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盛|人之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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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盛

作者 吳國盛 (本號主編,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 ◆ ◆ ◆ ◆

孔子云:「人之生也直」。

人的直立是一個象徵,「上」與「下」的絕對性浮現出來。

直立的人因著它的直立而形上的引入了上下兩極之二分:天空與大地的二分、頭頂的星空與足下的泥土的二分、空虛的空間與堅實的土地的二分。

直立的人是頂天立地的人。

頭顱、蒼穹和天體的周期運動是圓形的,而頭顱、星空和圓周運動也被認為是「高」貴的。

日月周轉、斗換星移所顯示的規則和秩序,啟發了早期的人類心智,導引著人類的理性生活。

彭加勒寫道:

正是天文學教導我們存在著規律。

首次注意觀察天象的古巴倫的迦勒底人看到,如此眾多的發光點並非烏合之眾,它們象紀律森嚴的軍隊。

毋庸置疑,他們不了解這種紀律的準則,但繁星點點的夜空的和諧壯觀足以給他們以規律性的印象,這本身已經是偉大的成果。

此外,希帕克、托勒密、哥白尼、開普勒一個接一個地覺察到這些準則,最後無須回憶,正是牛頓,闡明了所有自然定律中最熟悉、最精確、最簡單、最普遍的定律。

」(《科學的價值·論天文學》

擁有天空的人擁有宇宙,擁有世界。

擁有世界的人註定要在自己的世界中顯示自己的意志。

人因為在天空中展示自己的意志而感到自己的偉大。

僅憑發達的大腦認識宇宙的秩序,人類的精神該有多驕傲! 彭加勒還說:

天文學向我們表明,人的軀體是何等渺小,人的精神是何等偉大,因為人的理智能夠包容星漢燦爛、茫無際涯的宇宙,並且享受到它的無聲的和諧。

」(《科學的價值·論天文學》)

如果人類能在太空中表演一番,那就更能感到自己的偉大了。

美國前總統里根對「哥倫比亞號」太空梭上的太空人說,「多虧了你們,我們現在再一次感到自己像巨人一樣」。

天空展示規律,訓練理性,供人類施展自己的意志,使人類覺著自己的偉大。

在天空浩蕩的音樂的激勵下,人類的理性開始了它征服的歷程。

柏拉圖教導他的學生們,天文學的職責和功能在於「拯救現象」(save the phenomena):天球表觀上的無規運動肯定受制於高貴的圓周運動的組合。

對無規、無序、隨機、不穩定的世界,人的理性伸出了拯救之手。

最偉大的拯救是對大地概念的粉碎。

大地是地球,而地球也是一個天體,是眾多天體中的一個。

地就是天,天地之神聖的界限被打破。

這一偉大的拯救之舉由畢達哥拉斯學派所為,於是,畢達哥拉斯成為自然科學的萬世師表。

因為自然科學本質上建基於天地界限的打破之上。

人們早就正確地指出,牛頓的貢獻沒有別的,就在於認識到,導致蘋果落地的力,與牽引月亮繞地球轉動的力,沒有本質的區別。

天地之神聖界限的打破,使天不再為天,地不再為地。

不再有天地,只有物質和空間。

大地的天空化、虛空化,使人類失足。

我們沒有大地,只有一個宇宙飛船。

由於我們只住在一個宇宙飛船之上,星際移民就成了近代科學的嚴肅話題。

我們在凌空(間)蹈虛(無)。

近代科學的本質就是實現天空對大地的征服和歸約,就是毀滅由人之直立帶來的形上的二分,使天地兩極之間的張力失衡。

這個本質早在希臘時代就已經準備好了。

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里講到,泰勒斯夜裡正觀察著星空,不小心掉進了溝渠里,一位年輕的色雷斯女傭將他拉了上來,並笑他連腳底下的事情都沒有看見,怎能搞清楚天上的事情。

西方歷史上第一位哲學家和科學家專注地仰望天空而在地上失足,其深遠的象徵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泰阿泰德》是柏拉圖的一篇重要作品,處於從中期對話錄向晚期對話錄過渡的階段。

(圖片源於百度百科)

在使人類變得偉岸和意志強盛的陽性天空的征服下,大地無言的、沒有抗爭的自行退隱。

它的退隱是為了保護自己。

它守住無須言說的真理:人並不因為頂天而不再立地。

因理性而自大的人以為,只是因為自己參天才足跟牢固;只是因為我們掌握了自然界的規律我們才(比動物們)生活得更好。

豈不知,只是因為足踏大地,它才可與天公比高;只是因為我們真正的生活著,我們才有對世界的籌劃。

一切生命從泥土裡生長出來,一切生長來自大地。

大地是根,是本,是源。

大地上充滿了多樣、複雜、隨機,然而,自組織理論認為,天空特有的純粹、簡單和規則,就出自多樣、複雜、隨機。

有序出自混沌。

生態學理論認為,多樣性導致穩定性。

大地象徵現實、實在,天空象徵理想、理念。

然而,柏拉圖將實在賦與理念,揚天抑地,使柏拉圖主義所導引的西方思想主流否棄大地。

自尼采以來西方哲學家對形上學傳統的批判,實質上是重新恢復大地的象徵。

生命的本質在於有死,死只是在生命中才浮現出來。

有死是生長的原動力。

普里戈金說,生命的奧秘,自組織的奧秘,都繫於熱力學第二定律,而熱力學第二定律宣告萬物皆有終結。

直立的人類從泥土中卓然而立,但它從泥土中帶出的有終性一直伴隨著它。

正是這種有終性激勵著它在天空有所作為。

出自大地必回歸大地。

死歸黃泉,化作泥土。

大地是人的本源也是人的歸宿。

人割斷不了對大地的依賴,安泰只有在與大地接觸的時候才有力量。

太空人翱遊於太空,也得攜帶大地上的氧氣,那是安居在大地之上的生物們同舟共濟的象徵。

人生活在房子裡,而房子建築在土地上。

古時的天空是房子的頂,中國古人相信天蓋地承。

希臘人的宇宙就是房子。

地球處於宇宙的中心並非人類中心論的狂妄自大,而是古代歐洲人安居意識的宇宙學化。

宇宙的同心球層層包裹著地球,人生活在地球上,無比安穩,如同母腹中的胎兒。

哥白尼革命打碎了宇宙同心球之後,天不再為天,地不再為地,只有無限的空間。

人類獲得了無限的空間,但卻喪失了房子。

如同嬰兒出世了,有了一個世界,但卻喪失了母腹。

房子與子宮具有同樣的結構,它們都象徵著安全和穩定。

然而,啟蒙運動培育了另一種對安全的解釋。

一個有規律、有秩序的世界被認為是一個安全的世界,對世界規律性的認識被認為出自尋求安全的動機。

在對「安全」的這種現代性的闡釋之中,隱藏著侵略和征服欲的真相。

培根早就透露過,欲征服自然,必先了解自然。

對規律的尋求的背後,是征服的意志。

在處處是征服和侵略意志的世界上,安全安在?歷史上的每一次侵略戰爭必有侵略者維護自身安全的藉口。

在人類以尋求自身安全為藉口所開展的對神聖大地的征服之後,我們更有安全嗎?人類打開了原子核,卻進入了一個核威脅的時代;人類正在進行的遺傳密碼破譯工程一旦成功,生命的安全感將灰飛湮滅。

破除現代性所製造的安全的神話,我們終將回到安全的本來含義:住在大地上,不離開大地,是安全的。

頂天立地的直立人的象徵,透露了天地兩極神秘的互斥和互補性。

人之高貴在於其昂首挺立,人不會輕易低下他高貴的頭顱,然而對大地母親的垂首絲毫無損他的尊嚴。

站立著的人必欲有所作為,然而正是大地給了他作為的力量。

高傲地揮動理性之劍征服世界的陽性的人類,需要受到沉默地大地陰性力量的制約。

後現代女性主義哲學的宗旨蓋出於此。

描述因直立而連接天地的人的象徵,只是挖掘人的存在真相的一種嘗試。

(本文原載《讀書》1996年第11期,收錄於《現代化之憂思》,三聯書店,1999年第1版;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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