百姓遷入大祠堂避難,但他的仁慈也不過只有丁點,祝珣不明所以地婉拒,他亦不再堅持。
程溏只覺肩上衣裳被人死死扯住,祝珣胸膛不住起伏,雖一聲不吭,卻有水珠滴落程溏頸後。
祝珣心中此刻猶如油鍋沸騰,程溏卻無暇安慰,只恨不能足下生風,早一刻見到紀雪庵才好。
祝珣所指的路雖然繞道,但的確不曾遇上魔教的人。
眼見大祠堂巍峨的殿群便在跟前,程溏重重拍響後門,很快有腳步聲聚在門後,卻遲遲不肯開門,直至祝珣出聲下令,才有藥僮戰戰兢兢探出腦袋,旋即驚喜道:「谷主,您沒事吧?」 程溏背著祝珣邁入門檻,果然見此間皆是藥廬,青煙裊裊沖天,但現下也亂成一團。
祝珣乍然現身,有人奔去告知祠堂長老,另兩人從程溏背上接過祝珣。
祝珣揮一揮手,面色如土,強撐精神指揮道:「將這些人安置好,派人守在後門,萬一還有人前來求助……」最後一個字卻哽在喉中,痛苦地閉了閉眼。
桑谷三位長老得訊急匆匆趕來,陳長老一把握住祝珣的手,喜道:「珣兒,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街上到處都燒起來,舅父擔心壞了!」祝珣勉強彎了彎嘴角,寥寥數人脫險,更多谷民卻葬身刀尖火海,他實在笑不出來。
程溏忍不住打斷舅甥二人,疾聲問道:「大祠堂前頭怎樣了?魔教的人可已發動攻擊?」陳長老如釋重負,面上帶著慶幸,「沈樓主提早一步趕回大祠堂,諸位武林朋友布防結陣,守株待兔,魔教賊子沒那麼容易討得便宜!」 程溏只覺不可思議,桑谷長老過去信賴沈荃便也罷了,如今分明是他將禍事引入桑谷,他們竟還將他奉若神明。
他搖搖頭,不再理會他們,扭頭往前殿跑去。
只聽見祝珣忍無可忍,含怒質問:「他早已知道、一手佈局,卻將我桑谷置於何處!」陳長老出聲安撫道:「外頭百姓雖然可惜,但萬幸通醫理的人近日皆在大祠堂,於桑谷並無太大損耗。
」祝珣又不知說什麼,二人爭執的聲音在程溏身後愈來愈遠,終於再聽不見。
他一口氣奔至大殿,果然不少江湖中人集防在此。
大祠堂之前長長的石階上,正邪雙方已鬥成一團。
人頭攢動中,程溏一眼看見紀雪庵,新衣如雪,連璋怒綻,神色不寧,別人攻防意在固守大祠堂,惟有他不管不顧只欲衝出此處。
「雪庵!」程溏放聲叫道。
刀光劍影晃花人眼,但紀雪庵回過頭來,四目相對之時,恍若旁人旁物皆不復存在。
紀雪庵一聲清嘯,縱身躍起,腳底踏過數人頭頂,雙臂張開如天際飛過一隻大鳥,掠至石階之上,緊緊抱住撲入他懷中的程溏。
兩人分別不過半日,但魔教驟然發難,卻不知對方安好,每一刻皆是煎熬。
程溏抬起頭,一手卻仍抓著紀雪庵的手腕,雙目急急掃過他周身,惟恐看見一道傷口。
是非之地,容不得二人親密溫存,紀雪庵握住程溏向殿內走去,程溏才有心思俯瞰縱覽場中局勢。
殿堂中大多餘各派掌門尚沒有下場,而魔教亦只派出承閣殺手與十名青閣中人攻殿,韋行舟穩穩坐在手下搭抬的軟轎中,四周圍著眾多青閣高手,隔著一層薄紗仍可見他篤定優游的神情。
程溏心中一沈,轉目卻看見沈荃坐在堂中喝茶,那般目空一切的可惡之態與韋行舟何其相似!他再也按捺不住,松開紀雪庵走到沈荃面前,冷冷道:「神醫不擅武,這間殿堂中沒有桑谷的人做主,便由得你為所欲為了麼!橋生拼死告訴我,是你將魔教中人引來桑谷,你一轉身倒成了先知指領眾人……沈荃,世上怎有你這般陰險狡詐之徒!」 殿中靜默一片,人人皆看向他們,一時竟連外頭的惡鬥都忘記。
沈荃推開茶盞,十指交叉覆在膝上,淡淡一笑,「你說得不錯。
我早已料及橋生叛變,捕風樓不止他一個暗士,他不過半路投我門下,自有人比他更加如神入化,將他一舉一動彙報與我。
他潛伏在承閣數年,甚是不易,我本不想做得太絕,誰叫他竟敢生出異心暗中與你們接觸。
魔教這次在承閣上吃了大虧,早就想揪出叛徒,我便送一個順手人情,利用橋生引得他們至桑谷外。
桑谷守備已被我提前除去,往昔的迷陣秘道如今形同虛設,魔教哪裡會放過這個機會,自然盡數湧入谷中。
」 他話音甫落,卻聽紀雪庵冷冷接口道:「大約你早就通敵承閣,不然偌大天頤山,為何上回徐朝飛他們偏偏撞遇青閣!」沈荃笑起來,「那可真是誤打誤撞,我本來想借由青閣除去的人可不是他們啊。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沈荃含笑瞥向程溏,嘲諷道:「沒想到橋生還能留一口氣通風報信,恐怕他這次才知道承閣早已識破他身份,能夠死個明白,算是他走運。
他留下捕風樓只為沈營,這些年,我從不曾真正信他!」 堂中此刻才有人反應過來,一下跳起指著沈荃氣得發抖,「沈樓、沈荃!枉費我等唯你是從,你竟如此歹毒!」「歹毒?」沈荃冷笑一聲,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我這般手段不過是對付門下叛徒,於諸位有何損失?」另一人重重將劍拍在桌子上,恨聲道:「你還狡辯!方才你分明親口承認,是你將魔教引來桑谷!」 沈荃看向那人的眼神好像那人是個白痴,「桑谷與世無爭更同我無冤無仇,桑谷枉死的百姓更是無辜,我所作所為於我自己、於捕風樓有零星半點好處麼?但偏偏桑谷與魔教同佔天頤山,還有哪一處地方比桑谷更適合決一死戰?你可知魔教鈴閣在天頤宮造就各種機關精密繁復,不費一刀一劍便可叫外人死無葬身之地,你肯去那裡送死麼?眼下敵人棄巢而出,我方以逸待勞,桑谷作為決戰之地,已是最好的結果!」 那人在沈荃咄咄逼視之下,囁嚅道:「你、你不早說!」便匆匆坐下,抬手去擦額頭的汗。
殿堂中再無人發話,眾人心中五味雜陳,看向沈荃的目光中莫不含了一絲戒備。
這人心機太過深沈,是敵是友,俱叫人背脊發冷。
沈荃見眾人退縮,神色亦有所緩和,復又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慢道:「若是在下事前將此計告知諸位,大約今日不必引來誤會。
只是此事極為密要,實乃一石二鳥,既不可被魔教,也不能被門中叛徒探知分毫,故才向諸位隱瞞至今,在下在此賠罪了。
」 有數人喏喏應下,更多人卻不敢多言。
惟有程溏背脊挺直,一動不動站在沈荃面前。
世上無人比他更深知沈荃本性,這間殿堂中無人比他更厭惡痛恨沈荃,他的花言巧語即使騙得了所有人,程溏也不會信他。
沈荃抬起眼皮,緩緩落在程溏臉上,目中亦是不屑掩飾的輕蔑嫌惡。
他忽然眼神一滯,卻是紀雪庵拔出連璋,遙遙指向他。
那人神情冰冷,面無表情卻再明白不過,哪怕他只是這樣看著程溏,紀雪庵也不能容忍。
沈荃忍不住笑了起來,愈笑愈大聲,目光不斷在紀雪庵與程溏之間來回,彷彿他們二人極為可笑。
紀雪庵不為所動,周身的冷意卻更盛幾分。
堂中眾人頓時緊張起來,一面張望著殿外的形勢,一面飛快思索,若是紀雪庵與沈荃動手,自己該站在哪邊?這等緊要關頭,不少人反而拋卻雜念心頭一派清明,紀雪庵固然脾性古怪,但城府卻根本不及沈荃,若擁護紀雪庵只需記得不觸他逆鱗,而若跟隨沈荃只怕連死了也要被他扣一個叛徒的罪名。
大殿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卻聽一個溫煦聲音淡淡傳來:「魔教正等著諸位自相殘殺,豈可遂他們之意?」眾人一齊回頭,竟是兩個下人將祝珣抱至堂中。
沈荃默不做聲,起身讓出主座,下人將祝珣安放在其上,躬身退下。
祝珣嘴角含一絲極淺的微笑,語調平緩,聲音柔和,不緊不慢道:「無論意見多麼不合,如今魔教已攻至眼前,難道不該摒除異心一致向敵?待敵人覆滅,大約天大的矛盾便也消散殆盡了。
諸位既將桑谷選作決戰之所,可願意聽桑谷主人一語之勸?」 誰也不曾料到,祝珣的一笑一言有如此本事,當真令人如沐春風。
眾人回過神,紛紛暗道慚愧,堂中的人武藝再高強,竟比不過一個身殘質弱的年輕人通透無私。
沈荃大笑一聲,「好!不愧是桑谷神醫,直叫人心悅誠服無言以對。
在下無顏再安坐於此,劍下斬落人頭以祭桑谷亡靈!」語罷長劍如電從腰間閃出,身體已撲出殿堂衝向石階,劍落之處灑下一片血雨。
不少人被激起血性,跟著跳下石階。
程溏卻走上前握住祝珣的手,低聲問道:「你沒事吧?」先前祝珣溫顏笑語,叫程溏有一瞬懷疑他是否被舅父陳長老勸服,竟能狠心放下谷民被屠之恨。
但此刻祝珣手掌冰涼,指尖顫抖不已,緊緊咬住牙關,良久才道:「先要殺光魔教的人報仇。
」 程溏平素見慣他溫軟模樣,一時愣住。
紀雪庵低頭看向祝珣,忽然想起青浮山上,程溏被擄之後,自己險些與常興門常季風等人翻臉動手,亦是祝珣溫潤一笑令場面和緩。
他並不曾將目光好好放在祝珣身上,此刻卻再清楚不過地分辨出,祝珣雖然性軟,但從來不弱。
紀雪庵注視著他,他亦抬臉望了紀雪庵一眼。
祝珣雙眸黑如濃墨,再不復往日的清澈。
他只看了紀雪庵一眼,隨即淡淡轉開視線,竟覺得胸中對這人的一片思慕不過如此。
曾幾何時,他對紀雪庵留戀駐足,卻叫柔軟心思泛濫,作女兒姿態,日漸迷失自我。
他亦至今才恍然徹悟,紀雪庵的眼中從來沒有他,他愈是拿愁思自縛,只能與紀雪庵愈行愈遠。
而如今仇恨彷彿一條鞭子,狠狠抽打他的背脊,一夕之間,聖人心腸亦冷硬。
卻說沈荃與數人躍入戰局,叫石階上的正道人士個個精神為之一振。
承閣殺手素來不擅長與人正面交鋒,青閣還大多圍在韋行舟身旁觀望,一時叫正道佔了上風,逼得長階之上的敵人步步後退。
紀雪庵雙眼只看向樹下轎中的韋行舟,隔著薄紗瞧不清他的面目,卻聽身後一人道:「魔教只帶了這些人,未免太小瞧我正道,不知韋行舟作何打算?」 說話的人卻是豐華堂,他武藝盡毀,只得待在殿中,目光追逐著木槿夫人的那柄金刀。
紀雪庵冷聲道:「與其待他反應,不如先發制人——豐大哥,程溏和祝珣便勞煩你照看。
」語罷身影如箭躥出大堂,手中連璋已然脫鞘。
紀雪庵倏然身動,更叫堂中許多人齊聲應合,刷的拔出兵刃衝至檐外。
一時間,大殿中空蕩蕩的倒不剩幾人。
程溏盯著紀雪庵的背影,毫不阻滯越過石階上人群,直撲韋行舟的轎子而去,承閣眾人根本攔不住他。
豐華堂忽然低下頭,輕輕憂聲問道:「小溏,雪庵連番大戰,身體可撐得住?」 他這句憂言,自然更是程溏心頭一塊巨石。
紀雪庵自荼閣一戰,便匆匆趕向蘭閣,回途又與青閣動手,受傷連連,內力幾乎耗盡,血寒蠱數度發作,哪一次不是死裡逃生。
便是連璋寶劍再銳利無敵,無息神功再高妙絕倫,紀雪庵再驕傲自負,也不過是一具血肉之軀。
程溏面色肅然,嘴角繃成一條直線。
事到如今已是決戰,且是一場避無可避的死戰,紀雪庵與他皆不願逃脫。
他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堅定道:「豐大哥,雪庵決不會敗。
」 豐華堂與程溏的擔憂,紀雪庵自然比誰都清楚。
即便是他,上一回在蘭閣走火入魔凍成冰人的滋味也決計不想再嘗第二次。
如今內息尚算流暢,紀雪庵卻不耐煩與底下的承閣眾人糾纏,連璋破空刺來,遙遙直指韋行舟。
韋行舟周遭團團圍起的青閣高手自非等閒之輩,便有二人高高躍起,一左一右,一人挺一桿長槍,另一人耍一雙短劍,從樹梢猛然下墜,正截住紀雪庵的去路。
紀雪庵神色絲毫不動,韋行舟既然安坐在轎中,當然不可能貿然應敵,卻見連璋劍尖微挑橫掃,錚錚數聲格開那兩人三柄兵刃,好似紀雪庵本就不為韋行舟而來,頃刻間與二人鬥作一團。
銀槍雪劍,正是滿目白光如花,卻聽身後一聲嘲笑:「好個縮頭王八教主!」便有一劍鐺的一聲將一柄短劍打得脫手飛旋,裘斂衣跳落在紀雪庵身旁。
不止是他,另有正道七八人亦越過石階衝至樹下,目光灼灼盯著那幫青閣中人,更恨不能在紗簾後的韋行舟身上刺出一個個窟窿。
戰場上歷來講究擒賊先擒王,眼見石階上的承閣殺手已死傷大半,手有餘力的正道眾人自然沒有道理叫紀雪庵一人深陷敵陣。
更何況七大門派對碧血書一事深埋不安已近四十年,只要今日屠滅青閣,砍落韋行舟的人頭,自此便再無此患。
故而大義也好,私心也罷,既然踏上天頤山脈,便已預知這場敵死我活的惡鬥,正道中人此刻盡釋前嫌,竟是前所未有的齊心。
大殿中只余下程溏三人,祝珣眸色晦暗,看向場中的目光並不停滯在某一處。
他坐在主座上,石階上的人漸少,外頭林旁的光景他卻瞧不見,祝珣也不出聲,只靜靜望著天色。
豐華堂與程溏一時無暇顧及他,站在檐外居高臨下便將戰局盡收眼底。
豐華堂眼見木槿夫人一人殺了兩個承閣殺手,纖腰一扭,身輕如燕,借勢衝向正道與青閣的混戰之中,金刀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亮弧,奪目逼人。
他的眉間不自覺染上了溫柔神色,手指下意識按在腰間,沒有摸到兵器,卻觸到了一支愛妻親手替他削制的竹笛。
豐華堂目中些許不甘盡數散去,霎時心靜如水,暗道自己雖無法再與她並肩作戰,但待她凱旋歸來,卻有一人願立在月下為她吹笛慶賀。
程溏卻無他這般旖旎心思,斜陽西沈,天光漸暗,只愈加顯得紀雪庵一身白衣出塵似雪。
青閣高手並非等閒之輩,如泥潭一般困住正道眾人,明明韋行舟的轎子已近在眼前,暮風吹動紗簾便能看到他一身紅衣,百步之遙卻如天塹。
紀雪庵近旁同伴眾多,周身銳意卻慢慢收起,招式間竟瞧得出不急不緩,十分耐心地與身前一個使刀的敵人周旋。
他是不是受傷了?又有哪裡覺得難受?程溏不自禁踏前一步,皺緊眉頭。
待定睛細看,紀雪庵動作卻緩而不滯。
他的劍式本就簡潔直白,如今更省去那些虛晃的假招,幾乎如同孩童乾架,一眼就能叫人瞧出目的。
他只覺肩上重了一下,卻是豐華堂瞧出他的心思,拍肩安慰道:「現下的雪庵,你不用太過擔心。
」 程溏不解地抬起頭,卻看見豐華堂露出一絲微笑,「你可知當年在合霞山上,無息老人為何要傳授雪庵無息神功?」程溏從未修習過任何內家功夫,自然不明白,只道無息神功乃是無息老人一手所創,紀雪庵又是他的唯一傳人,不教他又教給誰去?豐華堂也不再賣關子,笑了笑道:「雪庵劍招剛猛,內功自然要走純陽路子才能發揮極致。
無息神功卻是陽中帶陰,固然厚朴不絕,卻也潤澤綿延,故而才有自愈內傷之奇效。
我瞧他此時作為,倒像是自丹田提起了一股陰息,不似平素那般生烈。
」程溏著實不知曉這些道理,聽得似懂非懂,心中忽然喜道,若紀雪庵此刻內息陰寒,倒是正合血寒蠱的脾性,叫雄蟲蟄伏不至蘇醒搗亂。
二人凝神觀望,但見連璋平平遞出,速度不快,亦沒甚力氣,果不其然中途被對方的刀擋開。
紀雪庵手腕一垂,翻掌反刺,劍身緊貼那人刀刃而上。
對手連忙抽臂,竟覺紀雪庵的劍牢牢攀附在自己的刀上,似有一股綿和內力將二者牽在一道。
他生平只苦習名門刀法,從未見識過這般內功,惶恐之中招式已亂,不管不顧想要奪回手臂,一瞬間刀尖卻對準了自己。
如同一隻埋伏已久的猛禽,紀雪庵乍然出手,連璋快如利爪,順著刀刃刷的滑下,直直沒入對手的胸膛。
豐華堂不由撫掌道:「好!陽中帶陰,陰中求陽,雪庵由慢轉快,自如萬分。
」程溏目中迸出光彩,紀雪庵一劍挑向下一人,身影卻轉到樹後,叫二人一時看不見。
惶惶暮色之中,有一隻手突然從紗簾後伸了出來。
場中本應沒人有功夫回頭望一眼,但一瞬間卻是人人回首駐足。
西天遠山最後一絲日光沈入黑影,程溏只聽見身後大殿中祝珣沈聲道:「天黑了。
」竟如同應和著他這三個字一般,韋行舟從轎中旋身飛出,紅袍寬袖之中拋灑數十枚暗器,而後一齊炸開,生生將眾人踉蹌逼退。
那短暫火光只照亮一張張映著恐懼的面孔,天已經很黑,初升的月光甚至無法叫林間的人看清腳下。
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有毒!」各種驚疑不定的聲音如浪潮湧起,旋即又飛快平息,卻是十來具屍體怦怦倒地,余下的人無不捂緊自己的口鼻。
這放毒氣的暗器多半是昔日鈴閣與荼閣合制之作,韋教主現身果然好大排場,不分敵我,只問性命! 場中頓時亂成一團,正道先前分明已佔據上風,此刻卻根本瞧不清形勢。
程溏依稀瞧見數道黑影從樹上撲入人群,頓時暗道一聲糟糕,卻已有聲聲慘叫不斷從混亂中傳來。
他恨聲向豐華堂道:「原來還有承閣的人藏在樹上,他們單打獨鬥的功夫不怎樣,但在這等暗夜殺人卻最是拿手不過。
」豐華堂急著去尋木槿夫人的身影,黑茫一片又哪裡尋得到,只得低聲喃喃道:「南香,別再戀戰,快退到亮堂的地方。
」語罷已有數人回過神來,顧不得狼狽疾步後退,一口氣跑到石階上。
今夜的月色算不得明亮,只堪堪在長階上抹了一層銀灰,卻自然還有更亮的地方。
樹梢之上,兩個纏鬥的人彷彿剪影,一人寶劍斷冰斬雪,在月下散著森森寒氣,另一人赤手空拳身形詭秘,十指翻飛間如螢蟲亂舞,亮起一朵朵花火。
紀雪庵直撲而上,連璋盈滿內力,觸及那些不知是什麼的火光,嗞的一聲爆開。
但他滅火雖勉強跟得上韋行舟放火,卻再無暇瞅得空隙攻近敵身。
此刻不同先前,從林間奔逃而出的正道中人已所剩不多,捂住傷處抬起頭,卻再不敢貿然相助。
二人在樹頂飛躍縱橫,程溏急得不自覺踮起腳尖,那兩人卻剛巧鬥至一株巨樹的樹冠之後。
只聽砰的一聲,一團火光在繁密樹影間一閃而滅,一個人的身體橫飛而起,在眾人驚恐交加的神色中,重重落到石階上。
「雪庵!」程溏猝然慘叫,再顧不得其他,連衝帶滾地從長階之上奔到紀雪庵身邊。
他急急查看紀雪庵傷勢,紀雪庵吃力地轉過頭,嘴角拖著一道血痕,喘息道:「我沒事……不過胸前……吃了一掌……他的暗器……已經用光了……我也刺中……他一劍……但他……」程溏連連點頭,不肯叫他再多說。
他如何看不出紀雪庵內傷頗深,攙扶著他勉強坐起,紀雪庵深吸一口氣,閉目運功調息。
程溏的目光眷戀地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再抬起頭,韋行舟離二人已僅有數丈。
他緩緩邁上石階,紅袍衣袂長長地拖在地上,不是沒有人試圖撲上前阻攔他,所以他走過的路旁盡是屍首,好似匍匐一地只待他君臨天下。
程溏微微眯起眼睛,紀雪庵說得不錯,他一劍刺中韋行舟心口,天大的破綻,只因那人本就毫不在乎。
清冷月光下,韋行舟胸前的紅衣被劃開一道口子,露出一線略略發黑的金光。
魔教三大聖寶之一的金蟬絲,至柔至利,刀槍不入,織就一件護體小衣,韋行舟從不離身。
他眼睜睜看著那人一步步走來,面上含著艷如毒花的笑容,彎起嘴角,柔聲喚道:「小溏,到我這裡來。
」程溏慢慢站起身,將頭頂冒著白煙一動不動的紀雪庵擋在身後。
他對上韋行舟的目光,便有一種再熟悉不過的寒意從骨髓血肉中噴湧而出,幾乎叫他發起抖來。
他有什麼本事阻住這人呢,程溏心思如電,即便是魅功,對身為魔教教主的韋行舟也根本無用。
韋行舟輕聲道:「我已經聽說了,你同我一般,現下是血寒蠱雌蟲的宿主。
我沒有子嗣,讓你做下一個教主好不好?經脈壞了,不會武功又有什麼打緊?只要你肯重振蘭閣,殺人不過是你眨一眨眼的事。
你不懂的事,我會教你,你不會的事,我會幫你。
我們兩個在一起,就像從前在天頤宮一樣快活,好不好?」 他的聲音愈來愈纏綿,笑容愈來愈甜蜜,程溏聽到快活兩個字的時候,將握住緋紅小匕的手湊到唇邊狠狠咬了一口。
他嘗到了血氣,眼前亦浮現出過往種種的「快活」光景。
日復一日,那些被掩埋在恐懼之下不敢流露的、那些曾被他忘記過的、那些在他血脈中流淌不息的殺意,終於在今夜凝結成形。
程溏松開牙齒,低頭看了一眼刀刃上倒映的紅色月光,而後直視著韋行舟,一字一字道:「我要殺了你。
」 他忘記了很多事情,譬如以他的本事如何殺得了那人。
韋行舟忽然抬頭大笑,方才甜蜜的笑容是假,此時瘋狂的笑聲才是真。
他幾乎笑出了眼淚,停住腳步,得意又充滿惡意道:「小溏,你終於輸了!殺了我,你——可怎麼辦才好?」 程溏似有一瞬的忡愣,他只覺腦中一片空白,而後眼前一暗,竟有一個人擋在他與韋行舟之間。
那人抱劍虛行一禮,言語間竟還頗為恭謙:「韋教主,我正道力量尚存,眼下恐怕還容不得你為所欲為。
」韋行舟抬眼看了看他,懶洋洋道:「沈樓主真叫我意外,原來我和小溏的遊戲,你也想插手。
」沈荃笑了一下,隨著一個請字,拔劍向韋行舟攻去。
韋行舟嗤笑一聲,飛快向後退去。
他身上暗器大約果真用完,隻身形晃動避開沈荃一招快劍,而後從袖中摸出一柄非金非銅的兵器,同判官筆差不多長,前端卻是再尖銳不過的鈎子。
只聽錚的一聲,兵刃相接,回音不絕。
沈荃面色微變,右臂急轉,身體在空中向後一翻,才勉強救出手中的劍。
韋行舟那柄古怪兵器似是專克長劍,頂端的鈎子恰恰卡住劍身,饒是沈荃反應極快,這一下也躲得著實狼狽。
他自毀劍招,對手卻緊追而上,右手閃得再快,亦被削下一幅袖子來。
在場正道眾人大多受了傷,一時不敢冒入戰局,待目不轉睛看了半晌,不由皆臉色灰敗暗自搖頭。
沈荃此人勝在心計,武功卻絕對稱不上拔尖,分明是他先動手,但近百招過去,已是韋行舟佔了上風。
卻見沈荃發絲黏濕在額頭,臉頰上亦被氣風割出一道血痕,好幾次身形搖搖欲墜,倒是始終咬牙不棄。
對手這般情形,自叫韋行舟愈發游刃有餘。
他臉上笑意漸消,望著沈荃的目中現出奇異神色,忽然開口問道:「沈樓主竟是要拼命了?捕風樓十餘年前便與我教有同盟之誼,多少年來合作得甚是愉快。
這次攻入桑谷,你我裡應外合,往後我復興天頤教,也少不得捕風樓多多幫襯。
若你就此收手,我決不傷你性命。
」他並未壓低嗓音,這番言語引得聞者一齊倒抽冷氣。
沈荃趁他略微鬆動,卻毫不留情一件直刺面門,冷哼道:「同盟之誼?你休要胡說八道!為了替捕風樓正名,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眾人頓時神色各異,鄙夷懷疑感佩凝重不一而足,連守坐在紀雪庵身旁的程溏也抬頭看了沈荃一眼。
所謂十多年前的同盟之誼,便是以沈營入蘭閣為質。
沈荃竟能面不改色說出這樣的話,真比天上仙樂還要動聽,足見其唱戲的功夫已無人可比。
韋行舟眸中閃過一絲狠戾,冷冷道:「不識好歹!」話說未落手指微動,那柄遙指沈荃胸口的鈎子竟應聲飛出,疾撲而至。
沈荃閃得再快,也終是慢了一步。
卻見他左肩乍然開出一朵血花,鈎子深深扎入皮肉里,而韋行舟射出一鈎,兵刃的前端又多一枚新勾,想必又是鈴閣的傑作。
沈荃受傷動作一滯,堪堪回轉身體,韋行舟的鈎子已至腦後。
他不敢硬接,只得強提一口氣,雙足在樹幹上蹬了一腳,竟撲到了大祠堂大殿的屋頂之上。
韋行舟追至屋頂,瞬間又鬥在一處。
兩人腳下不知踩碎多少青瓦,撲簌簌往下掉,還要穩住身體不滑下去,一時倒叫韋行舟也佔不得什麼便宜。
程溏眉心一緊,暗叫不好,豐華堂與祝珣尚在堂中,可莫要被傷到。
他剛欲站起,卻又想到紀雪庵,那二人在他心中加起來也比不過紀雪庵一根指頭,不由轉臉望去。
他驀然一愣,竟見紀雪庵不知何時睜開雙目,頭頂白氣愈盛,眉毛眼睫掛滿水珠,不知出了多少汗。
程溏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尚未觸及他的臉龐,便已被握住。
紀雪庵的手心濕透,卻十分溫暖。
他身體依然不動,手指用力握了握程溏,目光中有著說不盡的柔情,更有一種叫人信服的銳意。
那一眼或許只有一瞬,又或許痴纏許久,紀雪庵身形猛動,將程溏一把拉起。
「你小心!」他只扔下這三個字,掌心愛人的手換作寶劍的把,連璋在石階上刻出一道深深的印痕,身體已輕飄飄地躍上了屋頂。
程溏站在原地,不知什麼緣由,忽覺一陣強烈的酸意直衝鼻腔眼眶,酸得叫心也快要皺起。
但此時容不得片刻恍惚,他拔腿往長階上頭跑去,一抬頭望見豐華堂抱著祝珣灰頭土臉地迎面而來,才松了一口氣。
程溏上前搭了把手,三人一同往石階下黑漆漆的林間跑去。
他摸黑找了塊還算平整的石頭,幫著豐華堂將祝珣抱坐在上面。
而後抬起頭,望向高高的殿堂之巔,三道激戰的身影。
此時天上的淡雲已漸漸散開,月亮將至中天,叫屋頂情形盡收眾人眼底。
紀雪庵與沈荃聯手而戰,再不能叫韋行舟輕鬆悠閒。
但沈荃似已受傷頗重,也不知左肩的鈎子上是否有毒,行動愈來愈緩。
韋行舟對他再無顧忌,與紀雪庵纏鬥的間隙,冷不防兵刃急轉,便在沈荃身上又添一道新傷。
紀雪庵神色十分難看,沈荃生死雖於他毫無痛癢,但敵人竟有餘力偷襲己方,卻叫他不能容忍。
他清嘯一聲,身體擋在沈荃之前,這窄窄的屋脊之上本就難以立人,何況沈荃也已幫不了什麼忙。
韋行舟手中兵器快如疾風,一口氣接下他殺氣凜然的十餘劍。
紀雪庵目光微閃,最後一劍乘著對方造就的風勢急閃而上。
銀光眩目晃花人眼,韋行舟來不及反應,連璋已經抵上了他的胸前。
他幾乎要狠狠嘲笑,金蟬小衣刀槍不入,紀雪庵竟能接連上當。
他喉嚨中剛發出一點聲響,卻猝然止住。
連璋冰冷的劍尖擦過他的胸膛,紀雪庵手腕一墜,便要捅破他的喉嚨。
韋行舟只來得及飛快後仰,劍氣划破頸間皮膚,一縷頭髮嗤的一聲散落在空中。
他避得太快,身體已然不穩,卻順勢一個後翻,手中鈎子再次破空擊出。
紀雪庵一早便瞧見月色下鈎子上一層瑩藍,只得避閃。
韋行舟哪肯放過機會,頂著新鈎快攻欺近。
紀雪庵抬劍相抵,險些被鈎住,一時只能連連側身疾退。
但大殿再寬敞,屋頂卻也只有那麼點地方。
沈荃本來點了左肩的穴道,喘著粗氣偷得半刻歇息,眼見紀雪庵的背影愈來愈近,再下去便要將自己逼下屋頂。
一瞬間,觀戰的人皆是大吃一驚,沈荃竟如豁出性命一般,不退反進,縱身躍過紀雪庵頭頂,就著墜勢朝韋行舟狠狠劈下一劍。
韋行舟若不躲,半個腦袋便要被削掉。
他心頭大怒,驟然退了一步,左掌抬起,重重拍在沈荃胸口。
連紀雪庵也臉色微變,卻無暇再多看沈荃一眼,連璋急旋脫手而出,向著沈荃露出破綻的左邊直飛而去。
眾人目瞪口呆之中,沈荃的身體如折翅的飛鳥一般跌了下來,而韋行舟的大半條左臂與紀雪庵的連璋一齊飛到空中,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每個人的驚叫都堵在喉中來不及發出,只聽韋行舟一聲慘嚎,竟有一條黑影忽然躥出,在半空接住沈荃,穩穩落到地上。
一時間,只有紀雪庵立在屋頂之上。
他手中沒了兵刃,卻一步步走向僅靠一條右臂扒住屋脊的韋行舟。
不可一世的魔教教主,百年已久的魔教基業,便要毀於一旦! 程溏卻突然站了起來。
豐華堂難掩激動,轉頭問道:「怎麼了?」程溏雙目盯著大殿,似在拼命找什麼東西,口中喃喃不停:「是了,除了橋生,他還有十六個暗士!他們剛才怎麼不出來幫他,他們躲在哪裡?沈荃定然還有別的安——!」 再沒有人能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個字,只有轟隆一聲巨響,霎時塵土如霧,火光沖天,桑谷傳承數百年的大祠堂應聲崩塌。
那條石階剎然斷成兩截,中間裂開一道寬至數丈的深溝。
在長階旁休憩的眾人連滾帶爬往階下衝去,卻有不少人來不及慘呼一聲,便被大塊崩塌的石頭砸中,落入深淵。
劫後餘生的人莫不回頭去望被烈焰吞噬的殿堂,火光照得每個人的臉發紅,各異神色再清晰不過。
程溏木然踏前一步,卻被飛奔而至的捕風樓暗士險些撞到。
那人抱著沈荃,一氣跑到祝珣面前,恭聲道:「祝谷主,請您——」話未說完,卻是沈荃擺了擺手,掙開他站到地上。
他從懷中摸出數粒丹藥吞下,又出手自點胸口五大要穴,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低聲道:「不要緊,我沒什麼大礙。
」 站在一旁的豐華堂正瞪大雙目在人群中尋找木槿夫人的身影,聞言滿臉驚怒,「你先前竟是苦肉計?」沈荃不置可否地一笑,「哪裡?想要瞞過紀雪庵和韋行舟,自然是要吃些苦頭的。
」程溏恍若沒有聽見二人對話,穩了穩微微搖晃的身體,又向前走了一步。
周遭的人影皆模糊不清,夜風寒涼,吹起火星如沫。
紀雪庵在哪裡?為何他還沒有看見那個白衣的人從火場中逆光走來?他想要走得再快一些,步子邁得再大一點,雙腿卻不聽使喚,被地上碎石絆到,撲通一聲跪在了冰冷的石頭上。
雪庵,等我…… 卻有人拉起程溏的胳膊,將他提回沈荃的身前。
程溏彷彿跌入寒潭,面無血色,齒間格格作響。
他抬起頭,只覺自己從未這樣恨一個人,滔天的恨意從心頭迸發開來,如熊熊火焰一般要將他焚毀。
耳畔是誰在吼叫?聲音似利爪撕破夜空,同滾滾濃煙一齊衝上九霄,含混著血淚,盛滿了仇恨,一聲接一聲,最後徒留喉間腥甜。
程溏動了動嘴唇,血絲從口角滑落。
他瞪著沈荃,其實目中已然看不清,惟有一片血紅。
一個一個字,不斷有血從唇隙從心尖流下,程溏似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才說得出那四個字:「你……殺……了……他。
」 他身體被捕風樓暗士制住,根本動彈不得。
沈荃撐著樹幹,慢慢走到他面前,臉上掛著嘲諷與憐憫,開口道:「不錯,是我命人在大殿四角埋下火藥,院落縱橫共挖了八道地溝,澆滿火油,親自誘韋行舟與紀雪庵上屋頂,以墜落為信號,點爆火藥,引燃火油!」豐華堂握緊雙拳,一把衝沈荃面上擊去,卻被另一暗士擋下。
他氣得渾身發抖,狠狠道:「沈荃、沈荃!你竟敢——!」 沈荃這條毒計並非只為韋行舟一人,分明將紀雪庵也算計在內,豐華堂恨不能抽開他的腦袋瞧個仔細,他與紀雪庵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沈荃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離程溏又近一步,「有了你這個雌蟲宿主,我還留著韋行舟的性命做什麼?你乖乖去小營身邊,豈不正好?紀雪庵活在世上,只能礙事!」 話音剛落,卻有啐的一聲,程溏一口唾沫重重吐到沈荃面頰上。
他笑了一下,抬起手抹去臉上濕意,反手猛然一個巴掌,打得程溏腦袋一歪,又攥出他下巴扳正臉龐,沈聲緩緩道:「誰叫你愛上紀雪庵?有他在,小營只能排第二。
是你連累他身中血寒蠱,記住,是你殺了他!」 程溏被他先前一掌打得耳中嗡嗡作響,一時連目光也恍惚。
沈荃的話在腦中不斷回蕩,是你連累他身中血寒蠱,是你殺了他,是你害他至此……他並未親眼見到紀雪庵被人下蠱的情景,眼前卻飄來一些零落破碎的舊時畫面,帶著令人心驚的顏色,在記憶中沈睡許久,難以分辨難以拼湊,卻痛苦得要叫他頭疼欲裂。
那舊影如霧,將他視線籠住,那細語如雨,回蕩成詛咒,他依稀聞到甘美的香甜氣味,吞入腹中卻成斷腸毒藥。
足下大地墜毀,斷崖回首是無憂無慮的笑顏,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那麼熟悉,今夜長階斷裂,這種天地崩塌的絕望,竟那麼熟悉。
他在天頤宮受辱受刑,本已忘記,直至前幾日看見武君小像才憶起。
但還有什麼?難道他還忘記了什麼?案前的燭光,窗下的桃樹,阿營抬起臉一笑……到底還有什麼不曾想起! 程溏並沒有看見,身旁豐華堂的臉色陡然變得十分奇怪。
他掙開捕風樓暗士的桎梏,心中驚疑不定,沈荃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那些他不知道的內幕,難道程溏卻一早便知道?他茫茫然回過頭,卻看見祝珣不知何時摔到地上,拖著雙腿,慢慢往大祠堂方向爬去。
豐華堂連忙上前扶住祝珣,只見他面色如鬼,口中喃喃不停,眸光盡是瘋狂。
豐華堂心中難過,暗暗自責竟沒有頭一刻安撫祝珣,大祠堂被毀,沒有人比桑谷谷主更心痛悲憤。
他蹲在祝珣身旁,忽然腰間一松,掛在腰帶上的竹笛竟被祝珣扯下。
豐華堂還來不及反應,只覺胸口一酸,竟被祝珣點穴放倒在地上。
祝珣雖不會武,但醫者精通穴位,制住毫無內力的他自然不在話下,只是他要做什麼?豐華堂愣愣看著祝珣抬起手,雙臂顫個不停,卻依然將竹笛湊到唇邊。
他猝然醒悟,疾喊一聲:「不要——!」卻有笛音破空而起,高亢尖銳,驚得林中夜鳥四飛。
最先受不住的人是制住程溏的那個捕風樓暗士。
他雙腿一彎,只覺丹田絞痛不已,周身真氣倒灌,竟是要命之相!沈荃亦唔的一聲,手背掩住嘴角,卻猛地噴出兩口血,頹然跌坐在地。
笛聲低轉如蛇潛行,驟然轉高亮出毒牙,叫在場眾人皆應聲倒地。
豐華堂眼睜睜看著祝珣蒼白的手腕,心中一片悲愴。
昔日他與祝珣以樂會友,更因祝珣指點他用樂音助人吐納療傷,而將這位小友視作良師。
他怎會沒有想到,當時祝珣在青浮山上既能奏琴一曲便叫正道眾人從攝魂術中醒來,以樂音操縱人的神志內息之術自然已登峰造極。
載舟覆舟,是誰將這個溫良如水的青年逼入此境! 月漸西沈,在昏暗林中斜斜投入幾許光亮。
祝珣靠坐在石頭旁,鬢發微亂,臉頰盡是塵土污痕,閉目吹笛。
笛音從清亮復又轉入幽黯,嗚咽泣訴,直繞得人心煩意亂,愁腸百斷。
豐華堂似在苦聲哀求著什麼,祝珣的耳中卻已聽不見。
他閉著眼睛,腦中響起方才與舅父的爭執,依大祠堂眾長老所見,桑谷中醫術最高明的人俱在大祠堂,外頭的百姓固然可憐,幸好未動搖桑谷根本。
祝珣氣得嘴中發苦,他生性溫和,對長輩說不出重話,心中卻道他這般念頭,與沈荃又有什麼兩樣。
而如今,火光席捲重重院落,沈荃的火油不知澆了多少,夜風中隱隱傳來呼救哭喊的聲音。
那些武林中人會捨了性命衝入火場救人麼?他平白長了一副身軀卻連一步也邁不開,又有何用?大祠堂外的人全死了,大祠堂里的人大約也不會剩下,長老能狠心拋下谷中百姓,可想得到卻有這引火自焚的一刻? 正道魔教,青白月光之下,誰的兵刃上不見血?閉上雙眼,他們的面目又有何等差別?笛聲愈加艱澀險滯,眾人內息幾乎寸斷難行,祝珣的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身為谷主既不能保護桑谷,至少要為她報仇,便叫今夜所有人皆作了桑谷的陪葬! 卻有一人搖搖晃晃,抬腳往石階上行去。
程溏身無內力,又不似豐華堂被制住,竟只余下他一人行動自如。
豐華堂連聲喚他的名字,只盼由他阻止祝珣。
程溏卻也聽而不聞,手腳並用爬上被炸毀的石堆。
他彎腰蹲在亂石上,伸手一塊一塊搬開石頭,遇上銳利的石角划破手心卻渾然不知,碰到難以搬動的大石便轉而從旁挖掘。
明明離林子已走出一段路,祝珣的笛聲卻如影隨行,在程溏耳中回繞不絕。
他低垂著臉,面上全是麻木,偶有石堆中被砸傷的人向他求救,他卻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程溏只覺胸口心跳得極重,一下一下,偏偏每一下都沒有跳到實處,似蕩在半空,心慌意繚,難受至極。
他不曉得悲傷憤怒,也忘記先前的絕望茫然,心頭竟是一片空白。
隱約中聽見有人低聲喚著程弟,靈台分出一絲清明,才察覺出竟是重傷的羅齊寅躺在他的腳邊。
羅齊寅被幾塊大石擊中,此刻雙腿埋在廢墟中,在祝珣的笛聲里真氣積鬱阻滯,出聲低喊已是用盡全力。
他卻眼巴巴看著程溏分明身形微頓聽見他的聲音,卻依然頭也不回向上爬去。
不對,定是有哪裡不對!身體彷彿不聽使喚,他怎麼可能棄羅齊寅不顧?細細辨去,心臟的跳動亂成一片,卻隱隱和著祝珣的笛音,難道他此刻行動竟是受祝珣控制? 當初在青浮山,祝珣撫琴一曲解開眾人的攝魂術,如此想來,若他的樂音中確有操縱旁人的能力,一點也不奇怪。
但程溏出身蘭閣,對這些把戲自有抵御,今夜祝珣以笛聲傷人,他身無內力不受影響,怎會反而落入祝珣操控? 程溏勉強試圖凝思聚神,卻是心跳如鼓,聲聲擊在耳膜上額角旁,叫他幾欲乾嘔。
他只覺渾身濕冷發汗,四周顫而無力,卻仍舊不依不饒,不顧一切地挖動石頭。
他要做什麼?我要做什麼!他是誰?我又是誰! 這瘋狂的念頭只在心中轉了一轉,思緒中忽然一線明滅,已有了回答。
並非祝珣的笛音惑人,卻無意中驚擾了程溏心中的血寒蠱雌蟲,惹得一顆心亂跳,連身體也落入蠱蟲掌控。
這蟲子究竟要做什麼?程溏的雙手早已血流不止,竟有指節露出白骨,又聽見咔嚓一聲,似是哪根指骨斷了,一截指頭軟軟地垂下。
他不覺得痛,低頭看了一眼亦沒有停下,雙手抱起一塊極大的石頭,意欲搬開。
程溏只道彎下的腰幾乎斷了,腳底的幾塊碎石倏然一滑,叫他後仰著跌落石坡。
卻聽砰的一聲,塵土亂揚,先前那塊巨石竟隨著他後跌的勢頭被甩開。
他嗆咳數聲,吃力地站起身,在巨石下的坑沿望見一片白色衣角。
他不知是自己,還是雌蟲驅使著雙腿三兩步攀上亂石,看見大石之下撐起一片狹小空隙,裡頭堪堪躺了一個人。
程溏忽然失去所有力氣,膝蓋重重砸在石坑中,顫抖著伸出雙臂,抱住那個人的脖頸。
貼著他的手腕,有血脈微弱地搏動。
重如鼓點的心跳慢慢平緩,體內血寒蠱雌蟲終於引導他尋到雄蟲宿主,騷動漸緩,卻有各種各樣的疼痛回到身上。
殘破的十指很痛,強使蠻力的腰很痛,嵌入碎石的膝頭也很痛,卻比不過前胸後背貫穿心口的痛。
程溏抬起頭,風吹到他的臉上,潮濕冰涼,已是淚流滿面。
他暗道他再也不想讓這個人受傷犯險,他總是記得他威風凜然的模樣,卻忘記他也會這般雙目緊閉躺在自己的懷中。
他知道今夜自己必須捨棄一些東西,兩年間的堅持,挖去心頭好大一塊,並非不悲傷,卻有說不出的圓滿。
遠處,祝珣睜開雙眼。
程溏揮著手向他嘶聲叫道:「我找到雪庵了!祝珣,祝珣!我找到雪庵了!」祝珣凝目相望,忽有一滴淚水奪眶而出,唇畔笛音終於破裂。
第二十三章 天頤山脈佔地廣闊,峰巒起伏,既有桑谷這般溫暖宜人的谷壑,亦有荼閣所在終年積雪的苦寒高峰。
天頤宮雖不比荼閣嚴寒,卻也冷得瞧不出半點冬去春來的跡象。
自桑谷大祠堂一戰已過去數日,正道眾人押著魔教餘孽,抬著傷患陸續行至天頤宮。
那夜祝珣以笛音操縱內息,不論武功高低,皆受了或輕或重的內傷。
恍如時光倒錯,豐華堂又成為人人馬首是瞻的大俠,被委以主持大局的重任。
豐華堂心中通透,七大門派將據點從桑谷遷至天頤宮,雖有大祠堂被毀祝珣翻臉傷人的緣故,也是為了將或有留守的魔教殘黨一網打盡,更因為碧血書原本尚未找到。
當初紀雪庵毀去復本,叫正道諸派收起異心,合力抗敵,但若找不回原本,萬一再落入居心不軌之輩手中,只怕武林中又多一場風波。
所幸韋行舟與沈荃已被關在天頤宮地牢中,正道得以休養生息,暫且緩一口氣再收拾殘局。
卻另有一人身份尷尬,叫豐華堂一陣為難,最後只得將他安排在天頤宮側殿,派人在外看守。
木槿夫人靠在床頭,抬腕喝下湯藥,面色已好許多,瞧著神情疲憊的夫君問道:「祝珣還是不肯見你?」 豐華堂接過藥碗,搖頭道:「他不願見任何人,程溏去了幾次,也被他從門裡回絕。
少有幾個尋他麻煩的,都被我派的守衛攔下了。
」木槿夫人嘆了口氣,「桑谷數百年基業付之一炬,大祠堂里僅有十餘人從大火中幸存,外面的無辜百姓則被魔教殺了精光……大多人都心存愧疚,根本無顏見他罷。
」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他們是最先被祝珣領至桑谷的客人,亦勸不動他。
或許只有等紀雪庵醒來,才有一線回轉。
紀雪庵醒了。
他意識尚未恢復,微微動了動眼皮,便聽得耳畔程溏欣喜的輕喚:「雪庵!雪庵!」紀雪庵睜開雙目,眼珠轉到床榻邊,程溏緊緊趴在他頸側,臉上已瘦得沒了肉。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程溏,良久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兩聲乾啞嗓音。
程溏連忙跳起,喚了一個侍女進來,倒了水餵他喝下。
紀雪庵只覺口中血腥氣被沖淡許多,咳嗽兩聲,神色冰冷,看向程溏垂在床沿後的手腕,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程溏餵他喝水,從未假借他人,他心中一緊,含著怒氣叫侍女出去。
程溏無奈地抬起手,輕描淡寫道:「你可還記得大祠堂突然炸了?你被埋在石下,幸好只被砸暈,一塊巨石替你擋住其他落石。
我的手沒有事,不過是挖開石頭的時候受了點小傷。
」 紀雪庵看著他十個包得直挺挺的指頭,暗道絕非如程溏所說只是小傷,胸中酸澀,眼中忿怒,卻一時說不出一個字。
程溏微微笑了下,目光不捨得從他面上移開分毫,彷彿他冰冷含怒的神情也十分好看,緩聲道:「是沈荃設計要將你們一並除去,不過終沒有得逞。
韋行舟一條手臂被你砍了,腿骨被石頭砸斷,如今關在天頤宮牢里。
眼下乃豐大哥主持大局,沈荃亦被關押,再由不得他翻騰。
」 「天頤宮?」紀雪庵蹙眉問道。
定睛一看,屋中擺設果然從未見過,只愣了一瞬,想到碧血書一節,頓時明白過來。
程溏點點頭,他卻冷冷道:「我討厭這個地方。
」程溏不由失笑,低聲道:「我也不喜歡,等你養好傷,我們就離開,從此不回天頤山。
雪庵,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 程溏曾說過無數次願為紀雪庵捨去性命的話,卻鮮少有這般動情之語。
紀雪庵凝目看去,他的臉上帶著幾分赧意,雙眼卻微微泛紅。
他情不自禁從被中伸出手,虛握了一下程溏受傷的手,然後撫著他消瘦的臉頰,似是確認一般,慢慢喚出兩個字:「小溏。
」程溏猛然抬起雙目,面孔抵住紀雪庵的手掌,顫抖著嘴唇回應道:「我是說真的。
」 彷彿兩人間最後一絲隔閡被抽走,程溏眉間隱隱藏著的憂慮徹底消散,他彎眼笑了一下,擠得眸中淚水沾濕睫毛,卻如雪後初霽的天空,晴藍得沒有一絲陰影。
紀雪庵深深看著他,拉住程溏的手到唇邊,隔著紗巾低頭親了親他的手指,啞聲道:「好,我記得了。
」 兩人皆有傷在身,只默默溫存片刻,紀雪庵的精神不濟,便又有些犯困。
程溏再喚侍女,送了藥進來。
紀雪庵側頭吩咐侍女:「屋裡空氣沈悶,把窗子打開。
」侍女遲疑道:「紀大俠,外頭冷得很。
」程溏笑起來,附和道:「開窗罷。
」 侍女不明白,他卻知道紀雪庵身中血寒蠱,自然宜冷不宜熱。
寒風從窗中吹入,紀雪庵奇道:「怎麼有股花香?」程溏笑道:「桑谷的梅花早就謝了,天頤宮里的卻開得正好。
」侍女關門離開,紀雪庵卻伸臂將程溏抱上床,淡淡道:「你和我一塊睡一會。
」他料想得到程溏必有好幾日不曾安眠,此刻見紀雪庵醒來,緊繃的精神亦開始松懈。
程溏鑽入被子,由他抱住自己,輕笑道好。
他丟開背負兩年的枷鎖,滋味其實並不好受,但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紀雪庵更重要。
程溏閉上眼,臉蛋埋在紀雪庵肩頭,小心避開傷手,兩人胸膛相貼,心跳亦融成一片。
紀雪庵自不知道,祝珣避而不見,程溏擔憂雄蟲作亂,又割腕餵了他一大碗血。
他體內的雌蟲能在廢墟中助他尋到紀雪庵,紀雪庵的身體里流淌著他的血,便再沒有人能將他們分開。
他這般一遍遍默念,逐漸陷入沈沈睡夢。
那夜忽然落起雪,明明已是春天,大雪如蓋將一切盎然覆成一片新白。
晨起推開窗戶,小院中粉妝玉砌,引得程溏不由輕聲低呼。
迎面而來的寒氣直鑽鼻腔,背後卻撞上一副溫熱胸膛。
他笑回過頭,「你昨日才醒,怎的下地了?」紀雪庵哼了一聲,暗道自己不過力竭之後又在爆炸中昏迷,身上並無嚴重外傷,昨夜提氣運功,連那勞什子血寒蠱雄蟲亦乖乖蟄伏,如何就被這傢伙小瞧成傷患? 程溏久等不到他回答,只見紀雪庵低垂眼眸中神色清冷無波,雙臂卻從身後將他箍緊。
他想要嘆氣卻還是笑出了聲,努力扭過臉,稍稍踮起腳尖,好叫那人幾乎不用低頭便能親到自己。
看似硬討來的吻,唇舌間卻全然是另一副光景。
冷風凜然,夾雜著雪珠梅瓣撲進窗內,程溏卻只覺雙頰火燙,兩片嘴唇更要被含得融化。
他拼命仰著脖子,覺著痛了,待分開這個吻,才發覺更痛。
是渴,是餓,彷彿從喉嚨最深處發出的渴望,得不到滿足,所以才那麼痛。
四目相對,程溏再也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兩臂亦牢牢摟住紀雪庵。
紀雪庵終於肯低下頭,深深看程溏一眼,而後一把將他抱起。
床榻上被窩中余溫正好,才穿上沒多久的衣衫又被一件件剝去。
窗子被冷風吹得撞在欄上,卻沒有人在意分毫。
程溏十指尚裹著藥巾,雙腕被紀雪庵兩只手壓在身側,徒留唇舌在他身上作怪。
濡濕的痕跡從耳後頸間,蔓延至胸前腹底,直到腿間的物什被那人吮了兩下,程溏手腕一翻,卻從紀雪庵桎梏下掙脫開來。
紀雪庵抬起頭,嘴唇至下頜掛著一條長長的銀絲,並不抬手抹去,只直直看向程溏。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呼吸略有些急促,雙目微微發亮。
程溏掌心撐住紀雪庵肩頭,眼中已是情慾如風雨,卻搖了搖頭,輕聲道:「不用做那些事,進來,直接進來——」這般大膽的話終叫他紅了臉,但仍堅定道:「雪庵,我要你。
」 他的兩條腿纏上紀雪庵的跨,雙臂亦摟住他的脖頸。
紀雪庵喘息更重,火熱的性器忍不住貼近程溏的股間,卻頓了頓,眼中浮出些許疑惑不快。
程溏一直凝視著他的臉,不禁微微一笑,抬頭親了親紀雪庵的眼睫,低聲呢喃道:「想要你……想要你快活……想要你和從前一樣,狠狠乾我,就算有點痛,卻痛快得叫我被你乾到射出來。
」 紀雪庵重重咬住程溏的下唇,他向來直來直往不擅按捺,此刻哪裡還會再強忍?草草做了擴弄,陽具抵住那處,冷冷道:「痛了便叫出來。
」語罷緩緩頂送進入程溏。
程溏嘶聲吸著冷氣,不防紀雪庵一下撞至深處,啊的長叫出聲,卻說不清是痛是燙是麻還是舒服。
本就從床榻上起身不久,兩人皆尚未束發。
幾縷頭髮滑至紀雪庵側臉,叫程溏再看不清他的神色,似是隱約笑了一下,旋即再無表情,只有平素緊抿的雙唇微微分開,吐露出粗聲呼氣。
他果然毫不客氣,一記一記抽插得極凶,原先好不容易學會的柔情蜜意的小把戲盡數拋去,一如程溏不知好歹頭一回爬上他床的那個晚上,想要乾得他哭泣著求饒,顫抖著出精。
但落在眉間臉頰流連不去的輕吻,同下身凶狠的攻擊判若兩人,彷彿猛獸拿爪子釘住那人的肩膀,卻低頭輕輕嗅聞他的氣味,說不出的溫柔愛憐。
程溏幾乎發不出聲音,呻吟呼叫哽在喉中,哀鳴嗚咽一般。
他忽然伸出一手,虎口握住紀雪庵的小臂,用盡力氣叫傷指痛得發顫,才引得紀雪庵稍稍停住。
程溏喘息不止,斷斷續續道:「我要……我要看你的臉。
」紀雪庵依言將頭髮撥至耳後,露出他沾染情慾的冰姿雪貌。
啞聲道:「還想看什麼?」程溏用傷指小心翼翼觸碰他發紅的眼角,慢慢道:「還想看你,怎麼乾我。
」 他一聲驚呼,身體險些被折成兩半,卻是紀雪庵將他的腰猛然提了起來。
他一膝跪在床上,極緩極緩地抽出那柄凶刃,待到莖身幾乎全然離開,再一寸寸插回程溏體內。
程溏的穴口被磨得通紅,皺摺被粗壯的性器頂得消失不見,細軟的毛髮黏糊糊地粘在皮肉上。
他瞪大雙目看得微微失神,紀雪庵卻只看著他的臉,額頭的汗水滑至下頜,忍無可忍道:「看夠了麼!」話音未落便如疾雨打窗,飛快地撞擊起程溏的股間。
程溏啪的跌回床榻,來不及說一個字,再無力抬頭。
紀雪庵雖不耐放慢動作,卻保持著先前姿勢,高高拎著程溏的腰。
他的性器隨著紀雪庵的頂弄可憐兮兮地搖晃,無人安撫,無所依附,前端的清液卻流個不停,在大腿胸腹間甩出一道道濕痕。
紀雪庵左手拇指抹了抹程溏嘴唇上沾到的水漬,粗聲問:「水流得到處都是,這麼舒服麼?」程溏含住他的指頭,舔吸片刻,才喘聲輕道:「還不夠舒服……」 話語間的暗示再明白不過。
紀雪庵雙目微微發紅,腰腹間愈發凶猛,「這樣舒服了麼?」程溏咬住紀雪庵的手指,胡亂搖晃著頭,不知是非。
紀雪庵抽回手,一把將他抱起,由下自上頂至比先前更深的地方。
程溏被情潮逼得淚水盈目,卻慢慢低下臉,略推開些紀雪庵,嘴唇觸到他的左胸。
他沒有別的動作,只將兩片唇貼在紀雪庵乳首外下之處,卻是他心跳聲最劇烈的地方。
程溏停頓片刻,抬起頭,微微側過身體,將自己的左胸靠向紀雪庵的心口。
二人起伏的胸膛撞在一處,急促的心跳融成一片。
紀雪庵垂目看他一眼,伸手撥開程溏腦後的頭髮,埋頭親他的後頸。
程溏亦轉過臉,輕輕吻他的臉頰。
並不算一個完全的擁抱,但兩顆心貼在一起,滿得幾乎要溢出。
身下的索取從未停歇,紀雪庵呼吸復又粗重,盡數噴在程溏頸間,牙齒咬噬同時帶來刺痛與快感。
隨著他幾下飛快的頂弄,一手緊緊箍住程溏的臀肉,洩在了他的深處。
程溏微微哆嗦,雙唇在紀雪庵側臉顫慄,跟著出了精。
紀雪庵平息片刻,正要抱著程溏躺下,卻被他死死摟住了腰。
他轉而伸手撫摸著程溏的手臂,難得緩聲道:「怎麼了?」程溏低聲道:「不要那麼快出來……我不想和你分開,從里到外都是。
」紀雪庵俯首親了下他的嘴角,將他抱得更緊,卻聽程溏繼續道:「終於、終於到了今天,再不會有人將我們分開,誰都不可以。
雪庵,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直到我們都變成老頭子,白了眉毛鬍子,滿臉皺紋,牙齒掉光,也要躺在一張床上睡覺。
」 最後幾字近乎哽咽,聽得紀雪庵不由皺起眉頭。
他自然知道程溏的話與他體內該死的血寒蠱有關,卻不想程溏思慮極深,大戰之後反而再掩不住憂愁。
若他如從前孤身行走江湖,身中什麼奇怪的蠱蟲並不會太放在心上,哪怕如今已然吃過血寒蠱數次苦頭,其實心中亦不曾將此事看得過重。
然而此時此刻,僅僅望著程溏的雙目,卻叫他感到一陣難受。
面前這人將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麼?紀雪庵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竟無一絲高興,惟有擔憂惱怒。
他一把抓住程溏的手,險些將他的傷指一並捏痛,冷聲問道:「你要做什麼!」程溏聞言笑了一下,眼中決絕一閃而過,「我只想著韋行舟著實太該死,莫非面上難看,嚇著你了?雪庵,你別擔心,韋行舟如今落在正道手中,終能逼得他交出除蠱之法。
等過幾日祝珣恢復過來,我陪你一同去尋他。
」 當真如此簡單?那他為何要露出這樣的神色——卻聽程溏噗嗤一笑,勾著紀雪庵躺回床榻,在他耳畔輕道:「雪庵,你滑出來了。
」 正是午後酣懶時分,程溏坐在窗下,紀雪庵立於他身後,拿一柄桃木梳替他梳頭。
梳齒在頭皮划出細麻觸覺,程溏展顏一笑,「這幾日總是麻煩你幫我做這等瑣碎雜事。
」紀雪庵一手攏起他烏發,另一手執發帶束住,淡聲道:「你若願意,往後每一天我都給你梳頭束發。
」 這句話於紀雪庵而言,已是了不得的甜言蜜語。
程溏沒有回頭,面上卻忍不住露出微笑。
「好了。
」紀雪庵放下桃木梳子,卻聽見小院外碎石路上傳來腳步聲。
他走去推開房門,程溏亦站起身趴在窗口望了眼,笑著叫道:「是豐大哥來了。
」 豐華堂應聲步入小院,看向迎面走來的紀雪庵,面露關切欣慰,「雪庵,你沒事吧?」紀雪庵搖搖頭,「我無大礙,木槿夫人可還好?天頤宮這個地方我很討厭,如今又人多事雜,外頭有什麼動靜?」豐華堂苦笑一聲,「若非為了碧血書,誰願意住在魔教總壇養傷?七大門派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如今又要在天頤山上興風作浪,攪得我好不頭痛!」 紀雪庵聞言面色一冷,「他們又要鬧什麼由頭?」豐華堂微微搖頭,卻忍不住訴苦道:「無非是諸位掌門間起了爭執,飛鴻派的女俠傷得輕些,便提出要盡早責審韋沈二人,好快點將此事了結,常興門和凌雲山莊的人則恢復得較慢,由常季風常門主出言以休養為先,韋行舟和沈荃關在地牢中一時也無礙。
他們兀自吵個不休,誰知小巒山家主柳至竟趁門人輪守地牢時私下見了韋行舟,韋行舟叫他傳話於眾人,他已將碧血書交與魔教餘孽,一旦他有性命之虞,便會將碧血書公諸天下。
」 語罷又嘆了口氣,「現下眾人多在養傷,一時無力計較,我才得以勉強主持大局。
前些天聽說你醒來,我卻直到今日才抽出時間來看你。
」豐華堂說到此處,忽然雙目一亮,「不少人向我打聽你的身體,這次覆滅魔教生擒韋行舟,你當立首功,既已無事,不如你來做統領,倒比我叫人信服許多。
」他恨不得快些甩開這個燙手山芋,攜妻子回南香小築好生休養,但紀雪庵果然毫不客氣拒絕道:「豐大哥何必自謙,他們為了碧血書幾多避諱,惟恐旁人偷學了各家絕技,任誰插手都不妥,反是你令他們最放心不過。
」豐華堂一臉無奈,「若是你,覺得此刻該不該動韋行舟?」 紀雪庵冷笑一聲,「妖言惑眾,若是那晚韋行舟便已死了,七大門派拿碧血書也無可奈何。
我若能做主,現下就殺了韋行舟,他所謂的退路,興許只是延命之辭罷了。
」話音落下,卻聽程溏含笑喚了一聲:「雪庵。
」 兩人一齊回頭,程溏跨過門檻走進院子。
紀雪庵微微皺眉,「外頭冷,你出來做甚?」程溏眉目舒展,行至他身旁站定,口中說的卻是正事:「此事哪有你說的這麼容易,萬一韋行舟真有後招,碧血書現身江湖,又是一場滔天禍事,且不論七大門派,此書事關當年武君的清白名聲,無息老人亦盼你徹底查明。
」說著轉過腦袋,又向豐華堂道:「如果豐大哥不嫌我人微言輕,依我看韋行舟的處置還應共同商議才好。
」 豐華堂頓時笑道:「哪裡,小程兄弟所言甚是,我的意思也是待眾人傷勢穩定後再共作決定。
」紀雪庵只哼了一聲,「當初喊著要奪韋行舟性命的也是你。
」語氣中卻沒什麼不快。
豐華堂聞言心中微動,不由凝目看向程溏。
卻見他面上帶著淺笑,眉間隱約有幾分如釋重負。
他突然想起,那夜沈荃以墜落屋頂為信號,指使捕風樓暗士炸毀桑谷大祠堂,紀雪庵一時生死不明,程溏氣怒至極。
豐華堂當時心中亦驚怒不定,神思已然恍惚,卻依稀聽見程溏與沈荃二人對話之中,竟有十分緊要的內幕。
韋行舟,沈營,程溏,紀雪庵,這四人之間似有一種聯繫,只有程溏和沈荃心知肚明。
然而後來祝珣引發巨變,塵埃落定後他又忙得焦頭爛額,豐華堂直至今日才回憶起那時心頭一閃而過的疑慮。
可是沈荃親口所言沈營已死,韋行舟亦已形同廢人,而他抬眼看去,卻見程溏正望著紀雪庵,四目相對不摻一絲雜念,不禁嘆了口氣,不知是否要開口相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錯過這個時機,便再問不出口。
剛好程溏回過頭,面上帶了憂慮,「祝珣這幾天如何,肯開門見人了麼?雪庵的蠱蟲,還須得他施與助手。
」豐華堂啊了一聲,「我差些忘記告訴你們這樁事,昨天桑谷那兩個平素侍奉祝珣的小童尋來了天頤宮!」程溏聞言一愣,「只有他們兩個?」豐華堂接口道:「還帶著一名傷者,正是沈荃身邊的那個捕風樓暗士。
」 當初橋生重傷後入祝府報信,祝珣匆匆趕往大祠堂,情急之下只留下兩名貼身小童看護橋生。
後來發生的種種,叫程溏將此事忘得徹底,或許他心底不曾料到,橋生和兩個年幼孩童竟能從桑谷大火中逃出生天。
紀雪庵不明所以,程溏三言二語稍作解釋。
豐華堂神情有些如釋重負,嘆氣道:「祝珣誰也不願見,但聽到消息的第一刻便把兩個小童喚進屋去。
外頭的守衛說房中隱隱傳來哭聲,大約是主僕三人劫後餘生抱頭痛哭。
桑谷又多兩名幸存者,聊勝於無,但願祝珣能因此慢慢平息傷心。
」 紀雪庵問道:「橋生傷得如何?」豐華堂道:「我還不曾見他,只問過兩名小童,道是當時傷得頗重,用了祝府上好的傷藥,躲藏靜養數日勉強趕路,故昨日才至天頤宮,只怕仍臥床難起。
」紀雪庵不過隨口一問,點了點頭,豐華堂卻皺眉道:「此人身份尷尬,他從前的兩個主人都關在地牢里,目前我派人在他休養的屋外看守,雪庵你說如何是好?」 紀雪庵沈默片刻,「他在承閣本是埋伏,後又叛棄了沈荃,但若說他再無異心,卻誰也保證不了。
只是,世上會使斬雲斷雨刀的,只剩下他一個。
」豐華堂沈吟道:「不錯,日後若要為武君沈冤昭雪,除了你和無息老人,橋生亦是不可或缺之人。
」 二人說話間,卻不曾注意到程溏嘴唇微微顫抖,低垂的雙目中瞧不清神色。
身旁紀雪庵同豐華堂的聲音在他耳中漸漸聽不見,惟有一個聲音在腦中不斷回響:「橋生!橋生!我竟然忘了此人!叫事情陡生變故!」他猛然抬起頭,恰如一聲驚雷貫耳,院外跑來兩個氣喘吁吁的年輕人,疾聲大喊道:「豐大俠,不好了!韋行舟、他被人劫走了!」 豐華堂一下轉起身,驚聲問道:「韋行舟被人劫走了?」那兩人先後奔入小院,自知失責,行了禮跪在地上,只得重復道:「屬下、屬下無能,聽見地牢中有動靜,正欲查看,竟有兩道身影擦肩而過,如鬼似魅……我們分頭一人去追,另一人下了石階,誰知韋行舟的牢門大開,而來人已逃得毫無蹤影。
」紀雪庵皺著眉踱步而來,冷冷道:「想來你們也定然沒瞧清那人的模樣。
」二人對視一眼,面含慚愧,卻道:「當時確實只覺眼前一花,但方才來的路上遇到看守那個捕風樓暗士的弟兄,那人本該躺在床上養傷,如今卻已不知所蹤。
」 他們口中之人自然便是橋生。
豐華堂重重嘆了口氣,這兩個年輕人只是七大門派中的末等弟子,被委以看守地牢的重任,並非他識人不清,卻實在乃無人可用。
當日祝珣以笛音傷人,愈是內力高深受傷愈重,反是功夫稀松低淺的少年子弟傷得最輕。
本以為沈荃重傷、韋行舟斷臂,在地牢中已無計可施,不想還是出了紕漏。
橋生裝得傷重虛弱,竟是為了騙過眾人耳目,而這兩人又哪裡是捕風樓暗士、承閣首領的對手。
他忽然想起一事,「只有韋行舟被救走?沈荃呢?」兩人精神略振,抬頭道:「沈荃還好好地坐在鐵牢里,屬下已派了多人嚴加看防。
至於韋行舟他們,亦有善於追蹤的弟兄們前去捉拿。
」紀雪庵冷哼一聲,「人再多也無用。
我倒是奇怪,橋生若救沈荃便也罷了,怎地偏偏救了韋行舟?」程溏慢慢走到他身旁,向豐華堂道:「究竟如何,看來需去一趟地牢才知。
」 豐華堂本就作此打算,點頭道:「你們隨我一塊。
」紀雪庵不置可否,兩個年輕人立刻跳起身在前領路。
眾人行至地牢,程溏面色發白,紀雪庵伸手握了下他的肩膀,「別害怕。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力笑了笑。
天頤宮地牢在長長的石階之下,牆上嵌著油燈,仍顯得陰森昏暗。
程溏一步一步跟在紀雪庵身後,抬眼看見空牢房中掛著的刑具,默默閉了下雙目。
他對這些物什雖不曾全都嘗過,卻也決不陌生,眼前浮現出鈴閣閣主韓秀山敬獻新物時痴狂興奮的神色,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他還知道,順著這條傾斜向下的過道到底,便是天頤宮最可怖的水牢和蟲牢。
豐華堂為人寬厚磊落,自不會將韋行舟同沈荃關在那等殘忍之處,每日送餐,甚至替韋行舟斷臂包扎換藥,絕無苛待。
已有幾個正道弟子候在韋行舟的牢房之外,見了豐華堂紀雪庵紛紛施禮,領路的人低聲道:「便是此處。
」 四方牢房頗為狹小,黑漆漆的只有過道中微弱的燈光照亮幾寸石板地。
豐華堂掃了一眼,俯身仔細察視落在牢門兩旁的銅鎖。
那枚鎖兩頭連著一圈粗約數指的鐵鍊,鐵鍊則被鑄死在牢門鐵欄之上。
看守的年輕人道:「我們來的時候,鎖已被人打開,但鑰匙卻還掛在我們腰間,還有一份……」地牢的鐵鎖鑰匙共有兩份,豐華堂聞言從懷中摸出兩柄鑰匙,嘆息接口道:「還有一份也還在。
」 看來橋生並非以鑰匙打開牢門,但鐵鍊亦無被削斷的痕跡。
在場數人中倒有一個略懂些鎖匠工技,拾了鎖細細地看,驚疑不定道:「這枚鎖打造得極為精巧,尋常鑰匙根本無法打開,那賊人如何憑空開鎖!」 眾人無言以對,靜默中,程溏卻抬腿邁入牢房。
他環顧四周,走到牆角,突然轉身歉然道:「我的手受了傷,能否請諸位掀開地上乾草,將這裡每一塊磚頭敲一遍?」眾人面面相覷,見豐華堂和紀雪庵卻是默認的樣子,只得分頭蹲在牆角,一時篤篤之聲回蕩不已。
程溏退出牢房,站在紀雪庵身邊,神色複雜瞧著他們動作。
過了一會兒,忽聽一人啊的叫了一聲:「這裡有塊空心的磚頭!」其餘人一齊抬起身,那人敲了敲磚頭,卻毫無反應。
正尷尬不已,卻見紀雪庵神色凝重,走上前重新扣上鎖,道:「你再敲一次。
」卻聽空薄的叩音響起,旋即竟有鐵鍊霍霍摩擦之聲傳來,鐵桿上的鐵鍊應聲一動,銅鎖啪的打開,隨著鐵鍊垂落在兩旁。
原來拴住牢門的鐵鍊並非鑄死,卻有一根暗鏈藏於鐵欄中,甚至埋在石板之下。
一旦敲磚便開啓機關,暗鏈拖動鐵鍊,從內里旋開鎖芯,打開銅鎖。
一時間無人說話,直到豐華堂伸手拉開失去桎梏的牢門,「你們出來罷。
」他心中陷入悔恨懊惱,當初怎會將韋行舟關入天頤宮地牢!自以為牢不可破,豈知竟是放虎歸山。
正道眾人亦氣得咬牙,有人按捺不住,卻向程溏發作道:「你早知有這種機關,怎麼不一開始便向豐大俠稟報!」程溏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不過方才看了情形才有此推測。
況且倘若沒有幫手,韋行舟即便離了牢房,亦逃不開多遠。
」那人還待爭論,被紀雪庵面無表情打斷道:「人已經不見,多說無益。
沈荃被關在哪裡,我要見他。
」 豐華堂點點頭,示意年輕弟子領路。
沿韋行舟牢房外的過道前行片刻,待拐過兩個彎,便見七八名正道人士數步一人,嚴守在沈荃的牢房之外。
眾人抬頭看見豐華堂紀雪庵,退後少許讓出一條路。
豐華堂道:「我為防韋沈二人勾結在一處,互相妥協利用,做出於武林正道不利之事,特意吩咐將他們的牢房隔開老遠。
」紀雪庵走在他前頭,大步邁向沈荃牢房,直到望見那人一角白色中衣,才停住腳步,目光緩緩下移。
沈荃席地而坐,微仰的面龐被光影分割成兩半,只瞧得見左邊嘴角略略翹起。
他原先閉著雙眼,此刻睜目看向紀雪庵等人,唇邊笑意更深,慢聲喚道:「豐大俠,紀大俠。
」好似他仍立在晶城捕風樓那處最高的宮閣之上,睥睨眾生,氣度風華不損半分。
豐華堂在心底暗嘆一聲,紀雪庵卻絲毫不為所動,聲音冰冷道:「韋行舟在哪裡?橋生為什麼要帶走他?你們之間做了怎樣的交易?」 他一連串發問彷彿石子投入湖心,激得地牢中正道弟子竊竊私語,心驚不已。
沈荃哈哈一笑,不緊不慢道:「方才這些小兄弟也問過在下幾個問題,倒不曾有哪位如紀大俠這般……直接。
」紀雪庵不耐煩道:「你認與不認都沒關係,快些回答便是!」沈荃似覺得他這般蠻不講理十分有趣,目光從紀雪庵轉到他身旁程溏臉上,微笑道:「橋生劫走韋行舟,這樁事還是你們告訴我的,我根本全不知曉,怎會知道韋行舟在哪裡,更遑論什麼交易。
至於他為何這麼做,捕風樓樓主已成階下囚,昔日的一個暗士又何必再為我做事?想必你們也知道,橋生曾在魔教承閣埋伏多年,甚至當上了首領,或許他早就被韋行舟收買,如今處心積慮救出教主,一點也不奇怪。
」 豐華堂搖頭道:「沈樓主,橋生的養父武君倪大俠半生被前任魔教教主所害,他與韋行舟有此深仇大恨,絕無可能倒戈與他勾結。
唯一的可能,便是韋行舟身上還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叫橋生不得不將他帶走。
」沈荃聞言忍不住撫掌笑道:「不愧是豐大俠!只是韋行舟功力全失,只剩一臂,魔教幾乎被清剿,想要東山再起簡直是痴心妄想。
他身上究竟有什麼秘密?除了橋生還有誰人知道?今日若非橋生,趁著韋行舟尚活著,那個人會不會動手?」 他似笑非笑,句句話意有所指,卻偏偏不肯說個明白,紀雪庵問他三個問題,他不多不少亦拋還三個。
紀雪庵冷聲諷刺道:「世上原來有連捕風樓樓主也不知道的事。
」豐華堂心中突突直跳,韋行舟的秘密,沈荃分明是知道的,但除了他和橋生——他幾乎忍不住要扭頭去看程溏,卻聽一個正道弟子驀然脫口道:「碧血書!」 霎時,眾人目光一齊投向出言之人。
那個年輕人瑟縮了一下,隨即復又道:「韋行舟雖形同廢人,魔教餘孽也所剩無幾,但只要他手中有碧血書,歷時十數年便能重新創立一個青閣。
碧血書乃四十年前寫就,武君也恰在當時失蹤,二者自然脫不開關係。
或許武君曾在碧血書中留下什麼秘密,後來告訴養子橋生,他苦心潛入承閣,韋行舟始終沒有識破他的身份,仍將他當作忠心屬下。
他救出韋行舟,極有可能便是為了從他口中得到碧血書的下落!」 他愈說愈覺得有理,周遭數人也不由點頭附和。
紀雪庵忍不住冷哼一聲,「胡說八道,你道人人都似七大門派垂涎那本破書!」豐華堂苦笑,這年輕人於碧血書與當年武君大會的內幕不過一知半解,想來道聽途說居多,但他卻不能全然推翻這個猜測。
他卻不知為何略感寬慰,倘若那個秘密果真事關碧血書,那便與程溏沒了干系,只是——豐華堂驟然心頭一寒,如若橋生不過替人行事,真正想要碧血書卻是捕風樓樓主——他雙目如電看向沈荃,那人坐在固若金湯的鐵牢中,半邊臉上露出微微嘲諷的神色。
眼見與沈荃的對峙陷入僵局,明知他言語之後必有隱瞞,一時卻無計可施。
豐華堂目光掃過周遭眾人,沈聲吩咐道:「看緊此人,一刻也不得松懈!」語罷轉身,當先往回走。
紀雪庵亦早已不耐煩與沈荃多話,拉著程溏跟在豐華堂之後。
待三人出了地牢,午後日光落在豐華堂臉上,才收起威嚴露出疲憊不堪的神色,嘆了口氣道:「當務之急,乃是尋回韋行舟同橋生。
事關碧血書,想來七大門派定然捨得派出僅剩的人力去追捕。
他們兩個雖熟悉天頤山地形,但一殘一傷,未必能逃脫。
」 紀雪庵並不接話,心中不以為然。
卻見地牢外雪松道旁,已有十餘人互相攙扶著趕來。
豐華堂勉強重振精神,暗道出了這等大事,眾門派掌門果然再按捺不住。
*** 第二十四章 韋行舟被人劫走的消息一傳開,天頤宮上下無論傷勢輕重的正道人士皆坐立難安,當下往地牢趕來。
豐華堂抬手揉了揉額角,暗暗叫苦,他這個主持大局的重任雖是不得不為之,果真出了事卻要唯他是問,況且還有之後重新排布看防、派人追捕韋行舟等一串要務,恐怕今日難以善了。
他眼見紀雪庵面色發青,神情已極為不快,不忍將好友亦拖入泥潭,開口道:「雪庵,你重傷未愈,與此事也沒什麼干系,先回去休息罷。
」 紀雪庵心中早已不耐煩至極,但看豐華堂一臉疲累,難得猶豫了一瞬。
身後程溏卻踏前低聲道:「雪庵,我們先行一步,趕在這些人之前,或許能找到韋行舟。
」他在天頤山長大,又曾有帶著沈營成功逃脫魔教追捕的經歷,豐華堂眼前一亮,連連點頭道:「程兄弟說的是。
」紀雪庵不再多言,拍了拍豐華堂的肩,帶著程溏從地牢後小徑離開。
二人往天頤宮屋宅行去,程溏虎口虛抓住紀雪庵的手腕,急切道:「我們問豐大哥的手下要一匹馬,趁天色還亮,現下便動身。
」紀雪庵怕他弄痛傷指,反握住程溏手背,皺眉道:「小溏,你是怎麼了?我已弄不懂,你究竟要韋行舟是生是死?」 原來他今日的反常,紀雪庵同樣看在眼裡。
當初在青浮山程溏言明身份,分明對韋行舟恨之入骨,直言要取他性命,然而今時今日,他同樣對韋行舟的生死看得極重,卻透出幾分古怪。
程溏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良久才澀然道:「他還不能死。
」 紀雪庵拉動他轉過臉,盯著他的雙目,慢慢問道:「是因為我的緣故?」荼閣既已全滅,韋行舟恐怕是世上唯一知曉除去血寒蠱方法之人,程溏甘願饒他性命,便是因為這個緣故麼?程溏抬眼看他,眼眶微微發紅,目中泛起一片心酸水光,啞聲道:「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因為我想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
」 「好。
」紀雪庵漸漸松開程溏的手,卻又一下握得更緊。
他並非不惜命的人,卻從未將這條性命看得太重,血寒蠱數次發作曾叫他吃足苦頭,但依舊不能令他活得有半分委屈。
可如今他的身邊有了一個比他自己還要在乎他的人,明明那人瘦小不能武,卻比誰都要堅忍。
而世間最動聽的,莫過於那句長長久久。
兩人不再多話,快步問人要來馬,共乘一騎,向天頤宮外馳去。
天頤宮地處一座山峰的半腰,因是天頤教教主的居所,山間道路修得還頗為規整。
一路上遇了不少正道先遣派來的追捕弟子,顯然暫無所獲。
紀雪庵內力尚未恢復完全,程溏身上則是硬傷,所幸韋行舟左臂被削腿骨被砸碎,橋生亦重傷未愈,即使狹路相逢,也非紀雪庵對手。
天光漸暗,程溏領的路大多在密林亂石間,二人只得棄馬步行。
程溏攀上一塊石頭,回過頭微微氣促道:「韋行舟和橋生一殘一傷,決計不肯走大路遇上追兵,只得在山間藏身養傷。
再往前是一處矮崖,下頭水草豐密,多為谷壑,我們往那裡去瞧瞧。
」紀雪庵快步走到他身前,拉住程溏胳膊提上又一塊石頭,「你盡力便是,不要勉強。
天快黑了,我們也要尋一個過夜之處。
」 程溏應了一聲,二人再往坡下行了盞茶工夫,前頭傳來潺潺水聲,卻有一條溪流從矮崖懸空而落。
程溏舒了口氣,臉上露出喜色,「倒與我記憶中一般。
」方要邁步前行,卻被紀雪庵忽然伸手攔住,「有人來了。
」 是時天上只余西邊一抹暮光,月亮隱在層雲之後,環顧四周,一片昏昧蒼茫,水聲中偶爾夾雜幾記夜鳥淒鳴,便再無動靜。
紀雪庵凝神靜聽,微微蹙眉,「人數不多,約摸是尋人的也找來此處。
」他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遞給程溏,「來者不知是敵是友,我且先去瞧一瞧,你待我回來再生火。
」語罷轉過身,往幾乎看不見光亮的林中走去。
他並未走太遠,前路倒隱隱現出火光。
紀雪庵心中安定,既然對方毫不避諱,看來確是前來尋人的正道眾人。
果然待他再走近些,便有人出聲喝道:「什麼人!」來人高舉火把照亮紀雪庵的臉,松了一口氣道:「原來是紀大俠。
」 紀雪庵淡淡點頭,定睛望去,見林中走近三人,恭敬施禮自報師門。
方才說話的是常興門弟子,另兩個則是凌雲山莊和小巒山的人。
常興門弟子似為三人首領,向著紀雪庵一五一十道來,原來天頤宮中豐華堂與七大門派眾掌門已重新部署,命人將下山的路嚴加把守,同時派出各派弟子數人一組連夜搜山。
他們亦猜測韋行舟二人沒能那麼快逃離天頤山,必會躲藏在山中某處,故而密林山洞皆不能放過。
先前三人在林外瞧見紀雪庵留下的馬,心中生疑,小心翼翼走了半路撞見紀雪庵,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紀雪庵冷淡道:「林子那頭是一處矮崖,我要回去尋我同伴。
」話語間並無要與三人同行的意思,但現下能出來搜山的都是正道各派受傷較輕功夫較弱的年輕弟子,天頤山上說不定藏著魔教餘孽,一路行來已是草木皆兵,此刻無論如何也想走在紀雪庵身旁壯膽。
三人見紀雪庵轉身前行,忙不迭跟了上去。
天色已經一片漆黑,四人從密林中走出,月光也慢慢從雲隙透了出來。
崖頂有淺溪流淌,三個年輕人忍不住面露喜色,紛紛解下水囊湊到溪邊汲水。
紀雪庵獨自站在亂石灘中,恰頭頂月色剎那清明,周遭火把燒得正旺,舉目望去,這一片小小的矮崖皆收入眼中。
但是,程溏去了哪裡? 一刻鐘前。
紀雪庵將火折子留給程溏,轉身復又往林中走去。
他不知來者身份,顧不得交待太多,甚至沒來得及回頭看程溏一眼。
程溏伸出手,紀雪庵白衣寬袖在仍裹著藥巾的指尖輕輕擦過,徒留那只手頓在半空,良久才慢慢放下。
夜風吹得他雙目發酸,雲間朦朧的月光落在他的臉上,照亮程溏這一刻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
無論是誰種下的因,今天須由他結果。
他扭過頭,再無猶豫,一步步走至懸崖邊。
這處山崖並不高,溪水在崖下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水潭,但跳下去的時候若運氣差一些,腦袋砸在亂石之上,同樣要人性命。
但見一道黑影縱身躍下,撲通一聲沒入深潭。
矮崖之上,便再無程溏。
數人急匆匆淌過水塘,攪起一片嘩嘩聲響。
一個時辰前,正道三人聽紀雪庵道等在崖上的同伴不見蹤影,腦中頓時冒出的念頭便是魔教果然有餘孽在外!三個年輕人又驚慌又激動,暗道韋行舟或許早被在外接應的教徒藏好,若能順著此線揪出魔教餘孽,當真是一場大功,遂自告奮勇要同紀雪庵一起尋人。
尋人一事不比其他,自是人越多越好。
紀雪庵應下,粗略划了方向,差使三人各自尋去。
但他與三人幾乎將崖頂林子翻了個遍,亦無絲毫蹤跡。
當時紀雪庵他們就在林中,卻沒注意到任何異樣。
林外則是一條較寬敞的山道,不時有正道弟子馳馬而過,要將程溏經此帶走,未免太過冒險。
四人最後又回到崖上,紀雪庵借著不甚明亮的天光望瞭望底下映著月亮的水潭,轉過身體指了指東面的緩坡,冷聲道:「從那邊下去。
」 那處坡上樹木叢生,比起西首亂石嶙峋,的確更容易叫人下山。
三人手腳並用,灰頭土臉爬下,紀雪庵卻已撐著連璋從西面數躍而下。
見他站在水潭另一頭,三人急忙淌過一片較淺的水塘,嘩啦啦趕至紀雪庵身旁。
「紀大俠,這是……火折子?」一人舉著火把湊近一看,卻見紀雪庵手上拿著一隻摔碎的火折子。
紀雪庵抬起頭,目沈如水,「果然是在下面。
」三人一眼望去,水潭東面又是一處斷崖,分出一股水流奔湧而下,西面卻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不禁叫苦不迭。
他們本就不熟悉天頤山地形,離了修好的山道鑽入深山老林,彷彿與世隔絕,遍地皆是危機。
方才一股腦的熱血漸漸冷卻,開始後悔跟著紀雪庵一起找人。
三人中領頭的常興門弟子遲疑道:「紀大俠,時候不早,兄弟們也已筋疲力盡……不如我們暫且露宿水邊,明日一早再找。
」紀雪庵恍若未聞,抬手指向林子,「你們進樹林去找,我去東面看看,兩個時辰後在此匯合。
」語罷亦不理那三人,白衣下擺沒入水中,邁腿越過淺灘,往水潭東頭走去。
順著急流往下,努力調整身體往水底潛去,胸中的氣一點點耗盡,口鼻洩出一串氣泡,四肢亦無力地飄展開來。
瀕死一刻,緊咬的嘴唇不由自主松開,試圖大口呼吸卻嗆入冰涼的水,手腳本能地划動,奮力掙扎……終於頭頂黑暗忽然消失,身體浮至水面,先前耳邊隆隆水聲亦幾乎不見。
程溏被水流衝至岸邊,顧不上爬起,先拼命咳吐出水來。
他把臉上的濕發撥開,忍著喉口劇痛,一點點撐起身體,靠著一棵樹休息片刻,才喘著氣慢慢向前走去。
這個水潭底下有數條暗道,人若在岸上只能看見一條條飛瀑掛在崖上,卻不想有一股暗流穿過石壁,竟跨至山的另一頭。
除非落水,岸上的人絕無可能找到此處。
而即使落水,也需有足夠的運氣憋過長長的水底暗道,才能活著回到地上。
程溏自然知道這個地方,他不是頭一回來了。
只不過上次為逃避魔教追蹤,他將沈營藏在山洞,兀自跑開吸引追兵。
路的盡頭,便是那處矮崖,程溏無路可退,卻更不願意再落入魔教,想著山崖不高未必摔死,咬牙從崖上跳落。
是時他毫無準備,在潭底喝飽了水,昏昏沈沈被暗流帶到此處,醒來才發現另一片天地。
他扶著身旁樹木,慢慢往溪流前方行去,天上的光落在水中,明滅閃爍,倒似走在天河之畔。
數里之外,河水匯入谷底湖泊,兩岸花木茂密,水氣蒸得山谷比外頭溫暖許多。
若非此谷狹小,倒又是另一座桑谷。
當年程溏無意中尋到這個山谷,後又將沈營接至此處,藏身月余,寧靜不知外面喧嚷,待到魔教戒備松懈,才得以最終逃離天頤山。
但那時的他並不知橋生此人的存在。
他頭一次見到橋生,還是湖城的捕風樓別莊,頭一次與橋生說上話,卻是在桑谷聖泉。
此人甘願潛入承閣,除了為雪洗養父武君的污名,亦是為了沈營。
如今想來,恐怕他們當時能順利逃出天頤山,少不了橋生的幫助。
那麼這處山谷,對橋生來說便不是秘密。
程溏向紀雪庵道自己熟悉天頤山中隱匿逃跑路線,絕非誇大,他甚至猜想,今日的橋生彷彿陷入當年他的境地,走投無路之際,是否會選擇此地藏身?他領著紀雪庵來尋韋行舟,卻不能真的讓韋行舟被旁人找到。
紀雪庵說的不錯,他確實將韋行舟的性命看得極重——他不能叫任何人殺了韋行舟,哪怕是紀雪庵。
他沿著河走了許久,河水向東,前方天際漸漸露出微光,已瞧得見遠遠一片新綠。
程溏一腳踩斷一根枯枝,咔嚓一聲,卻有一柄利器凌空飛來,貼著他的面頰,挾卷而來的刀風甚至割斷了他幾根額發。
程溏凝目看去,那柄飛刀插在樹上,銀光爍爍,極是鋒利精緻。
他不禁露出微笑,伸出雙手,手掌間夾著刀柄拔下。
左雲右雨,世上僅此一雙的斬雲斷雨刀,右手雨刀此刻便在他的掌間。
刀風雖然凌厲,但飛刀襲來不僅失了準頭,嵌入樹幹亦不算很深,那人一擊不中,忍不住洩露出粗喘,果然已是強弩之末。
前頭顯出一個人影,正是橋生。
程溏握著雨刀緩步走至他跟前,將刀還給他,「我來了。
」 天已經亮了,兩個時辰早已過去,正道三個年輕人才等到紀雪庵回來。
他背著晨光一步步走來,叫人看不清他臉上神情。
待到走近,紀雪庵目光在三人面上涼涼掃過,嗓音略帶沙啞開口道:「你們也沒找到麼?」 他既然用一個也字,想必他不眠不休尋了半夜,亦一無所獲。
紀雪庵轉過臉,瞧著東方朝日初升,斷崖如刀鑿,飛瀑如銀階,擊起的水沫在陽光下氤氳成彩霧,籠罩在山石之上,如夢似幻,卻是在黑夜中無法想象的絕美景色。
身後三人亦是嘆為觀止,那個凌雲山莊的弟子道:「昨晚黑漆漆看不清,如今卻一目瞭然,此等絕崖斷壁,根本無路可逃,看來魔教的人應帶著程公子從西面樹林離開。
只是那個林子又大又深,光憑我們三人,尋人著實有些困難。
」他說著朝領頭的常興門弟子使了個眼色,後者皺了皺眉,只得接口道:「故而我等回到此地等候紀大俠時,向其他同伴發了信號,請求增援。
」 紀雪庵果然扭頭看他,眉間隱隱含怒,「誰叫你們多此一舉?」常興門弟子張了張嘴,一旁小巒山弟子解釋道:「倘若魔教確有餘孽藏匿山中,自當謹慎為好,我們的人愈多,找到韋行舟、救出程公子的機會便愈大。
況且,臨行前豐大俠特意吩咐眾人,切莫逞強行事。
」這人聲音低緩,言語中卻搬出豐華堂來壓紀雪庵,顯然比另外兩人更深諳口舌之道。
可惜紀雪庵生平極厭惡此等巧舌如簧之人,當下冷哼一聲,「那你們就在此地等人來罷,我先行一步。
」言畢一甩袖子,白衣在晨風中吹起,便要與三人擦肩而過。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躊躇之際,忽有一聲鳥鳴傳來,一隻灰色鴿子衝下矮崖,咕咕叫著落至常興門弟子的肩頭。
正是天頤宮諸人傳訊而來,那人忙不迭取下鴿子腳爪上的皮筒,展開紙捲,一眼掠過,疾呼出聲:「紀大俠請留步!」 紀雪庵已走出老遠,立在淺灘水塘之中,神色淡淡回過頭。
常興門弟子舉著紙條向他奔去,驚得灰鴿跳到空中,「是、是豐大俠親筆,請您回天頤宮!」紀雪庵等在原地,看著他跑來,暗道豐華堂明知他心中孰輕孰重,這等時節,他怎麼可能回去?卻在接過紙捲的一瞬屏住呼吸,剎那之後扔下紙片,一轉身往來路大步走去。
紙捲在空中滴溜溜打了個轉,最後落在水中,上頭寥寥數字的墨跡漸漸蘊開:「速回,事關程溏。
」那個常興門弟子卻愣愣站在水里,想著紀雪庵斂眉垂目的那一瞬,江湖上盛傳的冰姿雪貌近在眼前,竟叫他打了狠狠一個寒顫,冷意直鑽入心底,久久回不過神。
紀雪庵在林外奪了路過正道的一匹馬,一路飛鞭疾馳趕回天頤宮。
他丟下馬直闖入豐華堂的居處,一推開門,卻瞧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祝珣坐在一張竹椅之上,並未束發,黑髮從耳邊滑至眼角,遮去他面上神色。
他那張特質的輪椅早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如今也沒什麼人想到要替他重做一架,出入只得倚靠旁人力氣。
紀雪庵雖有些意外,但目光不過在祝珣身上匆匆掃過,來不及問候一句,只向豐華堂問道:「你急著把我叫回來,得了什麼關於程溏的消息?」 豐華堂坐在堂中首座,還沒說話,卻見木槿夫人親自端著茶水從堂後走出。
她內傷尚未痊癒,面色十分蒼白,隨意掃了些胭脂,看向紀雪庵的目中卻有別樣深意。
木槿夫人為堂中各人奉上茶水,關緊房門,隨後坐到豐華堂身旁,開口道:「這裡再無旁人,紀兄弟,你且稍安勿躁,聽祝谷主先說罷。
」 祝珣似被舊時稱呼惹動心思,抬起臉,從前的溫煦謙和蕩然無存,嘴角含了一弧冷笑。
這三人各懷心事,卻還要慢條斯理排個先後來說,紀雪庵怒極反笑,坐在祝珣身旁另一張竹椅上,端起茶碗一氣灌下,隨即砰的擲在地上摔個粉碎,「你說罷。
」 祝珣看他一眼,從袖中摸出一枚淺色信封,封口已被拆開。
他取出其中一張薄紙,探過身體遞給紀雪庵,口中道:「當日,裘大俠羅少俠領著一批正道青年來到桑谷,捕風樓樓主沈荃主持大局,安排眾人兵分三路,其中紀大俠和凌雲山莊少莊主伍朝飛負責攻襲魔教荼閣。
」他忽然開口說起往事,只是事過境遷,彼時祝珣還稱呼紀雪庵為雪庵大哥,而伍朝飛則向眾人隱瞞身份用了外祖家徐姓。
紀雪庵聽得微微恍惚,荼閣五啖園中布下的天張地弛陣,血寒蠱蠱王所在的詭異沙湖,他與程溏生死交錯,刻骨銘心的記憶,如何會輕易忘記。
他手中抖開那張信紙,耳畔祝珣淡聲道:「程公子本來留在桑谷,但在紀大俠動身不久,他亦偷偷趕赴荼閣。
臨行前,他寫了一封密信給我,直言若他沒有回來,我才能打開看。
」他頓了頓,「後來,程公子平安歸來,陰差陽錯成為血寒蠱雌蟲宿主,我當著他的面將信交還給他,他亦在我眼前燒去了信箋。
誰知直到前日,我桑谷祝府童子尋至天頤宮,將大火中救出的醫籍書信交與我。
我在其中發現這封信,打開後才發現卻是當日程公子留下的密信,原來那天我竟還錯了信。
他既然無恙,想來是不願意讓我讀信的,我擅自拆信實乃無心之過,但這些字讀在眼裡便再也不能平靜——縱然對不起程公子,我也要將信交出來。
」 他緩緩說完信的由來,轉過臉,面無表情地看向目光凝在紙上的紀雪庵。
祝珣喝了一口茶,茶水潤喉,卻顯得嗓音愈發澀然:「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除去血寒蠱的法子。
」 紀雪庵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捏著信紙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死死地盯著那句話。
程溏的字跡與祝珣的聲音重合在一處:「……以雌蟲宿主心頭血為引,須生啖其心方可除蠱。
」 話音落下,豐氏夫婦同時一聲驚呼。
紀雪庵卻生出一股難以忍受的惡心,直欲嘔吐,竭力壓制住雙手的顫抖,才不至於將那張薄薄的紙撕碎。
祝珣似對他的臉色毫不動容,繼續往下背信:「世上雌蟲宿主僅韋行舟一人,但身負雄蟲者卻有兩人。
沈荃蒙蔽眾人,阿營實則未死。
吾數年潛心為阿營解蠱,未及雪庵亦中蠱,一心不可二人分食,必有取捨。
君見信,則吾已身死,生時痛徹心扉難以抉擇,死後終可拋卻憂思……」 他冷笑一聲,表情木然,聲音沙啞道:「一死了之,他可想得真美。
老天也看不過去,偏偏叫他成了第二個雌蟲宿主。
兩個人,兩顆心,孰生孰死,他既還活著,總不得不做出選擇!」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紀雪庵的腦中忽然回想起許多過往片段,雪片一般飛至眼前,凍得他一動不能動。
長久以來的疑惑,程溏那麼多欲言又止的瞬間,他的痛苦猶豫糾結,終於有了答案。
他一路跟隨自己從辜城至青浮山,原來不止為報仇。
他寫道數年潛心為阿營解蠱,區區潛心二字,又如何足以形容其中的百般無奈,萬般曲折。
然而,天頤宮中,韋行舟冷冷警告,小溏,你可不要後悔。
這個遊戲從很早之前便開始,但在紀雪庵身中青閣少女飛鏢的那一刻起,卻有了新的玩法。
他想起血寒蠱頭一回發作的那個雪夜,他聽從程溏的話不食不動不言不行氣,自拂昏穴。
程溏以為他睡著,卻叫他聽見世上最傷心的哭泣。
彼時他蒙在鼓裡,只覺自己心血冰冷欲死,哪知程溏心如刀割。
他彷彿看見程溏站在荼閣的晨光中,一步步逆光而行,微微笑說我定會救你。
陰差陽錯,可悲可笑,他為何笑得悲傷又釋然。
他們抵死纏綿,他親吻他的心口,說一些霸道而動聽的情話。
程溏一字字彷彿不詳的誓言,到那一日,我一定親手將這顆心挖出來交給你。
黑暗中,紀雪庵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鮮血淋灕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
忡愣之間,祝珣的話音漸漸清晰:「他與沈營情同手足,本就一心要為他除蠱。
你不過是被意外扯入局中的人,他可願意將自己的心給你?」 紀雪庵抬起頭,那張信紙已在他掌心被震成紙屑。
他雙目發紅,眉眼含霜,目光似冰雪又似火焰,終看得祝珣別過頭去,才一個字一個字緩緩道:「他說過,要同我長長久久在一起。
」 他話音落下,祝珣斷然接口道:「他騙你。
」他抬起頭,卻不看紀雪庵,口中道:「你數次血寒蠱發作,死裡逃生,並不是好運,亦非我醫術高超,卻是程溏割腕放血,餵你飲他的血。
血寒蠱雌蟲天性克雄蟲,雌蟲宿主的血雖不能徹底除蠱,但對你而言卻比任何良藥皆有用。
」 豐氏夫婦聽得變了顏色,心中卻不約而同道,若此法可行,宿主放血壓制雄蟲,總比生食心臟要好許多,或許一個宿主便可救兩人。
他們乍然望見一絲曙光,面上神情同樣有了鬆動。
祝珣似猜想二人心思,搖頭道:「當時我聽聞程公子這般做時,亦十分心動,但細想之下,此法恐怕不是長久之計。
程公子每次餵紀大俠喝的血愈來愈多,他體內的雄蟲或許漸漸便不那麼害怕的血,若有一日叫雄蟲改變天性不再為雌蟲所克,才是真正無可救藥。
」 希冀破滅最是叫人難以忍受。
木槿夫人不由惱道:「難道除了食心再別無他法?」祝珣毫不動容,淡淡道:「荼閣中人使用血寒蠱原是為了奪人深厚內力,雌蟲宿主與身中雄蟲的高手在交合時催動心法,便得以完成移功,而雄蟲因此挾真氣盡數進入得主體內。
當年前任魔教教主、韋行舟之父在武君身上下了血寒蠱,以其他參加武君大會的正道人士性命相脅,由此獲得武君半生內力,武君也徹底擺脫血寒蠱。
且不論紀大俠是否捨得一身功力,可惜程公子早年經脈被毀,根本難以承受移功之術。
而若要紀大俠與韋行舟……我想他定然不願。
」 這等秘辛往事,橋生只說與紀雪庵數人聽,一時叫豐氏夫婦目瞪口呆。
紀雪庵沈默聽罷,似對除蠱之法渾不在意,只低聲問道:「你早知道他曾這般救我?」祝珣點點頭,直言不諱:「我是醫者,心中考量更多的當然是醫好你。
何況血寒蠱如此陰邪歹毒,我便是花上畢勝氣力,也定要找出解除之法。
」 紀雪庵緩緩閉氣雙目,喉口彷彿冒出微微腥氣。
他一手握緊椅子的扶手,而後狠狠一拍,令那朵木雕啪的滾落在地。
祝珣終於轉過頭看向他,聲音微冷,「你這樣便受不了了麼?他說要與你長長久久在一起,他騙你的。
他既然能瞞著你餵血,終有一日有本事叫你食下那顆心。
他那麼會騙人,從前騙你助他剿滅魔教、擒獲韋行舟去救沈營,如今又要騙你……」他說到這裡,眼中忽然泛起波光,微微抬頭道:「我雖能依他所願以他血入藥,但不想眼睜睜看著你一無所知吃了他的心。
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便也罷了,我明明已經知道,若不告訴你……雪庵大哥,即使這樣能救你性命,我也做不到。
」 他努力叫臉上神色平靜下來,卻仍有兩行淚水滑落臉頰。
木槿夫人聽得發愣,喃喃道:「不一定非要小溏,還有韋行舟,他不一定非要救沈營。
」豐華堂握了握她的手,卻道:「程兄弟與沈營一同長大,情分不比尋常。
況且想救沈營的不止他,沈荃和橋生皆虎視眈眈。
」木槿夫人急道:「對了!橋生帶走韋行舟,分明是先下手為強!我們莫要在此爭論,速去尋回他們才是!」 卻聽紀雪庵冷冷道:「真是可笑!」屋中另三人一齊看向他,他站起來,神情冰冷,「生啖其心……荒唐無比,又比移功之法好去哪裡!將自己的性命系在別人的心上?韋行舟還活著本就是僥倖,他若死在大祠堂那個晚上,今日這些豈非皆成無稽之談?饒是沈荃算無遺策,縱然程溏心思千轉,我卻只信我手中的劍。
」他握緊連璋,「我不稀罕這種救命之法,我只恨那夜未能叫他死在連璋之下!」 語罷轉過身,便往門口走去。
豐華堂忍不住喊道:「雪庵!」卻未能叫紀雪庵頓一頓腳步。
他與祝珣擦肩而過,低低道了一聲:「多謝。
」祝珣驟然握緊雙拳,對著紀雪庵的背影大聲道:「我等你回來!只要你活著一日,我便會設法叫你再多活一日!就算桑谷已經沒了,我也不會放棄,你、信我……」 他說到最後已泣不成聲,紀雪庵的身影亦在淚水中模糊變形。
豐華堂拉住木槿夫人的手,彷彿看見摯友行走江湖的十餘年,明知眼前有壁障攔路,他從不曲折迂迴,只肯獨自負劍走在孤絕之道上。
卻說離天頤宮不遠,一處崖底密谷,程溏終於遇上橋生。
橋生收起雙刀,卻沒有退開一步,死死盯著程溏,「只有你一個人?你來做什麼?」程溏伸出十個受傷的指頭,示意自己毫無威脅,「我來助你。
你既然退守谷中,想來已走投無路。
既便重傷,你若要孤身離開天頤山,仍無人攔得下你。
但韋行舟廢了一臂一腿,於你實乃不小負擔。
」 他看著橋生慘白沒有血色的臉龐,不過厲聲說了幾句話便抑制不住微微喘息,暗道果然如此,他重傷未愈,帶著韋行舟疲於奔波,早已搖搖欲墜。
橋生卻冷笑一聲,「就憑你,又能助我什麼?」程溏站在原地眨了下眼睛,「最壞的時刻,你可以我為質,用我的性命向雪庵交換韋行舟。
」 橋生聞言一呆,旋即失聲大笑,「你算計得真好!不錯,若是為了你,紀雪庵根本不會將什麼正道魔教放在眼裡,但你當我是瞎子麼!你也愛慘了他,憑什麼白白跑來為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要同我搶韋行舟,用他的心去救紀雪庵,好讓你們兩個活一輩子!」 程溏靜靜看著他,慢慢露出微笑,「我的確愛慘了他。
」他對紀雪庵的愛意連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程溏心中湧起一陣陣酸楚甜蜜,一時無法抑制上翹的嘴角和酸脹的眼眶。
他頓了頓,轉開視線,目光掃過幽穀草木,卻道:「我亦曾在這裡答應阿營,此生竭盡全力要救他。
他血寒蠱發作的那一天,我這般允諾他,同時在心中起誓決不食言,你有沒有在暗處偷偷看見?」 他的話終叫橋生露出了一絲破綻,不自禁往後跌了一步,口中怒道:「你為了紀雪庵哪裡還會記得他!滿嘴花言巧語,若當真要救二少爺,你這就跟我回湖城,反正你的心也有用,任由韋行舟自生自滅好了!」程溏卻搖頭笑了一下,「如果沈荃在此,恐怕會一句廢話不多說將我抓去湖城,但你卻不會。
且不論雪庵會在事後為我報仇,你甚至不敢想象阿營吃了我的心以後活下來的樣子。
你殺了他一起長大的朋友,他會如何看你?」 橋生的心事被他輕描淡寫說中,耳畔卻如響起驚雷陣陣,氣極道:「我有什麼不敢殺你!如不是為了他、為了他……他不會願意奪你性命,紀雪庵又怎麼肯!你若當真助我救二少爺,回去如何面對紀雪庵,難道他便會心甘情願吃你的心?」程溏淡淡看他一眼,「他不願意我就騙他,他血寒蠱發作時生不如死,又能做什麼主?祝珣心中也有他,如果知道這個除蠱的法子,又能叫我從世上消失,他自會同意幫我。
」 他以這般惡意來揣度別人,又將自己的性命全然視作一件物什,橋生不知究竟是哪樣更讓自己心中發寒。
程溏緩步走上前,輕聲道:「他尋了我一夜卻找不到,恐怕已猜到是我自己離開,此刻定然十分生氣。
但他若知道我來助你,甚至自甘為質去威脅他,他那麼驕傲,哪裡容得我一再欺瞞,終會心死。
等到他的眼中不再有我,他吃了我的心,便不會痛苦。
」 橋生僵在原地,他從不知道世上竟有人能為殺死自己謀算至此,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任由程溏往山谷腹地走去。
程溏繞開谷口幾株參天大樹,沿著掛滿枯黃藤曼的山壁走了一會兒,彎腰鑽進了一個山洞。
山洞的入口狹小隱蔽,裡頭卻很是寬敞,頂壁有兩道裂隙,透進光來,深處有一塊寬約數丈的巨大山石,難得表面十分平坦,倒似一張天生的石床。
此景此境,程溏再熟悉不過,抬起頭,晦暗不明的光照石床上的人,不是沈營卻是韋行舟。
韋行舟靠坐在石壁上,原本略垂著腦袋,聽見動靜抬起臉,愣了一會才看清來人。
他低笑一聲,聲音嘶啞難聽,語氣卻如同閒閒打了個招呼,「小溏,是你啊。
」程溏走近,卻見韋行舟此刻模樣十分糟糕。
他沒有穿素來喜愛的紅袍,不知披了一件誰的衣裳,左袖空蕩蕩垂在身旁,雙腿隱在衣中倒看不清傷勢,鬢發蓬亂,滿面塵垢,嘴唇乾澀開裂,只余一雙眼睛微微透出幾分光亮。
他見程溏不語,兀自道:「我這個樣子真叫你笑話了,橋生只要我活著卻不叫我活得好,若非血寒蠱雌蟲於宿主身體有益,或許我早就死在地牢之中。
」 程溏冷冷看他,「你不是愛玩遊戲麼?願賭服輸,怎麼,輸了便想求死?沒那麼容易,你自然要活著,活著等受活剮挖心之苦。
」韋行舟忽然笑起來,「我輸了?勝負尚未決出,小溏,你我雖然皆在局中,卻有幸能在最後一眼看到贏家,比起許多死不瞑目的人倒也不壞。
」程溏懶得再多看他一眼,「你已落入這般境地,我又何必同你白費口舌?不如省些氣力,睜大眼睛看清誰是最後贏家。
」他轉身欲走,卻聽韋行舟在背後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當年我為何拿那根針刺了沈營而不是你?」 話音落下,程溏果然頓住腳步。
他微側過臉,淡淡道:「因為你想看一看,我會為阿營做到哪一步。
你想看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如何苦苦掙扎,竟然還敢不自量力要取你的性命。
至於你選擇我,不過是因為我比阿營更弱罷了。
」沈荃忍不住笑著咳嗽道:「小溏,你果然懂我心思,沒有叫我失望。
你和沈營在蘭閣不拘一格反其道練功,卻只有你習得真正魅功,偏又聽從沈營的話不肯輕易施展。
小溏,我並不曾看輕你。
」 程溏轉過身,定定望著韋行舟,冷笑道:「你以為我當真如此認為?韋行舟,莫要再以遊戲人間來粉飾你的慘敗了。
魔教在四十年前密謀策劃武君大會,寫就碧血書成立青閣,又在青浮山萬家埋下暗線,用珍榴會來吸引集聚正道,步步為營,或許數代魔教教主的心血,皆要由你成就。
你與沈荃素有勾結卻不全然互相,成敗皆此一舉,捕風樓立場卻似搖擺不定,你在阿營身上下了血寒蠱,於沈荃是一個教訓,卻也為自己要到一張保命符,迫得捕風樓在魔教與正道拔刀相向時,不得不保你性命。
捕風樓以收集天下消息為長,你便欲借此遮掩正道耳目,將他們一網打盡。
但捕風樓這樣的門派注定需要倚靠正道武林,沈荃的野心並不比你小,他將計就計,借刀殺人,意欲指使正邪兩方鷸蚌相爭,好叫捕風樓徹底崛起。
說到底,你和沈荃不過都是追逐利益疲於奔命的可憐人罷了。
韋行舟,你不止輸了一場遊戲,你已經一敗塗地一無所有了!」 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激得韋行舟雙目發紅,「又有誰贏了?人心自古相互猜忌,有利益的地方才有江湖,正道曾為私心逼死屏州倪家,今日也同樣會為了碧血書再掀風雨。
有誰又比誰乾淨高潔?哦,你的紀雪庵紀大俠麼?哈哈,那他知不知道,他平白無故染上血寒蠱,便是因為你的緣故?」程溏不為所動,搖頭道:「我已不比當年,不會再鑽入牛角尖一味自責。
雪庵中蠱固然與你為人惡劣有關,卻更多是你覬覦他的內力,企圖重復你父親做過的事罷了。
」他頓了頓,又道:「至於我陰差陽錯亦成雌蟲宿主,叫沈荃棄你不顧,甚至在桑谷大祠堂不惜以身為餌設計你和雪庵同歸於盡,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
當年你選擇我幸免於血寒蠱,我為救阿營接近雪庵,隨後命運交纏,同生共死,從青浮山至天頤山,最終與正道一齊覆滅魔教。
我並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但你恐怕不曾料想,那時你手心一枚小小的棋子,卻也能拼命推波助瀾,成就大勢。
」 韋行舟的臉上終於褪去篤定而虛偽的笑容,冷冷道:「若我當初沒有選你,你早就死了。
你費盡氣力要救沈營,你以為他會同樣對你麼?」程溏側臉對著山洞外,淡聲道:「如果沒有他,我一早就泯滅於蘭閣,無論如何我對他的感激與情誼是真……」他忽然看見洞外地上橋生斜斜影子,沈默片刻後緩緩道來,不知說給誰聽:「我今日所為,無愧於心。
」 話音落下,橋生果然走進山洞,徑直到了石床前,出手點住韋行舟頸間啞穴,冷道:「你莫再挑撥離間,雖留著你性命,我多的是辦法叫你生不如死。
」語罷轉頭看向程溏,「紀雪庵定然已在尋你,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今夜便動身。
」 程溏曾有逃離天頤山的經歷,橋生身為承閣首領亦熟悉山中地形,二人坐在樹下,以樹枝為筆,塗畫著商議路線。
從前程溏帶著沈營走的一條山道,一年前被山洪衝襲,如今已不通。
橋生手中的樹枝戳著地上軟泥,皺緊眉頭,啪的一聲枝條折成兩截,飛到了東南一角。
程溏雙目一亮,伸出傷指虛指那處,喜道:「便是那裡!」 橋生定睛一看,遲疑道:「桑谷?」程溏點頭道:「不錯,桑谷便在那條山道左近。
當初祝珣曾指點雪庵去往桑谷的秘道,若能由此入谷,便可從桑谷另一頭下山。
」橋生仍有顧慮,「既然紀雪庵知道,難說正道不會派人守在那裡。
」程溏頷首附和,「的確如此。
但據我所知,正道高手大多重傷,能出來搜山的人手不夠,實力亦平平。
桑谷一役於正道記憶尤深,正是他們避之不及之處,或許當初最險要的地方卻是如今最安全的。
」橋生沈吟片刻,點了點頭,「唯今只得放手一搏,所幸桑谷進可攻退可守,便在裡面躲藏兩三日也難叫人找到。
」 二人商量完,程溏留在山洞口看守,橋生去谷中覓得清水野果。
時逢早春,也只有地勢低緩的谷壑中才結有果子。
他一氣摘了許多拿外衫包好,等回到雪峰上,恐怕只好餓著肚子行路。
三人是夜離開山谷。
一連數日,白天大多藏身洞穴,月色好的夜裡才勉強趕路。
通常橋生先行探路,程溏背著韋行舟只走他示意的路。
僅有一次,前頭隱隱傳來打鬥聲,程溏按住韋行舟身體躲在野草叢中。
待到橋生一身血氣歸來,抬手捂住臂上添的新傷,啞聲道:「出來罷。
三個毛頭小子,都被我殺了,屍首也已處理好。
」 趕路途中,韋行舟始終被點啞穴。
橋生每天餵他喝三次水一次飯,當真僅僅叫他活著而已。
他與程溏並無太多交流,數天的朝夕相處卻慢慢生出默契。
橋生出身捕風樓,又在承閣出類拔萃,自然精通輕功暗器,縱然有傷,仍稱得上來去無蹤。
但之前程溏的確說中他的苦處,他只擅長孤身行事,帶著形同廢人的韋行舟著實累贅。
程溏傷在手指,不能做太多事情,但情急之下橋生將韋行舟丟給他,他自有辦法護得二人周全,倒叫橋生刮目相看。
橋生坐在溪邊,俯身掬了滿掌清水,仰頭灌了下去。
程溏靠在樹下,雙手捧著水囊喝完,遞還給橋生。
後者再次裝滿水,拋上岸丟至韋行舟身旁。
韋行舟右手舉起水囊,他喉間穴位阻滯,嗆咳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喝得極慢。
程溏拿手背揩了下嘴角,此處溪流大約是寒峰雪水所化,冰涼甘冽,微微帶著清甜,多少緩解了整日空腹的燒灼。
橋生抬頭看著天上星子,辨認方向,而後躺倒在地上,舒了口氣,「再過兩日便能到桑谷了。
」 他與兩個桑谷童子一同去往天頤宮,身上尚有不少上好傷藥,此刻心神放鬆,便解開半邊衣衫,單手為自己上藥。
程溏坐在他的身後,借著月色默默看他的背影。
橋生回頭瞧他一眼,扔了一個瓷瓶到程溏手邊,「給你。
」 程溏笑了笑,口中道謝,緩緩解開傷指布巾,低頭擦藥。
橋生不置可否,轉過臉繼續包扎臂上刀傷。
他先前戒備程溏,但傷在手指的確頗不便,程溏似十分在意手上的傷,每日都要在清水中細細洗淨傷口。
他有幾根手指已漸能活動,便盡力幫橋生做一些雜務。
橋生暗道既與他一路,多一個幫手總好過一個廢物,才肯給程溏傷藥。
桑谷良藥非同尋常,火辣辣的疼痛減退,涼絲絲的頓時叫人好受許多。
程溏低頭凝視自己的指頭,除卻左手拇指與右手小指因斷了指骨仍不能動彈,其餘手指已勉強可彎曲自如。
他卻依舊將十指皆包起,抬起頭,目光晦暗看向橋生背脊,右手情不自禁滑向腳踝。
那裡藏著他唯一的兵刃,已許久不曾揮動。
程溏的手在空中做出一個虛握的姿勢,似在感受手指究竟恢復如何。
橋生口上雖不多話,但確實愈來愈信任他。
錯估程溏的傷勢也好,不怕他突然發難也罷,無論如何,幾日之間,他已不知不覺肯將後背露給程溏。
忽見橋生身形微晃想要站起,程溏若無其事別開視線,卻一頭撞見韋行舟的目光流連在他的手上。
二人對視片刻,韋行舟的臉上漾起笑容,昏暗中瞧不真切,只覺不懷好意。
橋生毫無察覺,跳上樹眺望一陣,隨後回到地上,「一時半會應不會有追兵至此。
」程溏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似不經意問道:「你可想過離開天頤山後如何?湖城遠在千里之外的東面,前途茫茫,一路千險萬阻,僅憑我們二人……」橋生不以為然道:「樓主雖身陷天頤宮地牢,捕風樓實力卻未損耗太多,路上自有十七暗士接應,護送我們去湖城。
」 程溏聞言心中一凜,橋生亦身體微僵,自知失言,硬聲道:「下山後的安排與你無關,我不必再同你合作。
你跟著我們,只會引得紀雪庵隨行壞事。
」程溏沈默不語,橋生等了一會兒,卻又緩了語氣,「如果、如果最後你無恙,便來湖城看看他罷。
」 武君倪大俠是此人從前的傷痛,但沈營才是這人往後的軟肋。
橋生轉身走開,「天快亮了,我先睡一會,到午時換你。
」便復又跳上樹,隱去身影。
程溏坐回原位,黎明前的風吹在他的臉上,一點點抹去偽裝的平靜。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時間已經不多,不能等到下山,下山後恐怕再無機會。
程溏伸出雙臂環住身體,試圖趕走心底寒意。
大約所有人都以為,捕風樓折損了沈荃,在天頤山未能得逞,就算勢力猶在,但群龍無首,終不比往日。
他卻因橋生的話忽然想到,另有一人將從昏迷中醒來,成為捕風樓新的主人。
那人是否同沈荃一樣,又對這江湖懷有怎樣的野心? 他曾經告訴自己,他自小被送入蘭閣為質,與沈荃的兄弟之情十分淡薄。
後來他因血寒蠱生不如死,全憑程溏和桑谷玉才強撐至晶城。
沈荃見了二人,神情中一派冷淡,三言兩語將這個不受寵的二少爺打發去湖城別莊,再不聞不問。
程溏恨沈荃不惜手足,卻並不很在乎,他們在蘭閣早就慣於相依為命。
再後來,沈荃帶著桑谷玉出現在桑谷,奪走他的生機,親口承認他的死訊,叫程溏近乎發狂,氣得紀雪庵當堂血寒蠱發作。
但事後沈荃卻私下告訴程溏,他並沒死,珍奇藥草為他續命,只等著有人帶回韋行舟的心臟。
沈荃是否真的漠視這個弟弟?沈營在捕風樓中究竟什麼地位? 他若不救沈營,便是將他再殺一次——所有人都說,包括他自己,阿營是因為他才身中血寒蠱。
當時的記憶十分混亂,後因想起碧血書復本才恢復些許,但仍似有什麼被遮蔽在黑暗中,至今不曾明瞭。
是你連累他身中血寒蠱,是你殺了他,是你害他至此……這些話如影隨形,只要他試圖回憶,便在他腦中嗡嗡作響。
程溏抬手狠狠掐了下眉心,靈台終於恢復清明。
他既決意,便不要再流連舊夢。
他所能做的,正如他說與橋生聽,一般心思,不同意味——無愧於心而已。
夜裡忽然飄起雪,天光全無,本不適於行路。
橋生躊躇片刻道:「從此處趕往桑谷入口的那個深潭,約摸只要三個時辰。
」程溏辨認空中風向,雪粒砸在他臉上一片生疼,搖頭道:「晚些只怕雪要下得更大,夜深路滑,莫說追兵如何,我們自己也極有可能一腳踩空跌下山去。
」橋生咬牙道:「那便在手上舉一個小火把!桑谷左近搜尋的人本就少,我且不信,最後一夜偏偏叫我們碰上!」 最後一夜——程溏心中微動,不錯,若能在天亮前進入桑谷,這等餐風飲露的日子只剩下最後一夜。
桑谷有山道直通山下,外頭有捕風樓的人接應,隨後一路向東再無阻攔。
他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夠久,再謹慎小心也耐不住煎熬,終於點頭道:「走罷。
」 橋生舉著火把在密林中探路,程溏背起韋行舟遙遙跟在數丈之後。
前頭火光閃動三下,便是叫他們前行的信號。
子夜時分,雪愈下愈大,地上越發泥濘,稍有不慎便要滑倒。
程溏摔得渾身濕透,凍得齒間格格作響,手指僵硬,倒叫傷口不那麼痛了。
他在地上摸索一陣,循著緩坡跌跌碰碰衝下去,撞在一具溫熱身體上才止住。
程溏伏下身子拉起韋行舟,黑暗中瞧不見他的神情,他又一時無法開口說話,惟有急促呼吸透露出他疼得厲害。
程溏粗略摸過他的傷肢,並未出血,舒了口氣,復將他掛在背上。
韋行舟右臂無力地勾住程溏的脖子,嘴唇噴著熱氣離他後頸極近,叫程溏一記肘擊砸在他的肋間,低聲怒道:「老實些。
」韋行舟無聲一笑,涼涼的唇瓣忽然貼上程溏的皮膚,一觸即離,笑得身體抖動起來。
未等程溏發作,頭頂一亮,卻是橋生未見兩人跟上,往迴路來尋他們。
他望見坡下二人,一躍而下,無奈道:「怎麼翻到溝裡去了?」程溏借著火光定睛一看,他與韋行舟落在一條乾涸的窄渠中,再看韋行舟,臉頰新添一道血痕,約摸是方才滾落時腦袋撞到石頭。
橋生亦看在眼中,嘆了口氣道:「的確是我莽撞了,雪夜不宜趕路,我們上去在林中找一處地方歇息一陣再議。
」 待到三人尋到一棵空心老樹,又是一個時辰之後。
橋生將韋行舟塞進樹洞,向程溏道:「你且守著他,我到樹上去,高處更易觀敵。
」程溏抬頭看了眼光禿禿的枝丫,沈默鑽入樹洞。
黑暗中,兩人潮乎乎的呼吸融成一片,樹洞窄小不得不身體相貼,卻叫他們慢慢暖和起來。
程溏睡不著,閉目養神,他雖經脈損毀無法修習內功,紀雪庵卻教過他一些入門的吐納養氣之法,練習一夜,精神卻不覺疲憊。
他感受到自己血脈搏動有力,心口隱隱發熱,暗道自從成為血寒蠱雌蟲,身體果然較前強健許多。
也難怪韋行舟失血那麼多,又在祝珣的笛聲中內力盡失,卻也殘喘存活至今。
他口鼻深深吐息,腦中思緒漫無邊際,正是出神忘我之際,忽然放在左膝上的手被人一把捉住。
「你做——」程溏睜眼欲罵,韋行舟卻在他手心比劃寫字:「你什麼時候動手?」程溏眉心一跳,他對橋生的種種打算、他真正的心思,這人果然看在眼裡,口中卻一語不發。
韋行舟鼻音短促,似笑了一下,繼續寫道:「脫險之後,下山之前,惟有桑谷。
」 程溏甩開他的手,唯恐自己砰砰心跳叫他發現。
在擺脫正道追兵之前,他需要橋生的助力,僅憑他的本事無法下山。
但他又如何能讓橋生真的將韋行舟帶去湖城,他早已親口答應紀雪庵,要同他一起活下來,再不分開。
惟有桑谷,只要熬過今夜,橋生即使受傷武功也遠在他之上,他所憑借的不過是對手的輕敵與錯信,機會僅有一次。
韋行舟看似好意提醒,程溏卻絕不信他。
拿自己的性命當作一件物什討價還價,他也曾這般唬住橋生,卻是因為知曉對方乃重情之人,愈是痴情的理由,愈能叫他深信不疑。
程溏毫不理睬韋行舟,彎腰鑽出樹洞。
橋生在樹上低頭看他,「怎麼了?」 程溏轉頭望著東方微白的天際,「雪勢漸小,天也快亮了。
」橋生跳下,看他一眼,「那我們就動身。
」程溏沒有異議,轉身拉出韋行舟,與橋生一同從林中往外走。
黎明時分,山林一片寧靜,惟有大雪撲簌簌的聲音。
橋生抬頭看向灰色天空,喃喃道:「明明已經是春天……」 三人並未再分開行路,此地離桑谷入口的深潭只有數里之遙。
待走了一刻鐘,天色已亮,風雪卻又大起來。
只聽風聲呼嘯,橋生伸手攔住程溏,皺眉道:「慢著。
」他凝神細辨,面色有些難看,卻突然側頭看了程溏一眼。
程溏被他看得心中一頓,似猜到什麼,渾身的血都要湧上面孔。
橋生目光嚴厲,低聲喝道:「有人來了!你們往東面跑!」語罷扭身飛起,往來人方向迎去。
程溏在原地愣了片刻,提起韋行舟便往東面跑去。
他不會輕功,又背著一人,在林間左突右閃,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
程溏在腦中回憶路線,若一路向東,跑出林子,便是—— 他眼前豁然開朗,卻置身於一處斷崖之上。
程溏喘著粗氣,將韋行舟扔在地上,愣愣朝崖邊走近兩步。
頭頂大雪滿天,足下深淵如海,山野一片蒼茫。
這般壯美景色,他從前與一人並肩看過,此景此境,竟和那天一模一樣——當初祝珣指點紀雪庵進入桑谷的秘道,他們便曾路經此處斷崖,誰知今日慌不擇路,又回到這裡。
背後傳來誰的腳步聲,一步步走得極穩,幾乎叫人頓時想到他纖塵不染的雪白衣擺。
程溏慢慢轉過身,漫天雪片模糊他的視線。
紀雪庵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真正的冰姿雪貌。
他抬起連璋,目光從程溏臉上滑至韋行舟,聲音那麼冷淡:「讓開,我要殺了他。
」 晨光昏昧,仍在已然脫鞘的連璋上映出一線雪亮。
劍刃染著鮮紅血跡,尚未乾透,慢慢滑落一滴,仿若雪地上開了一朵紅梅。
是誰的血?橋生已經死在連璋之下了麼?程溏護在韋行舟身前,喉頭似被堵住,雙目從直指自己的連璋緩緩移向紀雪庵,搖了搖頭,「不……雪庵,你不能殺他。
」 紀雪庵眼神冷極,「因為他是血寒蠱雌蟲宿主,他的心臟有用,所以你定要留著他的性命?」程溏渾身一震,他自然料想不到那封留給祝珣的書信意外留了下來,腦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沈荃在其中作祟,一時心慌意亂,直覺便要搖頭解釋,卻聽紀雪庵繼續問道:「你要用他的心救誰?沈營還是我?」 這孤崖山巔,回風溯溯竟形成尖銳鳴響。
程溏隔著風雪凝望紀雪庵,心中雜緒盡數沈靜,只余下一個聲音——他全都知道了。
他臉上分明是悲傷神色,卻扯出一個笑的樣子,彎起嘴角道:「是為了救你。
」 他當日向橋生說謊要救沈營,卻遠比不上今日這句實話說得艱難。
他不是天性喜歡騙人,也不是存心要瞞著紀雪庵。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向紀雪庵坦誠欲為沈營向韋行舟報仇,卻未能直言沈營身中血寒蠱,實則要用韋行舟的心臟除蠱。
那時他沒有說出口,是因為這個法子實在太荒誕殘忍,只怕紀雪庵聽了便要反感。
那麼後來,當紀雪庵亦中蠱,他便再也沒法說出真相。
程溏笑看著他,手腳皆失去力氣。
生食心臟的除蠱之法,固然人人聽聞都要斥一聲荒唐,但一旦真正危及性命,卻沒有幾人能再堅持己見。
偏偏只有紀雪庵,程溏比誰都要瞭解他,冰雪無瑕容不下一個污點,剛直無畏不肯受一點委屈,如何肯妥協。
「我不要。
」紀雪庵話音落下,程溏一下癱坐在地上,竟還嘿嘿笑了一聲。
紀雪庵搖了搖頭,「這樣換來的性命,我寧肯不要。
」程溏沒有說話,仰起臉,感受紛飛雪片在面頰融化成水,心道果然如此。
他只差最後一步,若能與橋生協力將韋行舟帶至桑谷再動手將他除去,他將真相告訴祝珣求他相助,哪怕哄騙亦終有辦法叫紀雪庵食下心臟。
功虧一簣,他費盡心力,只換來那人一句我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表情,卻叫紀雪庵忽然想起從前做過的一個夢。
夢中那人生著程溏的臉,立於雪山斷崖之上,依稀便是此地。
他面上的傷心太過鮮明,幾乎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紀雪庵手中連璋紋絲不動,眼中卻閃過一絲痛意,「他若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會放棄?是不是要拿自己的心來救我?」 程溏瞳孔驟然一縮,一瞬間的神色已落入紀雪庵眼中。
他一步步走近,手肘微微抬高,劍尖遙指歪倒在地上的韋行舟,「只有殺了他,才能叫你死心。
你說要同我長長久久,我很高興,但為何你心中始終存著一分保留?我也想同你長久,我答應你,你為什麼不信我?」語罷長劍既出,卻錚的一聲,被一道粉色弧光格開。
程溏一手撐在地上,另一手飛快划過,隨即翻身而起。
二人目光不約而同看向他手中的緋紅小匕,昔日被戲稱為兩人定情信物的利刃,誰想卻在今日見證拔刀相向。
紀雪庵眸光微動,面上堅如寒冰的神情終於出現裂隙,「你要同我動手?」程溏手腕發麻,另一手輕輕揉著,抬臉直視紀雪庵,緩緩道:「我這一分保留,便是為了對付你的固執。
我沒有你那麼驕傲自負,凡事都要留有餘地才好。
韋行舟無異於除蠱解藥,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將解藥毀去。
你若殺了他,乾脆一並殺了我才好,否則來日我定要親手剜心救你!」 紀雪庵愣愣看他,良久卻仰頭長笑。
「我確實固執自負,但你行事百般無奈,萬般曲折,又何嘗不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他笑聲破碎,一字字艱難吐出,「你不是說過,你就是喜歡這個樣子的我麼!你今日口吐誅心之言,來日還要剜心救我,你便是這樣喜歡我的麼?」 連璋刺破風雪呼嘯而來,竟是決意要將程溏逼開、毫不留情的一招。
程溏奮力一擋,緋紅小匕脫手而飛,指間傷口霎時再添血痕。
紀雪庵面色不變,快招三劍襲向咽喉、胸口、小腹三處要害,程溏咬牙就地一滾,紀雪庵劍勢落空,微微弓腰,如魚潛水,劍尖稍稍上挑,直刺韋行舟眉心。
卻聽輕嗤一聲,兵刃扎入皮肉,竟是程溏在雪地上雙足發力一蹬,整個人躥至韋行舟身前,堪堪以左肩封住連璋。
這一劍極快,顯見紀雪庵灌入多少內勁,程溏一聲低呼,身體受力不由自主向後飛出。
紀雪庵瞪大雙目,手臂不自禁卸了力道,掌中仍緊緊握著連璋,只能生生看著劍刃拔出,程溏的傷口噴出大股鮮血。
韋行舟被程溏衝得一齊往後跌去,身體撞在一塊石頭上,略略飛起,便要從崖上摔落。
千鈞一髮之際,程溏反應極快,飛身相奪,右手拼命去扯韋行舟殘存一臂,手指划過幾乎勒破衣袍,最後緊緊抓住他的手腕。
韋行舟蕩在半空,喉間仍說不出話,只能死死盯著程溏,大口大口喘氣。
程溏左肩受傷無法借力撐起身體,整個人貼在地上,拖住韋行舟已是勉強,再沒法將他拉起。
他微微側過頭,看著紀雪庵亦走至崖邊,忽然放下連璋,伏低了身子虛壓在自己之上。
他一手抱緊程溏的腰,另一手點住他肩周大穴,隨後伸向前,握住他拉著韋行舟的那只手。
紀雪庵的嘴唇輕輕擦過程溏的耳垂,低聲道:「你受傷了,跟我回去。
」他的聲音冷而溫柔,手上卻用力,一根一根想要掰開程溏的手指。
那只手曾在亂石間翻找救尋紀雪庵,至今小指仍裹著夾棒,傷勢本就尚未好透,如今復又血肉模糊。
他的手那麼冷,鮮血沾到紀雪庵手上卻幾乎要將他灼傷。
程溏猝然轉過臉,面頰濕熱同樣沾濕紀雪庵的臉。
二人四目相對,卻因為貼得太近,無法看清對方的目光。
紀雪庵一陣恍惚,他愛他剛猛不屈,他愛他百折不撓,他願為他捨棄性命,他更願為他活得一直是他所愛的樣子。
他們明明相愛,曾經並肩越過千難萬阻,究竟哪裡出錯,如今卻要兵刃相對傷人傷己? 程溏面色蒼白,心跳如鼓,漆黑的眸中蓄滿淚水。
他的眼睛似在訴說千言萬語,但最後卻僅在紀雪庵臉上轉了一圈。
他緩緩閉上雙目,下頜微微前抬,雙唇準確無誤地貼住了紀雪庵。
二人唇舌相就,宛轉纏綿,一時忘卻周遭種種,一如每日清晨醒來,枕邊那人微笑相迎,便再自然不過地想要親吻他。
耳畔風聲、臉上雪花、掌中重壓彷彿都再感受不到,程溏神思凝聚心頭,只有唇齒間的溫度才是真實。
他睜開雙眼,注視著紀雪庵,淚水打濕兩人緊貼的面孔,卻開口慢慢道:「雪庵,不要殺韋行舟,與我一道下山,任何人都阻攔不得。
」 他曾答應沈營再不使出魅功,卻終因紀雪庵破例三次。
他知道,即便讓紀雪庵就此心甘情願避開正道跟他下山,吃下韋行舟的心除去血寒蠱,只要他恢復神思,恐怕再難以原諒自己。
他是程溏此生摯愛,他又何嘗願意這樣對他!可是……可是……他為求除血寒蠱在江湖奔波數年,九死一生,背棄沈營,如何甘心平白放棄到手的解藥? 紀雪庵仍然看著他,他聽見了程溏說的每一個字,合在一起卻不甚明瞭其中含義。
他在說什麼,他為什麼要哭,他的眼中為何會露出那麼難過的神色,誰能夠傷害他?不殺韋行舟,與程溏一道下山,排除一切阻攔……他既然這麼說,自己怎麼捨得不滿足他。
只是……只是……紀雪庵的嘴角忽然流出一線鮮血,竟有一柄飛刀破空而來,沒入他的背心。
「雪庵!」程溏一把揪住紀雪庵胸前衣襟。
紀雪庵喉中霍霍作響,定定看他一眼,仍小心撐著身體沒有壓住程溏,手上猛一使力,將韋行舟提了上來。
他拾起連璋,撐著劍慢慢站起身,哇的一聲又噴出一大口血。
程溏捂住左肩一步踏到紀雪庵身前,卻看見橋生搖搖晃晃從林間走了出來。
他傷得極重,但紀雪庵或許多少因為無息老人和武君的緣故手下留情。
而如今,世上僅此一對的斬雲斷雨刀中的雲刀,赫然插在紀雪庵的背上。
「你找死麼?」紀雪庵冷冷地問,血沫卻不斷從口角溢出。
橋生右手雨刀擺出應戰架勢,卻向程溏道:「正道的人已經追來了,你先快帶韋行舟走!」 他話音落下,紀雪庵卻往前走去。
「雪庵!」程溏急叫,伸手去捉他,卻聽紀雪庵冷淡道:「不錯,你先走,我去對付那些人,隨後再來找你。
」他雖因魅功改變主意,但神智仍在,脾性語氣也同往日一模一樣,卻叫程溏如遭雷擊。
橋生疑惑地盯著二人,只見程溏追近欲扯住紀雪庵,失聲大叫:「你別去!」 他不能去!他怎麼能去!他吃了橋生一記暗刀,恐怕傷及肺腑,每一步都要借連璋大半力道,如何能去面對正道眾人?而即便他全力以赴——程溏只覺天旋地轉,腦中有一個聲音惶惶響起:「你曾經說過決不叫他做第二個武君,你卻害他至此!」他口中疾呼:「雪庵,不要去!雪庵!」但紀雪庵大步走遠,始終沒有回頭看他。
頸後一下劇痛,應是橋生出手。
程溏身體軟倒在地,再無知覺,最後一眼是紀雪庵的背影,白衣上一片血跡漫延而開。
他明明說過,他就是喜歡這個樣子的他。
他明明說過,他不會讓他成為第二個武君。
為何這樣的他,最後卻是由他親手葬送?第二十五章 紀雪庵轉身迎戰正道眾人,其後的事於橋生來說便再順遂不過。
程溏醒來後,橋生已與捕風樓暗士會合,背離天頤山,一路向東。
馬車駛在山道上格外顛簸,程溏雙手被縛在背後。
韋行舟頭套布罩縮在車廂一角,橋生則上身赤膊裹滿傷巾,盤腿坐在小榻上吐息療傷。
他聽聞聲響,睜開眼睛看向程溏。
二人面無表情對視片刻,橋生冷冷道:「你和紀雪庵說的話我藏身在暗處都聽見了,如今不用再花心思騙我。
你棄二少爺而擇紀雪庵,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你也休怪我無情。
」他瞥一眼一動不動的韋行舟,「他不知還能活幾日,若是死了,便要用你。
」 程溏默默聽他說完,只把頭扭到一旁。
車廂拉著簾子,唯有風吹過時能透出一絲天光,看不見外頭的情境。
程溏忽然開口問道:「到哪兒了?」橋生坐直身體,居高臨下看他,卻答非所問:「快馬加鞭,至多兩月就能到湖城。
」 之後的日子,程溏被囚於車上,尋不到丁點逃脫的機會。
橋生在車中看守,外頭有捕風樓暗士輪流駕車。
韋行舟病得厲害,已是形容枯槁,每日只有數個時辰清醒,最後只得叫橋生掰開他牙關,硬灌下參湯續命。
程溏對車內情形並不關心,惟有車簾外傳來鳥雀撲飛的動靜才能引他注意。
他知捕風樓十七暗士之間一直交換著訊息,沈荃雖倒,捕風樓的經營卻還在,而如今天下頭等要事便是天頤山上眾人的結局。
橋生卻對外界毫不在乎,從不輕易談吐,程溏自然無從得知。
他只能常常透過縫隙看向青空,似乎這樣便能長出一對翅膀飛往西面。
愈往東行,天氣愈發溫暖潮濕。
天頤山上的大雪,在春水融融的東方彷彿一場錯覺。
細雨纏綿、暗香浮動的夜晚,程溏仰面聽車頂的雨聲,想起那一年在湖城郊外的破廟中偶遇紀雪庵,心裡忽然那麼滿,又忽然那麼空。
如此風雨無阻、日夜兼程,一行人終於在仲春之末趕至湖城捕風樓別莊。
沈荃被擒,捕風樓雖一時無主仍井然有序,湖城的別莊也似早已接令,管事領眾僕從在莊外等候,一切聽命於橋生吩咐。
橋生風塵僕僕,使人抱下韋行舟帶入莊中,而後松開程溏束縛,冷淡道:「你隨我來。
」程溏四肢發麻幾乎走不了路,橋生雖面露急切,卻放緩步子耐心等他跟上。
湖城溫暖多雨,這座別莊造得與晶城捕風樓渾然不同。
亭台樓閣無不精緻,迴廊環水,水簇假山,一步皆一景。
春濃花嬌,微雨朦朧,處處美不勝收。
當年程溏帶著沈營在晶城遭沈荃冷遇,只得偏居湖城別莊。
他因此對捕風樓上下心生敵意,不敢假手他人,衣不解帶照料漸漸昏睡不醒的沈營。
重回故地,他依舊記得通向沈營庭院的路。
橋生卻領他去了別處。
二人進了一座寬敞竹庵,入屋佈局似是一間藥廬,濃烈藥香撲鼻而來。
西首南窗下擺了一張矮榻,在層層白紗之後若隱若現。
橋生慢慢走向矮榻,抬手勾起紗簾,輕聲道:「二少爺。
」 榻上躺了一人,雙目緊閉,正是沈營。
程溏緩步走近,目光落在沈營身上,只見他赤身裸體,皮膚上糊了一層淺碧色的藥泥,手腕腳踝則戴了數串墨玉。
再定睛一看,那張矮榻竟通體由玉雕成,舉世罕見。
橋生在旁解釋道:「樓主取走桑谷玉之前,已命人遍尋天下相仿藥玉,延請名醫藥師,雖終沒有能比上桑谷玉的,數力並濟,亦能保得二少爺性命至今。
」 程溏無言以對。
他幼年孤苦伶仃,後與沈營相依為命,知他不被兄長所喜,心中多少有幾分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相惜,故而也愈加親厚。
事已至此,沈荃對沈營的手足之情,一如捕風樓與魔教之間的陰謀勾結,再明白不過。
他為何忘記逃離天頤宮之前的關鍵一節,卻深信不疑是自己連累了摯友?究竟誰做了戲,誰騙了他,誰蓄意陷誘,誰順水推舟,答案他已懶得追問。
他怎麼忘了,沈營雖不會魅功,卻同樣出自蘭閣。
橋生突然轉過頭來看他,面上有種說不出的神情,「我帶你來此,是想叫二少爺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你。
」程溏倏然一愣,看了他一眼,「是麼?」橋生笑了一笑,卻又扭頭看向沈營,良久才道:「他不知道,他看著你,有人卻一直看著他。
」 程溏搖了下頭,不欲與他爭辯此事。
橋生亦飛快收斂神色,旋身走到紗簾外,揚聲道:「你準備得如何?」 堂後傳來一個聲音,哇哇大叫頗為氣急敗壞,「這人只剩一口氣,身上又亂七八糟不知中了幾種蠱蟲,你當老子是活神仙麼!」橋生推開整道屏風,堂後竟是一具木架,上頭赫然掛著韋行舟。
他垂著腦袋,一個長手長腳形容邋遢的青年正拈了金針刺入韋行舟周身大穴。
程溏看得一呆,橋生卻道:「此人乃樓主重金請來看顧二少爺。
」青年呸了一聲,「分明是沈荃聽得老子鼎鼎大名,強行搶入此間!不過這血寒蠱忒地有意思,倒叫老子不捨得走了。
」橋生目中閃過一絲不喜,只得向程溏道:「世間之廣,桑谷外別有高人。
」 程溏尚未說話,青年又怪叫起來:「桑谷!你認識桑谷的人?是了,先前救這小子命的便是桑谷玉!餵,你見過祝珣麼?他本事如何?怎地醫不好自己兩條腿,莫非空有虛名?」橋生忍怒道:「你再多管閒事,別惹我動手。
」青年撇了撇嘴,回頭繼續擺弄韋行舟,口中嘟囔道:「只怕待會一刀下去就一命嗚呼,哪裡等得及生取心臟?」忽然又想起一事,「信上不是說你還帶回個備用的,那人在哪——咦!」 他猛地躥到程溏跟前,一把抓住他手腕。
程溏根本不及反應,只見這人瘋瘋癲癲,一雙眼睛生在鬍鬚潦草的臉上卻極為有神,方才一動身形飛快,分明也有武功在身。
青年扔了程溏的手,喜道:「果然是你!雖也氣血虧空,總比那人好許多,換你剜心罷。
」又伸手咬起指甲,低聲自語道:「不過奇怪……你的脈象與他不全相同。
」橋生眉頭一皺,雨刀直指青年面孔,不耐道:「滾回去!」 青年訕訕走到木架旁,頃刻後卻點頭道:「不錯,先將壞的試了,好的留著備用才是。
」言語間,竟將韋行舟和程溏全然不當人看。
語畢,從懷中摸出兩粒赤色丹藥,卸了韋行舟下頜令他服下。
不消片刻,韋行舟呼吸略有急促,青白臉頰漸生出血色,腦袋無意識地晃了兩記,卻有轉醒之勢。
青年滿意頷首,右掌覆住韋行舟小腹緩緩注入內力。
韋行舟頭頂冒起白煙,約摸過了盞茶工夫,低吼一聲,猝然睜開雙眼,渾身金針衝出皮肉墜在地上。
橋生看得目不轉睛,此時更踏前一步。
程溏落在他身後,悄悄打量周遭,忽然瞥見韋行舟歪著頭正巧面向他的臉,不由一愣。
他似有短暫茫然,須臾卻動了動眉毛,露出一個極其怨毒不甘的表情。
青年卻未留意,伸手去探韋行舟的脈,微有些苦惱道:「這人不可再失血。
」說完抬頭看了看橋生。
橋生點點頭,走到案前取了一個空碗,又將雨刀在酒壺中蕩滌而過,轉頭向程溏道:「不能用他的血,只能向你要了。
」程溏站在原地停頓片刻,他知自己並無退路,只得順從,走上前任由橋生割破腕脈放了一碗血。
青年在旁看著,「一碗便夠了。
」程溏並指按住傷口,橋生道一聲多謝,端起血碗向沈營走出。
沈營昏睡中毫無知覺,橋生餵血的動作卻十分溫柔熟練。
待到最後一口血餵盡,沈營半倚在橋生懷中的身體竟微微發顫,旋即猛然咳出兩口血沫,睜開了眼。
「二少爺!」橋生強抑激動,低喚一聲。
沈營臉上塗著藥泥,瞧不清神情,抬眼掃過他,目光滑過韋行舟和青年,終於在見到程溏時動了一下。
但他昏睡數年,身體根本不聽使喚,連喉中都只發出模糊聲音,舌頭僵硬說不了話。
橋生輕輕放下沈營,順著他的視線去看程溏。
程溏亦看著沈營,目中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顏色,嘴角略略上翹似要微笑,卻終究別開雙目不置一詞。
橋生眼睜睜看著沈營眸中的喜悅褪去,換上些許疑惑,眸色漸漸轉深。
他無聲苦笑了下,站起身復又往木架走去。
沈營看著程溏,卻不知橋生一直看著自己,一如從前。
青年雙眼發亮,喃喃道:「雌蟲宿主果然厲害,一碗血便叫睡了那麼久的人醒來!唔,或許與他從未喝過有關……」橋生走到他身旁,沈聲道:「動手罷。
」青年興奮地應了聲好,轉身從案上端了碗湯藥灌入韋行舟口中,胡亂安慰道:「喝了它,你待會兒便不會那麼痛啦。
痛總是痛的,不要活活痛死便好。
」說著袖中滑出一柄細長輕薄的銀刀,抵在了韋行舟心口皮肉之上。
韋行舟忽然發出一記聲響,他依舊說不了話,目光緩緩掠過眾人,又遙遙落到沈營之上。
他因藥效紅光滿面,臨死之際雙頰卻透出幾分亮彩。
屋中諸人一時全將視線投向他,韋行舟不知向誰露出一笑。
艷麗若詭花,妖嬈似毒蛇,志得意滿,目空一切,依稀仍是立於天頤宮之巔的紅衣教主。
噗嗤一聲那麼輕,刀刃割破皮膚,卻又似划在眾人心上那麼重。
青年下手極快,面上神情如痴如醉。
剔肉錯骨,指間絲線扎緊血脈,十指翻飛沾滿鮮血,最後深深陷入韋行舟胸腔,銀刀宛轉,雙手捧出一顆拳頭大小的心臟來。
青年目光如炬,手指剝開糊在其上的黃紅膜衣,忽然指向心尖一枚紫斑,大笑道:「看,雌蟲就宿在這裡!快快,趁熱!」那顆心在他手中跳了最後一下,湧出腔中殘血,心尖紫斑漸漸蘊開,叫他霎時呆住。
橋生快步上前取過,面上雖有厭惡,卻毫不猶豫奔至沈營榻邊。
沈營只看了一眼,眼中流露肯定神色,由著橋生分開他雙唇。
他久未進食,牙齒沒力氣咬,橋生俯下臉,齒間撕下一片心壁,哺到沈營口中。
屋中全是血腥氣,只聞一片咀嚼之聲,還有木架上的血越滴越緩。
程溏面色蒼白,奪門而出。
無人顧得他,青年愣愣站在藥廬中央,不顧滿手血跡用力咬著指甲,似在苦苦思索一事,突然大叫一聲:「不好!」 卻已經來不及。
沈營四肢劇烈抽搐起來,渾身冰冷,通體皮膚上的藥泥竟在瞬間凝起一層白霜。
橋生一聲痛呼,急急伸手去摸他的臉——沈營雙目圓瞪,嘴唇青紫,已然沒有了氣。
卻說程溏衝出竹庵,腦中皆是方才場景不斷重復,哪裡還記得原先暗中盤算離開別莊的路線,一心只想跑得愈遠愈好。
他在園中慌不擇路,自有僕從上前阻攔,「程公子,你要去哪裡?」程溏面有異色,重重喘息,別莊僕從互相使個眼色,七繞八彎將程溏領至客房。
直待程溏坐在桌邊灌下半壺茶,才察覺天色漸暗。
侍女送來晚膳,程溏問及沈營,來者卻茫然不知。
他毫無胃口,怔怔站在窗前,憑欄眺望遠山斜陽,心中終於慢慢安定。
這一天實在發生太多事,沈營醒來,韋行舟斃命,還有先前那血淋淋的一幕猶叫他心悸不已。
但究其緣由,卻是他遠在東方,天頤山之後江湖上發生何事,他全無所知。
程溏抓著木框,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原先還想用這樣的法子去救紀雪庵,卻連旁觀都忍受不了。
他從前世上最掛念的人便是沈營,但沈營當真醒來他卻無法面對,心中更對另一人牽腸掛肚,恨不能插翅離開湖城。
遠處不知哪裡響起鐘鳴,約摸是半山的那間寺廟。
晚風送來暗香拂過程溏的額頭,他忽然想起無數個在蘭閣的傍晚,鐘鈴徐徐,暮鳥歸巢,逃了功課偷偷摸摸跑去溪谷玩耍的兩個少年,手拉著手一路奔向飯堂。
「阿營。
」程溏口中喃喃,腦袋卻不知為何驀然一陣尖銳刺痛。
他皺著眉揉起額角,再睜開眼,面前卻浮現出天頤山石壁後的那處秘谷,沈營躺在石床上手足冰涼,渾身顫慄不止。
他慌得手忙腳亂,外衫早就全給沈營披上,一時只知撿了乾草枯葉往他身上蓋。
沈營蠱毒發作,他卻幫不了分毫。
程溏無力地靠坐在石壁上,茫然扭頭看向山洞外一線天光。
他猶記得韋行舟滿面笑容告訴他,沈營身中血寒蠱,惟有生食韋行舟的心臟才能除蠱。
他也不知自己怎會生出這麼大的膽子,竟偷了桑谷玉帶著沈營逃出天頤宮。
但沈營發作得愈來愈頻繁,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當時程溏只覺胸中的勇氣一點點洩去,微微垂著頭,擱在石床上的手卻忽然被人握住。
他抬起臉,沈營正直視著他,目光十分肅穆。
他不覺坐直了身體,認真回望沈營,卻聽到他一字一句慢慢道:「是你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直說到程溏腦中嗡嗡作響,眼前天旋地轉,胸腹泛起惡心。
而如今,那股蒙膩感終於消失,程溏猝然回過神,只聽見山間鐘聲不住回蕩。
他不知沈營對他做的手腳為何在此刻作廢,卻突然有一道影子撲入園中。
程溏趕忙後退,仍險些被破窗之人帶倒。
那人一把捉起程溏手腕,動作一如先前,正是那個將韋行舟破膛剜心的青年。
卻見他滿頭大汗,胸口不住起伏,竟似疾奔而來。
那人松開程溏的手,忽然伸手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口中不停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程溏一頭霧水,不由問道:「怎麼了?」那青年才回過神,眉目間染上濃濃沮喪,恨聲道:「我方才便覺得你和韋行舟的脈象略有不同,卻不曾細想。
韋行舟這廝好生毒辣,竟在自己身上又下了一道鎖心蠱。
鎖心蠱覆住血寒蠱雌蟲,平素不見異狀,一旦宿主生死,鎖心蠱破放出劇毒,便叫他的心臟成了殺人之器。
」 他飛快說完,程溏聽在耳中卻亂哄哄的一片,愣愣看他。
青年哦了一聲,徑自抓了桌上一杯水喝下,才道:「是了,你還不知道,沈營沒吃幾口便死啦。
」 程溏只覺雙腿一軟,膝彎撞在凳角,跌在凳上,「阿營他……死了?」青年懊惱地咬著指甲,點點頭,「韋行舟太過狡猾,死了都不肯便宜別人,老子為了今天練手整整半年,不想還是著了他的道。
」程溏聞言不禁打一個寒顫,這人剜心之術爐火純青,卻是拿什麼練手?青年唉聲嘆氣,懶洋洋坐在桌旁,看見程溏絲毫未動的飯菜,捧起碗,大口吃起來。
他縱然惋惜後悔,只為自己未能成功除蠱,卻根本不將沈營的性命放在心上。
程溏心亂如麻,默默坐在青年對面。
魚死網破,同歸於盡,韋行舟這一招後手乍聽叫人吃驚,但一轉念卻絲毫不覺奇怪。
沈營死得突然,偏偏解開當年給程溏下的蘭閣招數,令他五味雜陳,一時不知悲喜。
程溏心中惟有一個聲音愈來愈響,幾乎與心跳融在一處,回蕩成一片後怕與心驚——還好,還好,那顆心臟不曾叫紀雪庵食下。
他不知恍惚多久,再抬頭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屋中昏暗,青年卻旁若無人吃得十分滿足。
程溏開口低聲道:「阿營死了,那麼橋生……」對面青年伸手摸了摸油光光的下巴,涼涼道:「眼睛都紅透了,只曉得抱著屍體,一動不動,說不出話來,咯——」他打了個飽嗝,語氣總算正經些,「雖然不關老子的事,看來還是早點跑路為妙,免得他將這筆帳遷怒到老子頭上!」他又忽然頓住,扔下筷子定睛看了眼程溏,「說起來,老子若想解開血寒蠱還是有法子的。
現成的雌蟲宿主就在眼前,拿去給紀雪庵試一試,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是老子救了一代大俠的命!」 程溏慢慢抬起頭,一瞬之間,他腦中千回百轉的念頭閃過,竟叫他在混沌中望見一絲希望。
他想了又想,才緩緩道:「這個法子誰人不知,你剜心之術再熟練也不過是匠藝罷了。
你不是問我祝珣的本事麼,他明明知道剜心之法,卻偏捨近求遠,定要以一己之力去救雪庵。
他若是成功,你說,你和他究竟誰更厲害?」 青年張口結舌,兀自瞪了程溏半天,狠狠拍了下大腿,「好,好!便是激將法老子也認了!如果祝珣當真這麼想,老子倒要瞧一瞧,我跟他誰能先找到別的除蠱之法!」他長手一撈,忽然重重勾了下程溏的脖子,「小子,你渾身長滿心眼,偏生對了老子的胃口。
有意思,比橋生、比沈荃都要有意思!桑谷祝珣算什麼?橘英山賀徜放話在此,紀雪庵的血寒蠱老子除定了,看誰是天下第一醫!」 賀徜惟恐夜長夢多,催促程溏連夜跑路。
二人商榷一番,不知橋生是否會向他們發難,但見整夜捕風樓別莊園中僕從穿梭往來,遲遲沒有發喪,亦無人顧及他們。
等到星子西沈,東方微白,賀徜從馬廄偷出兩匹馬,悄無聲息放倒偏門守衛,與程溏疾馳奔出別莊。
捕風樓別莊位於湖城郊外,山環水縈,湖面映出青天白雲,綠樹紅花,如鏡如詩。
二人卻無暇賞春,一路向西,入了湖城亦不敢逗留,直至晌午時分駛至城西一座名喚百雀的小鎮,才下馬休整。
百雀鎮離湖城不遠,頗為繁華熱鬧,鎮中一條貫徹南北的主街上開了不少酒肆客棧。
二人隨意挑了一間,甫走進大堂坐下,便聽見鄰桌四五個武人唾沫橫飛高聲議論著江湖上的熱鬧事。
「張兄,天下英雄如今皆往朱離山千言堂而去,你我可也要湊這個熱鬧?」「當然!千言堂重現江湖,此乃武林百年一遇的大事,我等豈可錯過!」 亦有年紀輕閱歷淺的不甚明白,「朱離山在哪裡?千言堂又是什麼?」先前那個張姓大漢得意賣弄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朱離山與合霞山乃萱州兩座最為奇秀的山峰,前者以千言堂曾聞名天下,後者因無息老人隱居而為世人所尊崇。
其實,千言堂成名早在無息老人之前,當初一旦武林中出現波及多個門派、無法尋常斷論的要事,便要上朱離山千言堂,敬請天下英雄,廣納千家之言,以得出公正的決斷,千言堂便由此得名。
只不過近百年武林中甚是太平,千言堂最後一次迎客還是四十年前,武君大會中近百名正道高手下落不明,七大門派掌門家主主持千言堂,屏洲倪家千夫所指,從此身敗名裂。
」 他一口氣說得急了,搶起茶杯灌下幾口水。
程溏微微垂下雙眼,遮去目中諷刺神情。
四十年前,江湖口舌始終為名門所把控,朱離山千言堂,也不過虛名罷了。
年輕人聽得發愣,問道:「這回大伙兒又要上千言堂,可是與前陣子七大門派在天頤山剿滅魔教有關?」 那張姓大漢含笑點頭,身邊另一人接過話道:「小兄弟說得不錯。
正道剿滅魔教,自是大快人心一事!只不過,此戰正道亦是損失慘重。
常興門常門主已昭告天下,千言堂再現江湖,主要是為了與諸位英雄商討兩個人的下場。
一人為捕風樓樓主沈荃,此人將捕風樓粉飾作正道名門,實則與魔教暗通款曲,勾結多年,實在其心可誅!另一人則為無息老人唯一傳人、昔年名滿江湖的紀雪庵紀大俠!」 桌上眾人聽得一陣激動,疾聲追問,誰也不曾注意到牆角一桌坐著一個少年,打翻了茶杯在地上砸了粉碎。
那人賣足關子,才不緊不慢道:「試問紀雪庵有何罪名?其一,去年秋天青浮山萬家珍榴會,一些正道弟子為魔教妖術所操縱,身不由己,紀雪庵卻不問敵我,仗著劍術高強,傷了不少人。
其二,天頤山上,他再次向七大門派的弟子大打出手,這次竟沒留一個活口,魔教蘭閣外十餘條屍首皆可為證!其三,魔教教主韋行舟乃此戰最為重要的人證,卻由紀雪庵親手放走,正道英雄自然拼命阻攔,竟又被紀雪庵殺傷數人。
此人惡行累累,正邪莫辨,不將其真正目的審個明白,實難平天下人心頭之恨!」 年輕人目瞪口呆,道:「小弟聽聞韋行舟乃紀大俠親手所傷,擒獲他紀大俠居首功,為何卻變成是紀大俠放走他?」那姓張的搖搖頭,「小兄弟還是太年輕,不明白人心險惡。
此人徒有俠名,其實性情殘酷冷漠,行走江湖全為一己私慾,從未為武林大義做過一件事。
只不過他功夫高強,又是無息老人之徒,世人才不敢枉加議論。
如今他已被玄鐵鍊鎖在千言堂中,終可還武林一派公正清平!」另一人笑了一笑,略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紀雪庵喜好男色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這件事從頭至尾一直有個少年跟在他身邊,原來卻是魔教中人。
沈荃當初不也道貌岸然,大約紀雪庵亦與魔教早有干系,他放走韋行舟才不奇怪,興許之前未將那魔頭一劍殺了也是這個緣故。
」 一桌人面色各異,議論紛紛,旋即爆出一陣齷齪大笑。
程溏身抖如篩,面色慘白,十指捏著新添的茶杯幾乎嵌入粗陶中。
對面賀徜閒閒挾了一粒五香豆到嘴裡,嚼得嘎吱嘎吱,漫聲勸道:「和這些人置什麼氣?虎落平陽被犬欺而已,若在從前,他們誰敢在紀雪庵跟前放一個屁?老子瞧著你膽子可比他們大多了。
」 程溏強自穩住聲音,死死盯著桌角,「我沒有生他們的氣,是我累他名聲,是我害他至此,我如何生別人的氣?我明明說過,不願叫他成為第二個武君。
但現在……我卻連站起來將那些人的嘴堵上也不能!」賀徜喝了口酒,懶洋洋道:「當然不能啦,你跳出去又於事何補?哪怕真的到了那勞什子的千言堂上,你掏心掏肺講真話,不願信你的人根本不會理你。
」他將筷子拍在桌上,砸出桌面兩道印子,不耐煩道:「老子最煩那些滿口正道大義的畜生,作惡便作惡,當婊子還要立牌坊,唬三歲娃娃呢!」 他說著霍然站起,拉一把程溏,「走了,快些趕路才是正事。
」程溏跟在他身後,二人經過鄰桌,賀徜似不經意動了動袖子,未叫任何人注意。
直待他與程溏馳出百雀鎮,那張姓大漢猝然攢住脖子,喉中發出模糊數聲,雙目圓瞪向後倒去。
同桌之人驚叫跳起,隨即一個個捂脖啞叫,竟在一瞬之間死個精光。
從湖城行往萱州朱離山,日行千里尚需五天功夫。
程溏與賀徜自是一路快馬加鞭,但時候卻不等人,隨著江湖各派掌門偕弟子抵達朱離山,千言堂已然開堂迎客。
二人趕了大半天路,暮時在一間飯館歇腳。
離萱州愈近,武林中人亦愈多。
正如那日百雀鎮上的酒家,一路行來各種議論不絕於耳。
飯館中間坐了一個山羊鬍子的說書先生,一條巧舌說得眉飛色舞,周遭客人聽得津津有味。
程溏和賀徜並不去湊熱鬧,兀自坐在大棚一角。
賀徜作邋遢書生打扮,程溏身形瘦小穿一身粗衣,旁人只道二人乃一對落魄主僕,自不會在意。
程溏面無表情吸著麵條,背對眾人。
賀徜吃東西極快,幾筷子便將一碗面盡撈到肚中,打了個飽嗝,靠著棚柱斜眼看那廂一派熱鬧。
他從牙縫中挑出一根菜葉,閒涼道:「千言堂才開張數天,竟已一波三折,倒叫人意外得很。
哦哦,你聽,他們說罷裘斂衣羅齊寅,現下提到凌雲山莊伍敵了。
」 程溏捧起面碗喝湯,放下後才輕聲道:「蒼天有眼。
」賀徜哼了一聲,「狗屁,老天爺從不開眼!想不到紀雪庵這廝要緊關頭人緣卻不錯,個個肯捨了羽毛為他出頭,關老天什麼事?」他口中所說,正是這幾日千言堂中最引人議論的幾樁事。
七大門派列舉紀雪庵三大罪狀,本以為昔日大俠已百口莫辯,卻終有人敢為其回護作證。
羅齊寅與紀雪庵本不過萍水相逢,卻意外在青浮山和紀程二人同生共死,結下一段奇緣。
青浮山上,紀雪庵向被魅功所操縱的正道人士拔劍相向確是事實,旁人不知隱情,羅齊寅卻比誰都明瞭其中無奈。
當時常興門門主常季風同祝珣等人一齊趕至青浮山,羅齊寅便曾將珍榴會種種據實相告,如今七大門派重算舊賬,顯然根本未將他的話放在眼裡,抑或一早便作顛倒是非黑白的打算。
羅齊寅雖自詡人微言輕,但紀雪庵和程溏於他有救命之恩,仍堅持上了朱離山,在千言堂眾人面前字字肺腑,句句捫心。
在他之後,自有裘斂衣與豐氏夫婦為羅齊寅佐證。
雖然他們同紀雪庵乃多年老友,說出的話不那麼可信,但蒼木派和南香小築的江湖地位卻在羅星莊之上,便有不少交好的門派願意相信他們的證言。
一時間,千言堂上眾說紛紜,誰也不肯信服了誰,那一兩日亂成了一團。
直至緘默許久的凌雲山莊莊主伍敵請辭七大門派的審議長老,竟站到了紀雪庵一方。
凌雲山莊乃武林名門,伍敵身為莊主在江湖同道眼中自然德高望重、言語分量極重。
他行走江湖數十年,遍交天下朋友,直至近年獨生愛子伍朝飛初出茅廬,才慢慢退居山莊過起半個隱士的日子。
這些天,齊聚千言堂的江湖眾人不少早年均與伍敵有過交情,雖聽聞他擔任審議長老,卻始終不曾現身。
那一日,伍敵緩步走到千言堂大殿之外的廣庭中,眾人才驚愕發覺,從前意氣風發老當益壯的伍敵容顏精神似有隔了重重歲月的滄桑。
有人已聽聞伍朝飛身死天頤山一事,有人卻不知。
但聽伍敵慢慢道來,聲音微啞,眼眶發紅,嘴角的花白胡茬顫抖不止,才是真正的驚心動魄。
眾人只道他開口要說紀雪庵或伍朝飛,卻聽伍敵說起四十年前的一樁往事。
四十年前,伍敵還是凌雲山莊的少莊主,正值壯年的父親受邀參加那一屆武君大會,從此再未回來。
伍敵年少,由族中叔伯扶持著為父親立了一座衣冠冢。
他提早戴起發冠,坐在七大門派家主掌門之中,背後站著兩個叔叔,激烈爭論著一些他還不大明白的話。
無人理會他心中的悲痛惶恐,他也只記住眾人一錘定音的結論——父親和那些一去不回的武林同道是被武君和屏洲倪家所害,凌雲山莊的獨門功夫亦被他人所奪。
仇恨的種子在少年伍敵的心裡生根發芽,他漸漸長大,收回叔伯手中的權勢,娶妻生子,凌雲山莊在他的掌事之下比之父輩愈發壯大。
武林太平,叫他幾乎忘記那段傷痛,直到愛子反逆倔強,冠以母姓獨闖江湖,才讓伍敵驚覺自己老了。
他想這孩子半生順遂,活得無憂無慮,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經歷了什麼,自己的父親又是如何含恨發奮。
伍敵將往事說與伍朝飛,記憶重現,枝葉模糊,竟叫他微微恍惚。
伍朝飛卻並未如他所願,初生牛犢不知天高地厚,誓言要翻尋真相,真正為祖父報仇。
隨後,他說起天頤山,叫他痛不欲生的那些日子。
紀雪庵向眾人言明武君大會和碧血書的實情,七大門派為徹底毀去秘密而對紀雪庵出手,伍朝飛不聽他勸阻毅然背棄凌雲山莊去救紀雪庵,他與那個使得一手凌雲劍法的青閣中人同歸於盡,紀雪庵揚手在眾人面前將碧血書復本震得粉碎……飯館眾人只聽說書人語帶哀戚,緩緩道:「伍莊主最後說,老夫少年喪父,暮年喪子,正因如此,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 一時間無人說話。
程溏吃完最後一筷面,吸了吸鼻子。
卻聽說書人神情一振,換了語氣,繼續神秘兮兮道:「恰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千言堂上倒少有人再理會沈荃和紀雪庵,紛紛要求七大門派說清楚四十年前武君大會和碧血書的事。
伍莊主所言與先前裘掌門豐大俠等人的證詞不謀而合,若紀雪庵果真負罪在身,於伍莊主豈非殺子之仇,他又如何會為紀雪庵說話?常興門常門主和小巒山柳家主他們好不狼狽,一整天千言堂吵吵鬧鬧雞犬不寧,直到入夜都沒議出個結——」 卻有人突然打斷他:「嘿,你消息太遲啦。
昨夜無息老人已到了朱離山千言堂,準備親自帶徒弟回去哩!」說話的是一個剛邁入飯館的客人,興致勃勃闖入眾人討論。
說書人面色一僵,訕訕道:「我正要講到那裡。
」隨即似要為輓回面子,無不嘲諷道:「伍莊主也好,無息老人也罷,都不過是人證而已。
四十年前的事了,除非碧血書當真現身眾人面前,不然又怎能說明他們所言便是真話?」 賀徜扯著程溏的袖子,不耐催促道:「快點走了,旁觀者無關緊要的胡言亂語罷了,有什麼好聽!」程溏卻滿面喜色道:「合霞山和朱離山那麼近,先前無息老人不出面,我只道他為了避嫌不便插手此事,原來卻不是。
既然無息老人也來了,雪庵昭雪指日可待!」賀徜撇撇嘴道:「老一輩的武林泰斗才不似現下這些沽名釣譽之輩,唯一的徒弟出事,怎麼可能縮在後頭不說話?」他難得說別人好話,自己先不自在起來,斜睨一眼程溏,「他們都說紀雪庵有三條罪,羅齊寅解釋了他為什麼在青浮山殺人,伍敵又替他在天頤山殺人找了理由,只不過最後一條,他為何當眾放走你和韋行舟,還對追兵又打又殺,卻不知有誰能替他洗乾淨了?」 程溏沈默片刻,「我也知魅功的理由難叫人信服,但雪庵確實無罪,執意要救走韋行舟的人是我和橋生。
縱然無人肯信,我也定要在千言堂結束之前趕到朱離山。
雪庵他決不可能開口解釋此事,能說出真相的人只有我。
」賀徜冷笑一聲,「白白送死。
」程溏苦笑不語,賀徜卻忽然一拍腦袋,「有了,乾脆你對在場所有人都施以魅功,徹底洗一洗他們的腦袋,你說什麼他們不都信了麼!千言堂就算真有一千個人,憑你的本事也不難吧?」 他異想天開,叫程溏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麼餿主意,我即便能對一千個人施展魅功,難道還能堵住天下眾人悠悠之口麼?」賀徜哼了一記,「藉口!不過是你心中對魅功還多有排斥的緣故。
」程溏喃喃道:「我曾經答應過……」他話音漸低,多年以來他和沈營之間的約定,原來卻是騙局。
騙局並非從秘谷中沈營對程溏施展魅功開始,而是在更遠更早之前,便已有了精心的編排。
一同挨餓受罰時沈營抱住程溏,在他耳邊輕聲訴說沈荃的無情狠毒。
魅功既成時,他拉著程溏的手,微笑道終究是你心思純稚,我的心裡有太多恨無法習成,轉而又語重心長,但是魅功害人更害己,小溏你答應我,將來切莫施展此法去操控旁人。
而全心全意的信賴,最後換來那人一遍遍的重復,你是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沈營瞞得太好,更何況程溏從未懷疑,他其實亦練成魅功。
或許早在進入蘭閣之間,他已知曉修得真正魅功之法,故意惹得師傅厭惡,看似無為,實則成器。
程溏並不知沈營的魅功對抗他自己的意志孰勝孰負,但他卻知道,他的心願本就與沈營的指令重合,哪怕沈營不做這件多餘之事,自己亦會全力去救他。
而當真相漸漸剝脫,紀雪庵在程溏心中愈來愈重,即使魅功所帶來的愧疚自責仍在,程溏終是選擇了紀雪庵。
他至今感謝沈營,若沒有他,程溏早就泯滅於蘭閣。
但他亦可坦蕩說出自己並不虧欠沈營,反是沈營少他一個答案——他究竟將程溏當作什麼?斯人已逝,無人可解,程溏也不願再追究了。
二人抱臂等在飯館外大棚下,待店小二將馬牽來。
賀徜見程溏若有所思,哼道:「魅功確叫人毫無防備,但一時抵御並非無計可施。
祝珣難道就沒有給紀雪庵配過藥丸,可保他在短時工夫里不受魅功之惑?」 祝珣的確曾在紀雪庵踏上天頤山時給過他這樣一粒丸藥,紀雪庵獨闖天頤宮時未曾用到,後來又是落水又是昏迷,藥丸早就遺失,卻叫賀徜隨口猜中。
程溏對此一無所知,只搖了搖頭,並不十分放在心上。
賀徜冷冷一笑,語氣輕快嘲諷:「看來祝珣不過如此。
」 這一句話他整日要說上好幾遍,祝珣同他從未謀面,卻成了他競相攀比冷嘲熱諷的對象。
程溏覺著好笑,忽然想起祝珣在桑谷大祠堂被焚毀那一夜前後判若兩人的情形,不由心中惘然,低聲道:「或許祝珣也在朱離山上,待我們趕至,你便能如願與他一較高下。
」第二十六章程溏賀徜二人日夜趕路,終於在三天後抵達朱離山下。
千言堂開門迎眾,任何人都可以抒發己見,卻不可能無休止地議論。
明天便是最後一日,五位審議長老將得出一道終論,決定紀雪庵與沈荃的命程。
太陽初升,投宿在山腳鎮上客棧里的武林中人結伴往千言堂行去。
賀徜穿得一貫邋遢,腰間歪歪斜斜掛了一把不甚起眼的短劍,程溏照舊扮作他的僕從,混跡於眾人,毫不引人注目走至半山。
千言堂院門敞開,大殿中已然坐了許多人。
程溏與賀徜站在一根堂柱之後,細細辨看前頭幾張桌子旁坐的人。
豐氏夫婦同裘斂衣羅齊寅坐在一道,皆是面色肅穆。
祝珣坐著輪椅在旁桌,一身素衣神情冷淡,遙遙看去竟有幾分紀雪庵的樣子。
賀徜眼前一亮,旋即卻皺了眉,低聲向程溏道:「果然徒有虛名,哪有神醫將自己折騰成這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樣?」程溏此刻無心再與他打趣,目光焦灼望向堂後。
片刻之後,只聽得殿中一片騷動,便見數人緩步踱入殿堂。
程溏只覺胸中一顆心砰砰亂跳,直震得他頭暈眼花,看見紀雪庵一個模糊的輪廓,卻看不見他的神色,一抬手,才發覺眼眶是熱的。
恍神之間,堂上眾人皆已坐下。
程溏身後幾人正在議論:「審議長老倒罷了,怎地沈荃和紀雪庵也坐著被審?」頓時有同伴答道:「你沒瞧見他們連手鐐腳銬都未戴?自是叫他們服了軟筋散功的藥,若不坐下,只怕站不多時便要癱倒了。
」賀徜聞言哼了一聲,「不過是用了上百年老掉牙的丸子,要是事前偷偷含了胡桑果的種子在舌下便不會起效,到時候突然發難才叫那些老傢伙好看!」他這廂自說自話,多少叫程溏緊繃的心弦有所緩和。
他方才一時未能看清紀雪庵,後頭卻似近鄉情怯,再不敢抬頭看第二眼。
此刻微微扯了下嘴角,定神舉目望去,才見紀雪庵穩穩坐在靠右一張椅子上,面無表情,並不看向任何人。
因是最後一天,五位審議長老齊聚堂上。
凌雲山莊莊主伍敵雖已請辭,今日亦在其列。
沈荃坐在另一頭,面如金紙,不時抬拳掩住低咳,顯然先前為祝珣笛音所致的內傷仍未痊癒。
程溏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面上,卻見他神情藹然,雙目平和如水,雖從不曾謀面,卻叫他一眼認出此翁正是隱居合霞山的紀雪庵之師無息老人。
程溏心中微定,暗道前有伍敵作證,後有無息老人壓陣,想必便是千言堂也不敢再為難紀雪庵。
堂上有一位審議長老站起身,按了按手示意殿中安靜,才拱袖道:「今乃千言堂開殿最後一日,亦請諸位英雄俠士暢言議事。
待到午時,吾等便要將這些天審議所得的終論告諸武林天下。
」他方說罷,身旁另一位長老跟著立起,正色道:「千言堂並非江湖衙門,吾等只為審議無權行刑,無論今日得出何等終論,皆是為了公道二字。
千言堂廣納千言,公道自在人心,眾意難敵,自可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堂中頓時一片嘩然。
朱離山上一回打開山門還是四十年前,江湖中多的是後輩頭一次見識千言堂,心中難免疑惑就算五位審議長老決定了紀沈二人的生死,難道還能在眾人面前將他們殺了不成?恰同桌便有人不解發問,另一個上了年紀的俠客撫須嘆息道:「人言可畏,何況千言,切莫小瞧。
一旦千言堂對他們下了誅論,不必指定叫誰動手,從此江湖中無論何人皆可名正言順殺了他們。
就算武藝再高強,又如何能與整個武林為敵?便看四十年前屏洲倪家,縱有七大門派推波助瀾,不也切實從此破落?」堂下始終議論紛紛,卻幾乎沒什麼人再起身說話。
今日已是最後一天,想要出言的人皆已說了,不肯站出的人恐怕再難開口。
眼看殿外日頭愈高,堂上審議長老亦在低聲商量,程溏慢慢站直了身體。
他方向前踏出半步,衣角卻被人拉住。
程溏回過頭,只見賀徜素來不見正經的臉上沒了懶洋洋的神色,搖了搖頭低聲道:「憑你之言,救不了他。
」程溏愣了一瞬,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他出自魔教蘭閣本就身份尷尬,與紀雪庵的關係在大多世人眼中也只落得不堪二字,更遑論就算他說出實情,只怕也難以取信眾人。
賀徜松了口氣,卻聽程溏繼續道:「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出面。
不然就算雪庵安然無恙,卻始終無法解釋當時在天頤山上為何阻攔正道追殺韋行舟。
白雪染瑕,從此便會有無窮盡的質疑與麻煩。
」賀徜氣急反笑,忽然伸手點住他啞穴並制住他行動。
他冷笑一聲,「老子與你爭什麼?有的是辦法叫你閉嘴!你以為你是什麼人?若連伍敵和無息老人都保不住紀雪庵,又有誰會信你?」隨即又恢復往常嘲諷語氣道:「你難道不知你今日強出頭,只會叫紀雪庵更添難堪。
還是你此舉並非為救紀雪庵,不過是做給他看叫他原諒你,自說自話罷了!」程溏渾身一震,閉上雙目皺起眉頭。
他自無法反駁,賀徜話一出口卻隱隱後悔說得太重,哼了一聲道:「世上只余你一個血寒蠱雌蟲宿主,想要老子救紀雪庵的性命,你的皮肉血骨全為我所用,哪裡能由你死在庸人手中,憑白壞了老子神醫的名頭!」二人短小爭執,所幸離得甚遠,未引得堂上眾人注意,卻叫周遭的人不由全扭頭看來。
賀徜目光一掃,五指抓了抓油浸浸的頭皮,咳了一口濃痰吐在地上,令人莫不蹙眉後退。
卻覺當空一陣疾風刮過,一條黑色身影一閃,竟從殿外晃入,穩穩站在堂上。
一時殿中所有人皆往那人瞧去,定睛一看,識得他的不由驚呼出聲:「橋生!」卻見來人一身黑衣,滿面風霜,腰間佩著一雙銀刀,手中抓著一隻布袋,正是本該遠在湖城的橋生。
程溏與賀徜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目中瞧見驚詫。
沈營既死,橋生豈不悲痛欲絕,誰知竟緊隨他們快馬趕至朱離山。
堂上眾人亦神色各異,一位長老咳了一聲,起身道:「閣下現身好生威風,不知卻是……」橋生目光冷冷掃過殿中道:「我身份諸多,一一解釋於你們聽太過麻煩。
千言堂什麼人皆可說話指點,我來此也不過只為三樁事。
」他並不停頓,不待眾人發問,便將手中布袋往地上一扔。
只見布結松開,有一顆圓滾滾的東西落了出來,划出一道污痕,才堪堪停在殿堂之中。
站在前頭的均是倒抽一口冷氣,站在後頭的忍不住拼命擠去看。
橋生的聲音恰到好處響起:「你們不是在議論韋行舟的生死麼?他的首級就在此,乃為我親手所殺!」他毫不掩飾話語中的恨意,彷彿他要殺韋行舟實在一件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但韋行舟的首級乍然出現,怎能不叫千言堂一時沸騰。
千言萬語,種種質疑詰問向橋生撲面而去,連堂上紀雪庵也不禁抬眼去瞧他。
橋生屹然而立,眼神掠過紀雪庵,開口道:「我要殺韋行舟,卻不夠本事將他從天頤宮劫走,只能強叫紀雪庵助我。
」他驟然將話題轉至紀雪庵身上,叫堂中不由靜了一靜,這才想起正是紀雪庵放走韋行舟,難道卻是他與橋生二人勾結?橋生不管眾人諸般想法,徑自道:「你們皆知紀雪庵身邊跟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少年,我抓了他,以他性命為脅,逼得紀雪庵將韋行舟交給我。
」三言二語,竟替紀雪庵的行為作瞭解釋。
聞者自然不能服氣,有人高喊道:「就算你與韋行舟不共戴天,當時天頤宮的正道朋友哪位不是同他仇深似海,遲早置他於死地,你又為何單獨行事?莫不是為了避開眾人,在韋行舟臨終前逼問出碧血書的下落,好佔為己有!」這人的質問正是在場大多人心中最關切的一事,紛紛出言附和,咄咄逼人,彷彿橋生已然奪取了碧血書,今日若不交出絕不能善了。
橋生冷笑一聲,「我偏要抓走韋行舟,便是為了將其手刃於我養父墓前,如何能假借他人之手?」並非所有人都識得他身份,但知情人只覺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果然橋生回過頭向堂上眾人看去,目光最後停留在凌雲山莊莊主伍敵面上,一字字道:「第二樁事,便是為了我父親。
」他輕輕吸了口氣,「四十年前千言堂名不副實,號稱廣納千言,不過是為七大門派所擺布的口舌把戲。
當年的武君大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碧血書如何由來,紀雪庵在天頤山上已經說得夠明白,伍莊主也已凜然承認。
分明是七大門派貪生怕死背棄正道,卻沽名釣譽自私利己,竟叫屏洲倪家與武君為他們背負罵名。
冤有頭債有主,魔教已滅,後繼無人,七大門派與千言堂難道不該還我父親一個清白!」話已至此,誰人還能不明白他的父親正是昔日武君。
但看他腰間那兩柄雙刀,上了年紀的人恍然認出便是名滿天下的斬雲斷雨刀。
在場七大門派的人一時皆難以啓齒,良久伍敵重重一嘆,「你想要我們如何?」橋生斷然道:「父親安息於世外桃源,自不用你們打擾,便在這朱離山千言堂畔,建一座武君祠,供奉父親排位,終年香火不斷。
往後七大門派輪流派人看護修葺,但凡門中子弟行走江湖,頭一處便要來朱離山武君祠,勿忘先輩之罪,永世警醒。
此外,自要千言堂昭告武林,雪洗武君清名,七大門派各自發書罪己,向天下英雄陳述當年所行恥事。
」堂中靜默一片,誰也無法出聲反對。
便是七大門派再不願意,只怕今日之後世人亦皆知此事。
天頤山與魔教一戰兩敗俱傷,七大門派損傷慘重,自然做不到如當年一般掌控江湖風向。
武林格局一朝打破,大約要數年後才能重新排布,此時自當閉門休養生息,如何敢與天下為敵?更何況即使他們強作自辯,但人言可畏,從前武君受過之苦,如今便要還報於己。
伍敵懇切道:「你所言皆非過分要求,原是我們之錯,自當還武君清白。
」橋生輕蔑一笑,神情中有著無比篤定,「我若輕信你們,豈不重蹈父親覆轍?你們不要想著陽奉陰違,須知你們趨之若鶩、為之醜態百出的那樣東西,便在我手中!」眾人呆了一瞬,便有人驚聲叫道:「碧血書!」橋生冷笑一聲,算作默認。
韋行舟生前最後時刻落在他手中,不少人早已料定橋生逼問出碧血書所在,竟當真如此。
伍敵微微色變,「碧血書若流落江湖,不僅僅是對七大門派的報復,更將引得武林大亂。
此乃正道之劫,相信若武君在世亦不願所見,還請你千萬三思。
」橋生睨他一眼,頷首道:「碧血書是禍不是福,我自然知道。
我可以交出碧血書,條件便是我所說的第三樁事,我要帶走沈荃。
從前種種已了,往後武林中人不可再追究捕風樓之過。
」程溏聽到此刻,再忍不住複雜心緒。
他眼見橋生清洗紀雪庵嫌疑,輓回武君名譽,鎮定自若胸有成竹,彷彿數天前那人之死不曾在他心上留下絲毫痕跡。
他為捕風樓做事,真正於他有恩有情的是沈營而非沈荃,但橋生卻可為他為捕風樓力輓狂瀾做到如此。
賀徜知他不會再出頭,解開他穴道。
程溏喃喃輕道:「捕風樓竟可不倒,誰知往後江湖又會生出多少波瀾?」若說先前紀雪庵三大罪狀尚曖昧不明,沈荃勾結魔教之事卻是證據鑿鑿,堂下眾人看他無異於一個死人。
他傷勢頗重,先前一直面色慘白目不轉睛看著橋生,此刻卻垂下頭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沈荃罪深至死,放過他如何能叫眾人意平,殿堂中頓時鬧哄哄一片。
橋生淡聲道:「沈荃一人的性命,與武論正道之劫,孰輕孰重,相信諸位自有評判。
」他有恃無恐,自叫人不得不退讓。
一位審議長老道:「你若想帶走沈荃,今日便把碧血書留下,趁千言堂英雄在此,好叫諸位作個見證,將這不詳魔物徹底毀去。
」橋生卻搖頭,「又何須毀去?我帶走沈荃,待七大門派發書告諸天下,我便將書中所載各派武功一一送還。
」七大門派眾人不由面面相覷,橋生這個主意,叫他們又驚疑又心動。
當年參加武君大會的皆是各門派的高手,碧血書所記載的亦是獨門絕技,前人有去無回,不少功夫已然失傳,若能物歸原主,自是再好不過。
只怕——有人快人快語道:「你若私藏復本,叫我等如何信服?」橋生冷冷道:「除了信我,你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如果你們膽敢今日在此拿住我,捕風樓十七暗士不能於明天日落前見到我,你們猜一猜會有多少份拓本散布江湖?」此話一出,便是盤算著這個念頭的人亦不敢輕舉妄動。
橋生冰冷的眼神滑過眾人面孔,惟有與無息老人對視時才柔和了幾分。
老者的眸中一片欣慰,並無一絲厭惡失望。
橋生慢慢放鬆緊繃的身體,似自言自語般道:「我所求之事並不多,無非是還父親一個清白,護住無辜牽連之人,救出重要之人的親人……正道之劫,呵,我豈能叫父親在天之靈不安?碧血書害了父親半生,我比誰都希望它消失,怎會任由它再興風作浪?你們若能如我所願,我以父親之名起誓,決不再叫碧血書禍亂江湖。
」言盡於此,真情流露敵過任何花言巧語。
橋生拿武君之名發誓,誰也不能再開口懷疑。
方才那一番話,叫殿中所有人都注目於橋生。
此刻程溏長長舒出一口氣,目光轉至堂上去尋紀雪庵。
他猛地站直身體,猝然向前一步。
雙目急急逡巡,不禁伸指去數——堂上每個人都在,惟獨少了紀雪庵。
結局 千言堂關起殿門,武林中人紛紛離開朱離山。
程溏遍尋山間,問盡眾人,竟無人知道紀雪庵的蹤跡。
推算起來,約摸是橋生舌戰群雄之時,紀雪庵便已悄然下山。
諸位審議長老皆吃了一驚,紀雪庵當日明明服食了軟筋抑功丸,誰知仍可行動自如。
此藥旨在暫時消散內力,只要一日不服,便可自行恢復。
紀雪庵三大罪狀皆已洗清,縱然確有殺傷正道弟子之實,眾長老得出的終論卻是算作私仇,不歸千言堂所管。
而七大門派忙不迭下山發書罪己,一時沒人有心思去尋紀雪庵麻煩。
這些事雖叫程溏松了口氣,卻仍有沈重陰雲壓在他的心頭——紀雪庵既自行離開,他要去哪裡?要去做什麼?他是不是不想再見他?他身上的血寒蠱未解,隨時會發作,而天下何其大,他又要去哪裡找他? 慌亂之際,木槿夫人摸了摸程溏的頭,柔聲安慰道:「雖不知雪庵去何處,最有可能難道不是回合霞山?無息老人今日便要啓程回去,你不若與他一道。
無論你同紀兄弟前緣如何,總要向無息老人道明。
」程溏這才回過神,道謝之後尋至無息老人面前。
他自覺難以開口,只喚了聲前輩,躊躇不知再往下說。
無息老人微笑,亦摸了程溏的腦袋,「孩子,同老夫一起回家罷。
」 程溏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連忙抬手擦去,揚臉笑著應聲。
下山之前,他自要找到祝珣和賀徜,血寒蠱還有賴於二人解除。
祝珣忙得沒空見他,原來千言堂來了許多人,其中不少順道向祝珣求醫問藥。
他乾脆在山中草廬開了一間簡陋醫館,應接不暇。
賀徜亦是摩拳擦掌,隨口向程溏道:「老子既已應你,定要比那小子早除去血寒蠱!你且放心,不過耽擱幾天,老子便會捉他去合霞山尋你們。
」 無息老人身邊只跟了一個隨侍的童子,回程帶上程溏,三人往朱離山後山行去,取近道回合霞山。
山道蜿蜒難行,遇到急坡,只得棄馬攀爬。
無息老人自不在話下,連小童亦身輕如燕,一手拉住程溏,步下如踩著蓮花祥雲,一天一夜便回到合霞山東麓小院。
他終於來到紀雪庵長大的地方,但紀雪庵卻並未回合霞山。
無息老人回屋休息,小童領程溏去了紀雪庵從前住的屋子。
許是常有人打掃,屋中並無灰塵。
一張木桌兩把椅子,書案上堆了幾本粗淺入門的內功心法,竹床上掛著素白紗帳,冰雪顏色恰如那人愛穿的白衣。
程溏環顧四周,緩緩坐在案前椅子上。
抬頭望去,小窗低掩,屋外一叢竹子青碧如洗。
他伸手捂住臉,嘴角分明翹起,面頰卻是濕的。
一路上各種翹首期盼,近鄉情怯,此時盡匯聚成一股辛酸,充蕩在胸口喉間。
他想他何德何能,再卑微不過的一個小人物,竟能來到這裡坐在此間。
他自從逃離天頤山,行事皆懷著一個堅不可摧的目的,最初接近紀雪庵也是為此。
數年時光,他為達目的吃盡苦頭,當真稱得上千般無奈,萬般委屈。
他心中的弦始終緊繃,他一直告誡自己不能死,惟有如今才可回頭看一看—— 那人的冰雪容顏凜冽神色,不許他跟在身後,卻不知他的不理會已是縱容。
那人在破廟中為他換藥療傷,言語無情動作卻很輕。
那人令他去做三件難事,自己也沒有發現眸中深藏的擔憂與驚艷。
那人瞧不起他以色侍人,擁抱他卻那麼用力,落在他唇角的吻那麼纏綿。
那人不喜他有太多秘密,驕傲得不肯發問,卻愈來愈被他牽動情緒。
那人與他經歷同生共死,終於慢慢向他打開心扉。
彷彿一株冰下之花,暗流洶湧,卻不知玄冰已裂開一道微小裂縫。
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寒冰逢春盡數消融,那朵花應聲綻放。
花瓣盡情展開,花蕊吐露芬芳,愈是冰雪孕育的花,愈是難逢難開,愈是美麗絕倫。
他這才發現,在那麼多日日夜夜,在那株花悄無聲息開放之際,在那人漸漸愛上他的每個瞬間,他都幸福得可以馬上死掉。
可是他做了什麼?他摘走了那朵世上最美的花,卻累他身中毒蠱,害他背負污名,最後還將他弄丟。
如同緋紅小匕被他落在天頤山上,後來每每摸向腳踝,手心空蕩得連心也抽痛。
雪庵,他的雪庵,他的雪庵在哪裡?程溏猝然咬住手背,卻止不住唇齒間一聲血肉模糊的啜泣:「雪庵,你在哪裡?」 程溏茫茫然在屋中坐了一天,草草用過晚膳,輾轉無法入眠。
他披著外衫走出小院,院後幾片菜地之外便是斷崖,為了示警在樹上掛了一隻燈籠。
程溏慢慢走到崖邊,坐在樹下青石上。
夜色深沈,舉目望去什麼也瞧不見。
萬籟俱靜,惟有夜風在谷中呼嘯,叫人生出一種遺世獨立的蒼茫之感。
雖已入春,山中夜晚仍寒意不減,程溏凍得渾身發僵,愣愣坐著,卻不知自己在等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連風聲都消失,天上星子沈沈欲墜,頭頂的燈籠嗤的一聲燃盡。
眼前似乎現出一絲紅光。
程溏只當自己錯覺,拿冰涼的手揉了揉眼睛。
便在一瞬之間,彷彿天上神仙摔碎了一枚金蛋,千萬道金光同時迸裂出來。
程溏呆呆看著雲海如夢似幻,紅日徐徐升起,天際一片藍紫色的朝霞仿若仙境。
他的耳邊響起自己從前一句問話:「合霞山上的日出,也這麼好看麼?」 不過一場日出,卻叫晨風亦變得溫柔,輕輕拂在他的額頭,好像那天印在眉心的吻。
「等離開這裡,我帶你回合霞山親眼瞧一瞧。
」這是他聽過最動聽的誓言。
程溏撐著樹幹站起,終於明白自己在等什麼。
他口中低聲道:「太陽升起來了,你有沒有也在看?」背後卻傳來一把含笑老聲:「老夫年紀大了起得早,怎麼你也睡不著麼?」他連忙回身,瞧見無息老人漫步走來。
待到他走至跟前,程溏拍了拍僵硬的膝蓋忽然跪下,顫聲道:「我定會將雪庵帶回,定會設法解開血寒蠱,求前輩成全!」 無息老人煦然一笑,「老夫聽說你是一個極重諾言之人,老夫信你。
」程溏聞言只愈加羞愧,「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雪庵,但我……我愛他甚於性命。
」無息老人緩緩道:「他似冰雪,你如春風,冰雪逢春化作水,有什麼不好?過剛易折,雪庵脾氣實在不好,你又與他太不同,但你若不是你,世上又哪裡有另一人叫他嘗到情愛至柔至軟的滋味?」 程溏聽得愣住,竟不知無息老人將二人如此比喻。
無息老人手上微微使氣,虛扶一把將程溏托起,「雪庵父母兄弟皆緣淺,老夫還能再陪他多少光景?你願意陪伴他左右,是老夫要謝你。
小溏,我等你帶雪庵回來。
」 兩天後,祝珣與賀徜趕至合霞山。
程溏乍見二人,差些認不出賀徜。
卻見他換一身乾淨衣裳,刮了鬍子輓起發髻,束上腰帶修了指甲,竟是一個十分精神俊朗的青年。
祝珣仍穿著素衣,但眼角眉稍被賀徜的聒噪煩得直跳,反而不見了那些原本不屬於他的陰霾。
童子領著他們進門,賀徜一見程溏便嚷道:「紀雪庵竟然不在,那你將老子騙來作甚!」程溏並不理他,只向祝珣招呼道:「祝谷主。
」祝珣眉間神色略淡,「桑谷不復,莫再喚我谷主。
」他大約心中對程溏有氣,板著臉瞧他片刻,終是按捺不住道:「你心心念念為救沈營,怎麼如今不陪在他身邊?」 程溏聞言一愣,賀徜也怔了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才道:「這些天我與祝兄弟切磋醫術,十分的、呃、忘我,一時忘了提血寒蠱之事。
祝兄弟你還不知道吧,韋行舟所說的剜心之術實乃騙局,沈營吃了他的心臟,立時便死了。
」 祝珣大吃一驚,「沈營……他死了?」橋生在千言堂上只字未提血寒蠱和沈營,祝珣卻當然知曉其中內幕。
他只見韋行舟首級,料及心臟定已被沈營生食除蠱,哪裡想得到韋行舟玉石俱焚的歹毒之計?他反問了一聲,目光不由去瞧程溏。
卻見程溏恍若未聞,呆似木雞的臉上驟然湧起一片狂喜,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不知道,他自然也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語罷拔腿跳起往屋外跑去,卻被門檻狠狠絆了一跤。
程溏捂住摔破的嘴角,高高彎起似痛似笑,回身向兩人叫道:「你們等在合霞山,我這便將雪庵帶來!」說完再不回頭,發足向山下跑開。
賀徜莫明其妙道:「他瘋了麼?什麼知道不知道,怎地語無倫次?」祝珣閉上雙目,微微蹙眉,再睜開時終是一片雲淡風輕,「他知道雪庵大哥在何處了。
只有他,才能知道啊。
」他輕輕舒出一口氣,不知是為紀雪庵,為程溏,還是為了自己。
十天前,程溏和賀徜日行千里從湖城行往萱州朱離山,如今程溏孤身踏上返程。
他不由揮起馬鞭重重抽下,伏低身體抱住馬脖子,輕聲催促道:「好馬兒,跑得快些,跑得再快些。
」他從未這般急切地想要見到紀雪庵,離湖城越近一些,思念便越濃烈。
他想他想得渾身發痛,幾乎將他燃燒殆盡。
只因如今他知道,他的雪庵也同樣想見他。
他為何在千言堂關殿之前便不告而別,有什麼事叫他如此急迫,一切答案盡在眼前。
他見到橋生和韋行舟的腦袋,如祝珣一般猜測沈營已然脫險,那麼程溏在哪裡,他是不是以為他留在了湖城捕風樓別莊? 程溏無聲地在風中咧開嘴,他們一個從湖城而來,一個往湖城而去,陰差陽錯天南地北,他卻讀懂紀雪庵的心,恨不能插翅飛往他身畔。
雪庵,等我。
那天日落時分,天色昏暗,忽然下起一場雨。
馬蹄濺起春泥點點,驚飛林鳥無數,闖入城郊山野。
暮色之中,山花重重,暗香氤氳,荒郊野嶺路的盡頭卻出現一間破廟。
彷彿命運的指引,程溏緩緩勒住繮繩,翻身下馬踱至廟堂前。
天光只余幾許,仍叫他看清沾滿蛛網的佛像之前,有一個穿著白衣的人背對大門盤腿而坐。
那人微微低頭,彷彿最虔誠的信徒,險些叫程溏發笑。
他抿起唇角,躡手躡腳走到那人背後,稍稍探出手,遲疑片刻竟又縮了回去。
雪庵,我來了。
你為什麼不回頭看一看我? 那人突然往後跌去,跌在程溏的懷中。
懷裡的身體那麼冷,凍得程溏重重顫抖。
他抖著手指去摸那人的臉,冰雪雕刻的容顏,皮膚泛著青紫,嘴唇毫無血色,雙目靜靜閉合,眉睫染上白霜。
雪庵,你怎麼了? 程溏驀然發出一聲尖叫,不過短促的一記,喉嚨卻似被人鋸斷般疼痛,口角淌出一道血痕。
他連忙放下懷中的人,伸手去摸他的腕脈,摸不到、摸不到!程溏急急低頭去聽他的胸口,砰砰砰、砰砰砰,那只是他自己如鼓的心跳,那人的心跳,聽不見、聽不見! 一滴血從程溏下巴落到紀雪庵臉上,叫程溏精神為之一振。
他毫不猶豫咬破手腕,一手掰開紀雪庵的嘴,將傷處湊上前,嘴裡不知在安慰誰:「沒事的,沒事了,喝了我的血就好了。
」 他一下咬得極深,鮮血汩汩噴湧而出,再從紀雪庵的口角流淌下來。
程溏沾血的手指輕拍紀雪庵的臉頰,嘶聲哀求道:「喝啊,喝啊。
」那人明明毫無反應,卻似抗拒著喝他的血。
程溏惟恐他嗆住,移開手腕,卻仍不甘心,吮了一口血覆住紀雪庵的嘴唇,伸舌便要推送進去。
但冰冷的嘴唇,冰冷的舌頭,他縱然餵他,卻如何叫他下嚥?程溏急得搖晃他的身體,紀雪庵的袖中卻落出一樣東西。
他從地上拾起,拔丟刀鞘,便見到薄如蟬翼的刀刃上,泛著熟悉的粉色流光。
程溏忽然笑了起來,他拿緋紅小匕的刀尖對準自己胸前比劃幾下,自言自語道:「到那一日,我一定親手將這顆心挖出來交給你。
」這是他曾經說過的話,紀雪庵當時只以為是纏綿時的情話,程溏卻彷彿能預見到這一天的到來。
他繼續道:「我自然沒有賀徜的本事,也瞧不清自己胸膛里的情形。
或許還沒剜出心臟,便已痛死了。
不過不要緊,我不是為了救你,是為了陪你。
」他頓一頓,又道:「你不要怪我,你能明白我吧?從前我寧肯捨了性命也要救你,你很生氣,我其實知道。
因為如果你為我而死,我也會很生氣,很傷心。
」 他方才一聲慘叫傷了聲帶,嗓音很可怖難聽,此刻卻仍滔滔不絕道:「我一生坎坷,父母棄我,魔教欺我,沈營騙我,我活著就像一個笑話,直到我遇見你。
雪庵,雪庵,我只有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你。
你如果死了,世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一個人,又為什麼還要活著?」 他聲音斷斷續續,自以為在說話,其實只有氣音。
紀雪庵的臉上被蹭得全是血跡,程溏慢慢吻他的嘴唇,手中緋紅小匕勾勒著心臟的輪廓淺淺刺入。
他當然知道一刀斃命死得最痛快,但猶記得賀徜剜心時一層層深入,雖然疼得蜷縮在地上,雖然手抖得快握不住刀,仍要學他挖出心臟。
兩滴灼熱的眼淚墜在紀雪庵的眼皮上,程溏無聲地喊:「是我欠你,是我欠你一顆心。
你活著的時候,我未能全心全意地愛你。
友情道義也好,魅功欺瞞也罷,終是我欠你。
」 這顆心挖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碎了,不然為什麼那麼痛? 緋紅小匕終從程溏手中滑落,他摸索著到地上去撿,卻摸到一隻手。
他一時貪戀,彷彿重溫舊日時光,卻忽然覺得那人手指微微用力,似要握住他。
程溏猛地抬頭,天際只剩下最後一抹光,斜斜映入廟堂內。
紀雪庵滿臉是血,幾乎看不見那雙漆黑的眼睛。
他的眼神曾冷得凝水成冰,為何此刻卻盈滿淚光? 雪庵。
雪庵。
程溏閉上雙眼,眩暈間彷彿看見自己伏在地上,有人穿著白衣緩步而來,居高臨下瞧著他。
他看不清那人背光的模樣,心中卻驚疑莫非天神降世,凡間怎會有這般冰雪雕成的人物?他不知自己流露出什麼神情,竟叫那人忽然笑起來。
他一笑,好似世間所有的花一齊盛開。
——正文完——番外 松樸鎮地處萱州境內,距朱離合霞二山約摸百里之遙,鎮南有一條寬敞河道蜿蜒而過。
萱州多山,松樸鎮乃少數幾座地勢平坦的城鎮,故南北車馬、東西商船長年往來,十分繁華熱鬧。
兩年前,鎮西平安坊石榴巷口開了一間名喚尋常堂的醫館。
名字取得頗古怪,坐堂大夫更是個身有殘疾的年輕人,叫鎮中百姓如何敢輕易前去求醫。
但那位祝姓大夫長得實在好,逢人不語三分笑,令人望之便心生親近。
尋常堂開了數月生意冷清,偏偏此時鎮中另一間醫館白鶴堂的許大夫回鄉探親,病急的街坊不由求上門來。
祝大夫凝目望舌,垂眼切脈,細細問過症候,笑勸病翁寬心,而後提筆寫就方子,由徒弟抓了藥,便請病患一家回去安養。
他溫言笑語,看診不過盞茶功夫,叫人由在夢中,但煎藥喝下,頭三帖便使病患心平氣順,待六帖飲完已能下床,活絡與常人無異。
久而久之,祝大夫年紀輕輕卻妙手回春的名聲遠播,萱州境內不少人家慕名前來。
白鶴堂許大夫年已花甲,與祝大夫飲了兩次茶後竟顫巍巍要拜他為師。
祝大夫自不敢當,卻不恃才傲物,在尋常堂後院撥出一個院子,每逢十日開堂講學。
歷來醫師郎中一行講究的是獨門秘方,祝大夫此舉頓成新風,旁人觀望一陣見他果真傾囊傳授,一時趨之若鶩。
而每月逢十,平安坊石榴巷口熙熙攘攘,自成一景。
那天正是九月二十,秋高氣爽,天清雲淡,祝珣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輪椅上,看兩個童子蹦蹦跳跳翻書曬藥,口中你一言我一句背著醫書藥典。
這兩個孩子正是當年僥倖從桑谷逃出的二僮,服侍慣了祝珣,待尋常堂落戶松樸鎮,便成了醫館的學徒。
高個穿藍衣的拜祝珣為師,心地純善記性極佳,圓臉穿黃衣的卻硬被尋常堂另一個主人搶作徒弟,膽大心細初生牛犢不怕虎。
剛想到那個人,背後便傳來他素來散漫拖沓的腳步聲。
祝珣正欲回身,後腰一陣酸痛,不由心中微氣,不動聲色,只聽賀徜帶著討好的聲音笑嘻嘻在腦後響起:「我去買了兩只雞,中午燉湯給你喝,順便到前頭撈些補氣的藥扔在湯里,嘖嘖,保你喝完生龍活虎!」祝珣聽得哭笑不得,卻不理他,唬得賀徜倏然轉到他跟前,蹲下身體打量他的臉色,怪叫道:「不就是在慣用的膏藥里加了點料,至於氣到現在?昨晚是誰又哭又叫纏著老子唔——!」 這個人!兩個徒弟就在不遠處,祝珣連忙伸手卻捂他的嘴,賀徜得意哈哈一笑,順勢在他手心大大親了一記。
祝珣只覺掌心溫熱,指尖輕拂過賀徜長長的眼睫,不由心軟成一片。
他只要與自己說話,或蹲或坐,世上再無第二人能做到這般。
祝珣微嘆口氣,「你明知道今天……」 賀徜撇撇嘴,「我只知今天你難得不開那勞什子講學,誰曉得偏有不速之客要來。
」祝珣道:「自半月前捕風樓傳訊來,我早就告知大家取消今日講學。
」賀徜面上愈加不喜,一屁股坐在藤架下花壇邊,「當日誰都道捕風樓要倒,叫橋生做了樓主,竟又混得風生水起。
」祝珣淺笑道:「千言堂後,七大門派發書罪己,橋生信守誓言,果真歸還碧血書上的絕學,成就他一代俠名。
他取代沈荃做捕風樓樓主,實乃武林之幸。
」賀徜嗡聲嗡氣道:「捕風樓勾結魔教,害你家破人亡,老子都替你氣不過,你倒大方!」 他雖身負絕頂醫術,但從前行蹤詭異正邪莫辨,江湖上鮮有人識得他。
當年沈荃籠絡他為看顧沈營,他全憑對血寒蠱的興趣,於捕風樓卻並無好感。
偏偏他此人最是護短,那時與程溏同行,都要出手教訓那些大放厥詞叫程溏不快的雜碎,自從與祝珣一道,更將他的仇人都恨得咬牙切齒。
祝珣眸中微微恍惚,須臾卻笑了一笑,伸手握住他,「胡說什麼,我的家就在這兒。
」 賀徜情不自禁笑得露出了牙齒,太陽透過藤葉縫隙在他臉龐落下斑駁光影,叫祝珣一時看得愣住。
賀徜慢慢抬起身,手上稍用力拉得祝珣前傾,小心翼翼,一點一點靠近,最後吻在他溫暖如玉的額頭,如獲至寶。
他過去邋遢懶惰放浪形骸,如今每天洗刷得整齊漂亮,只盼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分。
他素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哪裡想得到竟有一日心甘情願窩在一座小鎮,守在那人身邊便如有擁獲全世界的滿足。
他做人行事只顧心意,胸中從無是非對錯,那人言傳身教,卻叫他漸漸明白什麼是應該,什麼是不該,惟恐在那人眸中看到一絲失望。
祝珣閉上雙目,緩緩抬臉,直至鼻息交融,四唇相貼。
微風吹來孩童的歡笑,他卻早已忘記周遭。
他曾經以為桑谷被毀,他的天地就此崩塌。
但千言堂後紀雪庵不知所蹤,突然卻冒出一個莫明其妙的傢伙,揚言要與自己比試醫術。
醫術是為救死扶傷,如何用來比試?那人竟在七個無辜百姓身上下了七種異毒,領至他面前叫他速速接受比試。
他自然不能見死不救,心知碰到了一個瘋子。
自桑谷覆滅,一夜之間他心中生出許多黑暗惡毒的念頭,但當遇上真正的瘋子,才叫他發現無論多麼自暴自棄,他對痛苦的病患仍做不到無動於衷。
他為解毒需一味草藥,獨自入林採藥,卻從山坡滾下。
瘋子暗中尾隨他,竟飛身撲來相救。
一時間情勢逆轉,那人受了重傷,他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出言警告,若再濫傷無辜,便將他扔在山中自生自滅。
那人反問道你若不醫好我,誰帶你出去?荒山孤林,天穹蒼茫,叫他心生孤鳥難飛的悲涼之感,竟說不出話。
那人卻猛地抱住他,高聲道我帶你出去,出去後我就聽你的話。
那人與紀雪庵那麼不同,簡直雲泥之別,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但若那時他的心是死的,那人卻活得那麼恣意盎然,叫他的情思亦一絲絲復蘇。
他果然聽自己的話,不再做過分可怕的事,哪怕滿臉不快,也乖乖去替受傷的村民接骨。
漆黑的雨夜,兩人濕透了衣衫,那人緊緊擁著他,火熱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叫他再無法逃開那人滾燙的嘴唇。
意識在極度的快感中模糊搖蕩,他恍恍惚惚地想,紀雪庵是冰,那人卻是火,他從前溫溫吞吞無法融化紀雪庵,如今孤寒徹骨又如何拒絕賀徜。
用過午膳,小憩片刻,祝珣親手煮一壺茶。
賀徜手裡拋完著燒火的蒲扇,口中酸溜溜道:「人還沒來,你便眼巴巴地燒水煮茶……」祝珣不由抬頭一笑,「我燒的是水可不是醋,你又渾說什麼,藥性相衝,他們都喝不了茶。
」 賀徜難得正經道:「遭再大的罪也總算有個頭,今日把過脈若無恙,便是我們大功告成啦。
」祝珣輕聲反問:「遭罪麼?」賀徜重重點頭,「整整兩年靜養在山中,每天灌藥之外只能吃些白菜蘿蔔,沾不得葷腥。
更要命的是每碗藥都以小情人的血作藥引,吃不到人偏要喝血,呸,老子覺得真是生不如死!」祝珣微微出神,「生不如死?你尚且如此,他的脾氣只比你更壞,卻生生忍到如今。
我猜,他這輩子大約都不敢再輕易提一個死字。
他如果死了,喪的卻是兩條命。
」 生死相隨,念在嘴裡不過是輕飄飄的四個字,但當真正見識,才知是如何鮮血淋灕的一幕。
二人不約而同想到當日,捕風樓傳信於合霞山,叫他們日夜兼程趕至湖城捕風樓別莊,見到命懸一線的紀雪庵和程溏。
祝珣頭一回到湖城,賀徜卻一眼認出,此處正是整座別莊最為陰寒之地,當初他將韋行舟剖胸取心的那間竹庵。
西首南窗下那張從前沈營躺過的玉榻,此刻卻躺著紀雪庵。
祝珣雙手撐住輪椅,身後小童機靈地奔上前去,摸過紀雪庵脖子鼻下,回頭白著臉叫道:「公子,這人已經沒氣了!」 祝珣只覺雙臂一軟,復又跌坐入輪椅,賀徜卻三兩步邁到榻邊,一手拂開小童,一手去掰紀雪庵的下頜。
果不其然,大約是橋生的吩咐,他的口中亦含了數塊寒玉。
他微松口氣,又去探紀雪庵的手腕,腕上已然無脈。
賀徜緩緩渡入真氣,凝神細切,隨後從懷中摸出一根金針,刺入紀雪庵指尖,繼續催動內力,良久才見傷口處慢慢匯出一粒血珠。
他並未察覺祝珣的目光從紀雪庵身上停落在他的面龐,只覺這人前所未有的肅然叫祝珣亦心神漸定。
他看賀徜取針刺指,精神為之一振,喚小童將輪椅推至榻尾書案旁,提筆便寫。
賀徜見紀雪庵指尖終於冒出血來,收回渡氣的手抹去額頭的汗,喜道:「他沒死,不過是先前血寒蠱發作太厲害,令身體趨吉避凶陷入假死,才好叫蠱蟲平息。
死人的身體哪有他那麼冰?更不會手上流血——」 他語罷回頭,只見祝珣已不在身後,卻從一旁遞過一張墨跡未乾的紙,「這是往常他發作時,我慣用來壓制蠱蟲的方子。
」賀徜伸手接過匆匆看完,忍不住連道三個好字,他平素說話向來陰陽怪氣,此時卻毫不吝惜誇道:「不愧是桑谷手筆,紫曲草和三味莢都是長在天頤山寒峰之上的草藥,菱葉蝶亦是西域夏季特有的蛾子,相近相克,想必天性便能抑住血寒蠱,只是不知……」祝珣會意接口道:「紫曲草和三味莢,還有菱葉蝶粉我都帶在身邊。
」暗中卻吃驚於賀徜博聞廣識,明明他從未涉足西域。
賀徜抬頭笑道:「我先以金針入氣重塑他經脈,將他從假死中逼醒,而後煎藥灌湯,便能暫時脫險。
」卻一眼撞在祝珣視線中,瞧見他面上還來不及收起的欣賞,竟千年難遇地臉頰發熱,哼了一聲道:「你本事還算不賴,就許你給老子打下手罷。
」祝珣搖頭一笑,方要說話,衣角卻被什麼扯了一記。
他回過頭,才看見牆角一張矮塌上躺了一人,卻是程溏。
程溏半身赤裸,胸前裹了厚厚的紗巾,面如白紙,吃力道:「救他。
」祝珣一驚,反握住他的手腕,卻觸到止血的布巾,不由道:「你又放了多少血?便是為了救雪庵大哥,你不要自己的命了麼?」賀徜走到程溏身邊,晃著腦袋嘲諷道:「老子聽說啦,不過是看過一回老子剖心,不自量力也想學麼?傷口未及骨,離心臟還遠著,卻弄破好幾條血脈,差點失血而亡,真是蠢極!」程溏雖被責罵,卻淺淺一笑,「若能救他,要多少血拿去便是。
」 竟被他一語成讖。
紀雪庵九死一生險象環生,程溏失血過多高熱不退,待到二人漸漸安穩,祝珣和賀徜真正開始著手除蠱,已是月余之後。
程溏體內的血雖對壓制血寒蠱雄蟲有益,效用卻愈來愈低,叫祝珣不敢貿然用在紀雪庵身上。
賀徜盯著他的藥方,徹夜翻讀醫書,竟寫就另一張方子,卻是給程溏喝的。
原來他打定主意要以程溏的血入藥,既是如此,只要讓血真正成藥,豈不事半功倍。
他滿心只為解除血寒蠱興奮,祝珣卻不得不替紀雪庵和程溏二人打算,細細改了方子,叫程溏的血只作藥引,每日放血三滴便可。
橋生救下紀雪庵與程溏性命,卻始終不曾露面。
待四人回到合霞山,令紀雪庵居於寒室,衣僅蔽體,每日只食清粥小菜,少動少語,最好連情緒都莫要起伏,如此靜養。
程溏身為藥引,自然也住在無息老人的小院中。
後來祝珣和賀徜下山,定居萱州,便也是為了若有意外,能盡快趕至合霞山。
祝珣憶及往事,不由嘆了口氣,「半月前合霞山傳來消息,雪庵大哥身上的血寒蠱似已除盡,原該我們上山一趟,卻勞煩他們走一回。
」賀徜不以為然,「既是他們有所求,本就當親自上門。
」祝珣笑了一笑,「已有兩年不見,不知他們可還好?」賀徜微微警惕,「你總想著他作甚!」祝珣失笑道:「我是在想雪庵大哥和程公子之間……聽聞我們走後不久雪庵大哥便閉門入關,他們二人莫非也兩年未曾謀面?」賀徜不及他心思細膩,答非所問連連點頭道:「是了,他原本不該再擅動真氣,但據說無息老人傳授他一套平心靜氣的內法,與血寒蠱倒不衝突,不知紀雪庵這兩年功夫可有精進?」 說話間,院外有人叩響門環,嬉耍的童子應聲跑去開門。
祝珣與賀徜對視一眼,客人終是來了。
賀徜推著祝珣至屋外廊下,便見童子領著二人步入院內。
當先那人一身白衣,冰姿雪貌,後頭一人身形瘦小,眉清目秀,正是紀雪庵與程溏。
兩年光景不曾在他們身上留下絲毫痕跡,紀雪庵立定在廊外,抱劍淡聲道:「別來無恙。
」程溏踏前一步站在他身旁,微笑道:「祝公子,賀神醫,又來打攪你們啦。
」 祝珣乍見故人,心中激動,一時忘了言語寒暄,只請二人進堂屋坐下。
賀徜本就疏於禮數,毫不計較紀雪庵人情冷淡,反對程溏朝他們兩人的稱呼極為滿意。
待到四人入屋,賀徜抬眼瞧見紀雪庵坐在祝珣下首,胸中警鈴大作,咳了一聲道:「紀雪庵便隨老子去內室,本神醫替你用針診脈。
」 紀雪庵當初假死,體內血氣淤滯,乃賀徜以金針刺入經脈要穴,重新打通而成。
此番為探查其體內血寒蠱雄蟲是否盡滅,少不得提氣運功,將寒氣從每個毛孔逼出。
祝珣腿腳不便,本就行針勉強,賀徜更不會再叫他瞧見紀雪庵赤身裸體的模樣。
紀雪庵不置可否,道一聲有勞,便隨賀徜一同步入內室。
堂屋中只剩下祝珣和程溏。
童子奉上茶水,程溏笑向祝珣道:「看來賀神醫對你很好。
」祝珣微微赧然,「他慣有些小心眼,叫你們見笑了。
」卻又垂下雙目,輕聲道:「若不是他,恐怕如今我尚不知何去何從,仍沈浸在桑谷覆滅那夜的噩夢中醒不過來。
」抬眼見程溏笑看著他,不由問道:「你們呢?這兩年在合霞山,你同雪庵大哥過得如何?」 程溏淡淡一笑,捧起茶碗喝了口水,才道:「合霞山東麓崖頂有一間草廬,原是無息老前輩從前閉關練功之處,屋後不遠便是懸瀑,倒也稱得上寒室。
雪庵居於崖頂,我在小院陪伴前輩,每日送飯送藥去草廬,擱在屋外石階上。
」祝珣聽得愣住,雖這些事是他和賀徜吩咐紀雪庵做的,但當真聽到這等苦僧般的日子,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滋味,「那你們——」程溏接口道:「少動少語,除了前輩在頭一個月上崖授予雪庵一套心法,他這兩年不曾踏出草廬,亦不曾對任何人說話。
」 祝珣沈默不語,日日相見,相思之人卻作不見,他不知程溏是如何度過每一天。
卻聽程溏繼續道:「雪庵住的那間草廬東面開了半堵牆的窗戶,上頭掛著避光的竹簾,從屋外便能拉起。
有一日,天未亮我便上崖,將籃子放在石階上,卻不捨離開。
正當徘徊在屋外,卻聽見有人從屋裡抽開窗栓的聲音,我抬頭一看,只見那排窗戶正對著東方,而太陽就要升起來。
」他頓了頓,「他曾說過,要和我一同看合霞山的日出,原來他也沒有忘記。
」說著又笑起來,「從此往後,我必趕在太陽升起前上崖,他從里打開窗栓,我在外拉起竹簾……兩年時光,但凡晴天,每一次日出都不曾錯過。
」 高山崖頂,雲海日出,窗里窗外兩個人,抬頭望向同一片天。
祝珣聽得神往,程溏復又道:「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想,能夠這樣守在他身邊,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哪怕要我一生都待在合霞山上,又有什麼不好?但他十餘歲起便行走江湖,來往無拘,自由任己,豈會甘心一輩子囚居於一間陋室?他的蠱毒既清,亦是消除我心頭最大的憂患,但或許往後他便不再需要我了。
」 祝珣不由動氣,「你以為他留你在身邊兩年只為取你的血來除蠱?你未免太看輕自己,也太看輕他了!你難道不比任何人都明白,叫他對誰動心是世上最難卻也最快活的事?事到如今,你卻仍在懷疑他對你的感情,你怎麼能……」程溏搖了搖頭,「我並非懷疑,只是動情的代價未免太大,他有沒有對我失望?會不會後悔?不過——」他忽然抬頭一笑,「就算他不再要我,拒我於千里之外,我卻決不會輕言放手。
他固然決絕倔強,但我亦受慣百般無奈,萬般委屈,從來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當初為了救沈營我拼命跟隨於他,如今再心無旁騖,任他冷硬如石,我亦要水滴石穿。
」 午後斜陽照在他眉間,目中神采流轉,笑意盈盈,卻有著說不出的堅毅。
祝珣看著程溏,心中忽而歡喜忽而難過,原來只有這樣的人才配並肩立在紀雪庵身旁。
卻驟然聽到一聲巨響從堂後傳來。
祝珣和程溏對看一眼,程溏推著輪椅繞至後院,二人目瞪口呆看著紀雪庵和賀徜在屋頂上飛身過招,而屋頂上則破了個大洞。
眼花繚亂間,兩人又一齊落到院中,連璋未出鞘,卻被紀雪庵橫在身前,抵在賀徜的脖頸處。
紀雪庵口道承讓,便收勢走向程溏。
賀徜在他背後氣得哇哇大叫:「氣死老子、氣死老子了!你便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嗎!可惡、可惡!無息老人明明叫你平心靜氣,怎地你內力愈發見長?」紀雪庵冷哼一聲,「冰底潛流,厚積薄發,同為習武之人,你連這道理也不懂麼?」賀徜猶自嚷嚷不止,觸上祝珣暗笑的眼神,咕噥一聲,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向三人走來。
二人既已比武,想必紀雪庵已痊癒。
祝珣微笑道:「雪庵大哥,恭喜。
」紀雪庵點一點頭,待賀徜走到祝珣身後,向二人深深行了一禮,「二位恩義,我受之良多,不敢輕言謝。
山高水長,往後有用得到紀雪庵之處,紀某萬死不辭。
」祝珣知他極重諾言,自不多說什麼,只叫他快快起身。
賀徜則有些受寵若驚,嘴裡喊著罷了罷了,面上頗不自在。
紀雪庵直起身,朝二人深看一眼,鄭重道:「告辭。
」語畢竟一手拉住程溏,二人倏然離地,躍過尋常堂的院牆,不見蹤跡。
祝珣和賀徜面面相覷,忽然一齊笑了起來。
紀雪庵拉著程溏踏過片片屋瓦,奔至石榴巷深處,又跑出平安坊。
青天白日,誰家孩童坐在屋外剝栗子吃,抬頭望見兩道身影,驚叫天上有白色大鳥,霎那間又不見,揉了揉眼只道看錯。
兩人跑至松樸鎮南河港,沿著江堤溯流而上,直待闖入蘆葦深處才停住。
環顧四周,不見前路,難覓來蹤,仰面只見長河落日,俯首惟有江水滔滔。
程溏抬臉看著紀雪庵,自他出關二人尚未好好談過,他要與自己說什麼?卻聽紀雪庵開口便道:「那天在湖城郊外的廟里,我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或許連心跳呼吸都沒了,但我聽得見你說的每一句話。
」 從他嘶聲力竭的慘叫,到最後破碎不堪的氣音,紀雪庵都聽在耳中。
程溏愣了一愣,臉色有些發白,勉力笑道:「是麼?」紀雪庵沈聲道:「我又驚又怒又痛,恨不能跳起來將你打醒。
小溏,你不欠我,你從不欠我什麼。
」他眼底的氣惱痛心如烏雲蔽日,那麼濃烈,叫程溏的心揪成一片,再也不管不顧,伸手抱住紀雪庵,迭聲喚道:「雪庵雪庵雪庵……真好,你沒事了,雪庵,太好了!」 程溏這才發覺先前對祝珣說了大話,本以為自己只要能靜靜守在他身邊就已滿足,但原來根本不夠。
他想看到他笑,看到他惱,想親他,抱他,想再見連璋出鞘氣貫長虹,想與他攜手江湖同游天下。
他感覺到紀雪庵回抱住他的腰,手臂更收緊幾分,臉龐簡直欲嵌入紀雪庵胸膛。
他輕輕的回應便叫程溏心底熱流滿溢遍地,情難自禁,將胸中最深的願望和恐懼一齊哭喊出聲:「別離開我!別不要我!永遠都不要!」 紀雪庵一把將他抱起,緊緊摟在懷中,啞聲道:「傻子,我好不容易才尋到你,怎麼會輕易把你放走?你當初好大膽子要跟在我身邊,從今往後再也跑不了。
我認定的人,認准的東西,那就永遠是我的。
」他的話霸道不減當年,叫程溏忍不住笑了起來。
卻見他眉眼彎彎,面頰上卻還掛著淚珠,愈發顯得可憐兮兮,任誰見了都道他乖巧無害。
而紀雪庵淪陷在他的微笑中,甘之如飴,一生回味。
(完)這次連番外也完結啦,正文爛掉的尾巴也算補上了吧(心虛)謝謝追文的姑娘們,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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