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宮——兒時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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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無事,一個人對著檯燈坐在家中發獃。
久坐不是滋味,就點燃一根紙菸,站起身來,踱步到窗前。
城市的夜空如同白晝。
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在夜幕中不停地眨著眼,綻開一張張嫵媚而殷勤的笑臉。
穿越霓虹燈那絢麗多姿的迷人深處,我又依稀看到了當年同樣火紅、同樣色彩斑斕的文化宮。
我家住在長沙城北一條名叫西園的小巷子裡,一牆之隔有一個很大很精緻的院子,是為長沙市工人文化宮,而我們常簡稱文化宮。
現在文化宮還在,只是規模已縮小近一半。
在拆除高大的電影院、寬敞的游泳池以及漂亮的舞廳後,原地「變幻大王旗」——四五棟八九層高的鋼筋水泥民宅拔地而起,櫛比而建。
儘管模樣早已不是當初的舊模樣,但當我挪動腳步,一步一步走近她時,還是能打破時空,勾起我綿長的回憶。
翻牆打洞看電影
那時文化宮全方位開放。
天剛泛亮即開門,夜深人靜才關門。
電影院聳立在文化宮的東門邊。
在圍牆外都可以看到高出一截的氣派。
當太陽冉冉升起,陽光灑在白色的粉牆和紅色的瓦楞上,那模樣真像一幅溢彩鎏金的風景畫。
電影院的兩邊各有一株亭亭玉立的白蘭樹。
開花時節,好遠都可以嗅到幽幽的沁人心肺的馨香。
要進電影院的大門,必須沿著做工精細整齊化一的麻石台階拾梯而上。
台階的中央處還留有人性化服務的斜坡。
我喜歡在電影院前留連,尤其喜歡在斜坡上玩「梭梭板」。
走上去,然後滑下來,那種滑動的感覺像騰雲駕霧,更像展翅高飛。
進入大門,是一間寬敞的休息室。
靠進門處橫擺著兩排長長的深黃色長木靠椅。
正面牆上的三個櫥窗特別搶眼,張貼著正在上映或即將上映的影片劇照或劇情介紹。
正面牆的上方,一字排開,掛著人們頗為熟悉的明星照片,像上官雲珠、王小棠、趙丹、王心剛、秦怡等等。
遇到好電影,我們也有觀賞的衝動。
那時蘇聯大片大行其道,全都符合我們看熱鬧的心理。
例如《攻克柏林》、《史達林格勒保衛戰》、《莫斯科保衛戰》,還包括日本的戰爭片《啊,海軍》等。
這些影片在當時按規定細伢子是不允許看的。
一方面不允許,一方面又想看,怎麼辦?好奇心理驅使我和猴子等幾個機靈夥伴開始想辦法。
正好有一天我們看見一些比我們大的哥哥們,居然採取翻越圍牆的辦法偷看電影。
於是,我們依樣畫瓢照著做。
白天我們將目標鎖定在巷子拐角處的電線桿子旁,預先在圍牆上用磚頭敲出幾個洞。
晚上就用手扶著電桿,將腳伸進洞裡一步一步往上爬,爬上了近3米高的圍牆。
當時我心裡一喜。
可倚在高高的圍牆上,看著黑咕隆咚的地面,要往下跳,心裡還真有些害怕和猶豫。
可後面跟著上來的夥伴又壓低嗓音在做死地催:「跳呀,跳呀,往下跳呀!」我向圍牆右邊挪出位置,想讓他先跳。
可他還在一個勁地催,怪我擋路。
沒辦法,我只好將手攀著圍牆的邊緣,慢慢地將身子吊起來,降低與地面的距離,再跳下去,人落地比較平穩。
當我們佝僂著身子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穿過廁所的邊門,直接進入電影院,坐上位子,我才心安理得、洋洋得意地看起電影來。
時間一久,伎倆還是被文化宮的工作人員識破。
他們及時用石灰砂子和磚頭將洞封住堵死,也堵死了我們看電影的必由之路。
不得已,我們又想辦法選址,重敲重鑿新洞。
新的途徑一開闢,我們又外甥打燈籠——照舊(舅),仍翻牆偷看電影。
後來,文化宮一看老是修牆補洞終不是辦法,於是採取邊補洞邊加強防範的新舉措。
一天晚上斷黑很早,伸手不見五指,還時不時刮著冷冰冰的風。
我以為這樣的寒夜爬圍牆看電影最安全最保險。
誰知我落地不久,即被守候在廁所門邊的兩個值班人員逮了個正著。
其中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結實粗壯的工人模樣的人,黑著臉,連珠炮似的大聲喝道:「你是哪個學校的!你膽子真不小!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你爸爸媽媽在什麼單位!叫什麼名字!」我根本來不及回答,就被他的虛張聲勢嚇得號啕大哭。
他們見我年紀不大,又是初犯,特別是看我嚇得大哭不止,怕影響別人看電影,就抓著我的手揪著我的耳朵往大門口拎。
就在要將我推出大門時,還惡狠狠地警告說:「下次再抓到你,就直接送派出所,再不跟你講客氣!」
翻圍牆看電影的路被徹底堵塞,而對電影我們還是那麼迷戀。
百般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另謀它途。
一天,看到電影院曲終人散,不少叔叔阿姨正在清場,我想這是個好辦法,就喊了猴子等小夥伴,趁他們忙碌之際,拿著掃把湊上前去幫他們打掃衛生。
我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掃,那勁頭,就如同父親站在我身後用眼睛盯著看我練毛筆大字。
幫叔叔阿姨搞衛生,他們求之不得,自然高興。
幾次下來,已與他們混了個臉熟。
有時他們搞不贏,看到我們在休息廳里野時,還主動招呼我們過去幫忙。
這樣就再一次為我們看電影洞開了方便之門。
看電影的人不多,我們可以坐上好位子,也不用擔心大人查票攆人走路。
人多時,也可以臨時幫他們驗票,換取站著看電影的機會。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這種不計報酬,學雷鋒做好事的方式,不叫勤工儉學,而叫勤工免費看電影。
沸騰的游泳池
順著文化宮的東門筆直往裡走,就可以看到猶抱琵琶半遮面,袒露半個身子的游泳池。
游泳池用鐵欄杆圍著,杆與杆間相距10公分。
如果將每一根豎立的鐵桿拆開,猶如一根根插在兵器架上的梭標,默默地刺向蒼穹。
太陽西下,那尖尖的標頭在夕陽的餘暉中閃光。
鐵欄杆也有羞怯地將鋒芒躲藏一下的時候。
每年游泳池開張前夕,總會有幾名繫著圍裙戴著藍色工作帽和袖套的工人,給欄杆刷上綠色油漆。
這時抬眼望去,又像農村中春夏季里常見的籬笆,在都市中卻更像一道迷人的綠色風景線。
游泳池是一個正規的比賽用池。
水面總是湛藍湛藍的。
如果遇上大霧天,水面上會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
人在霧中滑行,往往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泳池靠南邊20米處是淺水區。
在淺水區與深水區的結合處,用繩子橫吊著幾塊牌子,兩面都用紅筆寫著淺水區的字樣,很是醒目。
與南邊35米處寫著跳水區字樣的牌子遙相呼應。
跳水區的盡頭有三個跳板。
一個平地面直接伸向水面,一個從一米高的架子上伸向水面,一個從三米高的鐵架伸向水面。
每年夏秋季,游泳池都對外開放。
上午一般休息,下午開放,但游泳的人不多,大都由市內各廠礦機關的工會包場。
只有晚上才是游泳者的最愛。
從7時開始,一小時一場,一場接一場,中間相隔約10分鐘,一直延續到12時。
如果晚飯吃得早,家庭作業又不多,我喜歡到文化宮玩耍。
尤其喜歡貼欄杆而立,看別人游泳。
完全置水面上常飄出漂白粉的怪怪的刺鼻氣味而不顧。
人多的時候,泳池的淺水區,真像北方人下的水餃,浮在水面上的,儘是攢動的人頭。
深水區,人始終不多。
跳水區人更少,經常就是那麼幾個熟面孔。
跳水區的人都很活躍,一會兒跳下去,一會兒又游上來。
有的將身子一挺往下跳,像飛機丟炸彈;有的將雙手抱腳往下跳,翻出幾個筋頭,再打開入水;有的雙手打開像海燕往上飛,結果動作變形,入水時濺起很大的水花;有的甚至動作嚴重變形,橫跌在水面上,那「啪」的一聲水響,常常會引起觀望者的嘆息。
我經常看到有人肚皮和胸脯被水拍得通紅。
但他們並不因動作失敗而罷手,常常是休息一會兒,又從頭再來。
碰到會跳水的,那風光就不一樣,像表演。
有的動作舒展像矯健的海燕,蹬腳起跳後往上直飛,隨著動作的完成,又像箭頭一樣落水,僅僅濺起很小的水花。
這時,很容易博得旁觀者的掌聲和叫好聲。
當時我們國家跳水的水平普遍不高,跳水人才匱乏,不像現在,跳水人才濟濟,屢屢在世界跳水台上嶄露頭角。
因此,這些算跳得不錯的人,動作變化也不多,高質量高水平的動作更少,至多也只能列入業餘選手行列。
不過,在我們這些門外漢看來,已是獨占泳池鰲頭的高手了。
但我學游泳是在湘江邊上學會的。
那時美麗的湘江是我的夢。
在夢中,湘江像一條藍色的飄帶,從長沙城的上空飄過。
實在的湘江則是一個生命悸動的港灣。
兩岸停泊著許多大大小小打著各式旗號的商船,還有專門捕魚撈蝦的舢板。
這些船隻大都像水中流動的浮萍,今天在碼頭拋錨,明天則去向不明。
只有從上游放下的木排,才讓人有些牽掛。
有些木排到這裡像經長途跋涉已疲憊不堪的路人,停下來,便不動了。
不知是想淡忘長年的漂泊,還是在等待久別的戀人,不知是痴迷兩岸的美景,還是想在這裡成家立業,長年就停靠在岸邊,靜靜地,任江水拍打,任日曬雨淋。
我到江邊游泳,家裡堅決反對。
因此,即使我剛剛從江邊回來,也總是不說,怕挨罵,怕吃「毛栗子」。
平時母親只要見我放學回家晚一些,就用老土的檢測方法對付我。
這種檢測方法很簡單也實用,只要用手指甲朝我手臂上輕輕一刮,游泳與否立馬便見分曉。
刮出的印痕是白的,就表示已游泳,不白則表示沒游泳。
這種方法很靈。
為了不讓家裡發現,矇混過關,每次游完泳後,我一定要用砂子將手臂擦上好幾遍,回家後就很難刮出印痕。
這種方法也很靈很實用。
我常用這種辦法騙過母親,母親卻渾然不知。
湘江是一條頗為溫順的河,可一旦發怒,也讓人多了與水親近的機會。
有一次湘江發大水,江堤倒是堅如磐石,固若金湯,但由於排水設施落後,出現了倒灌。
文化宮地勢低洼,整個浸泡在水中,波及泳池,漲到臨近東門口。
我們興高采烈,蹚過齊膝蓋深的水,翻越圍牆,去泳池韻味。
我們扶著泳池邊上下池的鐵扶手下水,幾個小夥伴在水中打起了水仗。
我當時的原則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
結果一不小心就跑到了深水區。
當時我剛學會游泳。
不見深水區字樣也罷,一見則心裡發虛發慌發怵,趕忙掉轉身往泳池邊游。
誰知,越慌張越游不動,越游不動又越發慌。
眼見池邊近在咫尺,可就是游不過來。
我一邊喊救命,一邊掙扎,看著支撐不住,就要沉下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小夥伴臨危不懼,一手緊抓泳池邊的上下扶手,一隻手儘量伸過來。
是這隻儘量伸出的小手,抓住我的手往池邊一扯,才使我及時抓住了池沿,救了自己的小命。
當時我嚇得半死。
可稍事休息,又不知怕為何物,一個健步跳入水中,與夥伴們再玩打水仗的遊戲,仿佛剛剛發生的性命攸關的驚險一幕從未發生。
左宗棠祠的石山
從游泳池往北,順著舞廳的紅牆走,一拐彎,高大的石山就映入眼帘。
文化宮的石山據說有些來歷。
曾是祭祀清末四大名臣之一左宗棠老先生專祠中的一大人文景觀。
石山曾是左老先生後人閒庭信步的幽雅去處,人走在上面,仿佛還可以找尋到當年他們留下足痕的遺蹟,嗅出當年何等繁華何等排場的氣場。
新中國成立後,左文襄祠一分為二,原祠劃歸群力里,石山等景物則圈進了文化宮,成了平頭百姓休閒的好去處。
真實地再現了「舊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平常百姓家」 的歷史性巨變。
在兒時,左大人何許人也,曾有何等顯赫的聲名,搞不清白,只曉得石山是我們捉迷藏的最好去處。
石山,素麵朝天,是用許多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壘起來的。
遠遠望去,竅穴千百,看不出人工修造的痕跡,像生於斯長於斯的自然山巒。
走近,才發現原來灰白石頭的縫隙間,有許多隱藏掩飾不住的人造痕跡。
縱橫交錯的白色縫紉線,不規不矩,歪歪斜斜,卻十分耐看。
像一冊瀰漫著禪意的大書,更像一幅古人類在黛牆上描出的很有古意的白描畫。
讓人感覺到它與生俱來的凝重和雄渾精緻。
石縫的背陽處,長著一層層薄薄的青苔,甚至還長著一些叫不出名字但生命力極強的樹木花草。
上山有一條石階曲徑。
向上,走過幾個彎道,便來到石山的中央處。
這裡,有一條複式樓一樣的階梯旋轉著往下斜。
階梯陡峭逼仄。
從這裡走下去,會有一個很空曠的洞。
從上往下看,像石山的肚子。
裡面別有洞天。
一張四正四方的麻石桌擺在中央,桌面上畫著象棋盤一樣的畫,四條胖墩墩的鼓式石凳擺在桌子的四周,可供玩累了的遊人休息。
如果你有興致,撫摸一根一根撐起洞的石柱,除了溫潤外,還會有一種冰涼一寸一寸穿透手心,直刺到骨子裡。
洞,整個被水托起,浮在水面上。
僅有一條小徑像「鵲橋」,可從水池和石山中穿過。
人站在這裡欣賞山光水色,有如親臨蘇州的拙政園、留園和同里的退思園。
那種暢達平穩的感覺,很是逼真。
尤其是當陽光懶洋洋地灑向池中,照在一尾一尾金絲鯉魚身上時,水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每一條波紋都浮著細膩的金絲,流著宋詞元曲的餘韻。
這時,一種洗亮眼睛,讓人賞心悅目的感覺會油然而生。
仿佛還可以穿越歷史,嗅出清末那個時代的神秘氣息和老味。
石山是智慧的結晶,也是時光的存儲器。
官居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左宗棠老先生,大約不會想到他家的專祠,在歷經一百多年的風雨後,會「城頭變幻大王旗」,一躍而成為平頭百姓家孩子的樂園。
旱冰場上的舞者
旱冰場在石山的西邊。
與石山只有一牆之隔。
每到晚上,這裡燈火通明,不少溜冰愛好者會蜂擁而至。
有的人自己帶一個包,在裡面放一雙冰鞋,想溜的話,就拿出來,美其名曰:自己的東西自己熟悉,用起來駕輕就熟;不能自帶的,就去旱冰場旁邊小屋的窗口裡租。
溜冰場在時間上比游泳池寬容。
游泳池一般按小時計,溜冰場則不。
從晚上8時開始,到12時收場。
來的人,可提前退場,延時則不允許。
來溜冰的人,以年輕人居多。
有的甚至是成雙成對。
小朋友也有,不過,都由大人或家長帶著。
我不會溜,卻常常在無事時,喜歡來這裡逛逛。
旱冰場場面不大,大約十五米見方,呈橢圓形。
地面用水磨石打磨而成,看上去溜光溜光的。
旁邊有一圈鐵欄杆圍著。
不少人溜累了,就往鐵欄杆上一靠,權當歇息的好去處。
更多的人,則是把鐵欄杆當成了游泳時的救生圈,手抓得牢牢,生怕一鬆手就跌倒了。
這真是一般初學者的「看家本領」。
會溜的就不是這樣了。
他們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舞者。
有的手舞足蹈擺著姿勢像陀螺在原地旋轉,有的大鵬展翅似的在冰場裡飛來飛去,有的牽著女人或小孩在場地里玩著雙飛燕,腿與手時起時伏,一剎那,便成永遠。
很是賞心悅目,讓人動容之餘,羨慕不已。
我的一個鄰居,是比我大八九上十歲的哥哥。
他很是熱愛這項運動,也頗精於此道。
他個子高挑,胸脯筆挺,白白凈凈,在場地上溜冰時,動作協調,舒展流暢。
他從容不迫的樣子,常常會贏得許多讚賞和追捧的眼光。
有一次,出於好奇,我對他說;「大哥,我想跟你學溜冰。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是問了我一句:「你家裡同意嗎?」我老實告訴他:「沒有。
」他又說:「要學,首先要家長同意,其次,要有恆心。
」並補充說:「你別看我現在溜得像模像樣,其實,我是跌倒了好多次之後,才會溜的。
最厲害的一次,是我把自己的腿都摔斷了。
這代價,你肯付出嗎?」
我一時哽塞,無語以答。
但 ,關於這位大哥哥還有另一段令人揪心的回憶。
(待續)
- 本文作者壘土,本名韓定昌。
湖南汨羅人。
曾就讀南京大學中文系。
下過鄉,當過中學教員,後長期在省有關報刊從事編輯工作。
20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
曾出版詩集《壘土的詩絮》《在城市的調色板上》,散文集《累土集》《走在歷史的雨巷》等作品。