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縣崇禮

崇禮雖然在2016年初撤縣設區，但總歸來說還是個小縣城的模樣。

當地人仍習慣將本地居民聚居區稱為「縣城」，和北面的「雪場」作區分。

過去十多年間，崇禮從一個農業人口為主的貧困縣變成了如今由滑雪、旅遊經濟帶動的地區。

2015年7月，北京與張家口聯合申辦2022年冬奧會取得成功，未來這屆冬奧會的98塊金牌中將有50塊在張家口產生。

這讓距離北京220公里、張家口市中心50公里的崇禮聲名大振。

地處陰山山脈東端和燕山余脈西端的交界，也是內蒙古高原和華北平原的過渡帶，當西北冷空氣吹來遇到大山阻擋，保持了崇禮區域內較為適宜的冬季氣溫。

同時由於遇上東南方向暖濕氣流的抬升，帶來了大量降雪。

而山上的繁密樹林向空氣中補存水汽，有利於存儲積雪。

崇禮的降雪量遠高於北京，存雪期長達150多天，一個雪季累計積雪厚達1米。

這裡山體坡度在5度至25度之間，適合滑雪。

和降雪量更大、雪道更長的吉林長白山比，崇禮的自然條件不算優越，但卻是離核心市場最近的適合滑雪之地。

等到2019年底京張高鐵建成營運，從北京到到崇禮只需約1個小時。

崇禮的滑雪事業始於1996年。

中國第一位全國滑雪冠軍單兆鑒多次勘察發現，崇禮的氣候與地形非常適合滑雪。

他把崇禮一處名為「喜鵲梁」的地方，推薦給剛回國創業的郭敬，後者於1996年冬季在喜鵲梁創辦了塞北滑雪場。

2003年，崇禮迎來第二家大型滑雪場萬龍，隨後是第三家、第四家……

崇禮12萬人口大約3萬在縣城。

縣城人活動最頻繁的街道大致三條，從內（西北方向）到外（西南方向）逐漸煥新。

最外側的裕興路連接著張承高速，每年有上百萬的遊客開車駛入，路過一排排雪具店、大餐館、星級酒店，路過未來的冬奧會頒獎廣場，經寬闊的馬路駛向山中的滑雪場。

中間一條清水河基本劃分了本地人與外來遊客的主要活動範圍。

清水河西面是第二條街道，長青路。

區政府、國稅局、財政局、公路管理站等政府部門，基本都在這裡。

第二條街遍布著縣城常見的國產手機店、服裝店、粥餅麵店、農業銀行、小旅館，青年人結伴出行，沿路向南連接著客運站和天主教堂。

還有一條被稱為「后街」，更窄些，算不上是主要街道，但保留著原始的「縣城風貌」：一扇扇暗舊的玻璃門後是實惠的商鋪，還可見到發黃的招牌，路邊圍成幾撮打牌、穿著厚棉衣的中老年男人，9塊錢一個的牛頭和一些噴火炙烤過的蹄子擺在台階上售賣。

后街再往裡就是靠山的村莊。

農村生活與居民樓生活的交界，有一個規模不大的農貿市場。

即便在后街，也能感受到崇禮日益濃厚的「奧運」和「滑雪」氛圍。

看那些旅館名字就能領略：張家口崇禮冬奧之家快捷酒店、張家口雪景賓館……

面對5年後將到來的賽事，崇禮滑雪小鎮正在加速改變。

崇禮的雲頂滑雪公園被冬奧會徵用做A、B賽場，雲頂酒店將臨時建為張家口媒體中心，縣文化廣場將臨建為奧運會頒獎廣場。

需要新建的場地包括張家口奧運村、北歐中心跳台滑雪場、北歐中心越野滑雪場、冬季兩項中心。

為籌備奧運，張家口將從赤城縣北部的雲州水庫調水，供雪場造雪，並為滿足2022年大幅增加的常住及流動人口用水需求，計劃在崇禮境內新建烏拉哈達水庫。

對於崇禮這個曾經的貧弱縣來說，承建奧運賽事和完善公共服務所需的財力耗費巨大，單靠其自身負擔不起。

2014年和2015年，崇禮的公共預算支出在財政計劃中就遠超過公共預算收入，實際完成情況基本符合當年預算，支出超過收入分別為102794萬元和98162萬元，主要支出項目為農林水事務，社會保障和就業，節能環保。

2015年，崇禮爭取政策性項目資金14.2億元（含奧運項目資金）；爭取上級債券額度39592萬元；同時為緩解財力緊張，通過省財政廳引進清潔能源發展基金世行貸款6000萬元，通過國開行引進棚戶區貸款資金9000萬元。

2016年崇禮預算草案中，包含上級補助收入65768萬元之後，公共預算總收入和支出持平。

30年前，18歲的崔阿姨從獅子溝來到縣城謀生活，成為毛織廠的女工。

2000年她改嫁到北京，每年回來探親時，尤其是近幾年，她發現崇禮變化越來越大：菜地變成了最寬敞的馬路，縣醫院也改建到了大路上，毛織廠不在了，如今有3個親戚正在給滑雪場做雜工，據說工資一般但伙食不錯。

越來越多的崇禮人去滑雪場工作。

縣城餐館裡貼著A4紙列印的滑雪教練招收學員的廣告，隨便問個餐館服務員，就有親戚在滑雪場工作。

每天早上，一部分崇禮人坐上各自雪場的班車，到滑雪場的餐廳洗碗、看停車位、做酒店前台、清理衛生間，或者穿戴裝備開始教滑雪。

當地政府一位略顯謹慎的官員表示，雖然沒有現成數據，但據其個人估計，崇禮區（不包括周圍村）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在從事和滑雪相關的工作，包括雪場雜工、滑雪教練、雪具出租售賣等。

就密苑雲頂雪場來說，雲頂滑雪學校70多名教練，主要來自東北以及崇禮，崇禮當地人占30%，整個雪場約1000個崗位上，當地員工占70%。

滑雪場的興起以及越來越多慕名而來的遊客，逐漸改變了崇禮的經濟形態。

種地的人、外出打工的人，逐漸回來從事滑雪相關的工作，去雪場就職，或者開雪具店，或者經營餐飲、酒店、雜貨店、汽修之類的服務業。

崇禮人的適應能力很強，也善於包容，比如他們在宗教信仰上出人意料的轉變：歷史上崇禮尊崇佛教，廟宇遍布村莊，清朝以後則隨著天主教的傳播，以及躲避清政府嚴查的教士聚集西灣子，天主教發展起來，經歷了文革的中斷仍然延續至今。

25歲的小田在崇禮萬龍滑雪場邊的村莊長大，如今在縣城經營著雪具店，懷孕的妻子挺著大肚子坐在店裡幫忙。

一年前，小田是名有3年工作經驗的滑雪教練，積累了一些老客戶，於是決定自己出來開店。

越來越多的雪場聚集崇禮，讓初來乍到的遊客無從選擇。

作為土生土長的崇禮人，小田對每個雪場狀況都再熟悉不過。

長城嶺滑雪場是國家體育總局和河北省體育局投資的訓練基地，也作為大眾滑雪場，總投資5000萬元，是6家已開業雪場中價格最低的，吸引了不少本地及周圍河北地區來的遊客，不過雪道少。

萬龍是崇禮正在經營的雪場中最老牌的滑雪場，由食品公司好利來投資興建，規模大，價位高，教練近300個，也是少有已經實現盈利的滑雪場。

最早的塞北滑雪場在後期競爭不力逐漸廢棄，塞北滑雪場的團隊引進義大利投資，興建了阿爾卑斯風格的多樂美地滑雪場。

馬來西亞雲頂集團和卓越集團投資建起了將在冬奧會期間舉辦賽事的密苑雲頂滑雪場，總投資180億元，雪場裡可以加熱的纜車坐墊和服務大廳的5G WiFi令人印象深刻。

最新開業的富龍滑雪場5分鐘步行可到城區，由富龍控股旗下的旅遊公司投資，是崇禮第一家開放夜場的滑雪場。

小田開著SUV運幾件雪具去長城嶺，路過一個已經有雪道雛形的施工場地，這是翠雲山景區，看上去也在建滑雪場。

小田用下巴指下路邊對介面新聞記者說：「聽說富龍和萬龍之間還要開兩家滑雪場。

」

關於近年還會新建幾個滑雪場的說法並不確切，上述縣政府官員的說法是「要按大的規劃來」，而當地冰雪博物館的講解員表示，未來還會再開2到3家。

北京、河北、天津、上海、成都的遊客及滑雪愛好者正在湧向崇禮。

2015至2016年的雪季，崇禮接待遊客277萬人次，同比增長37.5%，實現旅遊綜合收入19.6億元，同比增長39%。

楊女士帶著剛放寒假的兒子從北京來，希望兒子能學滑雪。

因為崇禮的滑雪場不像北京那麼擁擠，設施新，環境好，從去年開始他們一年來了兩三趟。

也是從北京來的顧碩看上去30歲出頭，6年前開始滑雪，「閱歷豐富」去過吉林的松花湖雪場，也去過北京的漁陽、南山、懷北、雲居、雲佛山，一圈玩下來還是選擇了崇禮。

「崇禮的雪道長，北京的雪道滑兩下就下來了。

」她把自己說笑了，「吉林又比較遠。

況且崇禮的空氣好，北京都沒法待了。

」

崇禮滑雪也成了公司活動、年輕人聚會的冬季熱門選擇，三五成群、甚至一個部門好幾百人，再加上孩子參加滑雪學校、每個周末都來的滑雪發燒友，崇禮的雪場冬天好不熱鬧。

雖然來滑雪的人越來越多，崇禮的名氣越來越大，但據崇禮一家滑雪場的中層人員介紹，由於雪場各類硬體設備的興建與維護投入大，經營雪場投資回報率比較低，盈利主要靠雪季（夏季的露營、騎行等項目利潤低），收回成本並盈利需要時間。

據媒體報導，2015至2016年雪季，雲頂樂園共接待滑雪愛好者20萬人次，營業額近1億元，但仍處於虧損，預計到2022年冬奧會結束後將實現扭虧為盈。

今年1月23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到訪崇禮，預計今年春節雲頂樂園會因此增加兩到三成的客流量。

滑雪熱和奧運概念，也帶火了崇禮的房地產生意。

投資建設滑雪場的幾個民營企業幾乎都在做房地產，並且主推酒店公寓項目：統一裝修，附帶家電，70年產權，適合投資，或者供富裕階層短期居住躲避霧霾。

裕興路沿路、文化廣場附近聚集著最多的售樓中心。

從北京來看房的一家人剛拿了房產宣傳冊從富龍四季小鎮的售樓處出來，鑽進SUV準備去下一處。

富龍四季小鎮和富龍滑雪場同在富龍控股旗下。

售樓中心裡的銷售員已經忙不過來，一邊給客戶介紹房產，一邊接電話，遠處坐在角落圓桌子邊上的客戶已經在看購房合同了。

「一期開盤的700戶已經賣完，現在加推了2棟房子，價格漲了，一期均價1.8萬（每平米），預計再開盤會漲到2萬，下周就要開盤。

」銷售員誠懇地提醒，如果滿意要早點交定金排卡，以便優先選房。

過了一周再打這家電話，得知排卡已經到400多號，加推的房子增加到4棟以上，崇禮售樓中心的職員正準備前往北京銀河SOHO銷售點迎接開盤。

雲頂集團的太子滑雪小鎮項目規劃了滑雪公寓2147套，酒店客房736套，在主要市場北京和上海設置了銷售點。

雲頂滑雪場售樓點的銷售人員介紹，預售證還在辦理中，估計開盤價在每平米2.5萬元，已經向他表達意向的購房者有七八十個。

縣城裡的香雪Village房產售樓處就在一片立著滑雪者雕塑的小廣場前面，售樓處內部裝飾滿是木紋和大理石紋。

這是一處張家口本地房產開放商的房產，成立於2009年，目前只剩60多戶現房在售。

熱情的銷售員說，「這兩天來買的都是躲霧霾的人，北京、天津、唐山，帶孩子過來買房的挺多。

」這個售樓點後面的建築工地上，可以看到正在興建的另一處樓房，塔吊和吊臂像一隻只鋼鐵大手，把樓房從土地里拔出來。

據這位銷售員介紹，崇禮目前的地產開發商基本都是在2009年至2010年入駐崇禮的，當時崇禮新區開發，招商引資，像在空地上種草。

現在的房地產開發已經受到政府管控。

冬奧會的申辦成功吸引來更多購房者，房價明顯上漲。

翻查以往的報導，記錄申奧成功後的幾天內，崇禮的房價就從每平米幾千上漲到破萬。

上述的多年滑雪愛好者顧碩就見證了在過去兩年中，崇禮的房價從四五千上漲到1萬甚至2萬。

滑雪場附近的樓盤一般比縣城的樓盤更貴。

根據崇禮政府提交給人大的財政預算報告，2015年崇禮的房地產、建築行業累計入庫財政收入27142萬元，同比增收5149萬元，增長23.41%，崇禮政府表示在加強房地產、建築業的管控。

崇禮選擇滑雪旅遊體育產業來發展，是條皆大歡喜的道路。

作為北京的綠色屏障，又處於清水河的源頭，崇禮不可能發展成一個重工業城市。

崇禮人生活在藍天下，但或許並不是藍天底下最開心的人。

就比如說，大部分本縣城孩子的課餘時間不會在大雪場滑雪，而是在清水河面上溜冰。

滑雪這門生意里，屬於當地人的空間正變得擁擠。

小田記得，幾年前縣城的雪具店沒那麼多，利潤還不錯，現在眼看著雪具店越變越多，一條街上連著開，價格也壓得很低，小田家的店面每年房租需要5萬元。

喬教練感覺做滑雪教練的收入也有所減少。

他所在的雪場前幾年共五六十個教練，去年增加到200多名，到現在有300多名了。

「雪場開得多了，教練也多了，收入變少了。

」他說。

越來越多來自東北的滑雪教練也隨著客源進入崇禮。

本地滑雪教練焦陽拿過兩次全國大中級別滑雪比賽的男子大迴轉冠軍，每月收入在1萬元左右。

主營滑雪教練員培訓考核業務的郝世花滑雪CEO馬馳介紹，郝世花滑雪作為全國目前唯一固定運營的滑雪教練員培訓考核基地，每年培養出的正規教練僅300至500名，全國對滑雪社會指導員的需求有很大的缺口未被滿足。

「但除了有證的教練，各雪場還有許多隻經過短期簡單培訓就上崗的教練。

」馬馳說。

崇禮最熱鬧和富裕的時節就是每年的雪季，10月中旬至來年的4月初。

夏季的崇禮主推「草原天路」，仍然是發展旅遊業，但正如小田說的，「冬季人們是來消費的，而夏季人們就是來看看。

」夏天草原旅遊的旺季，小田每日接一個團，四五十人分成六七輛車，每輛車的利潤在20至40元，周六日能接2到3個團。

除了從事旅遊行業，冬季在雪場工作的當地人也可能在夏季進入建築工地，建造那些本地人買不起的樓房。

物價也漲了。

縣城大餐館裡的菜品價格讓北京過來的遊客覺得公平實惠，可是對小縣城的人來說還是略貴。

大型滑雪場裡的餐飲，那就更貴了。

毋庸置疑的是，當地人比原來有錢了。

他們的工資水平，人均GDP都在因為滑雪經濟產生增長。

2008年崇禮縣農民的年人均收入只有不到3000元，而現在去滑雪場打雜工的單月薪資就有2000至3000元。

萬龍滑雪場建設時被徵用林地田地的黃土嘴村，因為征地賠償，一些村民開起了豪車，辦起了農家樂。

村裡的謝書記坐在村口，臉龐紅紅的，說「辦奧運是個挺好的事啊」，身旁幾個村民或蹲或站著，悠閒地打發時間。

為籌建可滿足2萬人接待需求的太子城奧運村，太子城村已經在拆遷，太子城奧運村未來將直接和京張高鐵線聯通。

因為拆遷，當地唯一的古玩店收來幾枚拆遷發現的遺址中的銅錢。

這讓人想起崇禮是個多文化遺蹟的底蘊豐厚之地，而不僅僅只有那些備受外地遊客歡迎的滑雪場，迎接奧運的標識，裝飾著奧運宣傳畫的變電箱，或者滿街的雪花燈裝飾。

這個被「奧運」和「滑雪」包裹起來的縣城仍有一些被埋沒的東西。

何況到了夜裡12點，裕興路上那些極其絢麗的街燈都會熄滅，那時候就看不出「奧運小鎮」和其他小鎮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